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 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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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进来是因为一道拱门，这家店的入口有道不大的拱门，拱门延伸出一条昏暗瘦长的走廊，从外往里看，尽头处有幅两层楼高的壁画，画下方伸回一池细水。单从门外过，绝没可能判断出这是个吃饭的地方，有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自画中那头巨兽的眼窝处散发出来，也不知这里的主人到底是想让人进来还是不想被人打扰，他暗中思忖。
想到今日的目的，他还是率先走了进去，他希望自己是提早适应了压迫感的那个，接下来的谈判，难熬的就不光只有自己。穿过走廊，视线一下变开阔，水道两旁一边是卡座，一边是长长的吧台。这并不算稀奇，新鲜的是，延水两侧各竖起一整面红色砖墙，伸向二楼。这两面墙，每层每侧开了四道拱门，如此看来，一家不大的店面，至少拥有十六道拱门。
他愣在了原地，恍惚间觉得自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怪异感拉进了异想世界，思绪每穿过一道门，竟如同穿越过往经历的一段因果。飞速流逝的一段段因果，让酸楚上了头，他急忙别开眼，想找个位子坐下来。
“先生，您是坐楼上还是楼下？”一位清秀少年礼貌地打断了他的神游。
“呃……楼下吧，就墙角那个位子，可以吗？”他指向最靠门口的墙角座位，觉得那里最安全，既离门口近又相对隐蔽，很方便不欢而散后的迅速撤离。
“当然可以，您是一位吗？”
“不，我等一位……朋友。”
“好的，这是我们的餐单。您看您是现在点，还是等朋友过来一起？”
他无心吃饭，直接翻至酒水篇目：“给我一杯Old Fashioned，其他的等会再说。”
“好的，那您稍等。”
“请等一下，我想问几个问题，咱们这店名——La Pie，是什么意思？”
少年回转过身，这问题自己不止一遍作答，早已烂熟于心：“是法语里‘喜鹊’的意思。”
“喜鹊？”他忍不住献给自己一个苦笑，还真是会选地方啊：“那幅壁画里的怪兽是？”
“那是花兽，是我们老板请一位壁画大神设计绘制的。壁画的主题是喜鹊，您可以往上面看，分别有象征着春、夏、秋、冬的四只喜鹊。喜鹊身边这两位女子，代表着开店最初的两位老板，她们是一对姐妹。最下方的花兽，是连接着天上人间的使者，把四季美好带给众生，在他周围您还可以看到各路的小仙，他们身边都有署名，是法餐中一些必备的香料。”
“有意思！”他站到中庭，仔细端详了壁画，抬头发现头顶是一片三角形的玻璃屋脊，正中垂下几组暖黄色的球形吊灯，夜色胶着着灯光，若有若无地打在神秘的壁画上，趁得那花兽仿佛活了一般。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老板是在外国生活过？怎么店里安排了这么多道拱门？”
“倒也不是，她最初是想在店里打造一座拱桥，为了映衬‘鹊桥’的意思。可空间条件并不允许，就对仗着安排了拱门，营造出俩俩相望的寓意。其实这样更好，毕竟我们是做西餐的，拱门更为贴切些。”
“没错，穿梭感和递进感都有，也更凸显了整幅壁画。”他啧啧称赞，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时吧台正招呼着出酒，少年把一杯Old Fashioned送过来：“先生您慢用，有需要再叫我。”
“好，你去忙吧，这时间二环准是又堵上了，我慢慢等。”
他挺感激她没有按时赴约，也感激自己先找到这么一处别有洞天的地方，他只是发给她胡同的定位，他觉得单凭她自己是找不到这里的。那样最好，还可以借着这些拱门，好好捋一捋他与她之间的过往因果。
他含了口酒，这家的“古典”用的是烤橙皮调味，舌头迅速被辛辣的波本威士忌占据，逼得胃里蒸腾出足够的热量，咽下之后，舌尖留下些许来自苦精的苦涩，隐约还混着一丝橙香。他记得她是因《广告狂人》迷上这款酒的。她刷过那么多剧，美剧英剧日剧韩剧，没被安利过首饰、皮包、化妆品，最多也只是要他请她去喝上一杯美剧里的鸡尾酒，吃上一盘韩剧里的炒年糕……她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
望着前方的花兽，此刻它的双眼正与自己对视，无声地对他说：“你从哪里来？你并不属于这里！”
他吞下一口酒，心里回答：我从花开的地方来，我为她来到这座城市，今晚就和这里告别，会不会也是和她的永别？
他的故乡在大理，他从一进门就想这花兽真是来错了地方，它难道不该去花开的地方镇守才更为合适吗？北京，花真是少得可怜。难怪它一脸怨气地瞪着自己，它也想为不顺遂的境遇喝上一杯吧。
在家乡，曾经有他文艺的梦想，和这里的老板一样，他也有家属于自己的小店。他与妻子开了一间民宿，他不怎么费心，只是在店里喝酒、看书、弹吉他打发时间。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操劳的妻子开始生出怨言：“孩子和铺子，你总得管一样吧！”妻子给了他机会先选，他没有犹豫选了孩子，理由是自己不善经营和管理，他宁可花时间多陪陪孩子。几年光景，他善于经营管理的妻子跟他提出离婚，她说他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拥有文艺梦想和情怀的少年，她爱上一个比他更文艺的房客。他甚至没有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离家时他只有几箱书和一把吉他，仅剩的这点文艺没有背叛失去一切的他。
他打算换个城市重新开始，本想去厦门，另一个有花有海的地方，他曾在那里度过最美好的大学时光。是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决定。她是他的大学同学，彼此的初恋。他们像很多大学情侣一样，因毕业选择了不同城市而分手。她回到北京，不久后嫁给了一个富二代，再不久离了婚，分到很多钱。他也离婚，只分到了自由。她听说他恢复单身，通过老同学联络到他，邀他来到她的城市。他们都以为，历经过那么多沧桑之后重拾旧爱，就像打开了一坛陈年老酒，凭着那股后劲儿，就足以支撑往后余生。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该有多好，他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Old Fashioned。
北京，对他来说是按住快进键在播放的纪实片。他放下了吉他，学着接触各种各样的生意人，他不明白这座城市的人明明赶着工作、赶着结婚、赶着生子、赶着养老，还偏要在推杯换盏间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惬意模样。他更不明白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文艺情怀，在哪个时间点、哪个岔路口被篡改了模样，放到如今的朋友圈里竟被沦为装逼的笑柄。为避免自己说出更多奇怪的话，他慢慢减少了阅读的时间。
幸好他还有她，她让他的一切付出变得值得。她知道他很难在这座城市建立归属感，她知道他会介意他们之间避无可避的贫富差距。她很小心地保护他们来之不易的爱情，她一度变回那个学生时代贪恋小日子只求小美满的女孩。她在他辛苦工作回来，只求一起抱着“全家桶”刷上几集美剧。她是他心甘情愿交换的一切文艺与理想。
直到——她慢慢把日子过成了他过去的模样，只求一个安稳，她想要跟他有一个孩子。他的犹豫和推拖，彻底伤到了她。她觉得自己的全部付出竟然换不到一个孩子，对爱情的失望让她彻底变疯狂。她开始疑神疑鬼，怀疑与他认识的一切女性，她确信他不要孩子一定是因为有了其他女人。他的工作圈子和生活圈子，被她完全搅乱了。
第二杯的苦味要比第一杯来得浓烈，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难道是橙皮不够香？他其实非常爱她，他并没有别的女人。他只是还没有融入这座善变的城市，不敢承认他的顾虑，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快就和这座城市拥有一个孩子。他觉得这样的解释她听不懂。他离过一次婚，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他不敢想象那孩子心里是怎样看待他的。他对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从不敢再次去尝试。他敢再次深爱一个女人，却不敢再次扮演一个父亲。他知道这些心里的情结，还需要时间去捋一捋。可她，并没有给他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恐怕又要被赶出一个家庭，继而赶出一座城市。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他可以再去争取，也可以去妥协，可他心里并不情愿。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执拗什么，或许只是想活成一部分理想该有的样子，那究竟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给自己点了第三杯Old Fashioned，她还没有找到这个地方。
他走进来是因为一道拱门，这家店的入口有道不大的拱门，拱门延伸出一条昏暗瘦长的走廊，从外往里看，尽头处有幅两层楼高的壁画，画下方伸回一池细水。单从门外过，绝没可能判断出这是个吃饭的地方，有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自画中那头巨兽的眼窝处散发出来，也不知这里的主人到底是想让人进来还是不想被人打扰，他暗中思忖。
想到今日的目的，他还是率先走了进去，他希望自己是提早适应了压迫感的那个，接下来的谈判，难熬的就不光只有自己。穿过走廊，视线一下变开阔，水道两旁一边是卡座，一边是长长的吧台。这并不算稀奇，新鲜的是，延水两侧各竖起一整面红色砖墙，伸向二楼。这两面墙，每层每侧开了四道拱门，如此看来，一家不大的店面，至少拥有十六道拱门。
他愣在了原地，恍惚间觉得自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怪异感拉进了异想世界，思绪每穿过一道门，竟如同穿越过往经历的一段因果。飞速流逝的一段段因果，让酸楚上了头，他急忙别开眼，想找个位子坐下来。
“先生，您是坐楼上还是楼下？”一位清秀少年礼貌地打断了他的神游。
“呃……楼下吧，就墙角那个位子，可以吗？”他指向最靠门口的墙角座位，觉得那里最安全，既离门口近又相对隐蔽，很方便不欢而散后的迅速撤离。
“当然可以，您是一位吗？”
“不，我等一位……朋友。”
“好的，这是我们的餐单。您看您是现在点，还是等朋友过来一起？”
他无心吃饭，直接翻至酒水篇目：“给我一杯Old Fashioned，其他的等会再说。”
“好的，那您稍等。”
“请等一下，我想问几个问题，咱们这店名——La Pie，是什么意思？”
少年回转过身，这问题自己不止一遍作答，早已烂熟于心：“是法语里‘喜鹊’的意思。”
“喜鹊？”他忍不住献给自己一个苦笑，还真是会选地方啊：“那幅壁画里的怪兽是？”
“那是花兽，是我们老板请一位壁画大神设计绘制的。壁画的主题是喜鹊，您可以往上面看，分别有象征着春、夏、秋、冬的四只喜鹊。喜鹊身边这两位女子，代表着开店最初的两位老板，她们是一对姐妹。最下方的花兽，是连接着天上人间的使者，把四季美好带给众生，在他周围您还可以看到各路的小仙，他们身边都有署名，是法餐中一些必备的香料。”
“有意思！”他站到中庭，仔细端详了壁画，抬头发现头顶是一片三角形的玻璃屋脊，正中垂下几组暖黄色的球形吊灯，夜色胶着着灯光，若有若无地打在神秘的壁画上，趁得那花兽仿佛活了一般。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老板是在外国生活过？怎么店里安排了这么多道拱门？”
“倒也不是，她最初是想在店里打造一座拱桥，为了映衬‘鹊桥’的意思。可空间条件并不允许，就对仗着安排了拱门，营造出俩俩相望的寓意。其实这样更好，毕竟我们是做西餐的，拱门更为贴切些。”
“没错，穿梭感和递进感都有，也更凸显了整幅壁画。”他啧啧称赞，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时吧台正招呼着出酒，少年把一杯Old Fashioned送过来：“先生您慢用，有需要再叫我。”
“好，你去忙吧，这时间二环准是又堵上了，我慢慢等。”
他挺感激她没有按时赴约，也感激自己先找到这么一处别有洞天的地方，他只是发给她胡同的定位，他觉得单凭她自己是找不到这里的。那样最好，还可以借着这些拱门，好好捋一捋他与她之间的过往因果。
他含了口酒，这家的“古典”用的是烤橙皮调味，舌头迅速被辛辣的波本威士忌占据，逼得胃里蒸腾出足够的热量，咽下之后，舌尖留下些许来自苦精的苦涩，隐约还混着一丝橙香。他记得她是因《广告狂人》迷上这款酒的。她刷过那么多剧，美剧英剧日剧韩剧，没被安利过首饰、皮包、化妆品，最多也只是要他请她去喝上一杯美剧里的鸡尾酒，吃上一盘韩剧里的炒年糕……她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
望着前方的花兽，此刻它的双眼正与自己对视，无声地对他说：“你从哪里来？你并不属于这里！”
他吞下一口酒，心里回答：我从花开的地方来，我为她来到这座城市，今晚就和这里告别，会不会也是和她的永别？
他的故乡在大理，他从一进门就想这花兽真是来错了地方，它难道不该去花开的地方镇守才更为合适吗？北京，花真是少得可怜。难怪它一脸怨气地瞪着自己，它也想为不顺遂的境遇喝上一杯吧。
在家乡，曾经有他文艺的梦想，和这里的老板一样，他也有家属于自己的小店。他与妻子开了一间民宿，他不怎么费心，只是在店里喝酒、看书、弹吉他打发时间。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操劳的妻子开始生出怨言：“孩子和铺子，你总得管一样吧！”妻子给了他机会先选，他没有犹豫选了孩子，理由是自己不善经营和管理，他宁可花时间多陪陪孩子。几年光景，他善于经营管理的妻子跟他提出离婚，她说他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拥有文艺梦想和情怀的少年，她爱上一个比他更文艺的房客。他甚至没有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离家时他只有几箱书和一把吉他，仅剩的这点文艺没有背叛失去一切的他。
他打算换个城市重新开始，本想去厦门，另一个有花有海的地方，他曾在那里度过最美好的大学时光。是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决定。她是他的大学同学，彼此的初恋。他们像很多大学情侣一样，因毕业选择了不同城市而分手。她回到北京，不久后嫁给了一个富二代，再不久离了婚，分到很多钱。他也离婚，只分到了自由。她听说他恢复单身，通过老同学联络到他，邀他来到她的城市。他们都以为，历经过那么多沧桑之后重拾旧爱，就像打开了一坛陈年老酒，凭着那股后劲儿，就足以支撑往后余生。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该有多好，他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Old Fashioned。
北京，对他来说是按住快进键在播放的纪实片。他放下了吉他，学着接触各种各样的生意人，他不明白这座城市的人明明赶着工作、赶着结婚、赶着生子、赶着养老，还偏要在推杯换盏间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惬意模样。他更不明白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文艺情怀，在哪个时间点、哪个岔路口被篡改了模样，放到如今的朋友圈里竟被沦为装逼的笑柄。为避免自己说出更多奇怪的话，他慢慢减少了阅读的时间。
幸好他还有她，她让他的一切付出变得值得。她知道他很难在这座城市建立归属感，她知道他会介意他们之间避无可避的贫富差距。她很小心地保护他们来之不易的爱情，她一度变回那个学生时代贪恋小日子只求小美满的女孩。她在他辛苦工作回来，只求一起抱着“全家桶”刷上几集美剧。她是他心甘情愿交换的一切文艺与理想。
直到——她慢慢把日子过成了他过去的模样，只求一个安稳，她想要跟他有一个孩子。他的犹豫和推拖，彻底伤到了她。她觉得自己的全部付出竟然换不到一个孩子，对爱情的失望让她彻底变疯狂。她开始疑神疑鬼，怀疑与他认识的一切女性，她确信他不要孩子一定是因为有了其他女人。他的工作圈子和生活圈子，被她完全搅乱了。
第二杯的苦味要比第一杯来得浓烈，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难道是橙皮不够香？他其实非常爱她，他并没有别的女人。他只是还没有融入这座善变的城市，不敢承认他的顾虑，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快就和这座城市拥有一个孩子。他觉得这样的解释她听不懂。他离过一次婚，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他不敢想象那孩子心里是怎样看待他的。他对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从不敢再次去尝试。他敢再次深爱一个女人，却不敢再次扮演一个父亲。他知道这些心里的情结，还需要时间去捋一捋。可她，并没有给他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恐怕又要被赶出一个家庭，继而赶出一座城市。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他可以再去争取，也可以去妥协，可他心里并不情愿。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执拗什么，或许只是想活成一部分理想该有的样子，那究竟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给自己点了第三杯Old Fashioned，她还没有找到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