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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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过云层的晴朗

    人说的话太多了,比河岸的石头还多,比山中的树还多,比夏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云朵还多,我根本记不住那些话。对于听不懂的话,我又不能问,只能自己慢慢地想,这让我很受折磨,因为我的脑子不如从前好使了。我经常想着想着什么事情,脑子就”嗡嗡”地像蜜蜂一样叫,叫得我心慌,想着的事情就全忘了。有时我还糊涂得把春天的事情和冬天的事情掺和到一块想,比如我就想到人光着身子在雪地上跑,这怎么可能呢。傻子也知道冷,都不会这么干吧。我还想过冬天的树开了香喷喷的花,那花朵个个都跟人头那般大。拍电影的人一来,我听不懂的人话就更多了。比如”镜头追着他”,比如”清场”,再比如”ok”。我发现越是从远方来的人,说的话我越听不懂。就像赵李红,只因为她离开过金顶镇,她说的一些话我就听不明白,比如”款爷””小蜜””呼机””电子合成器”等,这些词都是她在跟别人讲她在城市的经历时所蹦出来的。一遇到我听不懂的生词,我就口干舌燥,似乎不喝点水,我就会断气似的。这些听不懂的话就像春天那些长了芽的土豆似的,闻了极不舒服。

    拍电影的人有起床的了。我听见有人在打打闹闹了。这伙人很爱打打闹闹。下雨的天气,他们还不得把酒馆给闹翻天了啊,他们别把屋檐下的风铃给闹下来就好。要是风铃坠下来了,风没有地方可以扑,还不得呜呜地哭啊?

    3

    我有好几个名字。我的第一个主人叫我”阿黄”,因为据说我是条黄狗,他又姓黄。他叫我”阿黄”的时候,目光就像月光下的河水一样柔和。不过,我不知道黄色是什么。我不太爱看自己。有时在河水上我看到我的影子,也不过是一个灰白的轮廓。我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讲究颜色,整天听他们讲衣服是什么色,板凳是什么色,花盆是什么色,窗帘是什么色的,我都听厌了。人家说我的黄毛很漂亮,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漂亮。我就是第一个主人把我从城里带来的,我落脚到金顶镇,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不过他把我留下后,我就永远与他失去了联系。唉!

    梅主人管我叫”旋风”,因为我跑得快。我要是跟同伴往一个地方跑,最先到达的肯定是我。一跑起来,我就觉得周围的景物在飞,房子在飞,树木在飞,路也在飞。梅主人一叫我”旋风”,哪怕我安静地趴在窝里,也有一种要奔跑的欲望。能够自由自在跑起来的感觉可真好啊!现在,我却跑不起来了,多走一会儿都气喘吁吁的,我感觉自己就像开鞋铺的老柴,整天佝偻着腰喘,老是上不来气的样子。以前我见老柴那模样老是瞧不起他,现在我和他一样了,就觉得他是可怜的。我可怜他,就是可怜我自己。

    我最喜欢的自己的一个名字,是文医生给起的,他叫我”夕阳”。我知道”夕阳”的意思,就是太阳落山时的样子。我觉得夕阳很美,它光明又温暖。他叫我”夕阳”的时候,我就很自豪,因为夕阳是天上的东西。梅主人跟我说过,凡是天上的东西都很了不起。太阳、月亮、星星和云,它们都只是让人看、却不能让人摸的东西。看来能够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西都很不一般。不过,现在文主人死了,没人叫我夕阳了。天上的夕阳还在,可我的名字却丢了。可见天上的夕阳是真的,我的”夕阳”是假的。我很怀念这个名字。如果现在听谁叫我一声”夕阳”,我也许会落泪的。我老了以后,特别爱落泪。那天早晨我到白桦林去,听着鸟儿叽叽喳喳地叫,我很感动,就落泪了。老柴说,一条狗爱落泪了,离死就不远了。死我是不怕的。我一把一把地掉毛,掉得身上斑斑驳驳的,赵李红说我看上去更像一条癞皮狗。她说什么我都不反感,谁让她是我的主人呢!以往也有主人冤枉了我而惩罚我的时候,我虽然委屈,但绝不大喊大叫地抗议。主人就是主人!我得对每一个收留过我的主人忠诚。尤其是赵李红,她可能是我最后一个主人了。她长得不难看,就是太瘦了。她喜欢穿花衣服,一天就要换一件。她的脸不知抹了什么香东西,老是有花的气味。她一般不叫我的名字,要是偶尔叫一回,就叫我”来福”,她希望我给青呔乒荽锤f透移鹆苏飧黾榈拿字。不过很少有人叫我”来福”,酒馆人跟我说话通常是有啥说啥,至多不过对我”哎--”一声,就算是打过了招呼。”来福”这个名字我也就不太喜欢。不过,它还比”柿饼”要好听一些。在我所有的名字中,”柿饼”是最难听的了。这是小哑巴给我起的名字。小哑巴在人前从不说话,人们就叫他小哑巴。只有我知道他是爱说话的,他和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小哑巴被人给领走了,他再也不会回到金顶镇了。有时我听着风声,就会想起他来。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爱的主人大都死的死、散的散。虽然他们离我远去了,但我还能记得他们身上的气味。我最喜欢梅主人身上的气味,就像芍药花的香气一样。我记得每个男人去找她,走前都会夸她:“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梅主人活着就是生孩子,她生过的孩子,最后又都让人给抱走了。每次孩子被抱走的时候,梅主人都要哭上一夜。她哭的时候抽动着肩膀,那肩上的耳环就摇晃着发出响声,好像耳环也跟着哭。

    陈兽医被人从青瓦酒馆叫走了。走时他耸着肩膀,神气活现的样子。一有人来找他去给牲畜看病,他就趾高气扬的。这一点他不如文医生。谁求到文医生,他都不摆架子。文医生总是那么沉静,他很少笑,也从来不哭。他的额头有三道深深的印痕,那不是他自己长的皱纹,而是刀痕。梅主人对我说过,文医生给自己的脸改换了个模样。梅主人很喜欢文医生,可文医生睡的最多的女人是小唱片。拍电影的人来之前,小唱片病了。我记得那天她被人给扶到汽车上。小唱片苍老了,瘦得像根烧火棍,不住地咳嗽。她咳嗽起来脑袋一顿一顿的,就像鸡啄米一样。她的瘸腿丈夫拄着支拐,也跟着上了汽车。小唱片上车前发现了我,还吃力地俯下身抚摩了一下我的耳朵。她一定是想起了我和小哑巴送她去大烟坡的日子。那时的小唱片年轻、水灵,活跃得就像水里的一条鱼,老是给人一种摇头摆尾的感觉。她抚摩我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她的瘸腿丈夫很不高兴。他趁小唱片摸我的时候,暗暗用拐杖杵了我一下。我想他的腿如果好使的话,他一定会狠狠踢我一脚的。老天真长眼睛,让他少了一条腿。他只有一条好腿,就得时刻不离地了。他要是用好腿踢我,就得摔倒了。为了小唱片,我没有教训这个瘸子,我怕他路上让小唱片受气,否则我会用嘴撕烂他的裤脚的。那天他穿的可是过年时才舍得穿的发着亮光而没有补丁的裤子啊。

    小唱片没有回来,她的瘸腿丈夫也没有回来,他们的女儿小丫也跟着去了,都没有回来。小唱片家就只有一个婆婆看家,她跟我一样老眼昏花了,别人跟她说话,她费了半天劲才能听个一句半句。我想听听小唱片的消息,有两回晃荡到她家门口,可这老婆婆眼神差得把我当成了只猫,她呵斥我:“离我家门口远点!你们这些猫就想吃鱼,我都吃不上一口,哪有你的份!”我只能掉头走开。我就是不走开,也听不到小唱片的消息。没人喜欢来老婆婆家串门,自从她的老头子死了之后,她喜欢独往独来。她老头子的死还与我的爱情有关系呢,这件事在金顶镇曾轰动一时。

    雨越下越大了。我见白厨子打着一把伞出来了。白厨子穿着一件很肥的对襟褂子,他不打伞的那支胳膊紧紧地贴着胸脯,似乎夹着什么东西。我闻出来了,是猪肉的气味!白厨子这样从灶房往出偷吃的东西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我必须制止他。

    我鼓足精神,出其不意地从窝里钻出来,冲白厨子叫了几声。白厨子打着伞的手抖了一下,他骂了我一句:“滚回你的窝里去!”我见他对我不以为然,就咬住他的裤脚,边咬边叫着。我希望把我的主人赵李红给叫出来。

    白厨子没料到我这样对待他,他把那支胳膊夹得更紧了。他冲我说我看你分不清个里外拐了,连自己酒馆的人都咬,你还算是条好狗么!”他的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愤怒,我怎么能不是条好狗呢!我对主人忠诚,他偷了主人家的肉,我不咬他,不是和他一样坏了么!

    我拼命地叫,不让白厨子走。他的裤脚在我嘴里,他不好硬挣。虽然雨声不小,但我的叫声还是把雨给盖过了,赵李红撑着块雨布跑了过来。她一看我叼着白厨子的裤脚不放,就说:“怎么连自己人都咬,我以为来了生人呢!”她这么说我,让我很难过。白厨子得到她的鼓励,更加气焰嚣张了,他说我:“人老了糊涂,这狗老了也糊涂!我看它现在就是个废物!养它不如养只鹅管用!”我跃跃欲试地想跳起来,撕开白厨子的褂子,让他夹着的肉掉下来,可赵李红吆喝我回窝,我不能不听主人的。再说了,我也没有能力蹦那么高了。我眼见着赵李红又跑回灶房,白厨子大模大样地走了。

    我久久地站在雨里,不愿回窝。雨是天上下来的,天也会哭么?我太难过了,白厨子就那么胆大包天地夹着肉从我主人的眼皮下溜走了。我真的太没用了。我真想到白厨子住的那张床上去,给他的床拉上一泡屎,让他躺在屎里,臭死他。只因为我老了,白厨子就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了。

    4

    青瓦酒馆到傍晚时来了两个客人。

    雨不下了,甬道的石板被雨冲刷得格外干净,我都能看清石板上的花纹了。虽然雨走了,不过太阳没有出来。太阳也不可能出来了,天都要黑了。如果晚上出月亮和星星了,那就说明天彻底晴了。

    那两个客人一高一矮,是男的,都很胖。高个男人一脸大胡子,矮个男人胡子不大,但他的头发像女人似的,快到肩头了。他们俩每人提着一只旅行箱。他们一进院子,我就叫了起来。大胡子男人骂了一句:“操,哪有酒馆还养狗的,这不是败坏自己的生意么!”矮个男人瞄了我一眼,说:“一条老狗,能管什么事,不过是瞎叫唤!”我也的确就是叫唤叫唤。赵李红对我说过,酒馆来了客人,只许叫几声,不许下嘴咬。说如果我咬了客人,就把我拴起来。我尝过被拴的滋味,那很不好受,脖子上戴着个皮项圈,项圈上拴着铁链子,一走起路来,那铁链就被拖得哗啦啦响。我要是追逐一只蝴蝶,眼看着要追上了,可铁链子却绷得直直的了,我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蝴蝶飞走。还有的时候,我想驱赶花间那些讨厌的蜜蜂,可是我根本接近不了花圃。铁链子真不是好东西,它给我固定了行走的范围,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圈在鸡架里的那些鸡一样不自由。

    客人进了屋子了。他们一定是住下来了。一来客人,赵李红就很高兴。我听见她在唱歌。她唱歌和小唱片不一样,小唱片唱的歌透亮,她爱在山林中唱,而赵李红唱的歌软绵绵的,她只喜欢在酒馆唱。赵李红高个子,非常瘦,别人都说她”身材好”。她一听人这么说,就要挺直腰,美滋滋地原地转一圈,好像在跟人展览她的好身材似的。

    赵李红唱的歌我永远听不清词,不知道她在唱什么,不过我知道她高兴,不高兴的人是不唱歌的。

    除了歌声,我还听见酒馆里传来打麻将的声音。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喜欢玩这玩意。一玩起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能响上一宿。有一回我趁他们玩完麻将去灶房吃东西的时候,悄悄把前爪搭在麻将桌上,翻了几张牌来看,我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那牌上的图案除了圆圈就是竖条,有的圆圈大,有的圆圈小;有的竖条多,而有的竖条少。最好看的,也不过是鸡的图案。我不知道鸡的样子怎么能上得了牌。这伙拍电影的人比酒馆其他的客人更喜欢玩麻将。他们还爱喝酒,爱一对一对地出去散步。你看,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有一对出来散步了。这是两个女的。其中一个一出门就说:“下了一天的雨,闷死了!”另一个说:“今晚的馄饨挺好吃,我吃了两碗!”她们笑着走出大门,看都没看我一眼。我注意到,天气好的夜晚,尤其是很晚的时候,出来散步的都是一男一女,他们大都是去白桦林了。白桦林已经有落叶了,落叶柔软得就像铺在地上的毯子。他们说白桦林的落叶很漂亮,是金黄色的,可在我眼里,那就是一片灰白色的叶子。看来我这狗眼确实不如人眼,看颜色就那么两种,多一种都不可能。

    赵李红大约为早晨把我轰出去有些过意不去,她站在灶房门口吆喝我的名字了”来--福--”,她叫得很响。我从窝里爬出来,快步朝她跑去。从狗窝到灶房的距离并不太远,可我跑这段甬道却很吃力了。我不能行动太慢,怕赵李红说我磨蹭,我必须做出反应敏捷的样子。见了她我摇着尾巴,表达对她的感激。可我的尾巴不太听召唤了,我想让它摇得欢势,可它摆动得很慢,硬邦邦的。我的尾巴可真是不争气啊。

    赵李红让红厨子给我舀了一碗肉汤。红厨子把肉汤放到火炉旁,我伸出舌头去舔的时候,激动得真想立起两条前腿给赵李红和红厨子作个揖。是我的第一个主人教会我作揖的,我知道那是”感谢”的意思。可我现在作个揖实在太费劲了。有炉火的照耀,又有温暖的肉汤,按红厨子的话来讲,一条狗晚年能生活在酒馆里,就是掉到福堆里了!我一心一意地舔着汤,那汤实在香极了!我的牙齿松动后,已经承受不了坚硬的食物了。我现在喜欢连汤带水的食物。我喝汤的时候,赵李红小声跟红厨子说话。赵李嘘--”了一声对红厨子说:”这两个人打听文医生呢,看来是来做变相术的。你猜他们能是干什么的?”

    红厨子正在给什么东西过油,我听见油锅吱吱地响,他手里还抓着个笊篱准备从油锅捞什么。他也压低声音说:“能来做变相术的有几个是好货?不是越狱犯就是携款潜逃的人!正经人有谁要给自己换个模样?”

    赵李红说:“我看他们不像是越狱的,倒像是干了其他勾当的。前些天我听人说,有个人贩子还来这里做变相术呢,说是他的照片上了通缉令。那人听说文医生死了,还哭了,说是他的大救星没了。”赵李红说完,嘿嘿乐了。赵李红的笑多种多样,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叽叽咯咯地捂着嘴笑,有时嘻嘻地小声地笑。我听大财说,她进城里后,就是学会了笑。大财说这话是趁没人的时候,他独自发泄对赵李红的不满。可我觉得一个人学会笑不是坏事情,尤其是女人,笑起来的样子个个像花朵一样好看。

    肉汤已经被我舔了多半。我放慢了喝汤的速度,好东西要是立刻吃完,我会忧伤的。红厨子从油锅往出捞东西了,他边捞边问赵李红:“你跟他们说文医生死了吗?”

    赵李红说:“我才没那么傻呢。我要是说了,他们今晚不就得离开?我少收一个高间的房费呢!”

    他们正说着,大财进来了。大财提着个茶壶,肩上搭着条毛巾,他准是进来给茶壶续水的。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就冲赵李红叫了起来:“啊,你舍得给狗喝肉汤,我要是喝一碗肉汤你还给我白眼看,我连条狗都不如了!”

    赵李红说:“你是属老鼠的,当然不如狗了!”

    红厨子笑了,说:“敢情我这属猴的也不如狗了?”

    大财边往茶壶续水边说:“猴子精,狗傻,狗怎么能比得上猴子!”说着,他踹了我一脚,我哆嗦了一下,夹着尾巴溜到墙角,我想等他出了灶房再接着喝汤。吃东西被人糟践着,这很不享受。

    大财走了,我又回到火炉旁,接着喝汤。可大财很快又回来了,他对红厨子说:“再加个菜,油炸豆腐泡红厨子说刚好,油锅还没撤下来,接着炸豆腐吧!”

    大财招呼客人去了。赵李红问红厨子:“白厨子在金顶镇不是没有亲戚吗?他怎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他说去理发,准是让理发店的小姐给理住了!”

    红厨子笑了一声,说:“你不是给了他假么。他爱哪里耍,就哪里耍去,反正现在灶房又用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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