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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国仇家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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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章为人,大家同学都晓得,沉着坚毅,同情劳苦大众,上海‘八一三’战后近一年,有一次,他到我办公室,向我借了一大笔款,讲他有急用,时间过了有半年,没有再来找我,我感到奇怪,就到他家找他,小章的妈妈,哭兮兮的同我讲,两个月前,小章在南京被日伪特工抓去,说他是抗日分子,共产党,接济医疗、通讯等重要物资器材给苏北游击区,反对日本皇军、破坏大东亚新秩序……罗织了一大堆罪名。丧心病狂的汉奸走狗,对他秘密用刑拷打,后来汉奸听说章家有财产,把他打得七荤八素,把没有口供的小章押来上海。汉奸派人放风给小章父母讲,你出两根大条子(黄金二十两)阿拉就放人,案子不追究。当时,小章父母听到这个风声,很快把金条凑好,送到吴四宝一伙汉奸指定的接头地点,金条去了,那晓得接到的是个用薄毯子盖着全身,心口上放着个热水袋垂死不能救的皮包骨头人。汉奸交人给小章父亲还恐吓说,阿拉交人是睡在帆布床上的,帆布床免费奉送,以后你闲话当心,要是不识相,乱讲三千,不怪阿拉不客气!小章父母只好忍气吞声,连帆布床带回。小章的姆妈还说,小章换衣入殓时,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大家都哭着不敢讲,怕张扬出去,节外生枝,大祸再次临头。日伪统治,就是靠恐怖手段,汉奸特务,无恶不作,也靠着恐怖敲竹杠发财。小章父母,人财两空,死了儿子,又出冤钱,还不敢喊冤枉。小章父母还说,小章生前在大学毕了业,不帮忙阿爹坐写字间做生意,近两年就是到南京苏北去跑单帮,生意做得忙忙碌碌辛辛苦苦,但从不看他赚钱,又不想讨家主婆。我当时听了想,小章不过舒服安稳生活,恰恰去冒风险运货跑单帮,还向我借钞票添本,一定是参加地下爱国活动。再说,他过去一向就愿意赔精力贴钞票替穷人办好事,为受压迫穷人鸣不平。上海‘八一三’战争,小章为救济难民、慰军、宣传抗日事务,出钱出力,日夜奔走,废寝忘食,有一次,我看他辛苦得人也瘦了,行动很像C.P.(共产党英语缩写)。我问他,你是不是C.P.他笑着说,我们老同学,你看我像,就是,你看我不像,就不是。我猜他百分之百是C.P.成员。采购物资,接济新四军肯定也是真的,运货走单帮料想是伪装掩护,否则,他借我钞票做啥?像他这样有学识的好人,如果活着将来做官,一定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好公仆,唉!”

    丁信诚说:“照你这么一说,章志义肯定是共产党,他是好同志。他是个抗日战线上的无名英雄。他冒风险吃苦头贴钞票,为啥?肯定是为了抗日。大周,我们有这样舍身爱国、成仁取义的朋友,我感到骄傲。”

    丁信诚把两个酒杯都加满了酒。说:“为了悼念小章,大家酹酒。”两人酹过酒,沉默片刻。丁小开说:“往事,像在眼前,去月宫舞厅跳救济舞,是小章给我打的电话,罗苡本来是我同小章同时选中的人,我讲罗苡漂亮,他就让了路。大家白相的时候好开心!真真想不到,他英年被害,从此,我们少了个人间知己!”小开悲叹感慨了一番后又问。“后来,小章的父母呢?”大周说:“在小章入土的时候,我带了祭品、鲜花,到小章家吊唁,哪知道,小章父母把房子顶给别人,我想,是他们怕再触霉头,躲避搬走。乱世人命,好比一棵小草,任凭日伪军警、汉奸走狗生杀予夺。”接着,大周又谈了‘八一三’上海之战的尾声,八百壮士孤军浴血,战斗在位于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当时,还出现了一件激动人心的爱国壮举,一个少女童子军杨惠敏,不怕死,冒着日军炮火,献去一面旗帜,当这面神圣的旗帜在四行仓库屋顶上高高飘扬时,全上海市场看到,无不为之感奋流泪,大大地鼓舞了千百万人民的爱国豪气。

    谈到周家的近况,大周又说:“至于我自己,我兄弟两个,没有姐妹。小周进航校,以身许国。不是我触自己的霉头,空军军人战斗在蓝天,能够活着退伍的人,百分比极小。我本来想去延安,但是我父母苦劝,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在身边,我不忍心遗弃老人,只好留下来。家父为了扎牢我,再加年纪也老了,把他经营的商号都托付给我,让我挑起撑持家业担子。清夜扪心,我身当壮年,实在惭愧!愧对祖国,愧对浴血抗战的将士,我只有抱着有钱出钱的救国宗旨,勉力捐献。”

    丁小开说:“只要个人尽心尽力做对国家对同胞的好事,不做卖国求荣的汉奸,不能说不爱国。像我,在法国读书,抗战发生,仿佛置身事外,比起留在国内参加救亡运动的朋友来,自叹不如。”

    说着说着,他俩话题谈到上海娱乐圈。大周说:“上海打仗期间,租界周围,炮火连天,娱乐业萧条。后来战火推移,江浙两省的财主富绅,逃难来上海聚集租界,加上靠勒索敲诈有财路的汉奸流氓,以及靠囤积居奇投机取巧发国难财的商人,他们成为醉生梦死吃喝嫖赌的白相人,娱乐业才又兴旺起来,不过毕竟是打了折扣的,舞厅、酒吧关门的不少。日本妓院的日本、朝鲜妓女,被日本军方征去当慰劳妇。按摩院、跑狗场、赛马场、回力球场通通歇业,各等堂子生意清淡,京剧、电影同游乐场都不景气,只有向导社一枝独秀,像雨后春笋,比抗战前增加不少。向导社容易开,花本钱不多,搞一两间房子有部电话或者在大饭店包房间,招用几十个年轻女郎,打出广告,就可以营业。现在上海失业工人特别多,闸北的工厂,战争打光,租界上的工厂,也缺乏原料,开开停停。失业的女青工,或原来是舞女,玻璃杯(指女招待)等等少女。有多少没办法的,只好当松裤带的向导女郎。另外现在赌台、摇宝,又兴隆起来。上海这块地方,在帝国主义外国人统治下,只能是买办、闻人、黑社会,西方冒险家的乐圈,只能是商业发达、吃喝嫖赌抽白相乌烟瘴气的消费型城市,是穷苦女人最受苦难的地方。”丁信诚说:“大都市穷女人沦落风尘,倒并不单是上海一个地方,我在法国巴黎,看见出卖色相的女郎,也邪邪气气。杨福珍现在怎么样,你晓得吗?”大周说:“她很爱徐蕴昌,曾向我透露口风,情愿无条件跟小徐,做二房也可以。小徐却跟我说怕带个舞女回四川,他家里不会接受,会受到他老太爷责骂。再说,徐蕴昌是个贪玩好动、心无长性的人,他在四川原来有个女朋友的,一到上海读书就见异思迁,和人家散了。杨福珍即便嫁了他,怕也不会有好结果。”

    这话引发了丁信诚想起王卓如,他拿起酒壶,加满了两个人的酒杯,举杯说:“我借你的酒,为我的童年女朋友祝福,来,干杯!”

    周治仁说:“你的童年女朋友,是不是那年圣诞节,同你在丽都舞厅的那位?”丁信诚点头沉默。王小姐请他同吃圣诞大餐的情景,宛然入目,王小姐对他,一往情深,他感到对不起她。俄倾,丁信诚回过神来,又问杨福珍的事。周治仁说:“后来,小徐离开上海,隔了几天,杨福珍打电话邀我到她家去她对我说,她很烦恼。她又说,不愿当舞女,想正正经经嫁人,有个归宿没人要……她讲着讲着,不管她父母同我在场,就哭了起来,哭得蛮伤心。后来,日本人在上海打仗,舞厅歇业,这个时候,舞女嫁人的最多。杨福珍有个跳舞熟客,我见过,看年纪比她大十多岁。客人答应负担她父母生活,她为了父母就同这个熟客,马马虎虎结了婚。不久,她男人盘下了一家弄堂口的小烟纸店,她当夫妻双档商店的老板娘,蛮安心。”

    丁信诚说:“你同她有来往?”大周说:“她有时打电话给我,叫我帮帮小忙,她有借有还,蛮讲信用。其实,我借钱给他,并不想她还。她还我,我照收,不还我,我不讨,她再借,我不打回票。丁小开,你现在看到她,根本想不到她过去是穿皮大衣,着高跟鞋,摩登的二流舞厅中等舞女。她现在粉不擦,口红不抹,阳丹士林布旗袍一件,勤俭朴素,夫妻两个,早晚营业,已经有了一个小囡,是个好家主婆。唉!我错过机会。”丁信诚说:“舞小姐见惯了繁华场中夜生活,知甘识苦,感觉到纸醉金迷,呒没味道,罗苡也厌恶夜生活。”丁小开转问起董蓓蓓。大周又阴沉地叹着气说:“讲起她,是一个悲壮而凄惨的故事。董小姐,她为人有自卑感。她怕同大学生轧朋友,感觉配不上。也不愿同有钞票客人深交,怕人家是‘牙签朋友’(玩弄女性者)白相过了会丢弃她。她一心一意想嫁个小职员,身份差不多。她嫁人没有嫁妆,她也不想学别人大红大绿,只想两夫妻过个安定清苦生活。唉!战争破灭她的平淡愿望,使她遭遇不幸!董小姐是我们都相熟的舞小姐,为对这位感情专一善良的女子寄托哀思,丁小开,我同你酒杯加满,为她酹酒。”

    他俩把酒酹地。丁信诚说:“董小姐是怎么死的?”大周说:“你听我讲下去。后来,董小姐在舞厅碰到了个京沪杭铁路管理局的小职员,他的职员身份,配董小姐胃口。这位舞客,是外乡人,单身在上海,董小姐看中了他,不当舞女,无条件两人同居,不到一年,董小姐母亲,驾返瑶池,她靠男人的死薪水过日子,恩恩爱爱,俭朴持家。啥人晓得,打起仗来了,路局对职工,每人发两个月遣散费和一个留职停薪的通知,等将来时局太平,职工可以凭留职停薪通知,申请回路复职。原来铁路职工,是英国人留下来的人事制度,小职员凭学识,投考录取,进了路局,不犯路规,不会遭开除,职业平凡、安定。董小姐的男人,平时谨慎本分,吃惯安稳饭,不懂交际,被路局遣散,就此失业。汉奸维新政府上台,铁路需要人,出了通告,凡是路局原职工,可以回铁路供职。你不会想到,小董男人气节凛然,不肯回到实际上是日本人管理的铁路部门,替日本人利用铁路运送军队、物资,为虎作伥。当然,他也不愿家主婆再当舞女。北方人会做面食,他买了一副馄饨担,夫妻两人,串里过弄,卖馄饨、阳春面,维持生活。董小姐运气不好,他男人得了病,董小姐挑不动馄饨担,做不成生意,坐吃山空,经济困难。她当女工,机会寻不到。她不愿对不起她男人,舞女不肯再做,情愿跟她男人,吃苦耐穷,靠典当旧货半饿半饱过日子。端阳节,邻居可怜小董夫妻,拿乡下亲眷送来的几十只粽子,转送十多只给他们,小董男人,饿,一连吃了六只,这男人本来有胃病,糯米撑坏了胃,病情恶化,看医生没钞票,呼呼哀哉。董小姐男人死了。又没小囡,我猜想,她感觉孤单,在世上活下去没味道,啥留恋,殉夫上吊自杀。她在自杀之前,似乎是有意识地同邻居讲了她同她男人的遭遇、正气和苦难,留下了有个好小姐妹杨福珍的住址。她自杀之后,邻居发觉,就找到了杨小姐。杨小姐又电话找到了我,我同杨小姐一道料理了董小姐丧事。”

    丁信诚说:“董小姐夫妻,结局真是太惨啦,她是被侵略战争间接杀死的人,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恶。”

    “大周,日本人占我国土,杀我同胞,害得我妻离子散,有家难归,这一份国仇家恨,叫阿拉怎能忍得下去。”

    大周说:“你现在有啥打算?”丁信诚说:“我到上海来,一是寻找罗苡,见见老朋友。二是想有机会报效国家,尽国民天职,眼下,先谋一份职业,我打算到《大公报》去应聘,如果不成,再到《申星报》去试试。《申星报》正招三名港版编辑,编辑者一定会中文、英文、法文。我正好熟悉这几国语言,我相信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相信你找到个好职业。如果在上海,仍需要周治仁帮忙,请随时跟我联系。”

    丁信诚握住周治仁的手,深表谢意。半个月后,丁信诚被招进了《申星报》,任港版(海外版)的编辑。这工作对丁信诚来说,是一份很适合他的差事,他发誓,要通过报馆的园地,激发中国人爱国主义热情,为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作出贡献。其次,他要通过报界,寻找罗苡及家人亲友的下落。

    丁信诚由此开始了他的编辑生涯。那天,丁信诚突然想起住在梁家的阿菊,便顺路去看看他们。梁小姐依然住在旧居,晚上突然见丁信诚到来,高兴地说:“丁先生来到我家,真是贵客,多年不见,你可安好。”丁信诚看见梁小姐怀中抱个小囡,便问:“你的先生是?”“他是阿拉厂的管车工人。我还在袜厂做工。日本侵略上海,工厂缺乏原料,工钿打折扣,工人的日子不好过,这小囡身体也不好,常病。”梁小姐答。

    “你爹呢,他可好?”梁小姐即刻两眼泪汪汪地说:“我爹死得惨,他是在大世界附近被东洋人的飞机炸死的。”“梁小姐,你不要难过。这血债总要讨回来的。阿菊呢?她在哪里?”“你不晓得,她非常喜欢你,听说你出了车祸又出了国,整天像病人一样茶饭不入口,阿福师傅的儿子荣生娶了她,方有一个藏身之地,跟着阿福师傅一家随你丁家到内地去了。”

    丁信诚听完梁小姐的话,开始对迁居四川的父母产生深深地怀念。(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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