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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情罗岩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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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史稿卷六八志第四三记述了罗岩江与潕水:

    晃州直隶:东南:宝骏山。潕水在南,一名无水。上流曰镇阳江,自贵州玉屏入,东北与龙溪合。过治南,左纳木多溪,东流会平溪,东北入芷江。东南:中和溪,一名罗岩江,亦东北流入芷江

    沅州府:西北:米公山。潕水(即无水),自晃州入,东北流,左纳柳林溪、粟米溪,屈东南,过府治南,杨溪东流屈北注之,与五郎溪合。东屈而南,丰溪水自东北来入,东南入黔阳。西南:中和溪,出晃州东南,至黔阳入沅水

    读这地理志,我居然有在读小说的错觉,觉得大地上的河流是奇妙的,它们的起源和流向,似乎是造物主用心构思好的,有情节故事还满含情感。一度在贵州高原边缘部的新晃芷江互相失之交臂的罗岩江和潕水,最终与来自贵州的清水江在黔阳聚头,成就了湖南最长的河流——沅水。我觉得它们这种分合,是刻意而为。我深信河流有着自己的情绪。走近任何一条,你都会被那情绪感染。

    阿伟说,明天我们去罗岩江好吗?

    阿丽眼光有些发直,她知道阿伟迟早会邀她去罗岩江的。前些天阿伟头痛,到综合医院做头部ct和tcd没问题,又做了颈部mri,也没有发现问题,医生说,你没事。但阿伟的头就是痛,累一下,睡不好,就痛。阿伟于是想起到阿丽心理门诊来看看。阿伟在一个朋友家喝茶时认识阿丽的。朋友说弄到了上好的古丈黑茶,让阿伟去品尝。进屋发现阿丽先他而至。阿伟觉得阿丽好眼熟,仿佛哪里见过。阿丽的眼睛很大,眉毛呢,有些男性似的剑眉,但这眉眼长在阿丽的圆脸上,又很恰当很好看。当时阿丽抬头看了阿伟一眼,阿伟与阿丽目光一对接,立即觉得阿丽的瞳仁是一泓深潭,自己无助地跌进了那潭,那种感觉好惊慌又好温馨甜蜜。所以阿伟之后老期盼同阿丽的目光相遇,但又有些紧张害怕。阿伟一直想,我哪里见过的阿丽呢?阿伟不敢同阿丽说眼熟的感觉,红楼梦里宝黛相遇就有这样的描写,阿伟怕阿丽猜疑自己依照红楼梦编故事讨好她。那样多恶俗没意思啊!后来阿伟老找机会接近阿丽。阿丽明显地感觉到了。但阿丽觉得阿伟并不讨厌,所以也就没有逃避。阿伟呢,渐渐地几乎有几分留恋阿丽,现在头痛,会想到来找阿丽看心理门诊。阿丽说,这得催眠啊。阿伟说,催吧。我信任你才找你呢。催眠的结果是阿伟儿童时老受同伴欺负,潜意识里对社会有恐惧心理。本来催眠治疗到此可以停止,阿丽应当唤醒阿伟了。当时阿丽不该出于好奇,想探知阿伟出于何种目的老来接近自己。于是犹豫了一下,问被催眠中的阿伟,你最近为什么老接近阿丽?阿伟用舒缓放松的语气说,我喜欢阿丽。第一眼见到阿丽,就喜欢上了。因为初见的熟识感太强烈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努力地去想我到底哪里见过她。我想了好几天,头都想痛了,也记不起来哪里见过。后来去古董商老陈那里玩,见到一把清水江里排工用过的斧头,我一下子记起了前辈子的事。阿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是说,你是再生人,你记起了你的前世?阿伟说,嗯。阿丽吃惊得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要不是专业知识告诉她催眠术后人是不可能说假话的,阿丽打死也不会相信阿伟所说。阿丽问,你前世是什么人?阿伟说,我前世是黔阳县城危武举人的女儿,名叫绮虹。阿丽问,那斧头与你有什关系?阿伟说,斧头与我没关系。但我前世同椿庭从县城逃往罗岩江的船上见过那样的斧头。阿丽问,椿庭是谁?阿伟说,椿庭就是阿丽的前世,一个儒雅的木材商人。阿丽再次被惊呆了。阿丽又问,罗岩江在哪里?阿伟说,今世我也没到过罗岩江,只是从前世的记忆推测,罗岩江应是清水江的一条支流,两江交汇处有个村子叫罗岩。罗岩江古时又叫中和溪。阿丽觉得头有些乱心里有些怕。外面等着几个预约来的病人,阿丽不想也不敢耽误时间了,于是决定结束对阿伟的催眠。阿丽说,现在我倒数数字,我数到一后,你会醒过来。五、四、三、二、一!阿伟如梦初醒一般睁开了眼睛,对刚才的对话一无所知,平静而又几分热切地望着阿丽。找到我头痛原因了吗?阿伟问。阿丽说,找到了。之后阿丽同阿伟谈过一次话,阿伟的头痛症,果真不药而愈。

    阿丽一直对阿伟记起前世的事,既好奇又害怕。但也许是害怕不想问,也许是忙没机会问,总之阿丽虽然满心好奇,但一直没问过阿伟。阿丽从阿伟的眼神里,看出阿伟对她有种与一般人不同的情愫。他们的前世到底有什么事故呢?现在阿伟终于说出了罗岩江,阿丽觉得无力拒绝阿伟的邀请。阿丽也想知道自己的前世的故事。

    罗岩江江尾几乎垂直地呈“”形汇入清水江。此处是两省四县交界之地。的左上角是芷江地界。与芷江隔罗岩江相望的,是黔阳之罗岩村。与芷江隔清水江相望的,是会同县。溯清水江不远,即属贵州天柱地界。村前河滩宽阔平坦。临河是一滩乱石。乱石过去是大片平整的绿茵,堪可走马。村人呼之为跑马场。走马场过去,繁茂的古树列成一道屏风,将树后坡头的民居,掩蔽得若隐若现。村中坡上更有一株高大古樟,鹤立鸡群般地直刺天空。樟荫里两个鹭鸶窝,大过宰猪用的祝盆,可供数十鹭鸶栖息。坡上民居达两百余幢,一色木楼,依坡势随山而建,连场接檐勾心斗角。此地离托口镇已近二十里路程。尚未通公路。居此村,晨起仰头可见成群白鹭从樟树上飞向青天,平视可眺两江河谷里白白的雾霭如梦似幻,午后坐某家院坪或二楼廊上,望属于两省四县又哪里不属的那方云天,傍晚瞅村外江边成群水牛和三五樵夫归来,直教人有远遁尘嚣换骨成仙之感。此处鹭鸟极多,有时毕集清水江河谷飞舞,一江皆白。

    到托口码头,阿丽要上客运机船。阿伟拉住了阿丽。阿伟找到一只小渔船,请船主送他们上罗岩。船主说,你们坐客船啊,便宜好多,快当好多。阿伟说,那船太吵,我们喜欢安安静静地沿路看风景。说着阿伟掏给那渔夫一张百元钞票。船主不接,说,我这船不安全呢,出了事,收不起场。阿伟不说话了,又掏出一张五十元钞,一起塞进渔夫手中,也不等渔夫说话,拉阿丽上了渔船。

    小渔船其实也装有汽油发动机。要不,遇到急滩没人拉纤是很难上去的。阿伟说,你把速度弄到最慢,把发动机响声调到最小。然后拉阿丽进了箬竹叶为篷的船舱。一进舱阿伟就关了舱门,把渔夫关在了船尾。阿丽不免有些不习惯。未等阿丽提出异议,阿伟又躬身走过去打开了船头一边的舱门。一股清新的河风吹了过来。现在,即使坐在船舱里,前方的河谷风景也可以悉数收入两人眼帘。阿伟变戏法似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酒精炉头和一把小壶,拧开一瓶矿泉水倒入壶中,不一会水煮开了,阿伟又拿出一套旅行茶具,泡出一玻璃壶汤色浅绿明艳的铁观音,与阿丽浅斟慢饮。

    这段河流阿伟同阿丽都没来过。两人都有初游的新奇感。一路水光礁影山景云天,都显得那样好看。阿丽觉得阿伟营造的这个气氛太神奇了。阿丽本来打算静静地跟随阿伟走一趟,看阿伟如何制造时机说出他们的前世故事。利用催眠时机,探问过阿伟与头痛无关的隐私,有违职业道德,不宜让阿伟知。可是阿伟经营的这种气氛,让阿丽忽然强烈地想早点知道阿伟的前世故事,阿丽再也矜持不下去,盯住阿伟,突然说,快说说椿庭为什么要带绮虹逃往罗岩江吧!

    阿伟怔住了。好久,才说,你都问过些什么了?阿丽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说,就知绮虹是武举的女儿,椿庭是木商。其他一概不知。阿伟说,你的眉眼像极了椿庭。只是椿庭比你要伟岸一些。他肩膀宽厚,腰板笔挺,走起路来仿佛腿上安有弹簧,让人想知他应当有极好的弹跳力。阿丽问,绮虹长得很漂亮吧?像不像你?阿伟停了停,说,论五官,我也像绮虹吧。但我今世是男的,当然比她高大。绮红身材极窈窕的,说不尽的袅娜娉婷。阿丽说,嗯,你快说你们怎么要私逃吧。阿伟笑起来,佯骂说,私逃你个脑壳!要知道,你说的你们,就是前世的我们。阿丽也佯骂,鬼跟你我们。少罗嗦,快说故事。阿伟只是笑,说,你莫性急嘛。

    阿伟又在小酒精炉上煮上一瓶矿泉水,望着阿丽,说,我前世的爹爹姓危,字秋山,号东溪。他自幼喜读书,只因长他二十三岁的大哥在他四岁那年中了文举人,他爹爹难抑兴奋得意,对家人说,危家不缺文举人了,将来还会出进士,现在缺的是武举人武状元。因此请了名武师教危秋山。危秋山身高体重并不见得适合练武,但悟性极佳,反应敏捷,身体韧性也好,师傅又懂善因材施教,教他形意门拳术,讲究借势使力,因此危秋山武艺精进。秋山二十岁那年,武师向秋山阿爹辞行,说,我再无功夫可教令郎了。秋山爹以为不小心哪里得罪了老师,惊问,是犬子冒犯了师尊,还是他不是块学武的料?老师说,老爷多心了,真的是令郎学艺已成,他明年只管去乡试,保管中个武举回来给您报喜。次年秋山果然中举。然秋山平时喜读黄老,无意功名。中举后再不肯应科举之试。秋山他爹爹也溺爱满子,由着秋山蜗居黔阳小县城。秋山学的是武,爱的是读书,好的又是经商。他觉得凭自身能力挣来大量白花花的银子,用以养活家人,来行善做公益,实在是件极美妙的事。秋山雇人去贵州天柱锦屏购买木材,顺清水江放排入沅江,下洞庭,再航运去湖北江浙。不数年,攒得家财百万。可秋山毫无商贾习气,日日只读书练武,喝茶交友。

    椿庭是他喝茶交来的朋友了?阿丽笑问。阿伟说,不是。椿庭的父亲是危秋山长年合作的木商。椿庭自小跟着父亲经常进出秋山宅第。椿庭因见秋山举止洒脱,腹有诗书,又武功了得,故对秋山很是崇拜。常来向秋山叔讨教武功,读书有不懂的,也来让秋山点拔。秋山很喜欢椿庭的聪明伶俐懂事好学。椿庭隔个三二日不来讨教,秋山会带信让椿庭父亲带儿子过来喝茶。秋山日子过得散淡,有些“快乐不知时日过”的意味。而椿庭父亲由于椿庭爷爷以及椿庭叔叔都嗜食鸦片,做木商赚来的银子,由两杆烟枪烧掉之后,所剩供一家二十余口吃穿,已是紧紧巴巴。椿庭十三岁起就跟着乃父贵州湖南湖北江苏浙江地乱跑。椿庭十八岁那年,父亲从洞庭湖租船回黔阳时,船只在青浪滩失事。供养父亲以前供养的那个庞大家庭的重任,霎时落到了椿庭尚有些显得稚嫩的肩头。秋山觉得帮扶椿庭义不容辞。让椿庭继续同他合作经营木材生意。有时椿庭不出本钱,椿庭便只肯拿被雇佣的工钱,秋山会硬对半分利给椿庭,说,你不拿上,就是见外,不把我当叔叔,你想饿坏家里人啊。椿庭于是只好满怀感激地拿上五五分的利润,心里发誓说,以后发达了,要想法报答危老爷的提携帮顾之恩。

    看!看那些鹭鸶!阿伟突然中止了讲述,冲阿丽说。其实阿丽早看到了。好些白鹭蹲在航道两边的礁石上,安闲无事而又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就飞起几只,贴着水面飞,飞不远,又落到那边的礁石上。有几只飞向青天,仿佛肩负了何种重大而紧迫的事情,疾速地在河谷上空穿行。阿丽喜欢这些悠闲显得寡欲的长脚鸟。右岸一长溜成排的古槐,浓密墨绿,煞是好看。不久船主停了船,推开舱门说,罗岩到了。阿丽跳出船舱时,看到那边有条古树掩映的江,几乎垂直地汇入了清水江。

    罗岩村人,除了种田放排,打渔是他们一件不可不说的生产方式。罗岩江清澈旖旎,但有时也会狂奔怒吼,洪水直扑清水江对岸,把清水江拦腰冲断。此时但见浪涛冲天,日月也为之失色。清水江下游河床宽阔,其时也会水位骤涨。体健胆大的村民提罾从坡岸家中飞跑到河边。巨大的收获往往让他们家的半大孩子和女人手忙脚乱。待到河晏水清,村民们则傍晚撒网放籫扯间。清晨或赤脚涉水或撑子弹头形状的小舟收籫起间,心情说不尽的悠闲美妙。撒网放籫可收获大条的长江回游鱼,扯间则收获小条的溪水鱼。大的做汤小的炒鲜椒,都鲜香无比。食罗岩江鱼,会让人恍悟孟子谈论高尚的义时,为何会联想到鱼和熊掌。

    找不到那幢木楼了。阿伟说。也许是我记忆不清。总之它肯定几易其主。不找了。

    阿伟进村时说要带阿丽去看看阿丽的前世、木商椿庭在罗岩购置的一座木楼。结果到底隔世,一切都似是而非,无法确认了。阿伟不再说话,也忘记关照阿丽,兀自几分失神般地回到河边宽阔的绿草地。放下背包,掏出些物什,搭起一座小巧好看的帐蓬。接着又搭起一座。阿丽也不说话,把小坤包扔进帐蓬。阿伟意识到刚才的失神,冲阿丽笑一下,说,水边做饭去。

    饭毕两人收拾好餐具,一起坐在临水的一堆高如小山的木头上。太阳已经落山。河边的鹭鸶东一只西一只飞向两岸隐在不知何处的窝巢。慢慢地天就黑了。阿伟说,冷吗?阿丽说,不冷。阿丽穿得比较单薄,阿伟认定她会冷,就抱住了阿丽的肩。阿丽浑然不觉一般同阿伟说话。阿伟拉住阿丽的手,握住,却不敢乱动。后来因为太喜欢阿丽漂亮可爱的样子,胆子大起来,猛地抱住阿丽,低头要吻阿丽。阿丽一低头,躲过了。语调平静地叫了声伟哥。阿伟不免泄了气,收藏起那份小小的妄想和野心,继续讲述他们前世的故事。

    绮虹十七岁那年,凤凰、麻阳的土匪围攻黔阳古城。这回来的土匪很多,应当不下四五千。他们一为劫掠黔阳县城钱财妇女,二为黔阳驻军前次在中方追击他们的队伍,给他们造成了极大伤亡而复仇。所以土匪们攻城攻得很拼命,把个县城围得铁桶似的,直围了十余天还不撤退。城内驻军起初很顽强地防守,后来见土匪要拼命,旷日持久地围城不退,都有些惧怕,想弃城逃跑。危秋山不在官,却没忘自己武举身份,一开始就协同驻军首领指挥防守,并向驻军捐献了大量财物。现守军有逃跑的趋势,秋山自知无力劝阻惮压,急叫人把椿庭招来,同椿庭说,县城失陷已成定局,你能否把小姐绮虹同她妈妈送往芷江她婆家?椿庭说,老爷,城既难保,你也带家眷离开黔阳吧。秋山说,椿庭,我信任你才托此重任给你,你莫劝了。我是武举,断没有弃城逃命的道理。人活个什么?气节啊!失了气节苟活,何异禽兽,不如就死。椿庭不敢多言,返身回家,待到天黑,拿来两套排工短衣,让已然哭成泪人的绮虹小姐和表情痴木凝重的危夫人穿上。手里拿把马刀,带领两母女走出危宅。此时危秋山又上土匪攻打最紧的东门城楼指挥战斗去了。椿庭带领两母女直奔城西的安远门。秋山老爷给椿庭分析过,土匪这次攻城极有章法,显然有高人在筹划指挥。匪首一定懂兵法,懂兵法的人攻城,为避免让守军拼死到底,总会留一处出路给守军逃跑。所以,他们虽然五座城门都在进攻,但肯定有一座城门是佯攻。这些日我看出安远门是他们留给逃兵的出路。你同夫人小姐化了装又不带行李,他们必不致死追。椿庭也不到城楼让人开门出去,只在离城楼五十步开外的地方缒绳把夫人小姐引出城外。那些守在城门外的土匪可能因为得到的指令只是佯攻,松懈散漫,椿庭一行三人躬身逃到河边,居然没被他们发现。

    之后椿庭三人渡过潕水,又从小江渡过清水江,来到柳溪。在柳溪灯笼桥回望黔阳古城,绮虹小姐又泪流涟涟驻足不行。椿庭只好劝说催促,说,走吧,小姐。

    椿庭把母女俩安顿在他买的罗岩那栋木楼里,准备过几日联系绮虹芷江婆家,让他们来花轿迎娶小姐。

    危夫人这些日不言不语,虽是不曾流泪啼哭,却表情痴木,让椿庭见了更比见她哭泣担忧。夫人身子本来就弱,那夜逃出县城,吹了夜风,竟染了风寒病邪,一病不起,水米不进。椿庭慌延医寻药,积极治疗,无奈罔效。这日又传来黔阳古城陷落,危秋山首级被挂上了东门城楼。夫人还是不出声,只是那泪水如山石渗泉,再不见干。绮虹守在床前,拉着母亲的手悲凄摸泪。夜半时分,绮虹瞌睡起来,母亲的手啪地一声从她手里滑跌到床枋上。绮虹惊醒,再拉起那手,喊声妈妈,却发现母亲已然停止了呼吸。绮虹不禁哭得呼天抢地。

    放木排自古就有。各地都有。比如东北,比如广东,比如湖北。因为在过去,放排大约是把大山里木材运向山外的成本最低的运输方式。可现在因为通了公路,或河道修了电站,有好些地方不再看得到木排了。但清水江、罗岩江流域还有上百里没有沿江公路,水道也还没有被电站截断,所以罗岩村现今还有人在过着放木排生涯。排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个排队的木排挂数多寡不一,但因放排需要看河水大小,看季节,所以,排队往往会同时集结在清水江上。木排有时会连绵数里。远看蔚为壮观。排上会树起三角形的小木棚,棚边用竹三角叉横一根竹杆,晾挂起红色黑色白色衣服。俨然一个木排就是一个水上流动的人家。水缓处,排上人悠闲自得;水急处,排上人会聚精会神同心协力把木排维持在正确的安全水道里。这时岸上人看了他们吃力扳撑的姿势,不免替他们紧张。但排工们,绝不至于手慌脚乱。放排是艰辛的,但也是浪漫的,排工们的情怀必定是豪迈的。有歌曲专门唱清水江放排:“阳春三月好放排,头排去哒二排来!幺妹山歌逗人爱,好似春风扑我怀!嘿、嘿!漂过千重岭罗!跌落百丈崖呀!号子声声哟,传天外呀!嘿佐!嘿佐!放木排哟送木材也,万座高楼盖起来!”(歌词中的嘿佐,原词写成嘿唑,大约歌词作者采风时,以为嘿佐纯属语气词,其实本地方言,使劲叫佐劲,嘿佐,是叫大家一起用劲的意思,并非完全没有实际意义的虚词。)

    安葬过危夫人,椿庭觉得非常时期不必拘泥于守孝常礼,要去找绮虹婆家,早些把孤苦无依的小姐迎娶过去。绮虹听说,坚决反对。椿庭于是托咐隔篱的粟家阿婆照看绮虹,背上褡裢去了贵州天柱,那边有粗长的油杉可买。

    绮虹慢慢也止了哭。日日同粟阿婆做家务和女红。阿婆家境比较贫寒。阿婆只生得独子一人,舍不得让他冒险做排工,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学门手艺过日,砖瓦泥水匠太苦,木匠太累,思来想去让他学了含个口哨逍遥轻松、有百家饭吃的阉割匠。也许是生了场病病坏了身子,也许是阉割了太多的禽兽损了福祉,这儿子长到十七八岁,对女人一点兴趣没有,先后给他讨回两房老婆,都是不到两三个月,就吵着回了娘家,再不肯来。眼看着两公婆都老了,却绝了抱孙子的希望。儿子虽走乡过县自得其乐,可不免苦了日老一日的父母,非但没有孙儿绕膝,儿子也落得个长年不在家。现在椿庭把危举人的女儿托咐给她,阿婆上心上劲,关顾得极是周到,米菜也都拿过这边,做好给日日打渔的老头端过去吃了,又拿碗过来,整日地陪着绮虹。

    椿庭出门十来日的一个午后,绮虹同阿婆在屋里做针线,有人敲窗问讯。阿婆问哪个?那人说是芷江的,找曾椿庭少爷。阿婆说椿庭上贵州去了,问他什么事?那人说,受了芷江熊员外之托,找椿庭打探熊员外未过门的儿媳妇。那媳妇是黔阳城危举人家的小姐。前阵危举人遇了难,夫人和小姐下落不明,熊员外日日挂念可怜她们娘俩,要接了她们去住。我到黔阳城打探,都说曾椿庭少爷同危府关系极好,想问问他是否知道夫人小姐去向。屋里绮虹听说只冲阿婆摇手,阿婆是个灵醒人,隔窗答说,椿庭可能还要十天半月才来,来家我同他说。到时你再来吧,我要他在屋里等你,或者上芷江城去找熊府员外。那人在窗外有几秒不出声,咳嗽一声,又说,那谢谢您老了。说毕听得脚步声出了院场。阿婆突然想起什么,移动包缠得不盈一握的小脚一扭一摆来到院坪边,冲屋场坎下那人问道,忘了问熊员外住县城什么地方。那人回头说,到衙门巷子,一问熊员外就知。

    椿庭果真半月后回来了。把了好些铜钱给阿婆。阿婆推辞不迭。椿庭说,这些日多亏您老照顾小姐了。我看干脆把阿公也叫过来住,您老同小姐住正屋,我同阿公住那边厢房,免得小姐无人看顾。小姐这些日在这受委屈了,我本想让熊员外接走小姐,无奈小姐却礼当给父母守孝,也是没法子的事。阿婆就说了熊府托人来寻的事。椿庭闻言大喜,说,那边这样说,最好了。我明日就去芷江。

    午饭后椿庭坐中堂外檐下吃旱烟。阿婆去园子里摘菜,又去同阿公说搬过来住的事。绮虹走出屋来,同椿庭说,椿庭哥,我不想嫁到熊家去。椿庭如听惊雷,吓一跳,问,怎么呢?绮虹却不说话了。椿庭说,我知你要守孝,可是现在这样子无法守啊。如果你不想孝期未满就完婚,我明天同你公爹说,只先接你过去住,等你孝期已满再拜堂。绮虹还是不语。椿庭怕小姐不高兴了,有些不知所措了,过一会,回转话头说,要是你公爹不同意,就不让他先接你,你就同阿婆住这里,直到满了孝,要得不。绮虹叫了声椿庭哥!却又还是不说话。椿庭抬头看绮红,已是满面忧凄双眼发红泪流涟涟了。椿庭不免慌了,不知如何劝解。隔会绮虹抽泣着说,椿庭哥,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不想去跟那些陌生人过日子。椿庭心里也忽然想哭,绮虹才十七岁,她是把我当亲人了,我不能照顾她,安慰她,却一心要把她送走,难免她要哭。椿庭说,小姐,熊员外托人来寻,可见是个重人的人。你迟早都得去陌生的地方生活呀,去一阵,也许就好了。绮虹激动起来,说,会好吗?椿庭哥,你见过那少爷?如果是个花花大少,是个白痴恶棍,我这一辈子会好吗?我有预感,我不会喜欢那人。椿庭说,小姐,那能怎么办啊,纵使真那样,那也不都是命吗?人,还能胜得过命吗?绮虹说,椿庭哥,我不管命。我爹爹平日老夸赞你,信任你,我也信任你,从跟你出了县城,我就认定你是我哥哥,我不要离开你,一辈子要跟着你。椿庭立即明白了绮虹的心思,不免着急起来。椿庭素闻小姐博读诗书,聪慧过人,性格又极温婉,他历来就爱慕绮虹小姐,恨同小姐定亲的,怎么不是自己。但绮虹到底有了婆家,自己虽可带她远走高飞,但那岂不行同禽兽?椿庭慌忙中只得装傻,说,小姐认我这哥哥,我心下非常高兴,以后我会去芷江城看望小姐的。

    翌日椿庭就去了芷江城。后日回罗岩,还没走上自家屋场,阿婆就在院场急得后院失火般说,少爷你终于回来了,急死我老婆子了!我才到码头去洗得几件衣服回来,小姐就不见了。四下寻问,只是找不着。有人说看到有个小姐搭货船往下游去了,也不知是不是她。你来了就好了,我可乱了方寸没得个摸扶处了。

    今夜没有星月,四周漆黑,清水江上游方向有一点亮光,似移不动。可能是渔火吧?阿伟看着那渔火,有些出神。看来这故事讲得他心思满腹起来。阿伟侧头看阿丽,阿丽也好像陷入了沉思。听阿伟下意识叹了口气,阿丽说,不接着说了?阿伟说,你都好无情的,不说了。阿丽大惊,说,我怎么无情了?阿伟笑起来,说,是你前世无情。你不觉得椿庭好无情的吗?阿丽说,你搞清楚啊,绮虹是你前世,椿庭哪里就是我的前世了?你记忆里我长得同他像,我就是他了?你也太没道理了吧?再说,我不觉得他无情,倒是觉得他挺有道义的。阿伟听阿丽断然不承认椿庭是她前世,心下生起气来。说,你这样说,只有一个原因,你真是一个无情的人!阿丽抬手在阿伟前臂打了一拳,说,你才无情。笑问,那么,你的前世跑哪里去了呢?阿伟说,不告诉你。语气有几分真不高兴了的样子。阿丽又笑起来,说,还当真了呀。说话间阿丽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阿丽看着短信,起身去了帐蓬。

    皇上问詹厨子,什么东西味道最好?詹厨子思之良久,说,盐最好。结果被以欺君罪杀掉了。杀掉詹厨之后,皇上依旧忿忿不平,叫别的厨子做了一桌不放盐的山珍海味。举箸之后,皇上流泪说,我错杀了詹厨子!这是我儿时从父亲那里听到的一个故事。太上忘情,皇上难有深情,所以不会理解盐这样寻常的东西,会是至要的美味。罗岩人却理解。他们向人津津乐道罗岩的水果。其实罗岩无法给人供奉太多的的水果,分时期无非枇杷、桃李、杨梅、葡萄、栗子、梨子、柿子但住在罗岩,望着那方哪县都属哪县都不属的云天,看罗岩江口码头河水里古树的倒影和天空河谷的鹭影,听背后和对面山上竹鸡清脆而缠绵的啼鸣,罗岩人已然远离尘嚣,没有五色令他们眼盲,没有五音令他们耳聋,他们清心寡欲,心境悠闲淡远,他们于是有了至深的真情,会有敏锐和高妙的感受能力,他们会觉得罗岩水果是天下最好吃的水果。目前该村已成规模、引进栽种东魁杨梅,它个大如乒乓球,肉厚汁多,味甜微酸,让人食后念想不已。

    绮虹在嵩云山尼庵落发为尼,法号静虚。专事抄写经文。青灯黄卷,舒缓的佛乐,让绮虹慢慢地宁静下来。

    嵩云山是湘西重镇洪江倚靠的一座雄奇的高山。此山陡峭高耸,望山下城市和远处丘峦,都有一种超拔世外的感觉。罗岩江突入清水江后,向下奔流到黔阳古城,与曾经在新晃擦肩而过的潕水最终相汇,聚为沅水。沅水数十里到洪江,再纳巫水。嵩云山就在沅水和巫水的夹角中。绮虹随那条装运桐油的货船来到洪江,几乎立即喜欢上了这里。

    一日午后,静虚抄经倦了,准备上后山看看那几株山茶花。刚走出山门,远远地看到一个从山道往上走的人模样有些眼熟,定睛细看,原来是椿庭!绮虹赶紧退回庵里,把知客尼拉到一边,说,我的一个仇人可能找我来了,你给我挡住他,不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知客尼很敬重绮虹,连声说好。

    知客拦住椿庭,说,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危小姐。椿庭说,我是黔阳县城来的。我找危小姐找了几个月了。危小姐爹妈都过世了,她伤心之下搭货船只身离开了家。她爹生前托咐过我,要我照顾好小姐,我沿沅江找到了洞庭湖边,也没找到她。今日在洪江城里吃面条,无意间听人说嵩云山尼庵里来了个漂亮的尼姑,俗姓危,黔阳县城人氏,我想,这不正是我要找的人了吗?所以我找了来。请尼师通融一下,让我进去见见危小姐,或者让小姐出来一下。知客听椿庭如此说,心想不好矢口否认了,便点点头,说,嗯哪,这里是来了位黔阳县城的危小姐,可是人家父母双全!那小姐小时候身子弱,年前大病一场,幸得菩萨保佑,才得全性命,她父母治病时在菩萨座前许过愿,说只要保得小姐不死,愿送小姐进庵事佛。那危小姐可是她父母亲自送来庵里的。你这个平白无故开口就咒人家父母双亡,罪过罪过!椿庭大失所望,道声麻烦了,退出了山门。知客舒了一口气,心喜自己临时编了个有鼻子有眼睛的故事,把那人打发了。歇了会,正准备去告诉静虚不用担心,不想那人又回转了来,对知客说,还是请你让我见见危小姐吧!知客不高兴了,说,你这人怎么的?怀疑我哄你还是怎么了?椿庭说,不是说你哄我,我是觉得世界上就没这么凑巧的事,新来的那小姐同我要找的,都姓危,又都是黔阳人氏,来庵的时间呢,又同我要找的危小姐离家时间那样吻合。我不是说您说了假话,危小姐为了能够出家,编些故事瞒过了庵院也未可定。请尼师让我见见那新来尼师,一切就明白了。知客尼说,你这人好不懂事。你不是说要找的人父母都没了吗?静虚可是父母陪来的。椿庭说,请你让我见见好吗?知客说,不行。你说见就见啊。你要见,人家平白地愿见你一个陌生男子吗?椿庭急了,说,尼师慈悲为怀,请让我见见她吧。她同我说过,她要跟我一辈子的。我一时糊涂,没有悟出她的深情。让她失望之下出家为尼,我如何对得住她九泉之下的父母!我不能让她苦一辈子,我要娶她,带她回到家乡去。知客说,这样啊,那我更不能让你见了。快回吧。庵里有庵里的规矩,你不要让我为难。椿庭眼睛望了庵内一眼,又望了一眼,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夜晚知客尼来静虚禅房说起椿庭要娶绮虹的话,静虚怔了一怔。静虚起身剔了剔灯花,又过那边合上开敞着的窗户,说,我得走了,他还会再来的。知客说,他总不能硬闯进来吧,有我挡着,你莫怕。静虚说,他找我找了几个月了,不让他绝望,他便不会死心。

    静虚再次搭船去了石门夹山。一年后,椿庭居然再次寻到夹山。静虚只好又收拾行囊顺长江而下,去了浙江奉化。椿庭再找不到静虚。静虚从此也绝了家乡的消息。

    天基本亮了,阿丽依旧亮着帐蓬灯在帐蓬里化妆。阿伟觉得要论世上最难的事,等女人出门肯定得算上一桩。阿丽让等在帐蓬外的阿伟讲完他前世的故事。这故事的结局有些出乎阿丽意料,似乎又在意料之中。阿丽说,从结局看,我觉得不是椿庭无情,倒是那绮虹无情了。阿伟呆坐帐蓬外大石上,良久无言,终于说,不能同鱼说用腿走路的快乐,也无法同你讨论有情无情的话题。阿丽隔着帐蓬扑哧一笑,说,看来我是得罪你了。说着拉开帐蓬,提着相机钻了出来。这天清早河边居然没雾,倒是罗岩村寨正对着的那个山头半山,有一抹白纱样的雾。阿丽叫了一声,跑到一个最佳角度,对那雾拍起来。阿伟有些兴味索然。为了不让阿丽看出,打起精神也拿起相机跟过去。看着阿丽没心没肺的样子,阿伟忽然明白过来,是自己忽然记起前世之后,心理变得不正常了,居然对阿丽充满了幻想。生不认魂死不认尸,怎么可能幻想阿丽去认那份前世的情债呢?

    阿丽叫阿伟快点过去,说那边有白鹭。阿伟朝那边望去,果然有几只早起的鹭鸶,在罗岩江同清水江交汇处的浅水里,寻寻觅觅地走走停停。不等阿伟走过去,阿丽却已迫不及待独自朝罗岩江方向走去。阿伟觉得阿丽远去的背影非常俏丽性感,也非常陌生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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