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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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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娘有双好看的眼睛,双眼皮丹凤眼,大大的,黑黑的,水灵灵,亮汪汪。她经常逗我们小把戏玩耍:“你看我眼里有谁?”我们睁着眼睛看娘的眼睛,快活地说:“有我,有我,有我。”她又问:“你们眼里有谁呢?”我们答不上。她在每人脑壳上敲一下,说:“蠢宝,你们眼睛里有娘。如果娘眼里没崽,崽眼里没娘,一个鸟窠就散了。”我们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

    我仔细观察娘的眼睛,碧蓝碧蓝,明澈透亮,说像什么就像什么。似乎像两颗晨星,珠黑睛亮,炯炯发光,耀得世界一片光明;又好像像两支勘探灯,深邃传神,熠熠生辉,照得地下明亮如昼;还像两座大湖,广阔无垠,湖光四射,容得千江万溪

    无论是喂猪打狗,还是下地摆弄土它它,我娘总是眼睛挂灯笼,脸上飘红霞,无名小调不离口,如一只翘着尾巴飞来飞去的花喜鹊。怪不得婶婶们叫她“乐嫂子”

    “哗啦”晴天一声霹雷。我父亲猝然暴病上了九天,遗下“嫩鸟婆带窝小鸟鸟”娘33岁,我7岁,妹妹比我少2岁,弟弟才2岁。好像整个天塌在她头上,夜以继日地哭诉着“我命苦啊”哭得天黑地暗,泣得墙倒屋歪,流出来的眼泪洗得脸,划得船。几个月下来,她像霜后的瓜苗,蔫得瘦了一身肉,一对眼睛目光呆滞,黯然失色,郁郁寡欢,神情恍惚。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天哪!这么一场痛哭,想不到娘那水灵灵亮汪汪的眼睛,竟成了两个暗洞洞,灰蒙蒙,无名小调也匿声绝迹了,几乎变了一个“哭娘娘”哭呀哭,越哭娘的眼睛越灰,心地越冷,神态越呆,越是辨不清东南西北,几乎连命都丢到了黄泉?!现在想起来还怪可怕的。

    二

    傍晚,我放学回家不见娘的影子,问及去向,饥肠辘辘的弟妹一味摇头;向伯娘打听,她眉头顿时打了结,知道不是好兆头,赶紧把婶婶们喊拢来,向四面八方搜去“钻山打洞”地觅寻我娘。

    我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跟在她们后面扯开喉咙大声哭喊:“娘啊——你在哪里——快回来啊!”可是只听到山鸣谷响,没有娘的回音。我沉下的心打起鼓来:娘,你没事吧!

    河堤、塘堰搜遍了,也未看到娘的踪影。大家捏着一把汗,心如牛皮鼓绷得紧紧的,出不了大气。我的双腿像灌满了铅,迈不开脚步。弟妹只是“娘——娘——娘”地哭个不停,好像天蹋到我的头上来了!

    我猛然想起我娘平时的习惯行迹,请伯婶们去我父亲坟上寻找?不由分说,她们举着火把结队前往,推着我在头里领路。老远看到那里依稀有个人影,我打起飞脚如兔子般奔跑过去,哎,我娘果然在那里。此时,她趴在父亲的坟堆上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十指尖尖都是血,脸上鼻涕眼泪横着流;灰洞洞的眼眶装满暮色苍茫的苦汁,眸子直得如鱼目,显不出我的人影;“我的命好苦”的自啜声小得如蚊鸣。我嚎啕般地喊娘,声虽似洪钟,却没能唤醒娘。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心又拴紧了。

    过细一看,我愣得眼睛发直:坟堆上现出一个大洞,洞周围的土堆可见斑斑血迹。何须询问,这土洞显然是娘用双手抠出来的啊!我双脚跪下去,两眼凝视她眼皮下垂的眼睛,双手抓着她带血的手,哭诉地劝说:“娘啊,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如泣如血的声声呼唤,可是娘仍然不动声色。哭呀哭,劝啊劝,老半天她的眼睛才慢慢挣开一条小缝,声泪俱下地吐出一句话来:“你们找我回去干什么?让苦命的娘跟你父亲去了吧!”说完又闭上了那丝丝的小缝眼,我又傻眼了。

    娘显然是要在这里寻找她自己的归宿!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腰,眼泪巴嗒巴嗒地流下来,嘴里不断地嚷嚷:“娘,娘,娘!我们兄妹都是没出窝的小鸟,你不能闭眼撒手丢下我们!”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脑壳犁着娘的身子往回走。可她还是眼睛不光一丝,脚步不挪一毫,只是用血手无力地抱着我的头。

    伯婶们够耐心了,劝慰的话说了几箩筐,苦口婆心,舌干唇焦,流下大把同情的泪水,她仍然不肯睁眼挪脚。她的心好像僵死了,我不得不拿出最后的杀手锏,全身倒在娘怀里,一边用拳头擂她的肩膀,一边哭诉着说:“娘,你真要跟父亲去,我们四娘崽就一起去。”

    娘的身子震荡了一下,光开如锥的双目狠狠地瞪我一眼,但仍然没有动心站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无计可施,只好又哄又逼又骗、又拉又扯又推,才把娘一步一挪地扶回家里。

    娘呀,小鸟眼里有娘,娘眼里怎能没有我们小鸟呢?

    三

    第二天东天露出鱼肚白,娘从床上爬起来睁眼一看,惊愕得目瞪口呆,眸子直直的在心里惊叹:房门下怎么有条卷着身子的小狗?她将灰洞洞的眼睛擂了又擂,过细一瞥,哦,不是小狗,而是一只小鸟——我这个大崽呀,歪躺在房门下打盹!

    愕得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娘,睁大眼睛再瞧,怎么也想不到,缩卷在地上的我,双手紧紧地握着撑门杆。她明白了我的良苦用心,灰洞洞的眼睛亮出一线光泽。她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可这泪水不是苦水,而是热泪了。她喃喃地自语:“我大崽懂事了,是一只好鸟”

    原来,我从娘灰洞洞的眼睛里看出她想把自己人生的磁盘彻底格式化。怕她半夜想不通悄悄出走,我就撑着房门,倚在门杠子上守望着。我想娘要是晚上出走,喊醒我才开得了门,我就可以拖住她的腿。一个那么嫩秧秧的“小鸟”哪能熬得住过夜的艰苦,我抱着门杠子不知不觉地歪倒在地上,进入了梦乡。

    娘看到我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痛得颤抖起来,噙着泪水喊醒我,上上下下拍去我身上的灰土,把我抱上床,塞进被子里,掖好被角,卷起袖子做早饭去了。

    我娘疼我们饿了一餐饭,麻利地烧水下面煮蛋,搅得碗筷瓢盆唱起了欢歌。吃饭时,她闪着慈祥的目光,把荷包蛋一个个挟进我们碗里,说:“昨晚饿着你们了,早饭多吃点。”样子很内疚,然而非常祥和。

    从娘的眼神和话语中,我们知道她的心情有了转机,早餐虽然没有什么好吃的,但我们高兴得眼睛生热了,脚板发烫了,觉得这餐饭是我们一生来吃得最惬意的!

    四

    真的猜不透,几天后不知怎么的,我娘的眼睛反而肿了许多,朦胧的眸子木木的,好久好久直直地望着一个地方,偶尔翕动嘴唇,似有许多话要对我们三兄妹说,却又忍着不让说出来,额头上拧起了疙瘩,脸黑了下来,眼睛鼓得像电泡,样子显得怪可怕!我们痴痴地望着她,多么企盼她把要说的话竹筒倒豆子,统统吐出来;但又当心她说出不好的事来,却又希望她闭上嘴,不要说出口来。心里憋着那口气不知用什么话来表达?!

    火烧眉头时刻,我蓦然想起什么来,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纸来,晃了几下递给娘。娘问“什么东西?”我告诉她是上学期的成绩单。我娘凝神注视着我,问我的学业成绩坐在几把椅子上?我如实回答说坐在最前面的头把椅子上。娘薄薄的嘴大大地张着,沮丧的脸舒展开来,暗淡的眼睛眨了又眨,睁了又睁,闪出了一丝光彩,终于把原来要说的话咽进了肚里。看得出来,她心里又涌起了喜字的潮水,冲走了苦字的涓流。娘双目如剑,像怒狮样跳了起来,把地垛得在发抖。她愤然大吼道:“谁说我要改嫁?”

    怎么不令我娘伤透心呢?!原来村上传出话来,说伯婶们怕我娘出事,到处张罗为我娘找地方,要把她改嫁到外村去。她听到这个信息,心里慌得坐立不安,现出怒而不说目瞪口呆的神态,听说我的学业成绩好,她稳下心定了神,斩钉截铁地接着说:“只要你们都是听话的好鸟,好好读书,再苦再累我也守住这个窝。农家只有读书才有出路,目光放远点,把父亲留下的田地卖出一些,送你们读中学,读大学,盘出人五人六来。”

    “眼光放远点。”娘简直在唱一首远见卓识的歌,唱出了世界上最甜最美最动听的音符。我们三兄妹喜得眼睛放光彩,脸上荡红润。弟弟从前面拥进娘的怀抱,妹妹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娘的身子在突发性动作下摇摇晃晃趔趄得歪倾了。我跳过去扶娘,让她站稳,结果四娘崽倒在地上,滚到一堆。娘把我们三兄妹扶起来,我们牵着手反而呼地跪了下去,连连说:“娘啊!我们都听你的话,做一只听话的好鸟。”

    娘的脸宽了,眼睛大了。我从娘的大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喜滋滋地说:“娘,您眼里有我。”娘眼睛亮了一线光,说“真的?”娘要我弟妹都看她的眼睛,看了后都说“有我,有我。”娘嘎地爆发了笑,她说:“那好,我们家这个窠散不了。”这是她半年来发出的第一次笑声。现在想起来我心里好像还有一丝甜滋滋的味道。

    娘不挪窝了。我们兄妹整天蹦蹦跳跳似快活的小喜鹊。可我娘自己苦守空窠,苦做苦犇,在努力实践自己的诺言。我只晓得她每天一身汗一身泥,至于她心里受的什么折磨,我就不得而知了。

    只因我们兄妹一个个做了听话的小鸟,学业成绩又好,娘的琅琅笑声与日俱增,无名小调哼得多起来,那灰洞洞的眼睛好像又灌进了清澈的泉水,渐渐地恢复了灵气,放出光亮来。大家又叫娘“乐嫂子”了。

    五

    这天一早,娘打扮了一番,向县城走去。过去父亲当家,我娘很少上街。我娘是小脚,到县城要走二十多里的石板路,还要爬几座山,下几个岭,她不顾旅途劳顿,硬是用那双小脚一步一颠地量进了县城。

    娘悄悄地去了土产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尖尖的,看了这边看那边,看了这种看那种。令人难以捉摸,不知她要干什么?打什么主意?特别是娘蹭在落花生摊位前那一刻,神态真令人可怜又可笑。她抓起落花生,摊在手掌上,拔过来拔过去,看子粒饱不饱满,颜色鲜不鲜艳;拍一拍,揉一揉,吹一吹,摇一摇,听一听,仿佛要从中找出它的内涵来;向售货人打听,种什么样的田土为好?一亩田产多少?能卖多少钱;掐一掐手指头,心里默算划不划得来。她看得是那样仔细,瞧得是那样认真,问得是那样较劲,算得是那样投入!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女将军啊!

    从城里回来,娘大胆地扬起锄头将两块肥得流油的、种水稻最佳的沙水田口子“哗啦”挖开了。很多人读不懂我娘这本书的内容。有位叔叔见状摇头叹息,说我娘发神经了,询问她“要干什么”?她闪着水灵灵又有些神秘的眼睛,毅然回答:“放水晒田,改种落花生。”对方大吃一惊,用疑惑的口气质疑:“你用沙水田种落花生?”娘眼睛放出光来“嗯”一声连连点头。这个搞法过去是没得先例的,对方好心地劝我娘莫乱下棋,免得吃后悔药。她眼睛一眨,眉头一扬,嫣然一笑,回答得是那样斩钉截铁,话语一丝不抖:“我走不了眼,看准了,搞定了。”对方只得摇头摆脑。

    落花生种下去了,雨水连绵,长出来的苗瘦骨嶙峋。那些看笑话的人讲起风凉话来了,说我娘是拿金饭碗装猪潲,鸡飞蛋打哭鼻子在后头!娘当成耳边风,一不皱眉,二不眨眼,三不叹息,不几天太阳露出大睛脸,落花生长满了田,显出了一派富态,产量高价钱好,产值超过种稻子的数倍,为我们准备了大部份学费。

    原来娘心里蕴藏一个良好的动机和伟大目标才上街的,她是去做市场调查,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农副产品的动向,认准种落花生劳动轻巧,价值高又好卖。几年下来,她未卖一块田,却让我读完高中一年级,弟妹也上完了小学。娘啊,你的眼睛这么厉害,世人确实想不到!

    六

    我娘眼睛的视觉还有广角镜的功能呢。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娘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抓着我的手,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目光慈祥地问道:“大崽,你初中快毕业了,没看到有同学来往?”我问娘是什么意思?她目光炯炯逼人地反诘道:“你只小鸟读了书长了翅膀,怎么去飞?”我说:“到社会上闯荡。”娘又问我:“现实社会是什么样子?”我答不上来。她目光严厉却又和蔼地说:“你没朋友帮助,毕业就是失业,怎么飞得起来?”目不识丁的娘啊,想不到您眼睛倒是看得那么宽?

    我醒悟过来,便向社会走去,交朋结友。我的同学和朋友上门,娘总是明眸皓齿,满面春风地打招呼,即使她在做最重要的事,却总是把自己的事放下来,哼着无名小调,上厨房炒菜上酒,热情地接待我的客人。我上去帮一把也不让,她把眼睛一横,责备我不该把朋友凉在一边,要我快去坐着与他们说话打讲!

    家乡有个习惯,来客总是由男人陪宴。我九岁就充当了这个角色,先后六个春节为亲戚陪酒。亲戚说我在行,是只好鸟,我娘高兴得眉开眼笑。这年春节我一反常规,按照娘的嘱咐走出去与同学们来来往往,调节关系,密切感情,为“放飞”做起了前期准备。

    一位亲戚对我这个行为颇有微词,带头起哄说我这只小鸟翅膀硬了,眼睛长到额头上,春节跑出去不陪亲戚喝酒,六亲不认了。我急得火上墙,水上堤,愁着眉头在房里踱来踱去!

    我娘不信那么多,她把水灵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诙谐有趣地戏问那位亲戚:“眼睛长在额头上好,还是长在裤裆里好?”想不到我娘向对方如此提出问题,愣得那亲戚不知如何回答。娘接着眼睛一瞪,甩出了一个“炸药包”:“我送儿女读书,难道是要他们当一个眼睛只盯着屋檐下的麻雀子吗?”那亲戚落了个大红脸,傻瞪着大眼,无言可对,只得以笑了之,再不敢对我说三道四了。

    回想起来,我娘吃大苦送我们三兄妹读书,眼睛硬是看得远,看得细,看得宽,好像她那水灵灵的眼睛上戴了一副融望远镜、显微镜和广角镜于一体的特种眼镜哩!

    七

    可惜我娘的夙愿还没实现就带着一生的劳累,50多岁甩下我们三只小鸟到了另一个世界。

    娘虽然走了,但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总是圆睁睁地盯瞅着我们,深沉沉地感召着我们。

    我参加工作后,工资很低,但在我娘眼睛的感召下,我坚持节衣缩食,一位亲戚给了些支持,我送弟弟读完了大学,妹妹也进了中专。三兄妹筑起了自己的家,都用娘那眼睛当镜子做教材,像娘一样“目光放远点”送自己的子女读书。现在,子女们个个闯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一大家有正牌的博士和研究生,评上高级职称的达五个,算得上一个文化人之家了!

    我们永生永世忘不了我娘那眼睛呵护小鸟至诚至善的亲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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