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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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婆是外婆的母亲,生于1808年,卒于2005年,享年97岁。关于她老人家的故事,都是和一只紫檀木的箱子有关。

    那是一只颜色黝黑的箱子,两尺长,一尺宽,高一尺半。黄铜包了八角,枕形铜锁锁着,上面的云吞图案已经磨得很模糊,木箱盖子上雕刻着非常精美的八仙过海,八个人物栩栩如生,极具神采。四周是浮雕的古代圣贤典故图案,钥匙也是黄铜的,她随身携带着,不许任何人碰。这个箱子很笨重,常年沉睡在太婆的楠木大床下面,显得无比神秘。

    小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顽皮得很,每当星期天就聚集到太婆家里,天井里有一棵石榴树,枝叶茂盛,大家在树下挖虫子、逗鸟玩。有时便捉迷藏,有的躲在外婆的八仙桌下面,有的躲在厨房外的花丛里,有的躲在舅舅房里。这些地方都是大家轻易就能发现的地方。唯有太婆的房间,孩子们不敢贸然进去。太婆终年呆在这间西厢房里,除了吃饭或偶尔晒太阳,她才慢慢地挪动着,走出那间神秘的房子。

    太婆是满人,听外婆讲,太婆的娘家颇有来头,在清朝时,她是位格格。十二岁丧母,她毅然担当起家中主妇的重任,教育两个弟弟,处理家中大小事情,为人极为要强。直到两个弟弟长大成人,又为他们婚娶,她才出嫁。在孩子们眼里,她是个古怪的老人。和外婆的慈祥亲切迥然不同,她固执倨傲,很难接近。平时大小事情都要以她的意愿为准则,在整个家族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的角色。

    在这些曾孙里,她最为偏爱的就是我。我从小就很安静,不象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那样笑闹,又聪明伶俐,深得她老人家的欢心。所以她的房间,只有我可以随便出入而不必担心被斥责。她的房间里终年笼罩着一种神秘气氛,那些墙上的字画颜色黯淡,老式家具厚重漆黑,一只古旧座钟发出悠长的声音,床上的被子是万字团花图案的黄缎子面,枕头也是那种圆柱形绣花枕头。我很喜欢她房间里的那些摆设,因为在别处是没有这些东西的。所以当大家玩捉迷藏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到太婆的房间,钻到床底下——这时,我就可以仔细地去观察太婆的紫檀木箱子了,那上面的图案让我着迷。而太婆眯缝着双眼坐在那把靠背很高的太师椅上,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以为她睡着了。没有人敢大胆到太婆房间搜查我的,大概大家都晓得我的藏身所在,在外面找不到也就不再找我了,我在床下面久了,也看腻了,等得不耐烦,就玩起箱子上的铜锁。“懿儿,出来吧,仔细下面那些尘土——”太婆幽幽地唤我,我只好爬了出来,看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发呆,太婆笑了:“过来,看你弄得象灶坑里的猫”我乖乖地爬到太婆的腿上,她从中式棉袍的大襟上取下手帕,轻轻擦拭着我的手掌。“太婆,箱子里装着什么?是金子么?”我满腹疑问。“谁说装着金子的?”太婆皱了皱眉。“是云哥哥说的,他说太婆藏了好多的金元宝呐。”

    太婆沉默了,嘴巴紧紧闭上。嘴角的皱纹看起来更深更清晰,象用刀子雕出来的。我依旧好奇地问:“太婆婆,您说是不是呀?”半晌,太婆叹了口气:“箱子里是装了些贵重的物件,那些东西,比金子,还珍贵啊”我有点糊涂了,还有比金子更珍贵的东西么?那一定是奇珍异宝啊!就象爸爸讲过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中讲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宝贝。太婆不再回答我的问题,一个人呆呆地陷入沉思。我悄悄的退出来,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想着那些珍宝必定象葡萄一样好看。

    十二岁那年,我随父母搬迁到内蒙,再也不能周日去外婆家了。突然换了环境,周围都是陌生人,我格外思念北京的亲人们,每当周六,我就要打电话给外婆。每次大家都争着和我说话,除了太婆。她象从前一样不用任何机械或电器。她的衣服必须要手洗,还不能用洗衣粉,她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也不用电话。很多次我要她听电话,最后都很失望,她说电话是骗子,只有面对面说话才是真的。对她的固执,大家早就已经深有感受,也就不再坚持。那年年底,我们全家回北京过年,一进门,就看到舅舅跪在天井里,那时已是岁末,阵阵冷风吹着,舅舅只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脸色铁青。妈妈很吃惊,忙扶起舅舅,问他怎么回事。舅舅低头不语。妈妈问过了外婆,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舅舅打开了太婆的紫檀木箱!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舅舅生意上遇到困难,却羞于向家人求助,于是就打起紫檀木箱子的主意。一天他趁太婆去前厅吃饭的空挡,偷偷潜入太婆的房间,从床底下拖出箱子,用螺丝刀撬开了箱子上的锁鼻儿,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木箱子:结果可想而知,那里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些金锭子。他匆忙中把箱子放回原处,却忘记把罪证——那把螺丝刀收起来。精明的太婆虽然年事已高,却一点不含糊,她很快就察觉了箱子被动过,她叫来了外公外婆,姨妈,大舅,舅舅,家里所有管事的人,质问谁是这个案件的主谋。面对太婆的愤怒,大家都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虽然太婆治家严厉,但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舅舅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更没想到这个箱子竟然让太婆如此激怒,那里面并没有他猜测中的那些金子啊!外公也很生气,指着儿子女儿们的手都在发抖:“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看到这种情景,舅舅只好站出来,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家贼。在太婆的震怒中,请出家法——于是就有了上面的一幕。

    爸爸安慰了舅舅几句,悄悄把我叫到外面:“懿儿,去太婆房里跟她老人家说会子话,她身子不大好,多宽慰她。”我点头,来到太婆房前,轻轻推开房门,里面静悄悄的,只听到座钟的滴答声。太婆背对着门,坐在靠窗的梳妆台的镜子前,花白的头发没有梳理,披散在背后。她没有回头,只轻声说:“你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太婆叹了口气。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雕花的梳妆台是太婆的母亲,老福晋的遗物,年代久远,镜子布满水印,模糊不清。从镜子里看着她。镜子里模糊的太婆更显得衰老,成了一个古怪黯淡的影子。我从没见过她如此颓唐的形象,不管大事小事,她从没象现在这样消沉过。我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轻轻帮她梳头发。虽然太婆年过古稀,头发却没有全白,发质柔和易于梳理。太婆从来没有进过理发店,从我懂事起就是一个发型——头发一丝不苟地梳一个发髻,光滑干净,上面插一只银簪子。看起来精明干练。我熟练地为她梳理好头发。她对着镜子抿了抿鬓角,站了起来,转过身,这时的太婆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眼神发出咄咄逼人的光彩。我突然感觉到她那种坚强,比我想象的更强大。我扶着她坐在那把高高的太师椅上,她从衣襟上取下手帕,又在鬓角上轻轻拭了下,才开口:“懿儿,家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我低下头轻声应道:“恩,都知道了”我不知如何开口劝慰她,嗫喏着:“太婆,您别和舅舅生气,他是没办法才会这样做的,他知错了,以后不会再”太婆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一家子四世同堂,安享天伦,这本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做长辈的,不过为了儿孙才挣扎着多活几年。人老了,再要强能怎样呢?一辈子争强好胜的,临了自己的儿孙不争气”“您别说了,都是我们不省心,让您操劳。”太婆的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太婆摇了摇头:“操劳是做长辈分内的事。论理儿我这个年岁也活得够了,眼睛一闭也落得个一身干净,可我放心不下你们几个小的啊”她把我拉过来,摸着我的头发,怜爱地看着我:“懿儿,你这小模样活脱脱就是我当年的样子,脾气个性都象。这个倔强脾气,也好也不好。能让你受益也能让你摔跟头,你面善心软,将来要吃亏的。唉,想当年,我要是硬下心肠,也就不会委屈自己。这一辈子,咳”

    太婆沉默了。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那古旧的座钟滴答声,空气也显得凝重。我偷偷看了眼太婆,她呆呆的坐着,好象忘记了我的存在,显然已经陷入沉思。她一定在回忆过去的事情,太婆的记忆,跟这个神秘的黑箱子有关么?直觉告诉我一定有的。座钟突然发出“当当”的报时声,我吓了一跳,太婆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突然问我:“懿儿,你想知道这箱子里装的什么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我不想”我低下头,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太婆守了一辈子的箱子里,究竟装着什么秘密。太婆的那洞察一切的眼神让我不敢抬头,她清了清嗓子,在太师椅上坐直了身子,这时的太婆,是一家之主的太婆,是精明强干的家族领袖。她用充满威严的声音命令我:“去,把他们都叫来。”

    已经是掌灯时分,昏黄的灯光下,家里的男人们都神色紧张地垂手站在太婆面前。大家鸦雀无声,舅舅低着头,显得局促不安。我感到很压抑,正想退出去,太婆突然开口:“懿儿,你也留下。”我乖乖地站到太婆旁边,不敢出声。“今儿个把当家的爷们都叫来,是想跟大家宣布几件事。”外公小心翼翼地说:“讷讷(满族人对母亲的称呼),您老有话尽管吩咐,孩子们都听着呢。”太婆点头道:“这些年来,家里的大小事情,事无巨细我都一手包办了,无非是想你们在外面做事没牵没挂,现如今我年纪大了,精神头儿也比不得从前了,有些事儿也力不从心。我昨儿个想了一夜,觉得这个家,还是交给你们几个,我也乐得清闲,”外公满脸惶恐:“您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儿,这些年,家里全靠您老维持着,才能居家和睦,都是孩子们疏忽了管教,才发生了这种事情,求您老别撒手不管呐!”太婆摆了摆手:“我做了这个决定,不单单为这件事。如今孩子们都大了,我也该享清福,安度晚年了。你也年岁不小了,这么些年跟着我,也该懂得治家之道,这个家,交给你我放心,不必多说,我意已决。这是我今儿个要说的第一件事。”太婆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就是这个箱子。”一提到箱子,大家都面面相觑,尤其是舅舅,低下头,简直无地自容。“瑞栋,”太婆叫舅舅:“你把箱子拖出来。”大冷的天儿,舅舅的冷汗都流了下来,他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太婆面前:“奶奶,是我错了,我不该做出这种下作的事情,求奶奶责罚,您老可别气坏了身子骨。”太婆叹息一声:“唉,你起来吧,这个箱子,也是大家的一块心病,今天大家都在,就打开看看,不然指不定哪天儿我去了,留下一箱子的疑问。”

    舅舅只好站起身来,躬身从太婆的床下,把箱子拖了出来。沉重的木箱黝黑古朴,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端端正正地放在青砖地面上,大家都望着太婆,太婆从中式棉袍的衣襟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递给舅舅:“打开它。”舅舅接过钥匙。被撬开过的锁,依旧挂在箱子上,舅舅用钥匙打开后,锁连着钥匙和锁鼻儿,都掉了下来,落在青砖地面上。舅舅垂着头,立在一边。“打开!”太婆的声音用威严的声音命令舅舅打开。舅舅只好上前,小心翼翼地把箱盖锨开。

    箱子里最上面是一块红色的绸缎样东西,也许是因为年代久了,颜色略为减褪。太婆望了望大家,把头转向我:“懿儿,去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我应了一声,走到箱子旁,轻轻地把这件外婆珍藏了几十年的“宝贝”捧了出来,绸缎质感带着上个世纪的冰冷,昏暗的灯光下,它发出柔和的光晕,我把它摊在八仙桌上,太婆用布满皱纹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着,颤抖的手泄露了外婆内心的激动和矛盾。她轻轻的把这块绸缎铺开,原来,这是一件衣服,大红的缎子,前襟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袖口宽大,上面绣了云连锁的图案,扣子是那种疙瘩扣襻,时隔近半个世纪,没想到还这样艳丽,那牡丹的花瓣重重叠叠,枝叶碧绿,此刻看来,真象活的一样。看样子这件衣服是婚礼上穿的,仔细看,在下摆的地方还绣着喜字图案。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太婆视为珍宝的箱子里,竟然装着一件古旧的宫袍!大家不禁面面相觑,满心疑问。太婆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这次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轻声问:“太婆,这件衣服好奇怪啊,是您的吗?”太婆慢慢的抬起头,眼神显得迷茫:“不不是我的”太婆看了眼大家,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懿儿,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我应着,小心地把紫檀木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拿了出来。有一些字画,摸起来素绢裱糊的质感很好。一方手帕里包着几颗印章,质料各不相同。一只小的木质象牙首饰盒,里面装着几条珍珠项链和几根簪子,几个戒指。簪子有玉制的也有金银的。箱子里的东西很杂,有的我认得,有的从来没见过,不知是什么。一共六十七件,摆了一地。

    腾空的木箱散发着一股子幽幽檀木香,让人感觉神情恍惚。紫檀木箱子在阴暗的灯光下,里面显得黑黢黢的,象一个时空的黑洞,通往另一个时代,另一个空间。夜幕早已降临,房间里灯光越发的昏黄,院子里老树光秃秃的枝桠,映射在窗子上,微微晃动着。老式座钟已经敲了十下,大家才逐渐将视线从那些器物上离开,并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着太婆,太婆环视周围,视线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在舅舅的脸上停住了:“看到了么?没有金锭子,但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比金锭子值钱,每样东西,都有来历。”太婆转过头不再看舅舅:“这世间有些东西,比金子更珍贵。”舅舅不敢抬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睡在外婆家的东厢房的西式大床上,听着电子时钟清脆的哒哒声,竟然毫无睡意。那紫檀木箱子里的东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些东西,到底藏着怎样的回忆?十二岁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猜测。那年的除夕,在寒冷的北风里匆促过去了,一切都好象没发生过,但一切好象都不一样了,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只是觉得每个人都不那么坦然,好象大家都有了一种心病。

    那之后,太婆不再管家。家里的事,都是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共同商议,秉承了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太婆也从不过问,她依旧过着简单的生活,但跟我们这些孩子的接触,明显的多起来,并且破天荒地接了我从内蒙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她的声音显得很慈祥温和,虽然听力有些衰退,但口齿依旧清晰,思路也正常。每年的寒假暑假,我照常回到北京,她非常盼望我放假,经常在放假前的一两个月里,就催着外婆给我打电话,询问我放假的具体时间。后来我回北京上学,她显得异常开心,每个周末舅舅都准时的开车来接我回去。我也经常陪她聊天,给她梳理头发,修剪指甲,这段时间里,她陆续地给我讲了很多关于紫檀木箱子里的那些东西的来历,那些东西果真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超越了我儿时的想象。

    千禧年,太婆生了一场病,大家都以为她熬不过去,但她奇迹般活了过来,只是,病好后神志变的不清醒,每天恍恍惚惚,说话也匪夷所思。偶尔把她背到园子里晒太阳,她会指着石榴树说:“看,玉兰花儿开了。”

    2006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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