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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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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璇玑阁

    这里是沈帼眉平日处理公务的重地,每天她都要在这儿审核账目,批阅各地送来的情报,向各方属下发出指令,如果说这里是整个沈氏的中枢,一点都不为过。

    现在,沈帼眉就坐在璇玑阁的书房里。这是一间宽大的屋子,四壁全是上等檀木制成的书架,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绝密资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正是凭着无孔不入的情报网,沈家方能在商界屹立五十年而不倒,此中所耗费的心血,也非外人所能知道。

    长长兽腿书桌上整齐地堆着一叠账册,沈帼眉正凝神细读手中的烫金笺,深黛的柳眉习惯性地蹙起,似乎遇到了什么不能解决的难题。

    看了很久,她放下烫金笺,拿起另一封火漆封印的密函,这次她的眉头蹙得更紧“风若尘,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喃喃自语道。

    自从第一次见到风若尘,沈帼眉就立即差人去调查他的来历,经过这些天的搜索所得到的情报,此人的医术似出自“医圣”方苦斋门下,江湖上也的确有风若尘这号人物,但令沈帼眉不解的是,方苦斋虽以医术冠绝天下,却丝毫不会武功,而风若尘此人的武功绝非泛泛。

    他三次极端接近她身后都未曾让她察觉,一个普通人的脚步绝不会如此之轻,除了他轻功高超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而且他虽极力掩饰,但举手投足间仍不经意流露出一般威猛的霸气,还有那双眸中掩不住的神采,都在说明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内家高手。

    问题就在这里,他为什么要深藏不露?他希望能骗过谁?

    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晚夜闯自己的闺房的神秘人,就是这个气度潇洒、言谈风趣、医术高超的风先生!

    接踵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他费尽心机混入沈家的目的是什么?

    沈帼眉想了好几个假设,都解释不通,不由有些烦躁,因为在她不愿承认的心底深处,并不希望风若尘是个心怀叵测的不轨之徒,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态,她拒绝去想。

    总之,只要他有不利于沈家的企图,她都绝不能容许他活在世上,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这是每一代沈家掌门人的不变信条,绝不会为任何理由而改变。

    而她,不幸正是沈家几代最杰出最无情的掌门人。

    “咚咚咚”有人轻轻敲门,能自由出入这幢机关重重的建筑的,在沈家只有沈德宏与沈天赐。

    “进来,”沈帼眉头也不抬地道,她向来很信任这里的防卫机关,因为它们出自她的表妹兼好友萨春衣之手,而萨春衣不巧正是天下第一神算。除非熟知这里道路,任何敢妄人的人都会遭遇一百零八道埋伏、三十六种扑杀、七十二种活捉。

    门被推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轻衣少年跳了进来“姐姐,要我来有事吗?”向来心高气傲的沈天赐只肯称呼沈帼眉为姐姐,对沈清沈玉则总是直呼其名,丝毫不放在眼里。

    “嗯,”沈帼眉随便地点头,一指旁边的雕花椅“坐。”

    沈天赐一个虎跳,蹿进宽大的木椅,盯着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沈帼眉,他这个姐姐平时虽不大爱说话,但见了他总还是很“和蔼”的,今天怎么好像心事重重,沈天赐的好奇心立刻被吊了起来。

    沈帼眉严肃地看着沈天赐,把刚才看的烫金笺扔给他“仔细读一下,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沈天赐摊开那张印制得极为精致的书笺,全神贯注地研究了起来,他的眉毛像沈帼眉一样习惯性地蹙起来。这姐弟俩虽然是同父异母,却在许多方面都极为神似。

    良久,沈天赐合起烫金笺、眼睛熠熠闪光“朱家的挑战书?”

    沈帼眉点点头。沈朱两家同为江南的世家豪族,近三十年来,两家为了控制江南的商业明争暗斗不断,一直处于互有胜负之势,直到沈帼眉掌权,形势才步步偏向沈家,如今沈家已隐为江南乃至全国的商界领袖,相形之下,朱家不免黯然失色。

    “他们是想破釜沉舟,跟我们拼了。”沈天赐不屑地撇嘴“愚蠢!”

    “有什么对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沈天赐轻松地回答,仿佛这是吃白菜一样容易的事。

    这种情形很奇怪,沈帼眉是沈家的掌门人,却征询才十三岁的沈天赐的意见,实在让人不解。其实在沈家,人人都当沈天赐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只有沈帼眉总是以对待成人的态度与他说话。而同样,只有在沈帼眉面前,沈天赐才显露出绝非他年纪该有的成熟与智慧。

    “不,这次我要朱家彻底垮掉,再也没有向我们挑战的资本。”

    很冷酷,很直截了当,典型的沈帼眉风格。出自这样一位纤纤弱质之口,不能不叫人惊异。

    沈天赐不以为异,他的姐姐的确有这样的本事!他闲闲地问:“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何必要问我?”说到这儿,他忽然警觉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盯住沈帼眉似笑非笑的脸“难道”

    “猜对了。”不等他说完,沈帼眉就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笑容和“你还不笨”的眼神。

    “休想拖我下水,我对做生意根本不感兴趣!”沈天赐断然拒绝“再说你又不是处理不了,何必要我来掺一脚?”

    “你真的确定不感兴趣?”

    “嗯!”沈天赐以绝对肯定的语气回答。掌门人是沈帼眉,不是他,现在不是,今后也不会是。别说他对打理生意一向不感兴趣,即使要做,也要白手起家另开炉灶,绝不肯和自己最敬佩的姐姐争夺家业的。

    沈帼眉清澈的眼眸狡狯地斜睨沈天赐,令他不由自主脊背发凉。他太明白自己这个聪明得近乎“恐怖”的姐姐了,每当她用很“愉快”的眼光看人时,就表明此人该倒大霉了。当然,看别人倒霉是挺有趣的,但落到自己身上时可就不那么有趣了。

    “呃,我想我还是出去遛一圈吧。”三十六计走为上,白痴才会留在这儿挨宰。

    就在沈天赐走到门口时,一个悠悠的语音令他的双脚如同钉在地板上“听说最近江南出了个什么‘上天人地翻江倒海气吞山河变化万千无所不能大圣帮’,是吗?”

    沈天赐苦着脸乖乖地走回来坐下。这本是他三年前在外游戏人间偶创的玩艺,开始只是当消遣,没想到打打闹闹三年下来,居然已颇具规模,而他也越玩越有兴趣;不肯接手家业大半的原因在此。他本以为瞒得滴水不漏,谁知早被姐姐的“金刚法眼”看穿了。

    “咦,天赐你不是要出去透透气吗?怎么又回;来了?”沈帼眉故作惊讶。

    沈天赐陪着笑说:“我刚才忽然良心发现,觉得姐姐你好辛苦,有小弟我能帮忙的事吗?”

    “凭姐姐我的本事还有什么摆不平的,天赐你放心去玩。澳,对了,有空的话去府衙里瞧瞧,说不定可以看见那个什么‘大圣帮’在牢里开大会呢。”

    沈天赐脸又黑了三分,知道再不肯老实招供,只怕就真的要到牢里去探望自己那帮生死相交的弟兄了。“姐,算我怕了你还不行吗?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沈帼眉敛起笑容,冷冷地哼了一声“凭你那点血气方刚的花拳绣腿还想在这江湖上闯名立万除暴安良?若没有雄厚的财力势力支持,保证你不到三天就横尸街头,连带你那帮兄弟一起完蛋!三年来我对你在外面的胡闹一直不闻不问,想不到你们竟然越来越大胆,居然敢在太守头上动土,能全身而退算你们运气好!”沈天赐原本老老实实低头认错,听到后面猛地抬起头抗议道:“那狗官仗着势力派人抢了胡老儿的媳妇,逼得人家跳井,我若不管,还有谁肯为他出头”忽然,他恍然大悟地道:“姐,原来是你派人救了胡老儿的媳妇,还设计扳倒了那狗官!”

    沈帼眉淡淡道:“这就是财与势的好处,在这世上,光凭理与力是办不成大事的,天赐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是。”沈天赐心悦诚服地朗声答应。

    “为了将功补过,我把击垮朱家的任务交给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自从将与朱家争锋的事交给沈天赐以后,沈帼眉陡然轻松了很多,虽然每天仍有一些杂乱无绪的事务待她处理,但比起原来总是简单多了,因此,沈帼眉闲暇的时间增加了一大截。

    干脆利落地处理完日常事务,沈帼眉信步走到绿竹林,这里一向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清幽雅致,让人俗念顿消。

    从书房出来时她顺手拿了一管玉箫,因为表妹的缘故,小时候她也曾学过吹箫,只是接掌家业后忙得分身乏术,不免将箫艺荒疏了。今日却不知为何,令她提起了尘封已久的兴致。将萧放在口边试了几个音,想起小时候同春衣箫琴合奏的情景,不由有往事如烟之感。

    以箫就唇,她吹起当年最喜欢的一曲水龙吟,低沉的箫声在林中回荡,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她讶异于这么久不练,居然毫无生涩之感,可能是今日的心境正恰合这首曲子罢,令她吹起来得心应手,不久,全副心神就都投入到这箫声中去,对身边的事视而不见了。

    望着亭中纤丽的背影,梁至信禁不住心头一阵激动,好几年没听见她吹箫了。自从她十四岁那年他向她表露爱慕之意后,她就以种种借口避免与他相见,实在避不开,也决不单独跟他在一起,令他空有满腹相思,却难以倾吐,更不要说再像从前那样听她吹箫了。

    她彻底地将他摒弃在生命之外,不允许有一丝交集的机会。

    他却永远割舍不断对她的牵挂,也许是他上辈子欠她的,所以今生注定要来还这笔无底的相思债。

    箫声已停,余音尚袅,悠悠然在林间回荡,梁至信轻拍手掌,向她走去,口中赞道:“眉妹,许久不见你吹箫,想不到仍是这么动听,让愚兄大饱耳福了。”

    沈帼眉回过头,见是梁至信,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承蒙缪赞,愧不敢当。”她客气得近乎冷漠。

    梁至信忍耐地叹了口气,要想赢得她的芳心,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六年的苦苦追求,非但没有收到成效,反而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远了。“眉妹,咱们总算是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即使你不肯对我垂青,也不必这般拒我于千里之外吧,咱们仍像小时候那样不好吗?”

    沈帼眉率直地道;“不是我要拒你于于里之外,而是你逼我太紧了。只要你肯发誓从此绝口不提感情之事,我们仍是儿时好友,怎么样。你肯答应吗?”

    凝望她雪藏冰封的双眸,梁至信缓缓摇头“我不能,要我待你如友我做不到,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视你为朋友。知道吗?在我十岁时就已确定,我此生的新娘只能是——你!”

    “可是昨天你说过”

    “我收回那句气话,那只是一时冲动。不管你是否爱我,只要你尚未心有所属,不,只要你尚未出阁,我就决不放弃!”梁至信斩钉截铁地道“别劝我死心,你知道我的心永远不会死的。”

    无奈地叹了口气,沈帼眉道:“梁至信,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是的,在你面前,我甘心做一个傻瓜,如果这样能够感动你的话。”

    “随你的便。”沈帼眉口气很冷,她真没想到梁至信对自己的爱意竟如此之深,可惜这除了给她带来烦恼之外,什么也改变不了。

    “随便我追求你吗?”

    “随便你去碰钉子。”

    风若尘远远望着绿竹亭里的两个身影,心头忽然异常烦躁。从下人口中知道,那个梁至信是京城首富梁!”毅的三儿子,沈梁两家世代相交,他与沈帼眉也是青梅竹马的玩伴,虽说那晚在梅花庵无意间听到沈帼眉毫不留情的拒绝,但又焉知她不会为梁至信的痴心所感动?

    见鬼!她喜欢谁关他什么事,他只要查清兄长暴毙的真相就行了,此外,他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

    “梁大哥!”一个尖细且兴奋的女音自身后传来,他愕然回头,却见沈清扭着丰满的娇躯一步三摇地向他走来,待发现他不是梁至信时,脸上显出失望之色,接着又换上一副鄙夷的面孔“原来是你哼。”“二小姐。”风若尘客气地对她一拱手。他平时并不怎么注意沈清,今天却很高兴见到她。

    沈清眼尖地看到绿竹亭里的梁至信和沈帼眉,不再理睬风若尘,彩蝶儿一样向梁至信飞扑而去。

    风若尘不由心中一阵好笑,想必梁至信马上就要大大头疼了。

    果然,一见沈清,梁至信的眉毛立即皱得几乎拧在一起。“粱大哥,原来你在这儿呀,我找得你好辛苦哦!”沈清娇声腻语,挽住梁至信的左臂,娇躯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靠。

    沈帼眉聪明地抽身而退“清,你陪至信到新建的廖花紫溆去看看,我还有事要办,不奉陪了。”说完便翩然离去。

    “眉妹,你”梁至信还想要说什么,沈帼眉却没听见,或者说,装作没听见。

    回到自己的居处白衣阁,琥珀捧上一盅香茶,笑嘻嘻地道:“小姐今天很空闲嘛。”

    沈帼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来啜了一口。

    “小姐好久没吹箫了。”琥珀又说,这回沈帼眉连“嗯”也懒得答。“小姐怎么不和梁少爷多说一会话?”琥珀边说边眨眼,一副“我早看出来了”的表情。

    沈帼眉端茶的手停在了空中“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呀,梁少爷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大好机会,小姐怎么忍心这么快就回来。”

    “你这个满脑子歪念头的小丫头,乱讲什么!”沈帼眉不由失笑,想不到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误会了。

    听小姐这么说,琥珀急忙道:“我才没乱讲,梁少爷对小姐的心意谁不知道,除非是瞎子,人人都看得出来梁少爷对小姐是一往情深。他是梁家的三公子,人又英俊潇洒,和小姐正是天生佳偶,小姐若要择婿,他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啦!”

    沈帼眉淡淡一笑,不去反驳,却问道:“哦,府里的人都这么看吗?”

    “当然啦,像我、彩芸、彩香、荷叶、厨房的张妈、柳嫂、管马车的林柱子,还有守门的陈伯还有珍珠姐,反正好多人都觉得小姐最好嫁给梁少爷。”

    “别把我算在内,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门帷一挑,珍珠抱着一瓶刚剪下来的菊花进来了。无巧不巧,她就正好听见最后一句,所以急忙撇清。

    琥珀跳起来“珍珠姐,你不赞成小姐嫁给梁少爷吗?”

    珍珠一边将花瓶摆上矮几,整理花枝,一边沉稳地道“我只是什么也没说而已。”

    “珍珠,你的看法又如何?”沈帼眉向来很重视这个几乎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今天不拘主仆,大家放开顾忌随便说。”

    插好花,珍珠走过来,抬眼看了看沈帼眉道:“我觉得梁少爷不配小姐。”’

    “什么”琥珀马上嚷嚷。

    却被沈帼眉挥手制止了:“你说下去。”

    “小姐的个性太强,梁少爷则太软弱,将来成婚后,必然是小姐凌驾于梁少爷之上。小姐需要的是一个能放心倚赖,可以为小姐抵挡所有风雨的男人,而不是一个事事听命的小丈夫。再说梁少爷虽软弱,终究是个男人,有自尊、要面子,必然不甘于雌伏,恐怕到最后会与小姐反目成仇也说不定。”珍珠细细分析,娓娓道来,不禁让沈帼眉惊异于她的聪慧与机敏。

    “你觉得若是妻子比丈夫强,夫妻之间便难以和顺,是吗?”沈帼眉若有所思地问。

    “也不尽然如此,只是大多数男人都有想当绝对权威的通病,不能忍受女子胜过男子。小姐若是嫁给梁少爷,就得收敛锋芒、委屈自己,所以小姐绝不会快乐。”

    “谁说的,梁少爷对小姐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让她受委屈,你别危言耸听好不好?”琥珀急急忙忙地插进来反驳,小脸气鼓鼓的。梁少爷可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才不允许别人来破坏。

    珍珠不理会她的抗议,眨眨慧黠的眼睛“不管怎么说,事情还得由小姐拿主意,不是吗?”

    沈帼眉对这个话题已经意兴阑珊,转过头去看窗外飘落的黄叶,珍珠轻盈地拉着琥珀退开了,留下她的小姐独自思量。

    也许珍珠的话是对的。望着窗外叹息的落叶,沈帼眉惆怅地想。她的个性是太强了,这完全遗传自她那美丽又能干的母亲。然而在现实中。男人所看重的只是女子外貌的美艳和所谓的“贤淑温存”而非她的聪明才智。想必梁至信就恨不得她只懂裁衣绣花,弹琴吹箫,好让她成为他专属的金丝雀,甚至连她的父亲,也是在万般无奈下才选择由她继承家业。

    很残酷,很不公平,却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风若尘呢?他能不能欣赏她的聪慧,她的精明,愿意包容而不横加干涉?

    而她呢?又肯不肯为了风若尘而变得柔媚软弱?

    沈帼眉惊觉自己想离了题,天。她怎么会不由自主想到风若尘,他可是个怀有异谋的侵入者呀!摇摇头,沈帼眉强迫自己将这些念头赶出脑子,她拿起那枝玉箫,把它自窗中扔了出去。

    清晨起来梳妆时,沈帼眉自妆台旁发现一张折拢的玉溪笺,打开来,梁至信那熟悉的字迹赫然在目,写的是一首绝句:去年芳草秋千路,烟笼寒水人空驻。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长亭树。

    沈帼眉淡淡一笑,把笺丢在妆台上,正好此时琥珀端着水盆进来,沈帼眉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咦?我不知道呀,”琥珀一脸“无知”的假笑“可能是‘某个’对小姐心存爱慕的人写来的情书吧?”她走过来,利索地为沈帼眉梳理长发,挽成时下流行的单髻宫妆,簪上两支玳瑁雕成的对钗,恰到好处地展示沈帼眉欺霜赛雪的颈项,衬托出她令人不可仰视的风华和凄清的楚楚风韵。

    待她把一切都收拾好,沈帼眉拈起那张玉溪笺,轻描淡写地道:“一会儿去把这个送还给梁公子,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了。”

    “对不起呀,小姐,我今天整天都非常非常忙,还是请小姐勉为其难亲自去还吧。”琥珀边说边逃也似的跑出去,还不忘回头向沈帼眉扮个鬼脸。

    沈帼眉忍不住轻笑出声,梁至信还真有本事,居然连她身边的人都收买得动,看琥珀的样子,恐怕已经是彻底“倒戈”迫不及待地要“出卖”她这个小姐了。

    门帷一挑,珍珠进来了,一手揉着左肩,一边喃喃道:“琥珀那个疯丫头不知搞什么鬼,撞得我好疼。”她先向沈帼眉行了个礼,才从容道:“今天的事情不多。江宁分号送了本月例账来,利亨商号的施掌柜打发人来报告筹建牧场的事,现在在红锦堂等着,小姐什么时候见他?”

    “辰时吧,你先去准备。”

    望着珍珠的背影,沈帼眉不由联想起自己。珍珠的精明冷静颇似自己的风格,然而琥珀的活泼娇憨却更令她羡慕,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女孩,可惜这种个性早已被她亲手扼杀了。看着琥珀,就像看见另一个死去的自己,若不是这份心理,她又焉能容琥珀如此放肆?回过头来,青铜镜清晰地映出她的容颜,眸中盛满的,竟是悲哀。

    绿竹林里,风若尘已经先到了,:一向自命沉稳的他却颇心浮气躁。昨天在竹林,不知梁至信对沈帼眉说了些什么,虽然没有听见谈话的内容,但梁至信脸上的志在必得却让他十分不舒服。

    沈帼眉没有让他久等,两人客气了几句,风若尘便开始教她最基本的调适呼吸和一些扎根基的内功,又指点了她一套少林散花拳。少林拳法向走刚猛一路,这套散花拳却是轻灵飘逸,招式也不繁复,正适合沈帼眉这样初入门的女子。

    练了几遍之后,沈帼眉的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苍白的两颊也染满了红晕,眼前的她几乎可以算得.亡是健康的了,风若尘心念一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体内有三种以上的毒素在潜伏着?”沈帼眉一点不惊讶地答道:“我自然清楚,而且我还能说出各是什么毒素,份量有多少,因为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怎么?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正是因为我还不想少年天亡,才这么做的。”沈帼眉打断他未出口的疑问,却也没有解释,她知道风若尘一定会懂得的。

    果然,风若尘目光一闪,了悟地点点头,这就是所谓树大招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风若尘心中不由起了深深的怜惜,别人只看到她外表的风光,又有谁知道她内里所承受的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冲动之下,风若尘脱口而出:“我请你喝茶怎么样?”

    沈帼眉一愕“你要烹茶!”

    “不,我是说,到茶馆去喝茶。”话一出口风若尘就后悔了,以沈帼眉的身份怎么能和他单独到那种龙蛇混杂的茶馆去,可是在沈家的沈帼眉总是散发出一种难以亲近的气质,眉宇间逼人的灵气与智慧让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却又不由自主对她信任,受她领导,他虽然欣赏她的聪明与不怒自威,却总觉得不大舒服。

    沈帼眉眯起眼睛打量着风若尘,这个人有着一种狂野之气,尽管他掩饰得很好。沈帼眉相信,在他温文儒雅的外表之下必然是充满侵略与攫取的本质。他是属于风、属于天空的,就像一只冷冷高飞的孤鹰,傲睨众生,不为任何人所控制,而此刻这只孤鹰不过暂时收起他的翅膀而已。如果因此对他掉以轻心,必遭惨败!鹰不仅有翅膀,还有利爪、尖喙!

    奇妙的是,这一切不是她“看”出来的,而是她“感觉”出来的。

    他毫不回避她的凝视,朋腐一片澄澈,此人若非心地坦然,就必为大奸大恶之徒,居然能掩饰得令她毫无觉察。与这样的人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无疑是十分危险与刺激的,因为不知道谁会是猫,谁会是耗子。目前她占上风,她看穿了他化身的秘密,而他却还没有找到她的弱点。

    她淡淡一笑,平静地道:“好,我接受你的邀请。”

    大街上,人群中,出现了一对引人侧目的男女。

    男子一身藏青儒衫,青布方巾,平凡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是那种你随时可以遇见而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人,而他身边的女子,美如高山之雪、雪上映梅,却又清冷如冰。这种巨大的反差自然惹得众人纷纷注目。

    风若尘看了沈帼眉一眼,他仍讶异她会答应和他一起到茶馆去喝茶,以她的高高在上与身份尊贵,怎能涉足于这等低贱之地,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对于路人的注目她竟丝毫不以为忤,怡然自得。据他所知,她是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她究竟有怎样复杂的性格与想法?他看不透她。

    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沈帼眉心中有真正的愉悦。说出去谁也会相信,堂堂江南沈家掌门人,手握重权、身怀巨财的她最大的渴望,只不过是化为一个平凡的女子,享受平凡的生活,自由自在,不受家业、责任的束缚,更不需要因为身份的特殊而压抑自己的喜怒哀乐。她早已厌倦了任何时候都要以防范的心理对待别人,如果能像这些普通百姓,无忧无虑地过自己甜生盾,那么她-定会幸福得多。

    走到城里最繁华最热闹的正德街,风若尘很自然地走在她前面为她开路,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一不小心,沈帼眉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个踉跄,风若尘敏捷地回身,适时扶住了她。

    她给了他一个感谢的微笑,然后他又继续在前面领路。

    沈帼眉望着风若尘的背影,心神一阵恍忽。芸芸众生里,她就只能看见他挺拔如松、孤高如鹰的身影,像一尊守护天神般为她踏出道路,让她安安稳稳地走。他似乎对身后的她不闻不问,但她知道,当她要跌倒时,他会最及时地用他那双坚实的双手扶住她。

    长久以来,她都独自走在所有人的前面,无论康庄坦途还是荆棘密布,她都得一个人去闯,虽然名重位尊,却也寂寞如雪,高处不胜寒。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放心地让一个男人保护,然而今天她才知道,原来有人陪伴,受人保护的滋味竟如此甜蜜,让人一试就不愿放弃。

    能否有一天,她就这样抛下一切跟着风若尘走遍天涯海角。走尽四季轮回,疲倦时他会自然地回身扶她一把,同时相对微笑,她不求更多的关爱,只这般平淡如水便足够。

    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惜讽刺的是,他偏偏是她的敌人。

    沈帼眉的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无声的叹息在心底回荡。

    跟着风若尘拐进一些连名目也叫不上来的小巷,沈帼眉的好奇心被提了起来,他们已经走过了城中最大最负盛名的茶楼,难道风若尘还能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找到更好的茶坊吗?

    风若尘突然站住,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问:“你放心跟我到这种偏僻小巷,不怕我心怀不轨吗?”

    沈帼眉静静地望着他,轻声反问了一句“你会吗?”

    很简单的一句话,既未答“会”也不答“不会”却让风若尘所有的话都胎死腹中,他再次领教了她超人的聪慧和临乱不慌的镇定。

    风若尘眼中赞赏之色一闪而没,他偏偏头“到了,这就是茶坊。”沈帼眉顺着他的方向抬眼望去,真的,她已经站在涤尘茶坊的门口子。这是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门窗斑驳的红漆表明它经受了多年的侵蚀,低矮的石阶旁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秋草,一株凡人合抱的古槐像柄巨伞般荫覆着屋顶,虽然在城中,可这间茶坊却像处在空山幽谷,清静得不沾一点凡间尘土。

    风若尘径直领头走进小院,沈帼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小店里迎出一位白须皓首的老者,很亲热地招呼风若尘,并把他们让进了最里面的一间茶室。沈帼眉聪明地保持沉默,不去打听这老人与风若尘的关系,要说他自然会说。不愿说的话问也白问,她向来不做多余的事。

    送上了红泥坯成的火炉和茶叶茶具后,老人识趣地出去了,临走时特意多看了沈帼眉一眼,眼眸中颇有笑意。沈帼眉隐约觉得这老人久历世俗的眼光已瞧破了她的什么秘密似的,脸上便突然发起烧来,她用手帕捂住嘴,掩饰性地低咳了两声,待脸上的红晕减退后,才抬起头来。

    风若尘已经熟练地用急火煮沸了水,在紫红的砂壶内加了一小撮茶叶,冲兑了小半壶水后,又将壶放在炉上用文火细烹。沈帼眉不太懂得烹茶的程序,却也看得饶有兴味,更令她注意的是风若尘脸上的专注与虔诚,平凡得近乎黯淡的面孔在此刻忽然焕发出美丽的光彩,令她无由地为之感动。细看那眉、那眼,那鼻梁与唇,她可以肯定这不是他的真面目,虽然她不会武功,但却有一些专吃江湖饭的朋友,所以对易容术多多少少也懂得一点。或许面具下的他比眼前这张脸英俊百倍,可沈帼眉发现,她对这张脸的的兴趣竟远大过他真实的容貌。

    因为是这张脸,她可以轻易忘记他的敌对身份,不再以防范的心理对待他。

    “你的箫声很美,可惜过于忧郁了,不适合你这个年纪。”风若尘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沈帼眉微微一愕,随即敏锐地想到那天在竹林里的情景。他听见自己的箫声,那么也必定见到了那一幕,他不会误会她和梁至信吧?沈帼眉顷刻间涌起要向他解释的冲动,但马上被她压了下来,她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即使他真的误会了又如何?见鬼,他几乎还是个陌生人!

    沈帼眉不知道自己这几天究竟是怎么了,她从不曾轻率地答应一个男子的邀请,不曾尝试过与男子单独相处,更不曾想过要向一个陌生男人解释自己的感情,短短几天中,她做了几乎一生中加起来还要多的蠢事,却还并不清原因。

    甩开心中的懊恼,她淡淡答道:“承蒙谬赞,我只不过闲暇时自娱罢了,怎比得上先生以烹茶清心,奕棋脱尘。”

    果然,她不愿向自己解释,那么是不是代表姓梁的在她心中还牢固地存在着?风若尘突然有想揍谁一顿的冲动,但他理智地命令自己要沉住气,正好此时茶也出色了,他提起紫砂壶的陶柄。以高山流水的姿态将茶笔直冲进四个晶莹剔透的玉杯,却一滴未溅出茶盅。“尝尝看。”

    沈帼眉双手端起一只翠绿的玉杯,待茶稍稍冷却,才小心地啜了一口,一股透心的清爽立即浸入五脏六腑,一时间整个人都空灵起来,她讶然道:“好奇特的茶,叫什么名字?”

    “这是南海普陀的云雾茶。整个普陀山只有一株,开店的范伯年青时曾到普陀礼佛,足足为清凉寺当了三年帮佣才换得了半斤茶叶,当宝贝似的收着。前年我路过这儿,偶然救了顽疾缠身的范伯,他感激不过,破例请我喝过一次。你今天也是沾了我的光,但只此一次,下回再来就只有龙井、茅尖、六门旗枪这些茶来招待你了。”风若尘细述着茶叶的来历,娓娓而述的闲谈,氤氲的茶烟,令沈帼眉的心再度丧失警惕。

    “云雾茶不但香醇,而且还是清心润肺化攒理气的良药,更特异的是,茶叶一入水便翠绿如新,片片直立,杯口还腾起一片白气,颇似云雾,这云雾茶便是如此得名的。”

    沈帼眉好奇地端杯细看,果然那茶叶在水中片片竖起,青翠得仿佛是刚离枝头一般,杯口上方凝结着一片薄烟,丝丝流动却不散去,如云似雾。她不禁惊喜地道:“真的呢,这茶好可爱,唉,可惜机会只此一次。”惋惜之情现于言表,浑不知自己一派小女儿娇态。

    风若尘第一次见到像孩子一样天真的沈帼眉,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似的,一股浓浓的怜惜涌了出来。纵使她再冷、再强,终究是个双十年华荏弱无比的女子,只是她过于冷傲,总是令人有强悍难驯的错误印象,其实在她心底深处,依然温婉可人,只不过她很难得将喜怒哀乐表露出来而已。

    突然他的心中猛地大敲警钟,他这是怎么了?忘记来沈家的目的了吗?在没有查清真相前,他怎能以这种心态来对待可能是自己杀兄仇人的女子?

    望着愉快品茗的沈帼眉,秋日温馨的阳光自横窗照在她纯净如玉的脸上,直似透明一般,她的头与双肩沐浴着金光,将她清秀的面容映衬得更加脱俗,平日里的刚强与冷傲现在全变成了淡淡的慵倦与柔媚。他从没有见过环境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这样大,在沈家,她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惯于发号施令的掌门人,而在这里,她只是一个醉心于品茶的普通女子。如果这儿是他与她的小屋,他每天烹好一壶茶与她共坐,春赏落花、夏听蝉吟、秋闻夜雨、冬聆瑞雪,虽非云里世界,也是石室丹丘。

    他只想静静地坐看她微笑品茶,而她会在不经意间递给他一个温柔的眼波这可会是奢望?

    风若尘心中生起百般况味,沈帼眉呀沈帼眉,为什么偏偏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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