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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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脉

    穿越流云

    一

    去年一冬无雪,今春又旱,庄稼人把种子播进五寸厚的干土里,心里的盼头就少了许多。清明前后,仍未见雨的影子,破土的苗象刚生娃儿的头发,稀少杂乱枯黄,人们的心里就干焦焦的。

    朱书记接到放水的通知,高兴得像只刚下蛋的鸡。边骑着摩托车满村溜,边扯开嗓子喊:过两天要放水了,各组组长明天到村委会开会。人们就打趣:朱书记,你这嗓门比康明斯的喇叭还响,快把你车上那玩艺儿摘了。朱书记也不答话,却使劲打起喇叭,嘟嘟嘟的声音连成了一条线。

    村委会设在村小学后面的一个空院子里,三间大瓦房坐北向南,屋里东西两排的旧沙发上坐着十个小组的组长。朱书记、李主任、杨文书正对门坐着。屋里烟雾翻腾,朱书记肥胖的身躯埋在沙发里,指间夹着刚点燃的支烟,乜斜着眼,笑眯眯地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组长们,象在欣赏闹剧。等到那支烟燃到只剩烟屁股了,朱书记深深地一吸气,那烟屁股一下子变得通红通红,又滋滋地冒着蓝烟,迅速地缩短了许多,便被啪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朱书记正襟危坐,双眼精光暴露,面色变得凝重,他用力咳了一声,会场顿时安静下来。他望了望大家,说,天这么旱,苗正需要水,现在正是节骨眼,如果缴不到水费,水管所不放水,亏可就吃大了,你们要多想想办法。顿了顿,他又问,各组的水费缴得到底咋样?老李,你们组呢?七组长心说,滑驴,当书记都十年了,明知故问。嘴上却说,我跑断了腿才收了两户,算了,我们组的苗不浇了,别人能挨我也能挨。我们组的情况也差不多,收了三户。也难怪,每年这当儿,大伙儿办年货,供娃娃上学,春种,接二连三地出钱,男人们外出打工没几天,也没挣到钱。虽说现在生活好了,可谁家的日子都紧着呢,有些人家手头也确实没钱。八组长老王五十好几的人了,说话不紧不慢,连声音都饱经风霜。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接茬,说某组有个人不缴水费,还说风凉话,苗不浇了,实在太旱了,就把老婆孩子全叫上,光喝水,不吃饭,尿他两亩养命地,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屋里响起了笑声,又夹杂了几声空洞地干咳,把屋里的烟雾震得七零八落。朱书记一点也不恼火,说,这样旱的天,连人畜饮水都困难,你们的尿还是省着点儿,多吐点唾沫得了。其实情况也并非太严重,除过七八组外,其他各组的水费都快缴齐了。朱书记问,有没有买水的人家?有啊,一组长说,大家都说才尿粗的一股水,放水时间又短,怎么能浇好久旱的苗?我们组有几户要买水浇苗。还有几个组长也说有。朱书记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春天的桃树,每个皱纹都绽开了花,说,七八组的人不缴水费,就说水管所不见兔儿不放鹰,不给他们两个组放水。将这两个组的配水抬高价卖给其他组要买水的人。卖水多得的那些钱象往常一样,咱们再潇洒潇洒。浇水时把时间盯紧些,挤出几分钟往自家地里多淌淌。八队长心里有点不塌实,就说,书记,今年可是大旱年啊,庄稼如果真的晒死了,会不会闯祸?朱书记不屑地说,胆子要大一些吗,他们自己不缴水费,怪谁?再说了,过几天,第二轮水又来了,到时我首先让你们两个组浇水,你们那几亩地受得损失,我设法给你们补上。上面的e燃媒鹣吕从心忝且环葑印3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孩子们嘹亮的歌声从隔壁传来,朱书记看看表,又看看一声不吭的其他人,说,散会吧。

    二

    说也奇怪,往年清明前后,老天爷总是弄几场如油的春雨,或大或小,以示其为怀慈悲。今年却像跟人憋气似的,连滴眼泪都不飞。快立夏了,仍旧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全县唯一的小水库蓄的水见底了。库里生存了多年的铁桶粗的鱼儿都冲进了邻村的苗地里,仍旧没挨上双旗村浇二轮水。七八组的人看着往年这时节绿油油的麦子像变了种似的一片青灰,叶尖儿都恹了。再看看其他组的麦子,长势还可以。麦子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人们的心痛得像被千针万线纳过的千层底,眼里可真出了血。

    雨,雨,老天爷,你也该夹不住了吧,痛痛快快地撒一泡,咱老百姓给你烧香磕头啦。

    六叔,你光给老天爷磕头不顶事啊。保国不知啥时已经站在六叔身旁。

    娃啊,多少年来天还没有这么厉害地旱过啊。六叔颤巍巍地指着病恹恹的麦苗,嘴唇上满是泡。一双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眉骨下,像两豆被污染了的即将干涸的泉眼。

    六叔,我们组的头轮水还没有浇,现在浇来得急吧?

    可头轮水已经过了呀,当时大家都拿不出钱,想缓一缓再缴水费,谁想到哎!

    六叔,你动员动员大家,把水费缴齐了,我们请水管所的人给我们组放水。

    七八组的人不到一天就缴齐了水费。当然那大多是卖猪、卖羊、粜粮食凑起来的。有些人家曾经给父母办丧事缺钱都没向别人张过嘴伸过手,现在也不得不向别人张嘴伸手借了钱。贩子们更是狠狠地捞了一把。七八组的组长此时都不要到手的水费,还发了不少的泼烦。人们就让六叔和保国拿着钱领着大家亲自到水管所要水去。

    七组长一看架势有点不对头,就赶紧跑去找朱书记。朱书记和李主任正在村里的一个小饭馆里喝啤酒。朱书记说他一口气喝一瓶,不换气。

    李主任不信,说,你一口气喝一瓶,我也一口气喝一瓶。书记瞪圆了眼:打赌?

    打赌就打赌。

    谁输了谁出钱,请客上卡厅。

    一言为定。

    朱书记已经一连喝了四瓶,李主任涨红着脸将第四瓶刚接到嘴上,七组长就进来了:朱书记,不好了,我们组的社员要到所里要水去。

    噗,李主任乘机一松气,把一口酒喷到桌子上,问,要啥水?

    要浇苗的头轮水呀。

    那不是浇过了吗?

    我们两个组没有浇哩。

    那是他们自己不缴水费,怪谁呢?

    那些水高价卖给别人了,万一让上面知道了,会不会出事?

    朱书记和李主任互相望了一眼,朱书记说,走,看看去。李主任对里屋说,酒钱先爬到帐上,到秋上一块儿结。哎。里屋传出甜脆的女人声。

    朱书记赶到村头一看,七八辆农用三轮车一字儿排开,都突突突地喘着粗气。车上车旁全是人。七叔和保国站在最前面那辆车的车厢里。保国一手扶着车厢边的铁栅栏,一手提着个破旧的小黑皮包。朱书记放稳了摩托车,穿过人群,来到最前面。

    他问保国,你们干啥去?

    到水管所要水去。

    今年大旱,其他村也没有浇水。

    我们两个组的头轮水还没有浇哩。

    你们自己不缴水费,还让他们放水?

    我们现在就去缴水费,让他们放水。

    你们认为放水就那么随便?是你们那个jī巴,啥时想尿啥时尿。朱书记来气了。

    保国也不气,仍是一幅烟薰火燎的急猴样。六叔急了,说,朱书记,你和所长熟,你也上来,到所里去说个情,给我们放水,别看着大伙往死里急啊。

    大家先下来,回家去。这是天灾,乡领导正在给咱们村想办法呢。

    人们丝毫未动。有几个胆大地说,想什么办法,该不会是全乡干部都到我们村来喝足了啤酒,再到旱田里去集体撒尿吧?

    突突突突突,三轮车终于放肆地吼叫着,迫不及待地,一辆接一辆地冲出了村头。一股股浓黑的油烟及难闻的气味刹时包围了朱书记等人,并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眼鼻。朱书记的脸变成了酱紫色,他用手捂住了鼻子,悻悻地骂道,刁民!

    三

    八辆三轮车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浩浩荡荡地行驶着,这引起了自行车摩托车汽车们的极强的好奇,它们看着车上一脸悲壮的人们,就怀疑是不是遇到了中式装束的伊拉克难民?

    水管所的大门开着。矮矮的胖所长听到嘈杂声,隔窗一看那阵势,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他走出来,腆着肚子把保国和六叔迎进了办公室。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胖所长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盒高档烟,递给他们,六叔和保国都受宠若惊地连说谢谢。

    胖所长听保国说明了来意,满脸同情地说,水库都底朝天了,一滴水也没有。六叔说,我们的头轮水还没浇呢。胖所长庄严地说,不会的,头轮水全放过了,我拿脑袋担保。六叔仍不甘心,从保国手里接过小黑皮包一边往所长手里硬塞,一边说,所长,水费给你送来了,你就行行好,给我们组放水吧。所长急了,使劲推开了那个小黑包,仿佛里面装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说,老人家,我们县那个酒盅大的水库现在都成了沙漠盆景,实在没水。六叔还死缠着。这时胖所长体重与涵养构成的正比出现严重失衡。他板起脸,气呼呼地说,你们若要茅台酒,几吨都行,要水,半滴也没有。就算你是孙猴子,我可不是老龙王。他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睬六叔两个,站在那儿象一个喘着粗气的大麻包。

    四

    其他的人等六叔和保国出来把情况一说,一下全明白了。早听说朱书记等人每次浇水都故意放一两个组一马,不摧缴水费,原来是为了将这几个组的水高价卖给其他的组,下次再找其他的组这样做。人们愤怒了,我们找县长说理去。于是,这八辆三轮车又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县政府门口。

    张县长刚从市里开会回来,黑色的小轿车开到政府门口,就怎么也开不进这片本属于自己的领地。眼前的几辆三轮车斜三横四地卧在这个也许它们从未到过的豪华气派的大门口纹丝不动,象几个初来乍到出尽洋相而又未明其究的粗鄙大汉。小轿车有点愠怒,它眨吧着眼尖叫了两声,见仍未奏效,只好带着鹊巢鸠占的尴尬停了下来。

    保国和六叔他们正围着办公室的王主任,听到汽车喇叭响,回头一看,张县长正从车上下来,便齐刷刷地朝这边围过来。他们几乎每天都看县电视台的新闻,认得张县长。还没走到张县长的跟前,六叔就扑通跪到在地,喊了声张县长--其余的话都噎到嗓子眼了。别的人也跟着跪到在地。张县长脸色一凛,快步走上前去,弯下腰,双手扶住了六叔,说,老人家,快起来。县里的其他干部也连忙挽扶起人来。

    张县长和县里的其他干部费了好些劲才把六叔他们扶起来。王主任把张县长拉到一边,低声说,这些是双旗村的,为浇水的事来的。张县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从外地调任此县才数月。早就知道此县有“十年九旱”之说。尤其今年大旱,他早已忧心忡忡,但见此情形也颇感意外。他将其他的人安顿好,把六叔等几个人请进了办公室,仔细地询问了有关情况。这使他着实有点吃惊,并决定亲自去一趟双旗村。

    下午,七八组的人们从县政府回来,朱书记等人派人打听了情况,心就悚了。几个人便在村委院子里合计:要处理此事,县里先得给乡上发个通知什么的,再由乡领导出面解决,少说也得三五天。明天一大早,村委成员分头行动,挨家挨户去游说:上面来人调查情况时,村民们就说村干部高瞻远瞩,弃薄地,保良田;村民们顾全大局,自愿放弃一些三类地,上下齐心共抗大旱。上访者多是受过村委领导批评教育仍不思悔改的好赌之徒和超计划生育分子骟动的不明真相的群众。至于卖水所得的钱款,村干部分文未动,到秋后作为旱灾造成的赔产费用,补给群众。最后朱书记声色俱厉地做了总结:

    1、此举干系重大,只须成功,不须失败。

    2、游说时勿必做到声情并茂,恩威并施,力求群众就范。

    订好了攻守同盟,他们那几根崩紧的神经又很快地轻松起来,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地兴奋。他们互相看看对方,就像彼此都刚从噩梦地惊惧中清醒过来,一副副茫然与窃喜并存的奇怪而呆板的夹生饭般的表情。朱书记朝窗外一看,一轮如血的夕阳正挂在远处的树稍上,就说,大家一块去吃饭吧。不一会村里的那个小饭馆里,又传来了他们吆五喝六的猜拳声。

    五

    第二天一早,刚升起的太阳像一面烧得通红的大铁饼,锔在天边。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双旗村的田埂边。张县长一行四人走上田埂,察看旱情。庄稼人起得早,放牲口的、拔草的、地上转悠的,他们全听说了昨天的事。现在看到小轿车,就一起朝这边围过来。

    张县长沿着田埂边走边看。远处,裸露着褐黄肌肤的馒头似的低矮连绵的祁连山脉,被一层白蒙蒙灰沉沉似雾非雾的东西包裹着,根本捕捉不到一丝绿的踪迹,透着一种可怖的苍茫。新修的水渠像一条僵死的蛇,盘伏在脚下。麦苗呈现出干涩的青灰。枯黄的叶尖儿打着卷儿。再看看身边的这些人,身上脸上都披了一层灰,几乎每个人的嘴唇都开着血口子。他的鼻子有些泛酸。保国他们昨天见过张县长,前来与张县长互相问候。张县长阴沉着脸,眉头紧缩着边向人们询问情况,并默默估算着损失。虽说庄稼人经的世面少,也很少让一些大小能沾个“书记”、“长”、“板”什么的人瞧得太起过,可一旦真遇到个贴心的主儿,那胆儿也大了。窝在心里的黑匣子也完全打开了。再说了,庄稼都晒没了,还有比这更让庄稼人可怕的吗?

    谁谁谁用县上拨下来修渠的水泥给自家盖瓦房却让大伙自己出钱出力修渠。

    谁谁谁的老婆生了四胎还不节扎,就是因为她和谁谁谁好。

    张县长的脸色更阴沉了。

    张县长正准备回去时,朱书记匆匆忙忙赶到了现场,他上前紧紧地握住张县长的手,连声说,张县长你工作繁忙还亲自到这破地方来。张县长疑惑的问:你是?我是本村的朱朝贵。张县长还是一脸的茫然,大家就说他是我们村的朱书记。张县长握了握朱书记的手,转身准备上车。朱书记赶忙说,张县长喝口水再走吧。张县长说,不用了。就上了车,他又打开车窗向大家挥手告别。等朱书记回过神,田埂上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样的大热天,他竟觉得浑身冷得发抖。

    张县长坐在车上,心情异常沉重,他的眼前一直浮现着那几百亩即将枯死的麦苗和数百双灰蒙蒙的眼睛。水是农业的命脉,面对无情的旱灾正是党的干部接受考验的时刻,有人竟乘此机会欺上瞒下,大捞一把。一定要把这只扼住老百姓命脉的黑手斩断。同时也要对我们工作中的失误认真总结。

    这时,小轿车已经驶出了村子,冲上公路,飞快地向县城方向奔去。

    (写作题记:我的家乡是大西北一个非常干旱的乡村,这儿打不出水井,灌溉庄稼靠几十公里处的一个小水库。每次灌溉,都要先交钱买水,而你交了钱也不一定能为庄稼浇足水。浇水时村官派人站在地边,拿一块手表,(就象田径场上的就象是裁判)按他们计算好的时间来给各分配灌溉时间。当他们分配给这家的灌溉时间结束了,他们就吩咐另一家立即把水截了,如果你的地还没有浇好,那你再花钱到村官那儿买高价水,而他们分配的这些时间几乎没有一家,没有一次是可以让庄稼痛痛快快喝足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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