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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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饲养场的时候，我还不懂得饲养这个词的意义，因而也就不知饲养场是个什么物事。堂弟老跟奶奶去饲养场。奶奶是在饲养场出工的人民公社社员。奶奶从不带我去饲养场。她从来就不带我去任何地方。她会亲切地叫堂弟做毛毛，然后带他去哪儿玩，或者送他东西吃。她眼光遇到我时，似乎总有几分陌生感，需对我辨认几秒，才认得是我。她认出是我以后，也不叫我毛毛，若无其事地就把眼光移往了别处。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我觉得被奶奶带去她出工的地方，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相反，我一个人玩，不论在庭院里，还是屋后的树林里，都能找到好多好玩的东西，能听到好多奇妙的声音。
我觉得那时候，人们总是把自已的声音故意弄得响亮一些，有些像在演戏。有回好多人，大约有几十个之多，大多是男人，在我家对面山梁上闹哄哄地扎堆，似乎要干一件什么大事。我被吸引，也跑到那边山梁去。原来生产队引进了威力巨大的带汽油发动机的伐木锯。大家商量着要把山岭上一棵高参云天的古松伐倒。结果，用斧头和手拉锯可能根本不能伐倒的古松，真的被轻易地伐倒了。古松悲衷地纵躺在山脊上，那样粗长，让我惊奇。电动锯操作者大约被围观者的赞叹所鼓舞，干净利落地把挺直的树干截成短短的圆饼。这些圆饼最后变成柴块。大山的木材多，建房必用杉树，松木在人民公社社员眼里，只配做劈柴。古松变成劈柴之后，男人们消散了，只留下不多几个神情不再亢奋的人把柴块搬往不远处的一溜矮屋子里。
我追随着劈柴进到那屋子。发现几口大土灶，灶上铁锅里热气腾腾地煮着猪食。我知道那猪食用野草煮成，不会有什么粮食谷物放入，顶多分盆盛给猪吃时放入一些谷糠。我对屋里的一堆女人不屑一顾，独自参观了与灶屋相对又相连的一溜棚圈，那里让我吃惊地关着多达几十口的大大小小的猪。有些安静地睡着，有些你拱我拱地哼叫着。我无师自通的知道这就是堂弟经常说起的饲养场了。
那天堂弟好像没在饲养场。场里的女人们对我也不屑一顾。她们挥着刀把成堆的猪草剁成细末，一边说着话。在我就要走过灶屋时，我发现地脚枋下的灰土里有许多整齐漂亮的圆椎漏斗形的小坑。我知道每个坑下都有一只小灰牛。我在地上寻到一截草茎，蹲下来专心致志地拔寻灰牛。灰牛不是很轻易就拔拉得到的。所以我的找寻工作进行得小心翼翼聚精会神。尽管如此，我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得清那帮剁猪草的女人们的谈话。一个说，男扎后她家男人性情变了，夜夜要，受不了。一个说，昨天二队的张癫子又来吃猪食，不准他吃，他指着外边的一根长柴，说，用柴换还不行吗？就让他吃了。结果俞清路过，认得那柴是他家的，扛了回去。一伙女人就都嗤嗤地笑。正笑着，几个背了缧箍打猪草的女人回来了，放下缧箍争先恐后地向剁猪草的女人们报告今天大队部发生的新闻。原来今早那个姓唐的英俊的赤脚医生吃三步倒死了。他妈妈见儿子毙命，也捡起别人从她儿子嘴里抠出来扔在地上的三步倒，飞快地吃了下去，不几分钟也死了。剩下唐老头守着两具尸体哀哀地蹲在那里哭。我奶奶也从外边背了猪草回来。我没过去喊她。她对我照例视而不见。奶奶说，都是那令狐家的女子害的。一下子害死两条人命，狐狸精却没事人似的。奶奶看上去很气愤。我不知道那令狐家的女子也吃三步倒死掉，奶奶是不是就不气愤了。渐渐地我听出了事情的原委：唐医生同令狐姑娘恋爱了。唐医生经常给令狐姑娘吊葡萄糖针。结果令狐姑娘身体好极了，心情也好极了。无比高兴的令狐姑娘有时不要脸地到大队部来陪唐医生睡觉。令狐姑娘不是好女子，以前同别的男人也睡过觉。所以大家都同唐医生的妈妈说，不能让唐医生娶了令狐狐狸精。唐医生的妈妈就不准唐医生同狐狸精来往。但唐医生却爱极了令狐姑娘，非狐狸精不娶。唐妈妈反对得非常坚决，唐医生不胜绝望，吃了三步倒
因为女人们说话太大声，而且辩论激烈，明显地影响了我的情绪，我只拔寻到一只灰牛，而且它极快地重新没入了灰土中。我丧失了继续逗弄灰牛的兴致。决定起身离开饲养场。我站起来时，高个子舒姨看到了我，用大惊小怪的语气叫大家看我的裤腿。我左腿外侧的裤缝，因为昨天爬树全面裂线。我便在裂开的裤缝的上中下三点分别用小绳线扎了。活动的时候，腿有时会被人看到。但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起码不值得舒姨大惊小怪。大家好像对她的大惊小怪也没有什么回应，但舒姨自说自话地笑起来：“冇娘崽真可怜。”我讨厌人家说我冇娘崽。舒姨说话一惯很讨厌的。她不但喜欢大惊小怪，而且会无中生有。我老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后来我读高一时也领教过她一回。当时我二哥新婚不久，两口子吵架。舒姨是我二嫂的亲戚，她叫了好几个女人来同我二哥谈判。我恰好放假在二哥家玩。二哥不出声，由着舒姨她们数落。我听着觉得舒姨她们所说的话，非常地没有道理，明显地有欺负人的味道，就忍不住开口同她们说起来。其实也没说几句，她们就不出声了。起码我觉得当时只是辩论，绝对没有吵架。因为我记得自己当时没有气愤到发怒的地步。可没过两天，我土埠冲的姑父来我家，说，舒姨只是去二哥家调解一下二哥两口子的矛盾，我不应当当场掀翻桌子。年轻人，还读高中了，不能这样没教养。这是后话。那天我非常反感舒姨说话的内容和腔调，起身就走出了饲养场。
之后我没怎么再去饲养场。我不是记恨上舒姨。我从来就不记恨什么。我是真的觉得饲养场没什么好玩。
后来长大懂事了，我对饲养场也没什么好印象。它喂出的猪全那么瘦不拉几，一头猪喂两年也长不到两百斤；最可恶的是，因为饲养场，我家对面那个山岭上的古松，被砍得一棵不剩。那是多么青葱多么好看的高长古松啊！
听说饲养场的时候，我还不懂得饲养这个词的意义，因而也就不知饲养场是个什么物事。堂弟老跟奶奶去饲养场。奶奶是在饲养场出工的人民公社社员。奶奶从不带我去饲养场。她从来就不带我去任何地方。她会亲切地叫堂弟做毛毛，然后带他去哪儿玩，或者送他东西吃。她眼光遇到我时，似乎总有几分陌生感，需对我辨认几秒，才认得是我。她认出是我以后，也不叫我毛毛，若无其事地就把眼光移往了别处。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我觉得被奶奶带去她出工的地方，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相反，我一个人玩，不论在庭院里，还是屋后的树林里，都能找到好多好玩的东西，能听到好多奇妙的声音。
我觉得那时候，人们总是把自已的声音故意弄得响亮一些，有些像在演戏。有回好多人，大约有几十个之多，大多是男人，在我家对面山梁上闹哄哄地扎堆，似乎要干一件什么大事。我被吸引，也跑到那边山梁去。原来生产队引进了威力巨大的带汽油发动机的伐木锯。大家商量着要把山岭上一棵高参云天的古松伐倒。结果，用斧头和手拉锯可能根本不能伐倒的古松，真的被轻易地伐倒了。古松悲衷地纵躺在山脊上，那样粗长，让我惊奇。电动锯操作者大约被围观者的赞叹所鼓舞，干净利落地把挺直的树干截成短短的圆饼。这些圆饼最后变成柴块。大山的木材多，建房必用杉树，松木在人民公社社员眼里，只配做劈柴。古松变成劈柴之后，男人们消散了，只留下不多几个神情不再亢奋的人把柴块搬往不远处的一溜矮屋子里。
我追随着劈柴进到那屋子。发现几口大土灶，灶上铁锅里热气腾腾地煮着猪食。我知道那猪食用野草煮成，不会有什么粮食谷物放入，顶多分盆盛给猪吃时放入一些谷糠。我对屋里的一堆女人不屑一顾，独自参观了与灶屋相对又相连的一溜棚圈，那里让我吃惊地关着多达几十口的大大小小的猪。有些安静地睡着，有些你拱我拱地哼叫着。我无师自通的知道这就是堂弟经常说起的饲养场了。
那天堂弟好像没在饲养场。场里的女人们对我也不屑一顾。她们挥着刀把成堆的猪草剁成细末，一边说着话。在我就要走过灶屋时，我发现地脚枋下的灰土里有许多整齐漂亮的圆椎漏斗形的小坑。我知道每个坑下都有一只小灰牛。我在地上寻到一截草茎，蹲下来专心致志地拔寻灰牛。灰牛不是很轻易就拔拉得到的。所以我的找寻工作进行得小心翼翼聚精会神。尽管如此，我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得清那帮剁猪草的女人们的谈话。一个说，男扎后她家男人性情变了，夜夜要，受不了。一个说，昨天二队的张癫子又来吃猪食，不准他吃，他指着外边的一根长柴，说，用柴换还不行吗？就让他吃了。结果俞清路过，认得那柴是他家的，扛了回去。一伙女人就都嗤嗤地笑。正笑着，几个背了缧箍打猪草的女人回来了，放下缧箍争先恐后地向剁猪草的女人们报告今天大队部发生的新闻。原来今早那个姓唐的英俊的赤脚医生吃三步倒死了。他妈妈见儿子毙命，也捡起别人从她儿子嘴里抠出来扔在地上的三步倒，飞快地吃了下去，不几分钟也死了。剩下唐老头守着两具尸体哀哀地蹲在那里哭。我奶奶也从外边背了猪草回来。我没过去喊她。她对我照例视而不见。奶奶说，都是那令狐家的女子害的。一下子害死两条人命，狐狸精却没事人似的。奶奶看上去很气愤。我不知道那令狐家的女子也吃三步倒死掉，奶奶是不是就不气愤了。渐渐地我听出了事情的原委：唐医生同令狐姑娘恋爱了。唐医生经常给令狐姑娘吊葡萄糖针。结果令狐姑娘身体好极了，心情也好极了。无比高兴的令狐姑娘有时不要脸地到大队部来陪唐医生睡觉。令狐姑娘不是好女子，以前同别的男人也睡过觉。所以大家都同唐医生的妈妈说，不能让唐医生娶了令狐狐狸精。唐医生的妈妈就不准唐医生同狐狸精来往。但唐医生却爱极了令狐姑娘，非狐狸精不娶。唐妈妈反对得非常坚决，唐医生不胜绝望，吃了三步倒
因为女人们说话太大声，而且辩论激烈，明显地影响了我的情绪，我只拔寻到一只灰牛，而且它极快地重新没入了灰土中。我丧失了继续逗弄灰牛的兴致。决定起身离开饲养场。我站起来时，高个子舒姨看到了我，用大惊小怪的语气叫大家看我的裤腿。我左腿外侧的裤缝，因为昨天爬树全面裂线。我便在裂开的裤缝的上中下三点分别用小绳线扎了。活动的时候，腿有时会被人看到。但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起码不值得舒姨大惊小怪。大家好像对她的大惊小怪也没有什么回应，但舒姨自说自话地笑起来：“冇娘崽真可怜。”我讨厌人家说我冇娘崽。舒姨说话一惯很讨厌的。她不但喜欢大惊小怪，而且会无中生有。我老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后来我读高一时也领教过她一回。当时我二哥新婚不久，两口子吵架。舒姨是我二嫂的亲戚，她叫了好几个女人来同我二哥谈判。我恰好放假在二哥家玩。二哥不出声，由着舒姨她们数落。我听着觉得舒姨她们所说的话，非常地没有道理，明显地有欺负人的味道，就忍不住开口同她们说起来。其实也没说几句，她们就不出声了。起码我觉得当时只是辩论，绝对没有吵架。因为我记得自己当时没有气愤到发怒的地步。可没过两天，我土埠冲的姑父来我家，说，舒姨只是去二哥家调解一下二哥两口子的矛盾，我不应当当场掀翻桌子。年轻人，还读高中了，不能这样没教养。这是后话。那天我非常反感舒姨说话的内容和腔调，起身就走出了饲养场。
之后我没怎么再去饲养场。我不是记恨上舒姨。我从来就不记恨什么。我是真的觉得饲养场没什么好玩。
后来长大懂事了，我对饲养场也没什么好印象。它喂出的猪全那么瘦不拉几，一头猪喂两年也长不到两百斤；最可恶的是，因为饲养场，我家对面那个山岭上的古松，被砍得一棵不剩。那是多么青葱多么好看的高长古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