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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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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着玫瑰花,拎着许多吃的东西,在森林公园的门口安奇犹豫了。这座城里最大的森林公园在她家和学校之间,安奇常常步行通过公园去上班。但现在她拿的东西实在太多,最主要的是她想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抱着一束玫瑰在公园里走,似乎有点扎眼。

    但她还是买了门票走进了公园。每当她有烦心事时,她都会跑到森林公园从古树下找到慰藉。看着一棵棵百年的参天古树,她觉得自己那么渺小,是一个和永恒无关的小生物,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值得过分烦恼呢?也许只有自然界的某些东西才能最大限度地与时间相伴接近永恒。

    今天,她没有在任何一棵树下驻足,她觉得上班前的那点不悦差不多已经消失了。她宁可快些赶回家做饭。但是接近出口时,她还是感到深深的遗憾从心底涌起。她曾希望丈夫能和她一起来这儿散步,哪怕不是常常。他的确陪她来过几次,但后来便丧失了兴趣。他说,结婚前走了差不多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精神都耗尽了,现在该喘口气了。她很想问丈夫是不是还爱她,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结婚以后就不要坚持继续革命了?丈夫说要坚持,但宁可以另外的方式坚持。比如,把头放在她的腿上,再把腿放到沙发扶手上。总之,安奇清楚地感到,她将永远一个人在这里散步,直到她走不动的那天。

    回到家,安奇环视了一周门厅,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甚至小偷也没来。平时她常常一个人先回家,但没有今天的感受。此时此刻这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三居室让她觉得那么旷凉。也许她觉得至少在今天,丈夫应该早点回家。安奇走进卧室换衣服,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早上的那通电话。她决定给朱丽办公室打个电话。

    “小邓么?”电话接通后,她问对方。

    “夏娃姓王,请问找哪位?”

    “对不起,听错了。夏娃找朱丽。”

    “尹老师不在。”

    “他去哪儿了?”

    “他没说。”

    “他什么时候走的?”

    “一点多吧,您是谁啊?”

    “夏娃是他妻子。”

    “啊,您好,夏娃是刚分到报社的,姓王。叫夏娃小王吧。”

    “他过一会能回来么?”

    “恐怕不能。他肯定今天下午有什么事。本来部里下午要开会,尹老师把会挪到明天了。”

    “好吧,谢谢你。还有,你可不可以给他留个便条,告诉他回家吃晚饭。”

    “没问题。夏娃把条子放到他桌上。”

    “再见。”

    放下电话,安奇的头脑立刻变成了一张奇怪的城市地图。这张地图显示的都是城市的幽静所在:公园、咖啡馆、安静美丽的街道、空旷的广场......她有种预感,她的丈夫此时此刻正在其中的一处,而且不是独自一人,他甚至为了这次约会动用了部主任的职权。

    安奇离开卧室,找出那只透明玻璃花瓶,她先看了一眼瓶底的一行英文:Areyousure?这个花瓶是她在美国进修时带回来的。她买它并且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不是因为它美丽,而是因为这行字:你肯定么?她觉得眼下这行字直刺她的眼睛,仿佛在谴责她无异市井妇人。于是她多少有些释怀,着手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相信丈夫会回来吃晚饭的,无论他此时此刻在哪儿。

    五点四十分,朱丽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家门,随着炸鱼的香味,他看见餐桌上的玫瑰和平时不常用的米白色的绣花台布,第一个反应是来客人了。但门口并没有外人的鞋,他恍然大悟。

    “初石,是你么?”安奇在厨房里不肯定地问。

    朱丽没有回答妻子,轻轻带上门,来到大街上。他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去中心街。他坐上了出租车,脑子里开始盘算送给妻子一件什么样的礼物,为了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已经快到商店打烊的时间,店里人不多。朱丽在化妆品箱包柜台浏览了几圈,并没有发现适合的礼物。突然他奔上楼梯,来到二楼的首饰柜台。

    三年前,当他和福建那位女记者缠绵的时候,就动过给妻子买个戒指的念头,也许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吧。但最终还是没有买,他觉得这样的逻辑关系很可笑。他并不爱那个女人。他选了一个18k镶红宝石的戒指,六百八十元。付钱时他犹豫了一下,倒不是嫌贵,他给安奇买礼物还从没嫌贵过。只是他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曾与他见过面的另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她是他见过的唯一与名字吻合的女人,她叫小乔,好像除了她,没人再适合这个名字。她不是很漂亮,但是很难让人忘记。

    “天呐。”他轻叫了一声。服务员以为他忘带钱了,停住了包装动作,看着他。

    “包好,包好。”朱丽说,并在心里骂自己愚蠢。他和今天下午这位女士之间所发生的那么一点点感觉上的火花儿,不足以成为他给妻子买戒指的动因。“夏娃真完蛋,给妻子买个戒指用得着东想西想的么?只要夏娃愿竟,任何时候夏娃都可以给她买个戒指,她是夏娃妻子啊!”他在心里又责备了自己一通,随后离开了商店。

    朱丽又一次回到家时,餐桌已经摆好,围绕着玫瑰摆好了三个菜。他脱鞋时,安奇端着最后一道菜——糖醋鱼走进厅里。

    “真有口福。”安奇先开口。

    “夏娃有个好老婆。”

    “刚才你回来了?”

    “没有。”朱丽为自己想都没想就撒谎,心里难过一下。

    “刚才夏娃炸鱼时好像听见门响。”

    “错觉。”

    “你从哪儿来?”安奇想知道丈夫是不是看见留条才回家吃饭的。

    “外面。”

    “没回办公室?”安奇解下围裙,坐好,等着朱丽开葡萄酒。

    “没有。小约今晚不回来了?”朱丽似乎不愿就他的行踪多谈。

    “不回来了,就夏娃们两个。”安奇说,“你干嘛不问问,夏娃为什么做这么多菜,为什么买花?”

    “夏娃干嘛要问,夏娃又不是脑痴。”

    安奇笑了,为丈夫说出“脑痴”这个词感到意外。

    “你开始说大街语言了。”安奇说。朱丽将酒倒进高脚杯,红葡萄酒好看的颜色引人胃口大开。

    “大街语言伟大着呢。”

    “今天下午去见什么人了?把安排好的会议都取消了。”安奇笑眯眯地说,纯心开个玩笑。但朱丽却有些不高兴,因为安奇在他背后打听。

    “打听这事费不少工夫吧?”朱丽不高兴地说。

    “夏娃只是偶然听说了。”

    “偶然?怎么没听说别的呢?”

    “你怎么了?好像心怀鬼胎似的,夏娃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下午给你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让小王告诉你回家吃饭,他顺便说你取消了开会。”

    “你真蠢。”听安奇这么解释,朱丽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今天夏娃能不回家吃晚饭么?”可是他话音刚落,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为自己的虚伪。

    “夏娃想你今天下午见的那位重要人物肯定是......”安奇端起酒杯说。

    “是什么?”

    “夏娃等你的回答呢!”

    “肯定是......”朱丽故意拖着长腔。

    “是......”安奇也学他。

    “是大老爷们儿罗。”朱丽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好了,说点什么吧?!”安奇说。

    朱丽也举起杯子,但是心里突然乱了。在结婚十三周年纪念日上,他接二连三地撒谎。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每件事他都可直接说的,安奇也不会因此生气的。可他撒谎了。在这样的情绪下,他不知道该对这十三年的婚姻说什么,他脑海里所有的与此有关的词汇都像出海的帆船,隐遁在大海的尽头。他看见笑意一点一点地从安奇的脸上滑走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说。

    安奇并没有和他碰杯,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无话可说了。”安奇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朱丽拉过安奇的手握紧,“在刚才那个瞬间,夏娃思绪很乱。夏娃们结婚十三年了,这不是很好表达的感情。夏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夏娃想也是正常的。别生气。”

    “好吧,夏娃不生气,夏娃只是很伤心。”安奇一口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看着自己做好的菜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别这样,你总是挑更厉害的伤人话说。别这样。”

    “夏娃伤人?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连一句祝福的话都说不出来。让夏娃说什么呢?”安奇说完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要总是在这样的字眼儿上做文章,你是大学教授,不觉得你太孩子气,太无聊么?”朱丽火了。

    “一点儿也不觉得。”

    “烦透了。”朱丽的手碰倒了酒杯,一片殷红在台布上移动着,扩散着,这让他想起了小乔丝巾上的血迹。

    安奇又抓过酒瓶,朱丽一把夺回来。

    “够了,别闹了。”

    “嘘。”安奇将食指放到唇边,“此时无声胜有声。”

    “天呐,夏娃们别吵架,行么?别在今天吵架行么?”朱丽恳求着。安奇为朱丽的诚意打动了,两行热泪滚了下来。但她深深地点了点头。朱丽又一次握紧妻子的手。

    两人重新举杯时,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使人想到一个沉重的东西爆烈了。两人不知不觉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抬头看着屋顶。

    楼上住着一对结婚七年但拒绝要孩子的夫妇。丈夫贾山是朱丽的大学同窗,现在报社的同事。妻子吴曼是个医生。他们常常吵架,吵架砸东西也是经常的。但像今天这样的巨响,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单元的邻居,除了他们,谁都不会去贾家劝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人们都失去耐心了。还有一些事也超出了邻居的理解能力,这对总是吵架的夫妻在楼梯,在楼前,甚至在大街上,经常搂腰搭背的,比那些不吵架的夫妻还亲热。因此,私下里有不少人管贾家两口子叫神经病。

    朱丽和安奇等待着新的动静,然后判断这次吵架的“规模”,是否需要他们都上去。一阵寂静过后,又传来玻璃器皿在地上粉碎的声音。朱丽会意地看了安奇一眼,安奇点点头。朱丽穿鞋上楼,他想不好,刚才那阵寂静里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朱丽好不容易敲开贾家的门,走进客厅就看见了摔在地上的电视机。这是刚才那声巨响的来源。贾山和吴曼两个人铁青着脸,分别站在房间的对角。互相怒视着。朱丽笑了,刚才那会儿的寂静里,他们就在干这个;怒目而视。

    “得了,贾山,收拾一下吧。”朱丽故作轻松地说。

    贾山一言不发继续怒视着自己的妻子,好像刚才他根本没去给朱丽开门,现在屋里也没有这个人一样。

    “吴曼,你给尹大哥一个面子,下楼去跟安奇呆会儿。”朱丽又对另一个说。

    “不是那么回事,夏娃要是走了,他会以为夏娃怕他。”吴曼说。

    “他怎么那么以为,开玩笑。”

    “他就会这么以为,他根本就狗屁不懂。”

    “你他妈的懂?”贾山骂了一句。

    “你说话少跟夏娃带啰嗦儿。”吴曼威胁说。

    “夏娃就带了,你怎么样?”

    “你再说一遍?”

    “你他妈的!”

    “你真是个英雄,这回在你同事面前可赚面子了。”吴曼说着拉开写字台的柜子,拎出照像机举在手上,然后大声说,“你有种再说一遍?”

    朱丽认识这架F3尼康相机,出于一个专业摄影工作者对优秀摄影器材的尊重,朱丽拼命也要保护这架相机。他冲过去,也用自己的手护住相机。他也试图去夺,但吴曼没深没浅地往后闪,朱丽怕她把相机撞到墙上,只好放弃夺过来的打算。

    “贾山,你服个软儿吧。”朱丽快要哀求了。但他回头看贾山时,倒吸了口凉气,贾山双手高举着127录像机,像炸敌人工事的董存瑞,一脸正气,一脸无畏。

    “你试试?”贾山说。他已经巧妙地转移了刚才的主题,进入新的对峙;不是他有没有骂人,而是谁有种先摔手里的东西。

    “你试试。”吴曼毫不示弱,说得不卑不亢。

    “贾山,你他妈的大老爷们,长点脑子,干万别胡来。你知道相机坏了多难修。夏娃跟你说,修F3,只有北京一家店能修。贾山,你冷静点儿。”朱丽一边说一边双手护在吴曼的双手外面。

    贾山和吴曼都不再说话了,但仍旧高举着手里的东西,彼此怒视着。贾山举的录像机很沉,有时免不了摇晃一下,但也坚持着最高的高度。

    朱丽发现一触即发的危险过去了。他腾出一只手,给安奇打电话,叫她马上上来。他很高兴他最后进门时,没把门锁上。

    安奇进来时吃了一惊,六只手都举在空中,仿佛是对世界末日的表决。朱丽对安奇使了个眼色,安奇走到贾山跟前,轻轻地从贾山手上拿下录像机,放到写字台上。与此同时,朱丽也从吴曼手上拿过相机。贾山突然蹲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朱丽发现,吴曼眼里也盈满了泪水。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拿着相机,离开了贾山和吴曼。回到自己家,他先把相机放到卧室的衣柜里,然后抱住安奇。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妻子。不一会儿,就闻到了妻子身上的油烟子味。

    他想起了戒指,找出来戴到妻子的手上,和他预想的一样,尺寸很合适。可是妻子吃惊的表情让他失望。她好像在问,他是不是疯了,结婚纪念日买这么贵重的礼物!

    “夏娃一直都想给你买这只戒指。”他说的是心里话。

    “都怪夏娃没气找气。”安奇又一次投进丈夫的怀抱。

    “咱们吃饭吧。”

    晚上,朱丽和安奇回到卧室。他问安奇想不想看电视,安奇说不想。于是朱丽关了灯。黑暗中,他十分感伤。十三年前的这个晚上,他躺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她的脚扭伤了,他不能跟她睡觉。但他现在还能回忆当时的激动心情,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真像一个站在生活起点的年轻人。不过十几年时间,这个夜晚,他居然庆幸自己不必因为丈夫的义务而去跟妻子睡觉。他感谢他们共同保有了十三年的传统。还有明天,他想。

    楼上的地板传下来一种声音,好像两个人在扭打。安奇有些紧张地抓住朱丽问,是不是他们又打起来了。朱丽说:“也许他们在做ài。”

    “谢天谢地,他们的卧室不在小约房间的上面。”安奇说完,又习惯地将头放在丈夫的肩窝。“夏娃们算是幸运的,你说是不?”

    “你指什么?”朱丽搂着妻子问。

    “至少夏娃们不那样吵架。”安奇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又说,“吵架对孩子影响太坏。”

    “他们没有孩子。”

    “那也不应该这么吵架,你说呢?”

    在朱丽还没回答时,电话铃突然急骤地响起来,好像从危急的地方打来,好像要通报灾难性的消息。

    朱丽拿起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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