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雨赋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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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班孟坚作两都赋，张平子作两京赋，皆呕心之巨构也。其文辞富丽，体制恢宏，识见广博，而名著于世。及至左太冲也，则穷十载之精血，乃为三都之赋，于是，洛阳因之而纸贵焉。余素日痴爱于雨。夫雨，天地之气所凝结焉，故风起雷动，云行雨施，而得以季序分焉。因作秋雨、夏雨、春雨之赋，并命之为三雨赋。其辞曰：
秋雨赋
暮秋天寒，魏王置酒于邺台，子建、子桓、仲宣、孔璋诸子在席。时，台外霡霂飘扬，亭阁冥迷，江山曈昽，其美无极。王乃举酒迎风而歌曰：“秋雨霏霏兮秋气醺，秋池微波兮秋叶纷。及时畅饮兮须尽乐，人生几何兮苦愁殷。”因命子桓作赋，子桓欣然应曰：“唯唯。
“若乃四时易，秋节臻。厉气结，旷野昏。日隐匿于崦嵫，风飙行于乾坤。栗远征之哀雁，散密布之玄云。尔乃，神灵杂沓，羽衣缤纷。飞廉息风，屏翳播雨。于是，纤缕联翩，柔丝容与。初轻盈以沾裳，终连绵而弥宇。徂永夜以悱恻，敲梧楸而凄楚。
“若乃霪雨阻隔关山，烟霭横笼江渚。行舟亭亭而待发，游子切切而思渡。于是当此际，羁客有栖迟之叹，迁人动谪戍之愁。点点滴滴，萦耳畔而心揪；断断续续，入眼帘而怀忧。
“至若云消雨霁，阴散虹生。晴日耀而积潦收，縠纹静而秋水平。天爽朗以澄澈，物焕然而新明。登东皋以舒目，觉神怡而气清。俯仰之间，而人之心境因之而异也。”
王闻之，慨然而叹曰：“善！然人之境界亦有不同焉。是以，旷者不因外物之好恶，一己之际遇，而心境有所易焉。是故，颜回安箪食之乐，扬子甘淡泊之闲。况乎，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又岂受外物所左哉！”
众皆拜服，子桓愧然。于是，君臣饮酒甚欢。
夏雨赋
时，魏王与诸子饮宴甚欢。仲宣恭然引觞而尽，因谓王曰：“夫秋雨者，凄楚悱恻。若呜咽之鸣泉，似凝绝之幺弦，声哀婉而流徵，意缠绵而惨戚。观之，使人怅然而太息；闻之，使人勃然而变色。而夏雨者，则如黄钟大吕。声沉雄如击缶，势急切若擂鼓。观之，快哉若睹王师之破虏；闻之，欣然欲拔己剑而起舞。是故，两者之境界、气象迥然而异也。”王大悦：“壮哉夏雨！请为孤赋之。”仲宣俯首而应曰：“诺诺。
“若乃炎燥之夏日，气沉闷而滞凝。卧簟席以摇扇，心怀怨而不宁。鱼跃水以舒气，鸟潜空而喑声。或有树荫之响蝉，厌厌而噪鸣；或有野陌之迁蚁，碌碌而疾行。尔乃，昏天压，彤云横。列缺轰动，霹雳震惊。俄顷，狂风飏，骤雨倾。于是，惠泽施，甘露零。人心畅，积怨平。
“若夫其状也，若珠玉之坠盘兮，音琅琅而铿锵。似漫空之流矢兮，万物避锐而莫当。间间阵阵兮，若鏖兵之号角；此起彼伏兮，若海潮之浪浪。至若其气象也，雰雰霶霈，洒洒扬扬。尽逸兴之淋漓兮，纵快意若龙骧。挟千军以行进兮，驱万舸而下江。若银汉之乍泄兮，似飞瀑之汤汤。
“若乃骤雨歇，阴云散。雷锥息，风旗偃。湖水升，洪波泛。尔其，曜灵出，虹霞灿。山色浥尘而透碧，芙蕖衔露而弥艳。于是，童稚荡舟，嬉戏乎莲间；耄耋策杖，相携于林边。白鹭交颈而颉颃，沙鸥结伍而翩跹。于是乎，天地融和，万物陶然。”
语毕，仲宣延觞四揖而祝酒。王乃捻髯沉吟，默然而颔首。已而，拊掌而叹曰：“善！妙哉，造物者之神奥也！夫秋雨与夏雨，契合于刚柔，类表乎阴阳。是以，刚盛则易折，其势虽急，然其时必促；而柔盛者，其势虽缓，然其时必长。譬之于人、世间物事，莫不如斯焉。此中至理，唯尔等自悟焉。”
于是，诸子谨然而应。须臾，欢宴既洽，众皆酣然而酩酊。
春雨赋
翌日酒醒，霪雨未歇。王复延请子建、子桓、仲宣、孔璋诸子，赴宴于雕甍之宫阙。酒酣，因谓众人曰：“畴昔之宴，尔等皆殚智竭才，列玑累珠。所赋者，秋雨与夏雨也，气象迥异，形态各殊。筹巧思于方寸，缀丽藻于须臾。善矣！孤诚心悦而服之，今犹意兴未尽焉！”乃命倡伶乐工鸣笙鼓瑟，于是郑女循律而踏歌，胡姬应节而起舞。时，子建神情眇忽，仿佛兮若有所悟。已而，举酒盈觞，逡巡四顾。顾谓诸人曰：“若日前所赋秋雨与夏雨者，实使人难援翰再为之。然造化体物，禀赋殊姿。故雨虽一物，而其形态多端，其气象相左，其神韵参差：斯乃造物要妙之机。夫春雨者，若御风起舞之胡姬；而夏雨者，则如沙场驰骋之王师；秋雨者，则如弥夜啁哳之鹍鸡。是故，物因之以缤纷，世缘此而驳美。”遂请为春雨之赋。其赋云：
夫何斯雨之宜时兮，当阳春以发生。随夜风以潜翳兮，润万物于无声。于是，流芳之季，阳气勃郁，草木初萌；娇雷震动，蛰虫俱惊。感昊天之布德兮，观霖露之姗零。遂乃，仰睎想象，吟哦中庭。心愉怿而不已，情独钟乎此精灵。
于是详察其形，虽有相如之妍辞，文通之彩笔，僧繇之珍墨，讵可殚摹其状哉？方其乍下也，婉兮娉婷，袅袅依依；沾裳则欲湿未湿，拂面则似丝非丝。尔其交加也，衯衯霏霏，靡靡裔裔；激水则涟漪滟滟，穿花则芬馨披披。
于是细辨其声，其声若箫笛，缠绵缱绻，我我卿卿；鸧鹒于飞，关关嘤嘤。而夏雨之声则如琴瑟，舒畅爽朗，琅琅铮铮。至于秋雨，其声则如琵琶，悲悲切切，叮叮咛咛；弦动徵商之音，曲发幽咽之情；似机杼之呻吟，如促织之寒鸣。
于是静品其韵，其韵空濛婉约，飘忽轻灵；凄迷隐幻，落寞清泠。逐飞花兮似梦，弥天宇兮盈盈。恍有人兮倚帘栊，处春闺兮伶仃。块延伫兮神黯然，念良人兮远征行。望游丝兮共绸缪，心惝怳兮愁思萦。
尔乃翩然神驰，南国暮春，烟笼雨扬。扶罗盖兮优游，携佳人兮徜徉。观乎窈窕之江南，旖旎兮似毛嫱。隔重纱兮被雾縠，微芳霭兮若丁香。柳垂条以低曳，燕呢喃而双翔。于是，醄然沉醉，不知身之于何方。
昔，班孟坚作两都赋，张平子作两京赋，皆呕心之巨构也。其文辞富丽，体制恢宏，识见广博，而名著于世。及至左太冲也，则穷十载之精血，乃为三都之赋，于是，洛阳因之而纸贵焉。余素日痴爱于雨。夫雨，天地之气所凝结焉，故风起雷动，云行雨施，而得以季序分焉。因作秋雨、夏雨、春雨之赋，并命之为三雨赋。其辞曰：
秋雨赋
暮秋天寒，魏王置酒于邺台，子建、子桓、仲宣、孔璋诸子在席。时，台外霡霂飘扬，亭阁冥迷，江山曈昽，其美无极。王乃举酒迎风而歌曰：“秋雨霏霏兮秋气醺，秋池微波兮秋叶纷。及时畅饮兮须尽乐，人生几何兮苦愁殷。”因命子桓作赋，子桓欣然应曰：“唯唯。
“若乃四时易，秋节臻。厉气结，旷野昏。日隐匿于崦嵫，风飙行于乾坤。栗远征之哀雁，散密布之玄云。尔乃，神灵杂沓，羽衣缤纷。飞廉息风，屏翳播雨。于是，纤缕联翩，柔丝容与。初轻盈以沾裳，终连绵而弥宇。徂永夜以悱恻，敲梧楸而凄楚。
“若乃霪雨阻隔关山，烟霭横笼江渚。行舟亭亭而待发，游子切切而思渡。于是当此际，羁客有栖迟之叹，迁人动谪戍之愁。点点滴滴，萦耳畔而心揪；断断续续，入眼帘而怀忧。
“至若云消雨霁，阴散虹生。晴日耀而积潦收，縠纹静而秋水平。天爽朗以澄澈，物焕然而新明。登东皋以舒目，觉神怡而气清。俯仰之间，而人之心境因之而异也。”
王闻之，慨然而叹曰：“善！然人之境界亦有不同焉。是以，旷者不因外物之好恶，一己之际遇，而心境有所易焉。是故，颜回安箪食之乐，扬子甘淡泊之闲。况乎，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又岂受外物所左哉！”
众皆拜服，子桓愧然。于是，君臣饮酒甚欢。
夏雨赋
时，魏王与诸子饮宴甚欢。仲宣恭然引觞而尽，因谓王曰：“夫秋雨者，凄楚悱恻。若呜咽之鸣泉，似凝绝之幺弦，声哀婉而流徵，意缠绵而惨戚。观之，使人怅然而太息；闻之，使人勃然而变色。而夏雨者，则如黄钟大吕。声沉雄如击缶，势急切若擂鼓。观之，快哉若睹王师之破虏；闻之，欣然欲拔己剑而起舞。是故，两者之境界、气象迥然而异也。”王大悦：“壮哉夏雨！请为孤赋之。”仲宣俯首而应曰：“诺诺。
“若乃炎燥之夏日，气沉闷而滞凝。卧簟席以摇扇，心怀怨而不宁。鱼跃水以舒气，鸟潜空而喑声。或有树荫之响蝉，厌厌而噪鸣；或有野陌之迁蚁，碌碌而疾行。尔乃，昏天压，彤云横。列缺轰动，霹雳震惊。俄顷，狂风飏，骤雨倾。于是，惠泽施，甘露零。人心畅，积怨平。
“若夫其状也，若珠玉之坠盘兮，音琅琅而铿锵。似漫空之流矢兮，万物避锐而莫当。间间阵阵兮，若鏖兵之号角；此起彼伏兮，若海潮之浪浪。至若其气象也，雰雰霶霈，洒洒扬扬。尽逸兴之淋漓兮，纵快意若龙骧。挟千军以行进兮，驱万舸而下江。若银汉之乍泄兮，似飞瀑之汤汤。
“若乃骤雨歇，阴云散。雷锥息，风旗偃。湖水升，洪波泛。尔其，曜灵出，虹霞灿。山色浥尘而透碧，芙蕖衔露而弥艳。于是，童稚荡舟，嬉戏乎莲间；耄耋策杖，相携于林边。白鹭交颈而颉颃，沙鸥结伍而翩跹。于是乎，天地融和，万物陶然。”
语毕，仲宣延觞四揖而祝酒。王乃捻髯沉吟，默然而颔首。已而，拊掌而叹曰：“善！妙哉，造物者之神奥也！夫秋雨与夏雨，契合于刚柔，类表乎阴阳。是以，刚盛则易折，其势虽急，然其时必促；而柔盛者，其势虽缓，然其时必长。譬之于人、世间物事，莫不如斯焉。此中至理，唯尔等自悟焉。”
于是，诸子谨然而应。须臾，欢宴既洽，众皆酣然而酩酊。
春雨赋
翌日酒醒，霪雨未歇。王复延请子建、子桓、仲宣、孔璋诸子，赴宴于雕甍之宫阙。酒酣，因谓众人曰：“畴昔之宴，尔等皆殚智竭才，列玑累珠。所赋者，秋雨与夏雨也，气象迥异，形态各殊。筹巧思于方寸，缀丽藻于须臾。善矣！孤诚心悦而服之，今犹意兴未尽焉！”乃命倡伶乐工鸣笙鼓瑟，于是郑女循律而踏歌，胡姬应节而起舞。时，子建神情眇忽，仿佛兮若有所悟。已而，举酒盈觞，逡巡四顾。顾谓诸人曰：“若日前所赋秋雨与夏雨者，实使人难援翰再为之。然造化体物，禀赋殊姿。故雨虽一物，而其形态多端，其气象相左，其神韵参差：斯乃造物要妙之机。夫春雨者，若御风起舞之胡姬；而夏雨者，则如沙场驰骋之王师；秋雨者，则如弥夜啁哳之鹍鸡。是故，物因之以缤纷，世缘此而驳美。”遂请为春雨之赋。其赋云：
夫何斯雨之宜时兮，当阳春以发生。随夜风以潜翳兮，润万物于无声。于是，流芳之季，阳气勃郁，草木初萌；娇雷震动，蛰虫俱惊。感昊天之布德兮，观霖露之姗零。遂乃，仰睎想象，吟哦中庭。心愉怿而不已，情独钟乎此精灵。
于是详察其形，虽有相如之妍辞，文通之彩笔，僧繇之珍墨，讵可殚摹其状哉？方其乍下也，婉兮娉婷，袅袅依依；沾裳则欲湿未湿，拂面则似丝非丝。尔其交加也，衯衯霏霏，靡靡裔裔；激水则涟漪滟滟，穿花则芬馨披披。
于是细辨其声，其声若箫笛，缠绵缱绻，我我卿卿；鸧鹒于飞，关关嘤嘤。而夏雨之声则如琴瑟，舒畅爽朗，琅琅铮铮。至于秋雨，其声则如琵琶，悲悲切切，叮叮咛咛；弦动徵商之音，曲发幽咽之情；似机杼之呻吟，如促织之寒鸣。
于是静品其韵，其韵空濛婉约，飘忽轻灵；凄迷隐幻，落寞清泠。逐飞花兮似梦，弥天宇兮盈盈。恍有人兮倚帘栊，处春闺兮伶仃。块延伫兮神黯然，念良人兮远征行。望游丝兮共绸缪，心惝怳兮愁思萦。
尔乃翩然神驰，南国暮春，烟笼雨扬。扶罗盖兮优游，携佳人兮徜徉。观乎窈窕之江南，旖旎兮似毛嫱。隔重纱兮被雾縠，微芳霭兮若丁香。柳垂条以低曳，燕呢喃而双翔。于是，醄然沉醉，不知身之于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