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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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遥远和亲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悦往往都只隔了层纸。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让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余地!

    我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巴的时候还在想,要不要跟耿墨池去上海,刚才从“上岛咖啡”出来我都哭了一通的,这会儿眼泪还没干就被人拖上了事先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别克商务车。我是要喊的,可来不及发出声音人就已经在车上了。我惊慌失措地看看周围,全是几个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我挣扎着尖叫,可是没人理会,车子迅速地驶出了闹市。坐我旁边的两个大汉一个控制住我的手脚,另一个掏出了一根针管,后面还有一个人,捂住我的嘴巴,一针猛扎在了我的手臂上,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浑身一软,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像是在做梦,又不像,梦境中的事都真实地发生过,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我还跟耿墨池在“上岛”喝咖啡,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气氛有些凝固。

    耿墨池坐我对面,一身浅咖啡色便装,头发修剪得很短,差不多是平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留平头。初秋的太阳那样好,斜斜地透过咖啡厅的落地窗,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一半阴影,一半明亮,没有笑容,神色忧郁而茫然,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忽然很心痛,很想问他:你过得还好吗?但我没有,只是问:“安妮呢,她现在怎么样?”

    他摇头,“不知道,我管不了她。”

    说着他掏出一个银色打火机,啪的一下点了支烟,一只手放在桌面上,一只手夹着烟,深沉的忧郁郁结在他眉心,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他的脸在烟雾的缭绕下倍感遥远,“你好像变了很多,”他的目光飞鸿一般掠过我的脸庞,“感觉不太一样了。”

    我苦笑,“是吧,女人到了我这个年龄,通常老得很快。”

    他握住我的手,“曾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你一起变老,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很庸俗,可却是人生最极致的美好……”

    我慢慢地将手抽回来,转过脸去,“我们没有这个缘分。”

    “是啊,我们没缘分。”他虚弱地摇摇头,慢慢地说,“原本不打算再回来的,死了直接埋到西雅图那块墓地即可,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来看看你,刚好看到在水一方的出售告示,就买下来了。我自己是用不着的,专门留给你的,以后你若在国内,就住这房子吧。”

    我痴痴地看着这个男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叹口气,又道:“你这人啊,就是太随性,做事不动脑子,怎么直接怎么来,有时候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在西雅图,你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我醒来,见不着你的人就知道你又逃跑了,怎么总是这样呢?难道经历这么多事,你还不明白,就算你牺牲自己也未必就能让我幸福,因为你就是我幸福的全部理由,失去你,我怎么还能够幸福!所以你离开后,我真的很想你,很多时候恨不得自己死掉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哪怕你这只螃蟹永无可能变成天鹅,我还是不会停止……爱你。”

    他淡淡地说着这些,弹了弹烟灰,见我没说话,更深地看着我说:“逃跑,其实是最懦弱的表现,我也逃跑过,跟米兰刚结婚的那段时间,不是从星城逃到上海,就是从上海逃到星城,结婚三年,我们捉了三年的迷藏。后来到了日本,我又从名古屋逃到巴黎,又从巴黎逃到西雅图,结果呢,还是逃不脱。现在这种混乱的局面,其实跟我一味地逃避有关,如果我能果断地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也许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逃避,勇敢点,爱情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谁来都夺不走,你跑什么呢?”

    我转过脸去,极力地仰起脸,不让泪水掉下来。

    他还想说什么,突然,咖啡厅里响起卡朋特那曲经典的《昨日重现》,两个人都怔住了,瞪大眼睛相互看着对方,一瞬间脑中好似有闪电劈过,沉寂的夜空骤然通亮,回忆挟着狂风呼啸着席卷过来,那么多的前尘往事,那么多的欢笑和泪水,原来从未丢却。

    仿佛是出自本能,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我不敢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惊动那些记忆。

    我们默默地离开咖啡厅,站在街边上的时候,我低声跟他说:“我过几天就回湘北。”

    他眉头一皱,“为什么?我让你很难受吗?”

    “不是,不是,”我连连摇头,“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你需要清静。”

    “如果想清静,我还跑回来干什么?”说着他松开我的手,又掏出一支烟点上,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刚才跟你说的都白说了,叫你不要跑,你偏跑,我的日子还有多久你不是不知道!”

    我咕哝一句:“米兰,会找过来的。”

    他狠狠地吐出一口烟,“来了又怎样,我还怕她吗?”

    我捂着脸直摇头,“墨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还有米兰,我斗不过她,而且我也不值得你这样。”

    说着我就哭了起来,他叹了口气,站到了我身后。熟悉而迷离的气息梦幻般地罩住了我,我一阵摇晃,虚弱得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抱紧了我,然后不等我抗拒,低下头,深深吻了下来。他的嘴唇微凉,透着好闻的烟草气息,我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抗拒不了,已经完全深陷在这样的吻里无力自拔,佯装的坚强,其实懦弱得可悲。

    “跟我去上海吧,我们好好待一段时间,那里……也许能放松些……”他终于松开我,把手伸进我的发丝间认真地看着我说。

    “墨池……”

    “考虑一下吧,尽快给我答复,那边还有一些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他的手停留在我的后颈,轻轻摩挲着,目光温柔而悲凉,“医生说我很难撑过今年冬天的,我想在最后的时间里有你陪着,好不好?”

    多么渴望的感觉啊,就是这种在他的注视中被他的爱浸润的感觉。物是人非的日子里,如果不是这种感觉,我绝对熬不到今天,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也许此时此刻只有彼此的爱还在这纷乱的尘世疲惫地挣扎……

    我们在人群熙攘的街头吻别,他要去音协一趟,我一个人回家。

    走在湘江大桥上,心里忽然变得很宁静,这让我不知怎么想起一部费雯丽主演的经典老片《魂断蓝桥》,影片的结尾是女主人公玛拉带着对恋人的无限眷恋奔向了死亡,记得也是在这么一座桥上,也是车来车往,多少年来,我被这部电影深深地感动。其实我的内心也有一个同样的恶魔,在跟我进行着殊死搏斗,我的痛苦就是源于这搏斗,想要给他最美好的爱,又怕自己无力承担,反而带给他灾难,这样的斗争已经在我的内心纠缠了很久,此刻斗争得尤为激烈。然后发生了什么?刚走过桥拐到一个僻静的街道时,我被尾随而至的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

    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当我发现被陈锦森绑架到深圳的时候。让我不解的是,他把我弄到深圳来后很少露面,见了面也只问些生活起居的话,或者是礼节性地拥抱一下,拍拍肩膀什么的,这更让我生出无端的恐惧。因为这表明陈锦森对我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爱慕”,我们之间就是绑架与被绑架的关系,非常的简单利落,却又杀机重重,只要哪天他下了决心或者是目的达到了,他就可以毫不迟疑地痛下杀手,一直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竟是一个绑架犯。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办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当意识到情况严重时,我已经无法脱身,因为我被监视得很严密,除了在自己的卧室可以自由活动,房子里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特别是厨房和阳台。因为陈锦森暂时还不想让我自杀,更不会让我在阳台向外界发出求救信号,就连卧室的窗户都是被不锈钢焊死了的,也不可能有自杀或者是求救的机会。

    绝望、恐惧、万念俱灰……

    我已经不抱有生的希望了,只是放心不下家人和耿墨池,他们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处境,如果知道了,就算家人能挺住,耿墨池怎么办,他的心脏病已经无药可救了,任何一点的刺激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一想到这,我就抑制不住悲伤,祁树礼说得没错啊,我真的是个不祥的人,所以耿墨池提出要我跟他去上海时我才会犹豫,似乎是预感,我在犹豫,害怕重聚给他带来新的厄运。

    果然,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他的请求,灾难就降临了。我反复地回忆那天从咖啡厅出来后在街边我们相拥而泣,想起一个人走在湘江大桥时的茫然和彷徨,甚至还想起了那部老电影《魂断蓝桥》,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像女主人公玛拉一样葬身车底,给自己的人生来个最凄美的落幕。现在倒好,死也死不了,活着又受罪,糟糕的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甚至不知道陈锦森为什么要绑架我。我没有别的反抗方式,只能绝食。因为我心里很清楚,一旦我死去,不管是什么样的阴谋,都会让陈锦森功亏一篑。

    饥饿的感觉很不好受,那是一种生命极限的折磨,好在我的身心已经麻木,再大的苦痛我都可以忽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再让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牵连进来,身体越虚弱,这个想法就越强烈。但是陈锦森不让我就这么死去,他叫来医生给我输液,用葡萄糖来维持我微弱的生命——计划轻易地落空了。我躺在床上反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锦森得意地看着我说:“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你对我还有用。”

    “你想把我怎么样?”那天他来看我,尽管虚弱,我仍然想要知道答案。他并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我微笑,然后自顾自地抽烟,极有耐心地消耗我的耐心。

    “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挣扎着又问一遍。

    他很不屑地看我一眼,吐了口烟,“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要放弃。”

    “什么机会?”

    “跟我结婚啊,你若跟我结婚,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跟你结婚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他奇怪地看着我,忽然就笑了起来,好像跟他说话的是个白痴,“你要我怎么说你,Cathy,有时候你冰雪聪明,但有时候你实在是愚蠢得可以,耿墨池把全部财产转到了你的名下,你不知道吗?”

    我愕然。

    “不知道吧?”

    这么一问,他忽然就拉下了脸,笑意全无,“我给他鞍前马后地跑了这么些年,为的什么,就是希望得到实质上的利益,跟他妹妹谈恋爱后,我更贴心地为他奔波,我没有奢望得到他的全部,但至少不应该让我吃亏吧。谁知他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没有将财产留一分给他妹妹,全部转到了一个跟他毫无关联的女人名下,这个女人就是你!如果转到他太太名下,我心里还好受点,偏偏转给你,明摆着就是跟我示威,不让我得到一分一厘的好处……”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跟安妮在一起,后来又接近我,就是因为财产?”

    陈锦森笑而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怎么能这样?安妮是爱你的,你竟然利用她的感情获取利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耿墨池肯定是察觉了你的居心,才把财产转移的!”

    “所以我才绑架你!”陈锦森因为愤怒,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眼中凶光毕露,“我知道你是他的全部,胜过一切财产,如果他妥协,那么什么都好说,如果一意孤行,呵呵……”

    我气得要昏厥,“你这个浑蛋!”

    “我就是一个浑蛋,我从一个香港最底层的打工仔爬到今天容易吗?没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没有人扶持,从帮他打理生意的那天开始,我就立誓要好好创下一番事业。当时他也给我许诺过,说不会亏待我的,结果呢,他不仅阻止他妹妹跟我交往,还免去了我在公司的财务大权,目的就是将我彻底扫地出门!”

    “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同意安妮跟你这样的人交往。你居心叵测,把感情当筹码,你知不知道安妮对他有多重要,伤害到安妮,他肯定不会让你好过!”

    “没错,我不否认跟安妮拍拖有经济上的原因,但你们怎么就认定我不爱她呢?我走到今天很大程度上就是她逼的,这个死丫头,比她哥哥更绝情,又任性,对我厌倦了,就迅速泡上那个姓祁的,还要跟他结婚,她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好啊,既然大家都撕破了脸皮,那就拼个鱼死网破好了,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我什么都不怕了!”

    正说着,陈锦森的手机响了,他马上换了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一看就是在与恋人通话,轻言细语,比嚼着糖果还甜蜜。

    但是很快我就察觉出不对了,他的话语中……怎么有安妮的名字?安妮?!

    “我知道,你就是在跟我赌气,怎么这么傻啊,宝贝,拿自己的婚姻作赌注……那个老男人怎么配得上你呢?你应该知道这个世上只有我是爱你的。别哭啊,安妮,我不怪你,真的,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好从头来,我是真的很爱你,宝贝,我的安妮……”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安妮?安妮!!

    电话打完了,陈锦森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露出魔鬼似的微笑,“我又多了个筹码,安妮想通了,知道那个姓祁的不是真心爱他,她愿意回到我身边来,看来这阵子我对她的心思没白花。很好嘛,你和安妮都是耿墨池最重要的人,看他这回还跟不跟我较劲儿!”

    “陈锦森!”我歇斯底里地咆哮,“你不就是想要钱吗?你把我怎么样都可以,为什么还要伤害安妮,她是无辜的,无辜的!”

    “谁说我要伤害她?我很爱她,我发现我真正爱的人就是她,我们有着太多的相同点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她,如果不是因为她哥哥,我可能更爱她……”陈锦森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他双手抱胸,仰着头,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温情,“她是个天使,是上帝派到我身边安慰我的天使,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对我好过,她跟我赌气的这段时间,我对她思念得快死掉,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真的爱上她了,只要耿墨池肯把财产转到她名下,我就会好好地待她,其实我也是在为她争取利益……”

    第二天,陈锦森又来了,刚来就接到安妮的电话,他朝旁边的手下使个眼色,马上有人将我的嘴巴捂住,防止我发出声响被安妮听到。我并没怎么挣扎,只是竖起耳朵听,只听到陈锦森说:“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去接你……”

    我只觉得两眼发黑,安妮要来深圳了!

    到了下午,他比接到安妮的电话还兴奋,毫不隐瞒地告诉我耿墨池和祁树礼也将一起来深圳,明天就会到,而且已经答应了全部条件。至于什么条件,陈锦森没有告诉我,只说安妮是上午十点的飞机到深圳,等明天处理完了耿墨池的事,他就会带着安妮去国外定居,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虚弱地问:“祁树礼……也来了?”

    “是啊,大概是耿墨池搬的救兵吧,他们居然是朋友,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陈锦森冷笑起来,坐到床边,用手抚摸着我死人般冰凉的脸说,“那不是更好吗?一起收拾喽,上次拍卖会上故意跟我抬杠,这笔账正要找他算呢!”

    我咬牙切齿,气得哆嗦。

    正在这时,陈锦森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

    “什么,没接到?”陈锦森拿着手机脸色突变,腾的一下就从床上弹了起来,“不可能,她就是坐今天上午的航班,十点钟到的,现在都快十一点了,怎么可能还没到?”

    我也一惊,安妮没被接到?

    “你们这些饭桶,算我白养你们了,给我找,就是把机场翻个遍也要给我把她找出来!”陈锦森大声训斥在机场接安妮的手下,紧张得额头直冒汗,我看着他,不知道他的紧张是不是因为真的爱安妮。

    “什么?查了,她是坐的这趟航班,那你们怎么没接到她?你们都干什么吃的,给我找,给我找,找不到你们别回来,都给我滚蛋……”

    陈锦森气急败坏地关掉手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看腕上的表,他突然发现我在笑,立即找到了出气筒,扑过来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掐着我的脖子说:“你敢笑我?就凭你也敢笑我?告诉你白考儿,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我不会让任何人负我!……”

    一直到次日凌晨,安妮还是没有消息,日本那边已经确认她登了机,可是深圳这边却没见到她的人,难道她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陈锦森因为扣着我不敢报警,急得脸都脱了相。这出戏会如何收场,我的想象力很有限,虽然说不了话,意识却很清楚,这出戏绝不可能是喜剧收场。我很奇怪自己的心怎么突然跳得这么快,快得杂乱无章,有一种灾难来临前的巨大恐慌……我本来是很疲倦的,可是却睡不着,也许是点滴滴得太快,让我心烦意乱。我差不多是睁眼到天亮,陈锦森和他的手下也是一宿没睡,安妮的突然失踪完全搅乱了他们的计划。

    按计划,耿墨池和祁树礼今天应该到达深圳了,上午九点多,陈锦森的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一屋的人都竖起了耳朵,这个电话很有可能跟安妮有关。

    果然,电话那边传来安妮带着哭腔的声音,因为声音很大,连我都听到了,“Keven,是我,我……被他们绑架了……”

    犹如晴天霹雳,一屋的人都被击蒙了。

    “谁……谁绑架你?安妮,你说话啊,是谁绑架了你?”陈锦森拿着电话脸色发白,整个身子都在抖,原来他也有恐慌的时候。不过由此看出,他对安妮多少还是有感情的。电话很快挂断,大概半个小时后,陈锦森的手机又打进一个电话,“是我啊,不认识了吗?”电话里好像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不太清,但陈锦森肯定是听清了的,两眼发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我瞪着陈锦森,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裂开了,几乎可以听到血肉被撕拉的声音,可怕的直觉又来了,难道绑架安妮的人是……

    “祁树礼!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陈锦森挥舞着双手跳了起来,整张脸都变了形。

    “你想干什么我就想干什么!”这句话非常清晰,我听得很清楚,正是祁树礼的声音,“听说你的女友是个美人儿,我还没见过呢,我的手下告诉我,她美得像个天使,所以你听好了,Cathy没事,你的天使就没事,我只不过是以礼相待而已,哈哈……”

    轰的一下,整个世界坍塌了,耳朵嗡嗡作响,连陈锦森咆哮如雷的吼声都听不到了。我坐起身子,双手揪着头发,撕心裂肺般发出一声尖叫:“不!……”

    很快,一阵混乱后,房子空了,所有的人都被陈锦森叫去应对突如其来的事件,连看守我的人都不见了踪影。陈锦森丝毫不担心我跑了,连续几日的绝食和身心折磨,我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除了半睁着的眼睛和微弱的呼吸外,感觉不到其他半点活的迹象。

    但我的意识还是有的,多么可怕,多么残忍,祁树礼居然指使手下绑架了安妮,他根本就不知道陈锦森的女友就是安妮,更不知道安妮就是他寻找了多年的小静……罪过,全是我的罪过,他奔波多年寻找小静的下落,做梦都想着相聚的一天,谁会想到他们的相聚竟是绑架,哥哥绑架了妹妹!

    泪水,此时已是唯一证明我还有感觉的东西,我的脸颊淌满泪水,眼珠像被钉死了般一直盯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有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

    其实天花板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可我却看到了很多人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有耿墨池,也有祁树礼、安妮……祁树礼不知道安妮就是小静,猛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安妮拼命挣扎喊叫,后来喊不出也叫不出了,她死了,一动不动地挂在天花板上,那双赫本般美丽的眼睛满含怨恨地盯着天花板下同样一动不动的我,我们四目相对,久久凝视……

    结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我已经找不出任何让自己继续呼吸的理由。我看到了床边铁架上挂着的点滴瓶,轻轻一拉,架子倒了,点滴瓶当下摔成了碎片,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有力气翻身趴到床边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还来不及感觉到疼,温热的鲜血就从手腕喷涌而出,整个世界顿时殷红一片。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濒临死亡,意识反而变得越清晰,我居然能听到血液滴在地板上的滴答声,不,好像还有脚步声,有人在外面说话。我很想睁开眼睛,可是看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终于来到床边……有人在慌乱地给我把脉,探我的呼吸,还有人好像在打电话,声音很大,语气焦灼而愤怒:“祁总,不好了,陈锦森杀了白小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祁树礼看到我睁开眼睛,腾的一下就从床边的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门边打开门喊,“医生,她醒了,快,快,她醒了……”

    医生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后对祁树礼说:“祁先生,你放心吧,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只需要静心调养恢复体能了。”

    祁树礼扑到床边,抱着我摩挲着我的脸,“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的……”我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推开他,惊恐地看着他问:“安妮呢,你把安妮怎么了?”

    “哪个安妮?”

    祁树礼一时没反应过来。

    “被你绑架的那个女孩,她人呢,在哪儿?”说着我就要挣扎着下床。

    祁树礼一把按住我,脸色突然煞白,“你说……我派人绑架的那个女孩叫安妮?耿墨池的妹妹?”

    “是她!快告诉我,她在哪儿?!”我挥着手尖叫。

    “她是陈锦森的女人?”祁树礼脸上的肌肉在突突地跳。我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把她怎么了?老天,你把她怎么了?!”

    祁树礼瞪着眼睛看着我,大口地喘着气。

    我咆哮:“说啊,你把她怎么了?!”

    他喘得很厉害,歇了片刻才抖抖索索地回答:“出了点意外,那丫头受伤了,眼睛恐怕失明……”

    世界突然静下来。比死亡还可怕的沉寂。

    我揪着他的衣领完全反应不过来,他按住我的肩膀,眼底通红,“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陈锦森的女人,也没听耿墨池说,我……我怎么会……”

    我梦呓一般地自语:“报应,你真的遭了报应。”

    “考儿,你听我说,耿墨池给我打电话,说你被陈锦森绑架了,当时我正在新加坡,就赶来深圳跟他一起解决这件事情,我们说好了分头行动,他去跟陈锦森谈判,我来拆他的后台,得知他的女友也要来深圳,也没跟耿墨池讲就绑架了她,我本来是想帮耿墨池增加谈判的筹码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浑蛋的女友就是安妮啊,更没料到那家伙在谈判前就对你下了手,我……我听到手下打电话说你被杀了,就……失去了控制,叫人教训那丫头,哪知道那帮人出手重了点,不知怎么就伤到了她的眼睛,我不知道是安妮啊,老天……”

    “你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什……什么事?”

    “安妮,就是你寻找多年的小静。”

    在这年冬天来临之前,我的状况已经好了很多,这主要得益于耿墨池的相伴相守,我一直跟他住在彼岸春天的在水一方,他请了两个保姆照顾我的生活,又把妹妹白葳接到星城住了好些日子。妹妹走的时候,我已经能正常起居了,只是情绪还是很低落,因为住在对面的安妮跟我隔水相望,我可以看见她,她却看不见我,这让我始终无法面对她,一看到她那天使般的眼睛,我的心就绞成一团。

    安妮已经恢复记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奇迹般找回了丢失的过去。

    当她得知恰恰是自己的哥哥害她失明时,并没有如我们担心的那样失控,相反,她常常伸手摸索着哥哥泪水纵横的脸,反过来安慰他:“别哭,哥哥,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却可以一直记着你从前的样子。多好啊,一切又都跟从前一样……虽然这些年我忘了以前的很多事,但我知道,在我心里你们一直都没离开过,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过得有多么不快乐。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拼命回忆,越回忆越模糊,到后来能记得的事越来越少,我甚至想,如果哪一天我什么都记不住了的时候,那也就到了我生命终结的时候……

    “十几年,我作践了自己十几年,活得像个鬼,一直盼望着有谁来救我,我遇到过很多人,可是没人救得了我,现在我知道了,只有你和阿杰能救我,所以,你完全不必为我现在的样子难过……上帝是公平的,他在给予你一样东西的时候必定会在你身上拿走另一样东西,上帝让我找到了你,却又让我失明。让我永远活在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中,我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宁静,黑暗中的宁静,再也看不见人世间的凄凉,其实这样也好……”

    祁树礼搂着小静哽咽得不能言语。

    他常跟她说话,滔滔不绝,兄妹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祁树礼变着法子哄安妮开心,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就是搜遍全城也会把它给弄来。我知道,他是在弥补。可不知为什么,看到白发丛生的祁树礼今天拿只毛绒玩具,明天拿样女孩子用的发卡,过两天又牵条丝毛狗回来逗安妮,我总是难掩心酸。漂泊了半辈子,现在除了我,可能只有安妮让他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亲人了。

    没有了商场上的阴谋算计,此时的祁树礼显出的是一种孩童似的单纯,还有表露无遗的慈爱,无论过去的祁树礼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他只是个双目失明的妹妹的哥哥,仅此而已。我自己犯了那么多错都可以原谅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宽恕他呢?

    他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如安妮。

    我也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如墨池。

    我们都丢失过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这样的惩罚足以让我们学会宽容。耿墨池最初知道是祁树礼派人弄瞎安妮的眼睛,一度想杀了他,是安妮求的情,加上我当时状况很不好,精神也出了问题,差点要进精神病院,耿墨池忙于照顾我,顾不上去找祁树礼算账。

    后来我的情况好些后,我跟耿墨池说:“安妮的眼睛失明,你以为他心里好过?这足以让他一辈子生活在痛苦的内疚中,这就是最大的惩罚了!况且他要是也出了什么意外,安妮谁来照顾?难道指望你吗?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我们都受够了折磨,放过他吧,其实也是放过你自己……”

    耿墨池陷入长久的沉默。

    两人剑拔弩张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选择了平静,好似还有妥协。祁树礼让我回到耿墨池的身边,耿墨池默许他照顾安妮,两个人很有默契,当祁树礼过来看我的时候,耿墨池就会跑过去看安妮,都是很自然地错开,即使碰了面,也都只点点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没有了先前势同水火的敌意,特别是祁树礼,每次见到他的邻居总是笑容可掬,起先耿墨池不怎么搭理,后来次数多了,态度也跟着好了点儿。

    让我非常忧心的是,一进入冬天,耿墨池的病情急转直下,每隔几天,我都会陪他去医院做检查。医生一再要求他住院,他坚持不肯,说:“死哪儿都可以,就是别让我死在医院。”

    我劝不了他,只好由他去。每次做完检查回来,我都要陪他到湘江边上走走,那阵子的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我和他坐在花圃边的长椅上,眺望湘江,大多时候,心情很平静。

    他穿着厚厚的羊绒大衣,蓝色条纹的羊毛围巾还是多年前我给他买的,他一直戴到现在。其实这条围巾是当年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到北京出差,和同事逛秀水街时买的范思哲的冒牌货,八十块钱,他居然当真的了,一到冬天就戴上。而当时我送他围巾后,他随即就送了我一件DIOR的棉衣,价值七千多美金。我一直没跟他说穿这件事,这会儿一说出来,他哈哈大笑,“你当我傻呢,我一直就知道你送我的是冒牌货。”

    我诧异,“那你干吗还戴啊?”

    他捏了一把我的脸蛋,“因为是你送的嘛。”

    我咯咯地笑,靠着他的肩头,感觉枕着一肩的阳光,温暖到心窝里去了。我们说笑着,忆起从前的种种,再沉重的伤痛在彼此的回味中都变得轻松起来,是的,我跟他曾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纵然无法重新拾起,可是这样经历过,总是值得的。

    他说:“有一次我们吵架了,你赌气从房子里搬了出去,很多天谁也不理谁,可是每天我回到家,总发现房子里少了东西,什么剃须刀啦,手机电池啦,打火机啦,都是些小东西。可又都是每天必须用的,总是一样样地少,开始还没怀疑到你。后来很偶然的一次,我中午回家,发现过道有你的鞋,我就知道你在里面偷东西,也没叫你,偷偷下了楼,看到你兴高采烈地从房子里面出来,不知道偷了什么东西那么高兴……”

    我仰着脸大笑。

    他又说:“当时我心里很怄气,心想你偷我的,我也可以偷你的,因为我有你房子的钥匙,就趁你到我家偷东西的时候上你家偷,可是好失望,你的东西没一样值钱的,钱包里面也没什么钱,你当时好像很穷,我可怜你,就往你的钱包里塞钱,每天都跑过去塞一点,一连好多天,你居然没发现,这世上怎么有你这么糊涂的人。”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钱是你放的啊,当时我是觉得奇怪,怎么钱越用越多呢,好像老也用不完似的,确实纳闷了好一阵。”

    他搂紧我的肩膀,继续说:“后来吧,我在你的房子里找到了你从我家偷过去的剃须刀、打火机,还有很多的小东西,我又把它们偷了回来,呵呵……真是很有意思,每天我都是躲在楼下看你进了我的屋子,就赶紧开车跑到你的屋子,把你头天偷过去的东西全部拿回来。后来我烦了,不想你来回奔波,就把我的东西故意放在你那里,比如我换下的衣服,我懒得洗,就拿过去丢进你的洗衣机……”

    “哈哈哈……”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不知道,第一次在洗衣机里看到你的衣服,我简直火冒三丈,可是呢,又不得不给你洗,洗好了晒好了,又偷偷给你送回去,结果你这家伙得寸进尺,到后来什么袜子啊,内衣啊,都往我这边丢,气死我了。更离谱的是,我冰箱里好吃的东西都被你吃光了,明知道是你吃掉的,一边骂一边还是往冰箱里添东西,每天都要采购你喜欢喝的柳橙汁、酸奶,可是你好过分,后来居然还给我留纸条,点明要吃什么,限定了时间,要我必须给你准备好……”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跑到我的房子里留纸条。”

    “我写的什么?”

    “多了,大多是威胁我的话,什么如果我不道歉,你就把我房子烧了,如果我不给你弄到某个你最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门票,你就会把我的房子偷光了,还有……如果我敢跟别的女人睡觉,这辈子你都不会再跟我睡觉……”

    我捶他,“胡说,我哪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自己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可是都记着的,因为害怕你不再跟我睡觉,有一天晚上你做节目回来,我就躲在你的被窝里,你可能很疲倦了,连灯都不开就倒在了床上,然后嘛……”他看着我,突然无语。

    四目相对,太多的感觉无法表白。

    他的目光不可思议的柔软,似乎能融化世间万物,温柔地罩在我脸上,我顿觉一阵眩晕,四肢大脑麻痹得不能动弹,任由着他吻了下来。

    细细密密的吻绵长而隽永,薄荷烟草的气息令人迷醉,我身体轻颤着,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尽管他最终会消失。

    很久很久,他才慢慢移开,唇畔恍惚还有笑意,他说:“你相信吗?我的灵魂已经深深刻下了你的记忆,下辈子我一定会认得你,所以你也要记得我,因为这辈子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如果有下辈子,我要把今生欠你的幸福全部还给你,我要给你幸福!”

    听着这样的话,我泪如泉涌。

    他看着我,又说:“所以,请赦免今生我对你犯下的罪。”

    “……”

    他追问:“赦免我的罪吗?”

    我哽咽,“也请赦免我的罪。”

    “好,我赦免你的罪。”

    “我也赦免你的罪!”

    傍晚的时候,我在露台上远远地看见祁树礼牵着安妮回来了,落叶纷飞的林荫道上,两人有说有笑,安妮将头靠在她哥哥的臂膀中小鸟依人般甜蜜温馨。耿墨池来到露台上也看到了他们,有些悲凉地说:“安妮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小时候我带着她的时候她也没这么开心,所以我才不拒绝祁树礼接近她,只要她开心,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我试探地看着他,“我听说,你曾经也爱过她。”

    耿墨池伸手揽住我的肩,看着我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有这想法,我是很爱她,但仅仅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爱,其实最初有这个误会的是叶莎,她一直以为我爱的是安妮,因为当时我跟瑾宜的感情……还没有公开,除了安妮很多人都不知道,安妮为了保护瑾宜于是将错就错,对叶莎承认我暗恋她,叶莎因此跟安妮闹得势不两立,我们夫妻间的感情也一度很紧张。安妮看上去玩世不恭,但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这么多年来我宠她、惯她,也恼她,因为她实在是过得乱七八糟,从来没见她对自己好过,也从来没见她对谁认真过,除了陈锦森……”

    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所以我没有追究陈锦森的法律责任,他是个绑架犯呢,只要他不再伤害你和安妮,我也就放他一马。”

    “得饶人处且饶人。”

    “嗯,正是。”

    安妮已经被祁树礼带到了门外,我连忙回到客厅去开门。“哥,你没出去吗?”安妮以为开门的是耿墨池。

    “安妮,是我。”我牵过她的手。

    祁树礼面带笑容,进来就问:“你们没出去?”

    “没呢。”我平静地说。

    “哦,”祁树礼还是满脸带笑,他走到耿墨池的面前,从容平和地看着他的情敌,关切地问,“你现在的身体怎么样,天气变冷了许多,你感觉还好吧?”

    “谢谢,我很好。”耿墨池也直视着他,表情有些僵,但态度还算客气,“劳烦你了,安妮这阵子很开心。”

    “哪里的话,我是他的哥哥,应该的。”祁树礼也很客气。

    我奇怪地看着这两个曾经针锋相对的男人,是什么让他们放下了武器呢,是安妮吗?我想应该是。反正不会是因为我。

    “哥哥,我们一起吃饭吧,我是真的好开心呢,”安妮摸索着拉住耿墨池,“我们从来没在一起吃过饭,不是吗?”

    我吃惊地看看耿墨池,又看看祁树礼,他们也没想到安妮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和尴尬。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难得安妮有这么好的心情,也难得大家都凑在一块儿,”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笑着说,“就一起吃顿饭吧,别让安妮扫兴。”

    两个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我,显然他们没想到我也会附和安妮,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他们是什么关系,如果不是安妮,他们绝对没可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我是不是被一时的和平景象冲昏了头,竟奢望狮子和老虎能共进晚餐?

    气氛还在僵持。

    我红了脸,一时下不了台。

    “好不好嘛?哥,你们都是我的哥哥,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吃顿饭呢?”安妮使出了她的撒手锏,我早说过,安妮撒起娇来万军不敌,何况是两个都爱她的哥哥,很快耿墨池僵硬的脸缓和下来,他扫了一眼祁树礼不说话。

    祁树礼直直地看着他的情敌,很显然在征求对方的意见。耿墨池避开他的目光,反过头温柔地问安妮:“你想吃什么?”

    我们选了东塘附近一家名为“高朋”的酒楼,要了一个豪华包间。我帮安妮点的菜,也要了酒,给每一个人斟上。安妮简直是欢呼雀跃,一直笑个不停,倒是那两个男人很安静,一左一右地守护着安妮,故意互不看对方。本来应该是男士来安顿女士的,现在轮到我来招呼他们了,不过我很乐意,兴奋、激动、紧张、难以置信……各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弄得我根本不知道怎么静下来,我对面坐着安妮,两边分别坐着他们,生怕招待不周得罪这两位爷。

    菜上来了,两个男人抢着给安妮夹菜盛汤,我却成了没娘的孩子没人搭理,吃什么都得自己动手,我看见了安妮面前摆着我最喜欢吃的基围虾,可是桌子太大我夹不到,也不好意思夹,只得看着那大盘粉红鲜嫩的虾儿们咽口水。

    祁树礼捕捉到了我眼中的渴望,不声不响地夹了一只又肥又大的虾剥去皮送到我碗里,耿墨池看到了,瞟了我一眼,没说话,却端起那盘虾放到了我面前。我一时僵住了,不知道该对谁说谢谢。气氛立即又变得很微妙。

    但祁树礼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没表现出有什么不满,反而不声不响地拿起手边的红酒站起身给耿墨池的杯子斟满。

    “谢谢。”耿墨池很绅士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墨池少喝点,你不能喝太多的酒。”我连忙叮嘱道。

    “没关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耿墨池放下酒杯,抹了抹嘴边的酒渍,“祁先生倒的酒怎么能不喝呢?就是毒药我也得喝。”

    我看看祁树礼,神经顿时绷得紧紧的。

    “Steven言重了,我从来不给人毒药,自己酿下的苦酒只能自己喝,怎么能给别人喝呢?” 祁树礼这话说得很客气,却有一种动人的悲凉。

    耿墨池漫不经心地吃着一块鱼,好像在听,也好像没听。

    祁树礼干脆放下筷子继续说:“今天我很高兴,真的,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局面出现。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也伤害到很多人,我以前不相信报应,现在相信了。”说着他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安妮,伤感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声音哽咽,“还有什么报应比这个报应更大更残酷的呢?很多事情也都是从这件事上看开了,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勉强都没用,属于自己的赶都赶不走。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做了这样的事,先是利用跟她结婚而报复你们,后又害她失明,所幸还没有失去这个妹妹,可是……”

    他又把目光投向我,有些失神又有些悲怆,“我付出了全部的身心,甚至害得自己妹妹失明,却还是得不到你的爱,这辈子,我都没有可能了……”

    我一阵发愣,手中的筷子从指间滑落到地上。

    席间,我陪安妮去洗手间。

    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我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一边的安妮没有安慰我,只是说:“你很幸福,两个男人都这么爱你。”

    我哽咽着说:“安妮,你也要幸福才是,你幸福了我们也才会觉得幸福,因为你实在是太不幸,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这是我的命,我不怨任何人,你千万不要老是埋怨自己。”安妮面对着镜子,脸上露出恍惚的笑容,“其实我最大的不幸不是失明,是我逃避了很多让自己幸福的机会,因为童年的不幸,认定自己就不再有幸福,于是作践自己,糟蹋自己,毁灭自己,到头来真的变得更不幸。直到现在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才醒悟,其实幸福一直就在身边,只是我一直视而不见。”

    “安妮……”

    “考儿,你知道吗?我其实是感激你的,因为是你让我哥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爱情,即使他离去也不会遗憾,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他的爱情,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们。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别人为我付出,现在我也要学会付出,可以说弥补,也可以说是……自赎……”

    “安妮,你怎么了?”我抓住她的手臂,几乎听不下去了,这样的一段话,我怎么听着有离别的味道,透着令人心伤的气息。

    “给我补补粉吧,别让我哥他们看到我哭过。”安妮笑着说。

    回到包间,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耿墨池在给祁树礼斟酒,两人低声说着话,态度平和得让人很难相信他们是狮子和老虎的关系。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遥远和亲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悦往往都只隔了层纸,只要撕掉那层纸,什么隔阂都有可能消除。狮子和老虎也能成为朋友,谁能相信呢?

    两天后,祁树礼投资的白树林医院开业三周年,他很忙碌,人也消瘦得很快,我提醒他注意身体,可是他却没工夫顾自己,有一天忽然打电话过来说:“让Steven这两天来医院看看,我刚从美国请来一个很著名的心脏病大夫,听说他给人做过心脏移植,我把Steven的病情跟他讲了一下,他说要具体看看才知道,你把这事给他说说,要快,Smith先生过两天就要走。”

    起先耿墨池是不愿意去的,他对自己的病情早已不抱希望,后来经不住我反复游说,他终于肯去见Smith大夫,那是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美国人,很和蔼,他仔细地给耿墨池做了各方面的检查,又看了他以前的病历,最后他作出结论,耿墨池属于先天性的室间隔缺损,常规的治疗对他已经没有用,他唯一能活下来的办法就是心脏移植,但是这个手术技术要求非常高,国内目前整体技术与国外还是有差距的。

    所以Smith建议最好还是去国外做手术,因为术后的排异反应直接影响着病人的存活率,目前国际上做过此类手术的人存活最长的已经超过二十年,以耿墨池的情况来看,手术越早进行越有利于术后对抗排异反应,不然即使做了移植手术,能否扛得过去也是个问题,所以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找到配型一致的合适心脏,而且是越快越好,那不是光有钱就能做到的。

    祁树礼当即表态,斩钉截铁,“找,不管有多艰难,花多大的代价,我们一定要找!国内技术有差距我们就到国外去做,钱绝不是问题,哪怕是万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

    当时我和耿墨池都在场,我的感觉不是用感动可以形容的,耿墨池的感觉我不知道,他只是半天没说话,一直愣愣地看着祁树礼,从医院出来时他终于忍不住说道:“谢谢你,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祁树礼意味深长地看着昔日的情敌,“真心话?你觉得我现在还不够真心吗?人都有私心,我现在不妨告诉你,让你活下来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因为……”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我,闪闪烁烁,变幻不定,“因为她爱你,如果你死了,她会活不下去,她活不下去,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

    “……”

    只是不久,祁树礼自己也病倒了。

    其实我早察觉出他的身体有恙,不仅消瘦得厉害,脸色更是黄得骇人,看上去起码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了有十岁,耿墨池虽然也是病重,但精神状态一直很好,祁树礼却是连精神气都没有了,似乎走路都很吃力,以前他每周都要去做健身或是打打高尔夫球,现在这些体力运动全部取消不说,连一日三餐后的散步都甚少进行。

    他好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和摧残,整个人都垮掉了。我总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窥视他,想象着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变得如此虚弱憔悴,能有什么事呢?而他似乎有意在回避着我,虽然同住一个小区,隔湖相望,却很少碰面。我觉得我跟他之间蒙上了一层不明的阴影,这次我敢保证,不是我的原因。

    终于在一天午饭后,我在林荫道碰到他,忍不住问:“Frank,你最近是怎么了,气色很不好,也瘦了很多,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他当时正准备出门去,听见我问他,回头瞟了我一眼,笑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前阵子到医院检查了下,查出有胆结石,可能要开刀。不碍事的,只是个小手术而已,”他安慰我说,“过阵子就会动手术。”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那就好,我不希望你有事。”

    “谢谢!”他站在风中看着我,目光柔软得让人无法相信他就是过去那个叱咤风云的祁树礼,眼前的这个人面色无光,佝着背,那么的苍老不堪,他真的没事吗?

    “考儿,遇见你真好。”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转身离开,孤独的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

    一个礼拜后,祁母在湘北病逝。

    祁树礼带安妮回去奔丧。我也随行。因为妹妹白葳交了个西班牙男友,这次带回来准备订婚的,我很想看看我的这位洋妹夫。一路很顺利地到了湘北老家。出于礼节,我还是去灵堂拜祭了已经作古的祁母,毕竟死者为大,再说事情也过去那么久了,何苦再跟自己过不去。但是祁树礼会不会这样想我不知道,整个拜祭过程他都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按习俗,他应该披麻戴孝的,因为他是祁母唯一的儿子。

    但是他没有。

    这时候我隐隐觉得,他还是没有原谅自己的母亲。午饭他没有跟祁家的亲友吃,打过招呼,带着安妮上我家吃去了。我们还没进门,就听到家里笑声不断,我一进去,全家人都围了过来,妹妹白葳更是抱着我直跳,她的西班牙未婚夫则腼腆地跟我打招呼。母亲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张罗出一桌的佳肴,都是我爱吃的。父亲询问我在星城的情况,还跟祁树礼说,有空多回家。他特意加重了“回家”两个字,显然在他们的意识里,祁树礼已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饭后已经是下午三点,祁树礼带安妮到南湖边上散步,我跟在他们后面。可能是因为冬天的缘故,湖边的行人稀少,甚觉冷清。湖岸边的柳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望着平静的湖面,心痛到无以复加,祁树杰,我的丈夫,你看到了吗?你到死都惦记着的小静来了,还有你的大哥,如果你想到还有这一天,你会舍得葬身湖底吗?

    安妮看不到,却很激动,一直用手在摸,她摸到湖边一棵大榕树时,更加激动得泪流满面,显然她记得那棵树。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苍老的树干,犹如抚摸自己沧海桑田的心,“就是这棵树,我跟阿杰在上面刻过字的,”她把脸贴近树干,好似在找寻岁月流逝的痕迹,“怎么找不到了呢?明明刻过的,哥,你以前看着我刻的,对不对?”

    “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是不能消失的呢?”祁树礼若有所思地说。

    安妮回过头,眼中满是疑惑,“包括爱和恨吗?”

    “是。”

    “可你为什么不能放下对你母亲的恨呢?”安妮一针见血。

    祁树礼答:“那是不能忘却的记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Frank,”我走过去看着他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连小静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对很多事情都放开些,也许不会觉得那么累,这是你过去跟我说的,怎么轮到自己就转不过弯呢?”

    祁树礼别过脸,“你不懂,完全不懂,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何其惨烈,小静也不会懂,你们都不懂!”他自言自语,掉头就走。

    我定定地看着他走远,孤独的背影衬着如血残阳在林荫深处忽明忽暗,感觉是那么的悲凉,让人想起电影的尾声,最后总是主人公决然地消失在镜头里,我心头一搐,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也要消失了吗?

    祁树礼在湖边的一家酒店下榻。我因为要照顾安妮,也住在了酒店。用过晚饭后,安妮就睡了,我到祁树礼的房间商量次日的行程。

    “还是先去看看父亲的坟吧,这么多年了,他也一定很想念小静。”祁树礼说。我同意他的意见,“那行,明天先去你父亲那儿,然后再作其他的安排。”

    他疲惫地斜靠在床头,欣慰地看着我,说:“你长大了,懂得接受别人的意见了。”

    “我都三十好几了,才长大啊?”我笑。

    次日从祁父的墓地返回城里,天色已晚,我们在酒店用完餐就回房间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赶回星城,祁树礼的胆结石好像疼得很难受,必须马上赶回去做手术。其实这一路上我就发现祁树礼在不停地吃药,开始还避着我,后来被我撞见他也就无所谓了。

    “是不是胆结石啊?诊断结果准确吗?”我问他。

    他笑了笑,“如果连这种结果都诊断错,他们就全下岗了。”我一想也是,那是祁树礼投资的医院呢,谁还敢把老板的病给诊断错误?

    临睡前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责怪我怎么不多住几天再走,说白葳难得回来一趟。“树礼身体有点不舒服,得赶回去检查身体。”我搪塞道,不敢说是做手术。

    母亲马上追问:“哪里不舒服啊?要不要紧呀?这次回来我就觉得他的脸色很不好,人也瘦得不像样子了。萍萍,不是我说你,你也多关心关心他,别只顾自己,这么多年了,他对你怎样,你自己应该知道的,这样好的男人你上哪儿去找?”

    母亲的话很尖锐,我没敢吭声。

    她在电话里一个劲地数落我:“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遇见一个好的就安下心来过日子,别一天到晚瞎折腾,你这个年纪已经折腾不起了,跟你同年的那些个同学,孩子都上小学了,你倒好,连个正式的归宿都没有,你说要我们做父母的怎么放得下心?”

    “好了,妈,我知道了,我听你的就是。”

    我连忙打断母亲,挂掉电话,怕她一说下去就没个完。祁树礼从浴室洗完澡出来,一边系着睡衣的腰带一边问:“你妈跟你说什么?瞧你这样,这么不耐烦。”

    “她说我同学的小孩都上小学了,我还在玩,她怕我人老珠黄了没人要。”

    祁树礼牵过我的手,“怎么会没人要呢?我不就想要你吗?是你一直不给我机会而已,至于孩子……”

    他不说话了,目光忽然变得黯淡。

    我知道,他想起了在西雅图那个被米兰踢掉的孩子。

    良久,他终于渐渐平静,“想想有几年了?从认识你到现在,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停止,其实我也一直在挣扎,挣扎了很久,还是没有办法放下你,去爱别人。就如安妮,她不缺钱,物质上我给不了她什么,利用跟她结婚报复你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没什么给她只好给她婚礼,我想借由这婚礼能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但你说我如果跟她结婚就生不如死,我吓住了,因为还没跟她结婚,我就已经生不如死,失去你,被你怨恨,我只能是生不如死……”

    这样长的一段话,没有办法让人不动容。

    但是我无能为力,只能跟他说:“对不起,我给不了你要的。”

    他说:“我想要的并非如你想象,我只要你好好的,过得幸福,至少比我幸福,那么,我还要什么呢?爱一个人真的就是想让她幸福,哪怕这幸福是别人给予的。可是有时候也想让自己幸福,这幸福却只能你给予,就算是怜悯,你会给予吗?”

    “Fran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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