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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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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时的家乡,每入夜,就黑灯瞎火的。因此,我常跑到“闲人”家。他挺爱讲故事,而且讲得很活,我爱听极了。在那小小的屋里,听故事的人很多,并且不只小孩子,大人有时也去。

    每每开讲前,他总要五指并拢,微屈,象倒盖着的盘子,手心里不知怎样的夹法吸住一盒火柴“啪”地往床铺一扣,喊道:“安静!”慢慢地就讲了起来,或悠悠扬扬,或慷慨激昂。声音不大,但极好听。一屋人,被他的故事逗得忘神:有的为“韩文公冻雪”而忧心仲忡,有时被“孔明空城计”吓出一身门,有时为“秦桧陷害岳飞”而痛恨,有时为“张飞板桥叱退兵”而喝彩,

    他满肚子是故事,我是最羡慕和崇拜他的。听完故事之后,隔日我也学着讲,连声调都学,给那些没听过的小孩子讲。为此,闲人抚摸着我的额头,说:“将来你比阿伯更会讲。”

    “阿伯好称心,天天都闲。”我说。

    “是啊。”他叹了口气,说:“阿伯是个闲人哩。”

    印象中,我只知道他是个“闲人”也不知他的名字。那时,我叫他阿伯。

    闲人不仅讲古代故事,也讲近事,如竹仔巷杀日兵,胡琏抓壮丁,但也许故事讲得多了,他便换换口味,拿出他的另一绝:唱潮州方言歌谣。他的歌声有点沙哑,却很响,我觉得相当悦耳。至今我仍深深地记得他当时唱赤叶河的情景:

    月亮弯弯星斗光

    山埔山草是俺个好眠床

    九月秋风凉人骨

    唱起的山歌唱唔开我的心头恨。

    歌声低沉,凄凉,又充满若愤怒。我听着听着,胸中涨满阵阵的冲动,强烈地幻想着要把霸占赤叶河的狗县太爷揍扁。我在那时,便产生了最原始的理解,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闲人又有一面使我更难忘:他不但爱唱出名的民谣,而且爱唱自编的民谣。

    我八岁那年,有一天晚上,闲人又在家中讲故事。昏暗的火油灯下,他的脸十分瘦削,眼睛深陷,布满着血丝。我看出,他很困乏疲惫。他那憔悴的样子令我好同情。但他那张稍拱出的嘴刚张开,我便感到浑身充满着一种活力。

    “安静!”他手握火柴,往床铺上一扣,说起开场白“今晚么,不讲故事,唱民谣。唱的是,臭种狗。”这道民谣是他自编的,有人曾听过,知道是在影射村里的民兵阿义。人们佩服他的胆量,又为他捏一把汗。此时,偏偏阿义站在人堆后。人们没觉察,闲人也没看到。他晃荡着头,一板一眼慢慢哼唱:

    乡中出个臭狗儿,处处有高技

    好食惰做真可恶,还自以为是。

    别人呀,若说他半句

    他一个拳头砸你上西天。

    人称他是土地爷

    比起土匪恶三成

    苍天若是能睁眼

    认准这个臭狗儿。

    阿义沉不住,冲上去对着他的前额狠狠一击。火油灯被阿义冲过的旋风刮得忽明忽暗。闲人愣着,又摇摇晃晃,昏倒过去。

    “老不死,评水浒批宋江你不讲,偏偏宣传毒草。带到民兵营去!”

    阿义叱道,指挥几个人,吵吵嚷嚷,架着闲人,往民兵营而去。听众们不敢吭声,默默地跟在后边。

    路崎岖,人们虽然走惯了,仍很小心。近处的山坡厚黑厚黑地迫人,远处山岭隐隐约约。山风吹拍着刺竹“沙沙一—沙沙”瑟瑟飒飒,沉沉的。

    闲人的昏倒,我觉得挺伤心,噙着泪水,走在最前头。

    阿义打着电筒照射我,笑着随口问:“你父到县里开会,回来吗?”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用手遮住前额,说:“不知道!”

    他也不介意,摩挲着我的头发。

    我忽然讨好般勉强一笑,吸着鼻涕求他,说:“阿义叔,不要打阿伯。”

    “回去,你孩子懂什么?”他喊了一声,走进民兵营,将门关上,堵住跟随的人们。

    几天后,闲人回来了。我赶紧跑到他家去看他。他蹲下来,紧紧地抱着我。“孩子,你心肠真好。”他说,声音越来越低,我害怕地扭头看他,见他瘦弱得厉害,眼眸凝滞,兜着泪珠。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安静。”他突然说“别哭,阿伯给你讲个故事,说的是,济公活佛,”

    那是我听闲人讲的最后一个故事。因为自那件事后不久,我随爸妈迁到潮州来。从此,我再也没听闲人的故事。我一直觉得心中有一种缺陷的感情。

    后来我长大了,家乡有人来潮州,找我的爸爸办事。我赶紧询问:“闲人他一一”

    “过好日子罗。”来人说。

    “还讲故事吗?”

    “讲!”

    “还扣火柴喊‘安静’吗?”

    “喊!不过现在不是握火柴,是方形打气机。”

    “噢一一”不知怎地,我不禁呼出一口气,宽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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