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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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寺的钟声敲响第十二下的时候，湛碧依旧跪在廊下不肯离开。
我念了声阿弥陀佛，才起身放下佛珠走过去，铅灰色的袍子带起一点点未扫干净的尘土，似是我这一世未了的红尘。
“主子是想明白了吧！”
湛碧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光，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兴许是双腿麻了，站起的时候险险地扶着廊柱。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终是要见上他一面，对吧？”我淡淡地报以一笑，也不管小姑娘脸上失落的神色，缓缓踱步出去。
房外青光正好，暖日高挂，房前的那株千年银杏似是要戳破天空长到王母娘娘住的地方去。我看着那高挺入云的满眼葱翠，心下却是一片冰凉。
师傅站在门口等我，铅灰色的道袍铅尘不染，手里的浮尘摇摇摆摆，无风自动。
“阿弥陀佛。”她佝偻着身子道一句“红尘俗世未泯，你这又是何苦。”
“若是不踏进这片净土，那些个劳什子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斩断。”我淡淡回一句，一如往昔。
“算作为师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去与留，依旧捏在你自己手里。”
师傅默默念着阿弥陀佛离开，我卷起一点点广袖的边沿，踩着薄薄一层光晕进得屋里。
他是逆光而站的，但是不用看，我也晓得他过得很好。
怎能不好？锦衣玉食，加官进爵，美人在侧，又在年前喜得贵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公主”
俊挺的身影往前逼了一步，他的脸终于显露在光下，倒是与我意料的有一丝不同。
那清清朗朗的眼神里，分明透着的是丝丝怜惜愧疚。
“贫尼法号妙严。”我不厌其烦地在此重复了一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潭柘寺乃清静之地，请施主好自为之。”
“就算是要报复我，这也够了吧，那个人，他是”俊秀的面孔顿时扭曲成一团，看来是领了“军令状”这一回，软硬兼施也要把我拖回去。
“你不说倒叫我忘了，今次来了，便带着湛碧走吧。”我淡淡回他一句，文不对题“湛碧年纪还小，过两年，寻个好人家，你替我准备一点嫁妆允她，算作是我这个做主子的补偿。也算作，是你对我所做的补偿吧如此，你的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你这是何苦”原本还俊挺的人，一下子居然缩成佝偻状，痛苦不堪地用双手抵住面孔“事情过去那么久，该怪的，该怨的，也都该有了解了吧。”
慢慢地，我将垂在两侧的双手深处，卷起的广袖里，隐隐露出一双白皙的腕骨，然而就是在这一双腕骨上，两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清晰可见！
血色又一次布满了我的视线，惨厉的叫声似乎仍旧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散。我看着对面的那副面孔仿佛是被梦魇困住，几欲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中，倒似空中有什么东西格挡了他上前触碰的勇气。
“阿月”
已经有多久没有人那样叫过我了？
久到就算要我讲出一个大概的时间来，我也只能对着天空摇头。
听奶妈提过一次的，当初出生的时候正是明月当空，所以父王为我取名明月。
明月公主。为我皇室带来如明月一般的冷芒。
而我也确实是配得起这个名字的，七岁学骑马，八岁学射箭，十二岁就能跟着哥哥们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弯弓射大雕，技法毫不输给男子。每当我骑着宝马在风中呼啸而过，转头看到父王的眼睛的时候，我都能从那依旧犀利的光亮中看出骄傲和自豪。我便是父亲心中那一轮皎皎明月，丝毫不输给炙热的太阳，主宰着黑夜的全部，是这大草原上的明珠！
而我的母亲却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拥紧我说：“阿月，我的好阿月，你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受苦的呀！”
初露锋芒的我不懂，为什么是受苦呢？我分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父王的掌上明珠！我喜欢弯弓射箭，喜欢骑马驰骋，喜欢现在所有的一切！我的每一天分明都是在蜜罐子里生活，为什么是受苦？
而当父王决定将自己的领土扩充得更大，并当着所有人的面指派我成为一支队伍的将军的时候，我分明又看到了母亲眼中痛苦的神色。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稍稍能够懂得一些母亲的心情。
而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莫桑。
莫桑是我所率领的队伍中的第五分队小队长，擅长远距离的战斗，近身搏击却略显不足。为了能让我的队伍更加强大，我要求自己队伍中的每一个小队长都能完善自己的武艺，以求达到完美，而莫桑，却总是忤逆我的意思，在别的小队长努力练功的时候，一个人远远地躲到一边吹笛。
是的，吹笛，一个大男人居然热衷于这样扭捏的乐器，这让我怀疑当初父亲封他为小队长的判断力。
“莫桑，不要怪我没有警告过你，如果明天的近身演练你不合格，就算是父王亲自提拔的你，我也绝对要将你换下来！”那一日，我终于忍不住，劈手夺掉他手中的竹笛，恶狠狠地瞪着他。
“为什么你就不能有一点姑娘的样子呢？”莫桑丝毫没有想要好好回答我问题的意思，反而是略微抬起一点眼皮，淡淡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我挑眉。
“像你母亲那样，温婉地陪伴在你父王身边，好好地用心地去爱一个人，安稳地过完一生，难道一个女子最大的幸福，不该是那个样子的么？”莫桑的眼神迷离，反而是拉长到了不知名的远方，让我头一次感觉到莫名的心悸。
“古来不就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讲法么？难不成在你们这些男人的眼里，作为女子的我们就只配一辈子依靠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而不能自己有所作为？”我冷哼一声“我是父王最看重的女儿，我是这个帝国独一无二的公主！为父王征得更广大的领土是我的责任，更是我要回报我父亲养育之恩的方法，像平凡小儿女一样地愁眉苦脸，不是公主该有的作风！”
“呵呵，难怪你出征的时候你母亲要露出那样的表情呢。”莫桑好笑地看着我，笑声里居然带着和父亲不一样的宠溺“果然还是个小丫头呀！”
说罢，他跳下高地，趁我不备，轻轻巧巧地拿回本就属于他的竹笛。
可是，真的是我毫无防备吗？他的速度似乎比我在战场上看到的要快得多
“阿月，如果我想教你吹笛，你要不要学？”
在这之前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好好欣赏过这世间的任何一种曲子。
小的时候听母亲唱过歌谣，可是偏偏喜欢不起来，如果要我选择，我宁愿和哥哥们纵马奔腾在大草原上，仿佛生来血液里就带着野性，就连教授武功的师傅都说我兴许是投错了胎。只有母亲，每每夜深人静，不厌其烦地歌唱，唱同一首曲子，然后在以为我已经熟睡的时候在我的额头轻轻印上一吻，道一句：“幸好你是一个女儿。”
母亲分明说我是来这世上吃苦，又庆幸于我是一个女儿，这样的矛盾出现在我的年幼的心里，没有答案。
只是自从那次我和莫桑的争执之后，莫桑不顾我的强烈反对，硬是手把手地交起了我学习吹笛，作为条件，他毫不吝啬地在那次的近身演练中展现了他的真实功力。原来他真正精到的不是手上的弯弓工夫，而是腿上的脚法，那一招招快而恨的招式，完全不似大草原上的武功，而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莫桑的脸，有一丝中土人的影子。
“我的父亲是中原剑客。”那一日，练完笛，我无意识地碰了一下他黝黑却细腻的皮肤，他悠然开口。
“我的母亲是贵族后裔，当年父亲也是身负血债逃到这片大草原上结识了母亲。母亲和你一样继承了草原儿女的豪情，毫不犹豫地接纳了父亲，而渐渐地，居然也就日久生情。”莫桑说这些的时候，夕阳的红晕将这样战士的脸照得温和，而我的心，也突兀地一跳。
“不顾家人的反对，母亲和父亲走到了一起。父亲不适应大草原的生活，在一起之后两人的生计基本上都是由母亲来操持。母亲就像是草原上的羚羊，强大地支撑起了两个人的生活，只是好景不长，生下我之后，母亲终于不堪重负，积累而死。”那样沉重的四个字，从莫桑口中吐出竟是如放下了担子一样的轻松，没有丝毫的难过。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懂他，就算身体里留着一半中原人的血，他的骨子里也早就是彻头彻尾的大草原的儿子，对于生死，我们向来将它看作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觉得他的母亲太苦，所以才要提早将其带走，以减轻她的苦难。
“其实母亲一点也不苦，她远比那些她的小姐妹要幸福。”
然而，当莫桑吐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是真的叫我不懂了。
但是，他却不说了，眼神照旧拉长到我不知道距离的地方，静静地，陷入一个人的世界。
战争胜利了，虽然是付出了非常惨痛的血的代价，但是结果是叫人满意的。
站在父亲的王座前，我骄傲地抬头，看着站在他身侧的我的哥哥们，他们的眼中所闪现的同样是为我而自豪的眼神。
“你要什么赏赐呢？我知道那些奇珍异宝已经无法入你的眼了。”
父王的唇角是止不住的笑意，他抬手对着底下所有的人一挥。
“我许你一个机会如何？在场的所有人，挑你喜欢的一个，成为你的丈夫！”
此话一出，如雷霆万钧。
且不说我是这片大草原上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公主，骁勇善战的女将军，就算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考虑，只要能够得到我的点头，他的未来必定会平步青云。
而此刻，当这个决定我终身的选择权确确实实地握到了我的手中的时候，我却犹豫了。
我的心里有一个名字，然而我却犹豫了。
潭柘寺的阳光，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好。
有别于大草原的空旷广袤，踏上中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如果说大草原是雄鹰的天下，那么中土，就只能属于绵绵的细雨所覆盖过的地方。
小沙尼开始打扫庭院，师傅也开始了每日的晨读，我慢慢地踱步于寺中，没有人会多说半句。虽说已经深入佛门，我却似乎总改不了一丝坐不住的习性，虽然已尽量将其克制到最低限度，但每日清晨的晨走，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习惯。
湛碧跟着莫桑走了，一步三回头的样子至今刻在我的脑子里。那个傻丫头呀，跟着我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主子，在潭柘寺清心寡欲地度过一生，本不该是她那种活泼的小姑娘该做的事。莫桑欠我一次，我相信她必会给湛碧一个完满的人生。
师傅晨读完了出来，看见我，挥手要我过去。
“今早妙绝出去补充食素，在镇上听到些传言。”师傅欲言又止，倒没了半点淡泊人生的样子，但她是心疼着我，我知道。
“师傅有什么话，就说罢。”
“镇上贴出了告示，说你出家，是为了替你的父亲偿还他前半生所犯下的血的罪孽。”
那一句，原本该如晴天霹雳一样打在我偶的身上，而此刻阳光和煦，倒是没有了半点力度，仅软软地在我心上一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不过是市井小儿的几句闲言碎语，倒叫师傅听进脑子里去了。”我淡淡地一笑，心里居然真的就一片坦然了“那个人，早就和我没有半分关系了。他是这片土地的王，自然要为了人民百姓，造出些事端，让大家觉得他是一个懂得悔过的好君主。至于他挑了谁成为那替罪羔羊，与我何干？我现在是真的愿意安安心心地在这儿伺候佛祖一生一世，是师傅硬要将我推出去，倒让我觉着是师傅搅了尘世的浑水太多。”
对师傅的说话方式，至今还是不能有所改变，大草原上的很多记忆都可以淡去，唯独脾性，根深蒂固于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大概是穷极一生也无法修正的了吧。
“你总要舍弃些什么，让为师的知道你已经放下一切了吧？”师傅听我这番“说教”头一遭露出了一点调皮的笑。
“身份，地位，甚至是那个名字，我都放下了，师傅还要我拿出怎样的决心呢？”我无奈。
“这个。”师傅不轻不重地执起我的手腕，一翻，赫然是那两条触目惊心的伤疤！
“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不忘要将这个遮掩好。”师傅的眼目低垂，叫我看不清神色“最要紧的一样东西没有舍弃，让为师的怎么相信你已经真正地放开了一切？”
“师傅”无力辩解，也无可辩解，在真正的虔诚者面前，任何谎言和虚伪都必将遭到最严酷的揭露和惩治。
然而此刻，为什么我的心会这样平静呢？如一泓潺潺春水，悉悉索索地流向那个美好的彼方
彼方有湛蓝的青天，碧绿的草地，有牧民们欢喜的眼神，有胡琴拨拉出的曼妙音乐，有一袭大红嫁衣，刺伤了我的眼。
那是我么？什么时候大踏步的前行也变作了这样袅娜的小步走？
什么时候，马背上打回天下的叱诧大将军，成了如今需要喜娘搀扶的娇羞？
最终我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私欲，说出了那个名字，当着所有人的面。
“莫桑。”
哥哥们看着我，脸上是欢喜，父王看着我，脸上是得意，可为什么母亲看着我的眼神，却是飘忽到心痛？
莫桑的父亲是中土人，我要求父亲按照中土的习俗为我举办婚事，父王毫不犹豫地答应，母亲也匆匆地为我置办着婚嫁需要的一切用品，只是脸上丝毫不见半点喜色。
而我，彼时的我全然沉浸到我自己的快了中去了，谁还会在乎别人眼底的暗语？
我即将成为这片大草原上最值得人们艳羡的女子呀！拥有可匹敌男子的雄才大略和一个我爱，也爱我的丈夫，这样的无上荣光，哪怕是我的父王，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两全！
而彼时的我，居然也如此笃信着，那个伴在我左右征战沙场的莫桑，那个练兵之后教我吹笛的莫桑，那个告诉我他所有秘密的莫桑，会是毫无保留地爱着我的。
终于，婚宴结束，而我人生之中的最高潮，朝我缓缓逼近。
是的，知道今天我依旧确信，那是我人生的高潮。
他掀开了我的大红盖头，而我闭着双目，红着脸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什么的都没有——
那一晚，他在我的面前跪了整整一晚。
我深深相信着，也爱恋着的莫桑呀！
难怪他能挑起我的小儿女心思，难怪他会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内心！
难怪，父亲给了我这样好的，独一无二的“赏赐”！
那一晚，莫桑告诉我，是父亲的刻意安排，注定了莫桑成为我的部下。
父亲年过半百依然心系江山，希望自己能将一方最灿烂的国土交予他的子孙以至千秋万代，而父亲看重了我的才略，希望能借助我和哥哥们的力量完成他的夙愿。当父亲决定将我派出的时候，母亲站出来极力反对，护女心切的母亲曾不顾一切地扑住父亲的双腿，哀求她放过自己唯一的女儿，但父亲却冷冷地回绝。
最终，母亲抵死的反抗争得了父亲一丝的宽容——
只要我能带着傲人的战绩回来，父亲就会答允我一个自由选择的人生！
而莫桑，是父王摆在我面前的一颗棋子，他知道我必然会选择这颗棋子，只要我走出这一步，父王就成功了！
那一晚，他在我的面前跪了整整一晚。
他终于告诉了我他最后的秘密——
“只要我遵照王的意思，在大婚之日娶你，王就会让我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
因为他的心中有至爱，所以他将所有的温柔包容交付于我！
因为他的心中有难以割舍，所以他宁愿放弃给予至爱一个正出的头衔，而娶我以换给那个女子一个优渥的未来！
因为他心中的那个至爱，从来都不曾是我！
“原本，王以为你会就此心如死灰，就此断了情种，更加理智地面对你的人生，从而将你雄才武略的一部分发挥到极致，谁知”
那一日，莫桑来找我，在看到我腕上的疤痕后，手臂抬起又放下，幽幽吐出了这一句。
我看着自己腕上的两道伤疤，居然淡淡地笑了。
“父王唯一没有料准的，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一句，我终究是个女人。”
放下广袖，我感觉自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淡淡地扫一眼那双捏紧的拳头。
“如果父王找你要人，你就告诉他，按他所希望的做吧。”心下隐隐猜测着父亲可能做出的反应，我吐出这一句。
“你真的就打算这样一辈子么！”
末了，他似乎还是不死心，冲着我的背影喊了一句，这一次，我知道他所投注在句子中的痛苦是真实的。
“迄今为止，妙严只做过一件后悔的事情。”没有回头，我紧紧盯着门外的蓝天白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将要汹涌而出。
“那一夜，我不该那样伤害我自己！”
吐出那最后一句，也无心去管背后的人会有怎样的动作，我先他一步快速离去。
“依旧还是放不下，对不对？”师傅的话唤回了我纷乱的思绪。
“不是。”这一次，我居然抬起头，直视着师傅的眼睛。
“我只是突然顿悟到，以前的我对自己真的不够好。”垂目，看着自己双腕上那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印迹。
“从今天开始，我要为自己而活着。”
再次抬头，师傅脸上的笑容证明她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世人只道堂堂帝王家的女儿为了平息鬼神对父亲所犯下的血的冤孽，甘愿出家为尼替父亲清洗前世罪过，而背后的故事，除了着潭柘寺和聊聊落落的几个人，又有几个真正关心？
那一夜，莫桑在我的面前跪了一夜。
那一夜，名叫明月的公主拿着她随身佩戴着的弯刀割破了自己双手的经脉，发誓一辈子不再上马背战沙场。
那一夜，当今帝王的女儿消法为尼，遁入空门。
那一夜，分明有一朵还在含苞待放的草原之花，悄悄枯萎。
潭柘寺的钟声又响了，是十二下。
上完早课的小僧尼争先恐后地从讲经堂里蜂拥而出，成群结队地攥着佛珠奔跳而出。
我站在那棵千年银杏下，背光而立，悄悄埋下一滴泪。
也许，佛门真的才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宿。
五蕴皆空，六根清净。
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当年那个叱诧风云的明月公主究竟为自己的父王打下了多大的土地。
也没有人会记得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公主，点名道姓地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队长何等光宗耀祖平步青云的机会。
更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本该良辰美景的夜晚，血溅了跪坐在地上的男子一脸，新房真正成为了红色的海洋！
再过不久，就连今早师傅说起的那张皇榜，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
历史会记得的，只有妙严。
最终，我还是庆幸能为自己，幸福地度过余生。
古寺的钟声敲响第十二下的时候，湛碧依旧跪在廊下不肯离开。
我念了声阿弥陀佛，才起身放下佛珠走过去，铅灰色的袍子带起一点点未扫干净的尘土，似是我这一世未了的红尘。
“主子是想明白了吧！”
湛碧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光，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兴许是双腿麻了，站起的时候险险地扶着廊柱。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终是要见上他一面，对吧？”我淡淡地报以一笑，也不管小姑娘脸上失落的神色，缓缓踱步出去。
房外青光正好，暖日高挂，房前的那株千年银杏似是要戳破天空长到王母娘娘住的地方去。我看着那高挺入云的满眼葱翠，心下却是一片冰凉。
师傅站在门口等我，铅灰色的道袍铅尘不染，手里的浮尘摇摇摆摆，无风自动。
“阿弥陀佛。”她佝偻着身子道一句“红尘俗世未泯，你这又是何苦。”
“若是不踏进这片净土，那些个劳什子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斩断。”我淡淡回一句，一如往昔。
“算作为师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去与留，依旧捏在你自己手里。”
师傅默默念着阿弥陀佛离开，我卷起一点点广袖的边沿，踩着薄薄一层光晕进得屋里。
他是逆光而站的，但是不用看，我也晓得他过得很好。
怎能不好？锦衣玉食，加官进爵，美人在侧，又在年前喜得贵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公主”
俊挺的身影往前逼了一步，他的脸终于显露在光下，倒是与我意料的有一丝不同。
那清清朗朗的眼神里，分明透着的是丝丝怜惜愧疚。
“贫尼法号妙严。”我不厌其烦地在此重复了一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潭柘寺乃清静之地，请施主好自为之。”
“就算是要报复我，这也够了吧，那个人，他是”俊秀的面孔顿时扭曲成一团，看来是领了“军令状”这一回，软硬兼施也要把我拖回去。
“你不说倒叫我忘了，今次来了，便带着湛碧走吧。”我淡淡回他一句，文不对题“湛碧年纪还小，过两年，寻个好人家，你替我准备一点嫁妆允她，算作是我这个做主子的补偿。也算作，是你对我所做的补偿吧如此，你的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你这是何苦”原本还俊挺的人，一下子居然缩成佝偻状，痛苦不堪地用双手抵住面孔“事情过去那么久，该怪的，该怨的，也都该有了解了吧。”
慢慢地，我将垂在两侧的双手深处，卷起的广袖里，隐隐露出一双白皙的腕骨，然而就是在这一双腕骨上，两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清晰可见！
血色又一次布满了我的视线，惨厉的叫声似乎仍旧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散。我看着对面的那副面孔仿佛是被梦魇困住，几欲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中，倒似空中有什么东西格挡了他上前触碰的勇气。
“阿月”
已经有多久没有人那样叫过我了？
久到就算要我讲出一个大概的时间来，我也只能对着天空摇头。
听奶妈提过一次的，当初出生的时候正是明月当空，所以父王为我取名明月。
明月公主。为我皇室带来如明月一般的冷芒。
而我也确实是配得起这个名字的，七岁学骑马，八岁学射箭，十二岁就能跟着哥哥们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弯弓射大雕，技法毫不输给男子。每当我骑着宝马在风中呼啸而过，转头看到父王的眼睛的时候，我都能从那依旧犀利的光亮中看出骄傲和自豪。我便是父亲心中那一轮皎皎明月，丝毫不输给炙热的太阳，主宰着黑夜的全部，是这大草原上的明珠！
而我的母亲却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拥紧我说：“阿月，我的好阿月，你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受苦的呀！”
初露锋芒的我不懂，为什么是受苦呢？我分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父王的掌上明珠！我喜欢弯弓射箭，喜欢骑马驰骋，喜欢现在所有的一切！我的每一天分明都是在蜜罐子里生活，为什么是受苦？
而当父王决定将自己的领土扩充得更大，并当着所有人的面指派我成为一支队伍的将军的时候，我分明又看到了母亲眼中痛苦的神色。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稍稍能够懂得一些母亲的心情。
而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莫桑。
莫桑是我所率领的队伍中的第五分队小队长，擅长远距离的战斗，近身搏击却略显不足。为了能让我的队伍更加强大，我要求自己队伍中的每一个小队长都能完善自己的武艺，以求达到完美，而莫桑，却总是忤逆我的意思，在别的小队长努力练功的时候，一个人远远地躲到一边吹笛。
是的，吹笛，一个大男人居然热衷于这样扭捏的乐器，这让我怀疑当初父亲封他为小队长的判断力。
“莫桑，不要怪我没有警告过你，如果明天的近身演练你不合格，就算是父王亲自提拔的你，我也绝对要将你换下来！”那一日，我终于忍不住，劈手夺掉他手中的竹笛，恶狠狠地瞪着他。
“为什么你就不能有一点姑娘的样子呢？”莫桑丝毫没有想要好好回答我问题的意思，反而是略微抬起一点眼皮，淡淡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我挑眉。
“像你母亲那样，温婉地陪伴在你父王身边，好好地用心地去爱一个人，安稳地过完一生，难道一个女子最大的幸福，不该是那个样子的么？”莫桑的眼神迷离，反而是拉长到了不知名的远方，让我头一次感觉到莫名的心悸。
“古来不就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讲法么？难不成在你们这些男人的眼里，作为女子的我们就只配一辈子依靠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而不能自己有所作为？”我冷哼一声“我是父王最看重的女儿，我是这个帝国独一无二的公主！为父王征得更广大的领土是我的责任，更是我要回报我父亲养育之恩的方法，像平凡小儿女一样地愁眉苦脸，不是公主该有的作风！”
“呵呵，难怪你出征的时候你母亲要露出那样的表情呢。”莫桑好笑地看着我，笑声里居然带着和父亲不一样的宠溺“果然还是个小丫头呀！”
说罢，他跳下高地，趁我不备，轻轻巧巧地拿回本就属于他的竹笛。
可是，真的是我毫无防备吗？他的速度似乎比我在战场上看到的要快得多
“阿月，如果我想教你吹笛，你要不要学？”
在这之前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好好欣赏过这世间的任何一种曲子。
小的时候听母亲唱过歌谣，可是偏偏喜欢不起来，如果要我选择，我宁愿和哥哥们纵马奔腾在大草原上，仿佛生来血液里就带着野性，就连教授武功的师傅都说我兴许是投错了胎。只有母亲，每每夜深人静，不厌其烦地歌唱，唱同一首曲子，然后在以为我已经熟睡的时候在我的额头轻轻印上一吻，道一句：“幸好你是一个女儿。”
母亲分明说我是来这世上吃苦，又庆幸于我是一个女儿，这样的矛盾出现在我的年幼的心里，没有答案。
只是自从那次我和莫桑的争执之后，莫桑不顾我的强烈反对，硬是手把手地交起了我学习吹笛，作为条件，他毫不吝啬地在那次的近身演练中展现了他的真实功力。原来他真正精到的不是手上的弯弓工夫，而是腿上的脚法，那一招招快而恨的招式，完全不似大草原上的武功，而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莫桑的脸，有一丝中土人的影子。
“我的父亲是中原剑客。”那一日，练完笛，我无意识地碰了一下他黝黑却细腻的皮肤，他悠然开口。
“我的母亲是贵族后裔，当年父亲也是身负血债逃到这片大草原上结识了母亲。母亲和你一样继承了草原儿女的豪情，毫不犹豫地接纳了父亲，而渐渐地，居然也就日久生情。”莫桑说这些的时候，夕阳的红晕将这样战士的脸照得温和，而我的心，也突兀地一跳。
“不顾家人的反对，母亲和父亲走到了一起。父亲不适应大草原的生活，在一起之后两人的生计基本上都是由母亲来操持。母亲就像是草原上的羚羊，强大地支撑起了两个人的生活，只是好景不长，生下我之后，母亲终于不堪重负，积累而死。”那样沉重的四个字，从莫桑口中吐出竟是如放下了担子一样的轻松，没有丝毫的难过。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懂他，就算身体里留着一半中原人的血，他的骨子里也早就是彻头彻尾的大草原的儿子，对于生死，我们向来将它看作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觉得他的母亲太苦，所以才要提早将其带走，以减轻她的苦难。
“其实母亲一点也不苦，她远比那些她的小姐妹要幸福。”
然而，当莫桑吐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是真的叫我不懂了。
但是，他却不说了，眼神照旧拉长到我不知道距离的地方，静静地，陷入一个人的世界。
战争胜利了，虽然是付出了非常惨痛的血的代价，但是结果是叫人满意的。
站在父亲的王座前，我骄傲地抬头，看着站在他身侧的我的哥哥们，他们的眼中所闪现的同样是为我而自豪的眼神。
“你要什么赏赐呢？我知道那些奇珍异宝已经无法入你的眼了。”
父王的唇角是止不住的笑意，他抬手对着底下所有的人一挥。
“我许你一个机会如何？在场的所有人，挑你喜欢的一个，成为你的丈夫！”
此话一出，如雷霆万钧。
且不说我是这片大草原上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公主，骁勇善战的女将军，就算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考虑，只要能够得到我的点头，他的未来必定会平步青云。
而此刻，当这个决定我终身的选择权确确实实地握到了我的手中的时候，我却犹豫了。
我的心里有一个名字，然而我却犹豫了。
潭柘寺的阳光，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好。
有别于大草原的空旷广袤，踏上中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如果说大草原是雄鹰的天下，那么中土，就只能属于绵绵的细雨所覆盖过的地方。
小沙尼开始打扫庭院，师傅也开始了每日的晨读，我慢慢地踱步于寺中，没有人会多说半句。虽说已经深入佛门，我却似乎总改不了一丝坐不住的习性，虽然已尽量将其克制到最低限度，但每日清晨的晨走，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习惯。
湛碧跟着莫桑走了，一步三回头的样子至今刻在我的脑子里。那个傻丫头呀，跟着我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主子，在潭柘寺清心寡欲地度过一生，本不该是她那种活泼的小姑娘该做的事。莫桑欠我一次，我相信她必会给湛碧一个完满的人生。
师傅晨读完了出来，看见我，挥手要我过去。
“今早妙绝出去补充食素，在镇上听到些传言。”师傅欲言又止，倒没了半点淡泊人生的样子，但她是心疼着我，我知道。
“师傅有什么话，就说罢。”
“镇上贴出了告示，说你出家，是为了替你的父亲偿还他前半生所犯下的血的罪孽。”
那一句，原本该如晴天霹雳一样打在我偶的身上，而此刻阳光和煦，倒是没有了半点力度，仅软软地在我心上一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不过是市井小儿的几句闲言碎语，倒叫师傅听进脑子里去了。”我淡淡地一笑，心里居然真的就一片坦然了“那个人，早就和我没有半分关系了。他是这片土地的王，自然要为了人民百姓，造出些事端，让大家觉得他是一个懂得悔过的好君主。至于他挑了谁成为那替罪羔羊，与我何干？我现在是真的愿意安安心心地在这儿伺候佛祖一生一世，是师傅硬要将我推出去，倒让我觉着是师傅搅了尘世的浑水太多。”
对师傅的说话方式，至今还是不能有所改变，大草原上的很多记忆都可以淡去，唯独脾性，根深蒂固于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大概是穷极一生也无法修正的了吧。
“你总要舍弃些什么，让为师的知道你已经放下一切了吧？”师傅听我这番“说教”头一遭露出了一点调皮的笑。
“身份，地位，甚至是那个名字，我都放下了，师傅还要我拿出怎样的决心呢？”我无奈。
“这个。”师傅不轻不重地执起我的手腕，一翻，赫然是那两条触目惊心的伤疤！
“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不忘要将这个遮掩好。”师傅的眼目低垂，叫我看不清神色“最要紧的一样东西没有舍弃，让为师的怎么相信你已经真正地放开了一切？”
“师傅”无力辩解，也无可辩解，在真正的虔诚者面前，任何谎言和虚伪都必将遭到最严酷的揭露和惩治。
然而此刻，为什么我的心会这样平静呢？如一泓潺潺春水，悉悉索索地流向那个美好的彼方
彼方有湛蓝的青天，碧绿的草地，有牧民们欢喜的眼神，有胡琴拨拉出的曼妙音乐，有一袭大红嫁衣，刺伤了我的眼。
那是我么？什么时候大踏步的前行也变作了这样袅娜的小步走？
什么时候，马背上打回天下的叱诧大将军，成了如今需要喜娘搀扶的娇羞？
最终我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私欲，说出了那个名字，当着所有人的面。
“莫桑。”
哥哥们看着我，脸上是欢喜，父王看着我，脸上是得意，可为什么母亲看着我的眼神，却是飘忽到心痛？
莫桑的父亲是中土人，我要求父亲按照中土的习俗为我举办婚事，父王毫不犹豫地答应，母亲也匆匆地为我置办着婚嫁需要的一切用品，只是脸上丝毫不见半点喜色。
而我，彼时的我全然沉浸到我自己的快了中去了，谁还会在乎别人眼底的暗语？
我即将成为这片大草原上最值得人们艳羡的女子呀！拥有可匹敌男子的雄才大略和一个我爱，也爱我的丈夫，这样的无上荣光，哪怕是我的父王，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两全！
而彼时的我，居然也如此笃信着，那个伴在我左右征战沙场的莫桑，那个练兵之后教我吹笛的莫桑，那个告诉我他所有秘密的莫桑，会是毫无保留地爱着我的。
终于，婚宴结束，而我人生之中的最高潮，朝我缓缓逼近。
是的，知道今天我依旧确信，那是我人生的高潮。
他掀开了我的大红盖头，而我闭着双目，红着脸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什么的都没有——
那一晚，他在我的面前跪了整整一晚。
我深深相信着，也爱恋着的莫桑呀！
难怪他能挑起我的小儿女心思，难怪他会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内心！
难怪，父亲给了我这样好的，独一无二的“赏赐”！
那一晚，莫桑告诉我，是父亲的刻意安排，注定了莫桑成为我的部下。
父亲年过半百依然心系江山，希望自己能将一方最灿烂的国土交予他的子孙以至千秋万代，而父亲看重了我的才略，希望能借助我和哥哥们的力量完成他的夙愿。当父亲决定将我派出的时候，母亲站出来极力反对，护女心切的母亲曾不顾一切地扑住父亲的双腿，哀求她放过自己唯一的女儿，但父亲却冷冷地回绝。
最终，母亲抵死的反抗争得了父亲一丝的宽容——
只要我能带着傲人的战绩回来，父亲就会答允我一个自由选择的人生！
而莫桑，是父王摆在我面前的一颗棋子，他知道我必然会选择这颗棋子，只要我走出这一步，父王就成功了！
那一晚，他在我的面前跪了整整一晚。
他终于告诉了我他最后的秘密——
“只要我遵照王的意思，在大婚之日娶你，王就会让我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
因为他的心中有至爱，所以他将所有的温柔包容交付于我！
因为他的心中有难以割舍，所以他宁愿放弃给予至爱一个正出的头衔，而娶我以换给那个女子一个优渥的未来！
因为他心中的那个至爱，从来都不曾是我！
“原本，王以为你会就此心如死灰，就此断了情种，更加理智地面对你的人生，从而将你雄才武略的一部分发挥到极致，谁知”
那一日，莫桑来找我，在看到我腕上的疤痕后，手臂抬起又放下，幽幽吐出了这一句。
我看着自己腕上的两道伤疤，居然淡淡地笑了。
“父王唯一没有料准的，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一句，我终究是个女人。”
放下广袖，我感觉自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淡淡地扫一眼那双捏紧的拳头。
“如果父王找你要人，你就告诉他，按他所希望的做吧。”心下隐隐猜测着父亲可能做出的反应，我吐出这一句。
“你真的就打算这样一辈子么！”
末了，他似乎还是不死心，冲着我的背影喊了一句，这一次，我知道他所投注在句子中的痛苦是真实的。
“迄今为止，妙严只做过一件后悔的事情。”没有回头，我紧紧盯着门外的蓝天白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将要汹涌而出。
“那一夜，我不该那样伤害我自己！”
吐出那最后一句，也无心去管背后的人会有怎样的动作，我先他一步快速离去。
“依旧还是放不下，对不对？”师傅的话唤回了我纷乱的思绪。
“不是。”这一次，我居然抬起头，直视着师傅的眼睛。
“我只是突然顿悟到，以前的我对自己真的不够好。”垂目，看着自己双腕上那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印迹。
“从今天开始，我要为自己而活着。”
再次抬头，师傅脸上的笑容证明她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世人只道堂堂帝王家的女儿为了平息鬼神对父亲所犯下的血的冤孽，甘愿出家为尼替父亲清洗前世罪过，而背后的故事，除了着潭柘寺和聊聊落落的几个人，又有几个真正关心？
那一夜，莫桑在我的面前跪了一夜。
那一夜，名叫明月的公主拿着她随身佩戴着的弯刀割破了自己双手的经脉，发誓一辈子不再上马背战沙场。
那一夜，当今帝王的女儿消法为尼，遁入空门。
那一夜，分明有一朵还在含苞待放的草原之花，悄悄枯萎。
潭柘寺的钟声又响了，是十二下。
上完早课的小僧尼争先恐后地从讲经堂里蜂拥而出，成群结队地攥着佛珠奔跳而出。
我站在那棵千年银杏下，背光而立，悄悄埋下一滴泪。
也许，佛门真的才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宿。
五蕴皆空，六根清净。
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当年那个叱诧风云的明月公主究竟为自己的父王打下了多大的土地。
也没有人会记得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公主，点名道姓地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队长何等光宗耀祖平步青云的机会。
更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本该良辰美景的夜晚，血溅了跪坐在地上的男子一脸，新房真正成为了红色的海洋！
再过不久，就连今早师傅说起的那张皇榜，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
历史会记得的，只有妙严。
最终，我还是庆幸能为自己，幸福地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