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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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婊子!

    婊子!

    婊子!

    张冬梅就是个婊子!

    我妈站在石头上,因传统妇女美德激起的愤慨使她的身体兴奋地打了一个趔趄,通过张开手臂来维系平衡后,她晃了几晃,终究没能栽进猪圈里。

    婊子,你知道吗?

    婊子!

    她意犹未尽地挥舞着手中的猪瓢,半个身子被阳光射穿,一些尚未被倒进猪槽中的流质闪耀着浅黄的素食主义光晕,漫天飞舞。

    天上不会掉馅饼,但会下猪食。

    我装模作样地扶着猪圈上摇头晃脑的猪桶,一面咂摸着桶翻了会以怎样的一种姿态扣到我不开化的脑袋上,一面拼命仰脸欣赏我高高在上的希特勒般的妈妈热情洋溢的表演。

    啥是婊子?

    我入戏地配合着以手舞足蹈的方式喂猪的妈妈,事实上对狗屁婊子我压根没任何兴趣。

    婊子?

    婊子就是——抢,抢,抢,就知道抢!

    挤扁脑袋,张着大嘴,猪就是猪!

    说这话时,我妈快速伸长胳膊,在警告进入猪耳朵之前,敏捷地用猪瓢在每个哼哼的猪脑袋上凿了三下。

    这九凿的后果是,猪们哼得更厉害,抢食也涌出新一轮高潮,进入白热化阶段。

    婊子就是张冬梅,就是破鞋!

    骚狐狸!

    和徐跃进的老婆一样!

    我妈把她那埋在阴影里的三分之一脸扭向我,其余的三分之二被太阳染成酱色,搭配上因兴奋而分泌的汗液,使她看起来像西游记中的金角大王。

    对上述我妈的解释,我理解为:婊子是张冬梅的小名儿,此外,她还有另外一名儿,叫张破鞋。

    同时,我拿拥有众多名字的张冬梅和伟人毛泽东做了比较,这将有助于我理解婊子或破鞋的深刻内涵:毛泽东就有好几个小名儿,比如毛主席,毛委员,毛润之。

    我把毛泽东和婊子的关系总结为: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而徐跃进,是三年级乙班徐曼的爸爸。

    据说常年在外打工,有人说他发了财又找个女人跑掉啦,有人说他在工地上给人打死啦。

    总之,几乎所有人都在说,徐跃进的老婆热衷并擅长于和各色男人睡觉。

    想什么呐!

    聋了吗你!

    我脑袋被猪瓢给凿了一下,“啪”得一声,我想到抢食的猪——它们脑袋上也是“啪”,不过是三声。

    这“啪”的相似性让我不得不怀疑自个儿和猪的相似性。

    我突然就觉得,现在自个儿应该呆在圈里,挤扁脑袋,张大嘴,哼哼唧唧,跟同伴们抢食吃。

    但我妈拉着我,拎小鸡一样拖回了家。

    张冬梅是造纸厂某车间女工,是我爸众多徒弟中的某一个。

    我去车间找我爸时,她就跑出来给我糖吃,五分钱一颗的花生糖——这对儿童来说至关重要的糖使我觉得张冬梅年轻、漂亮、温柔体贴,实在没有辱没“狐狸精”这个称号。

    她拥有一对大乳房、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和一个多病并残疾的老公,最重要的是,她拥有一个不多见的、和伟大领袖毛润之博士同一位置的黑痣。

    据我妈说,这个痣啊,是有学问的,张冬梅这个位置的,就是婊子的象征,没有例外。

    我爸正在院子里给内棵因光的选择性而选择几乎平行生长的桃树打农药,每当他极度高兴或不高兴、异常劳累或清闲、特别紧张或放松时,就会马上想到给可怜巴巴的桃树打农药。

    难能可贵的是,他总能风雨无阻地创造各种条件,把上述行为付诸于实践。

    这糟糕透顶的桃树还没能抓住机会贡献出哪怕一个果子——我爸总能在恰当的时候打落桃花、打枯幼果,虽然,他的目的仅仅是弄死内些桃树上横行霸道的螨。

    而这一次——显然,我妈把她在喂猪时的激昂情绪不假控制地带入了室内,并通过撩拨我爸,使他成功地进入极度不高兴的状态。

    她只不过说了一句话,放下猪桶,擦汗,对着我,以后少跟张冬梅这婊子粘糊,记住喽!

    特别是不能吃她的糖,谁知里面有啥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我摸着被猪瓢凿疼的脑袋,点头表示无条件服从,可惜我妈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和我爸的交锋上。

    而我爸也只是说了一句,挠了挠正值壮年却已经开始一夜一夜一夜一夜地谢掉的脑门,左手小指因刮伤还缠着纱布,说,糖怎么了?

    糖怎么了?

    糖怎么了?

    是的,我不记得在给倒霉的桃树打农药之前他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

    或许有五百遍。

    晚上开饭时,我正趴在院子里的梧桐下调戏内只因二表哥服毒自杀无人照看而幸运地归我所有的八哥。

    我一凿它脑袋,它就发出猪一样的哼哼声,这让我兴奋得呜哇呜哇。

    而我兴奋的结果就是更加努力地凿它的脑袋,以便让它发出更多、更逼真、更让我兴奋的哼哼声。

    这时,我妈在喊我的名字五十遍之后,终于冲过来,拧着我的耳朵,给拽了起来。

    好哇。

    她狡黠的眼睛闪着光,浑身亮堂堂,被夕阳的余晖塑成一尊金佛。

    真是好哇。

    她的嗓音软绵绵的,像卧在一片棉花地里,又似一张跃跃欲试的粘蝇纸。

    好!

    她松开我的耳朵声音唰得就直冲云霄,你在学校倒立了!

    不好好学习,你在学校倒立!

    有本事儿你再给我来一次!

    来!

    我低头瞅内耷拉着脑袋的八哥,它的头看起来真像一钢盔。

    我二表哥戴着一大二饼,在从一星期三十五块的生活费中拿出七块买了瓶儿百草枯,捏着鼻子灌下三分之一,怕死不了又捏鼻子补上剩下的二分之一后,用苦练了四、五年的庞中华字体给我肥胖的二姑姑留下遗言说,“这药真难喝,但我还是坚持喝下了我所能喝的最大限度。”在此之前,除了逗八哥,他整天都在闷头学习。

    不知道他死时jī巴有没有发霉,真是心痒痒哇。

    当我妈把她要说的最后一个字儿吐在被夕阳染红的暖风中时,情绪已基本稳定。

    但显然——她不愿承认这一点。

    她否认自个儿情绪趋于稳定的方法就是拧着我的耳朵就往屋里拖。

    这个过程中,我爸在厨房拍黄瓜,啪啪啪,而我妈通过模拟哼哧哼哧的喘气声试图塑造出一个怒气冲天的母亲形象。

    我哇哇地叫着,直喊疼,同时斜眼扫向我妈紧绷的面部肌肉——有那么十秒钟,终于,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这一刹那的欢乐来得过于迅猛,以至于我妈笑得泪流满面,四肢瘫软。

    等我生拉硬拽把她安顿到客厅的沙发上时,她已恢复母亲的威严,紧盯着我,眼睛里却跳跃着调皮的火花,她说,不许报复!

    如你所知,她的意思是你猜得对极啦,不过赵汀是我的人,你不准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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