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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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外那棵皂荚树结满长绿的皂荚。高大的皂荚树因此显得颇具风情。
潘东山和刘春富身背长枪爬上了皂荚树尖。隔城墙是门里飘着一些彩旗的杨公庙。檀城的红沙石城墙厚实高大。城内连片的青黛屋顶和白色的马头墙，显示着檀城的富庶。远望细小如带的街道，活动着蚂蚁似的行人商贾，熙来攘往。东城门望北不远，地势突起，有如盖如伞的古樟和古椿，古树掩映着的，是翘角朱栏的钟鼓楼。回头可以望见宽阔的沅水。和对岸山头的七层宝塔。潘东山和刘春富身还听的到沅水的哗响。
“往哪里打？”刘春富问。
“等等。”潘东山说。
“看！南正新街过来两个枪兵！”潘东山说。
刘春富也看到了。是两个枪兵。一个边走边低着头靠近着另一个，是在交谈着什么。他们望杨公庙这边走来！
潘东山说：“等他们走近来。到杨公庙门口再说。”虽然这样说，他们还是几乎不约而同把枪从背上取了下来。并且压子弹上了膛。
两个官兵到达杨公庙门口了。几乎可以看的清他们面目了。其中一个似乎往皂荚树望了一眼。但潘东山和刘春富知道那人只是随意的望了一下，并非发现了他们。潘东山和刘春富相视一笑，然后同时举枪，同时扣动了扳机。
一个官兵应声俯卧姿势倒地。另一个单腿跪下了，可能是腿部中枪，也可能是腹部。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跑掉。但是潘东山把咬在口里的另一颗子弹迅速压进了枪膛，重新开了一枪，那个挣扎的官兵就彻底仆地不动了。
潘东山和刘春富不急不忙又把枪背回身后。潘东山还开了句什么玩笑，两人才溜下皂荚树。过荷塘去那边山头寺庙里，回队伍去。
他们差不多走过荷塘的时候，身后激烈的机枪声响起来。大概是钟鼓楼的机枪排得到皂荚树上有土匪往城里打枪的报告，往皂荚树开了火。刘春富眼神不错，他看见许多皂荚树叶和皂荚果纷纷落地，像飞舞的蝴蝶和中弹的长尾雀。
勤务兵回到松坡大路边那栋占用来的民屋，向米士升报告檀城战斗打响了。檀城也已经按部署围定。米士升微笑着点了下头，提一杆长枪，带小娇去了屋后山林。
小娇身材窈窕，不胖，却丰乳肥臀细腰，面貌也姣好，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最是动人。米士升就是掉进这双眼睛的波光潋滟里再爬不出来，才不畏人言把小娇从师范学校女生群里弄到了身边。开始小娇是不愿意的。虽然看中自己的这位国大代表、前国民党上校军官也仪表堂堂英武过人，但小娇向往的是某个脸带淡淡忧郁、会在黄昏给她写诗的单瘦的男人。被带出师范学校之前，小娇找过校长，小娇为自己做主的希望却被校长满脸的无奈凄苦很快熄灭，快的就宛如暴风雨让一豆油灯遽然熄灭。小娇于是平静的非忧非喜的被带出了校园。假如小娇有了心上人，她会宁死不屈。但没有心上人的湘西女孩子，会平静接受命运给她的任何安排。假如这个安排情非所愿，她也会像撞上蛛网的小红蜻蜓，试图做挣扎反抗，但当努力带不来改变，她就安静的接受。湘西人血液里流淌着这种让人在挫败之后很快恢复安静的奇异因子。湘西人会本能的觉得既然是命运安排，自然就得接受。而且，他们往往发现接受并非意味着步入绝地，只不过在自己的意愿的方向上做了转折，转折之后还是通途。湘西人日常须过万丈悬崖上的羊肠小径、百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假如他们也像关中烈驹一样蹦跳，结局只能够是粉身碎骨。
爬到半山，小娇觉得背上出了细汗。她回头望米士升一眼，意思是还需要走吗？米士升揽住小娇的小腰，说：“坐会吧。等下我给你打一头黄羊。”米士升选择一小块平地，把茅草踩倒，然后自己先坐好，让小娇靠自己坐下。坐定了小娇就解开腋下的纽扣，伸手去背上擦汗，好难擦到的样子。米士升就掏手绢替小娇擦。擦着擦着，却让手绢留在背部，把一只大手伸到前面那两团丰满温润去。小娇嘤咛一声，一挣身子，却头枕着米士升腿，平躺在了草地，闭了眼，把红润的樱唇让米士升吻上了。
米士升此刻把近年来的郁闷一扫而光。去年，民国三十七年，米士升被檀城县家乡父老从贵州商场吁请回乡，去南京参加国民代表大会以来，就深对民国政府感到失望。他满以为能够坐上的湖南省第十区专署专员交椅也被别人鸠占。这位前国民党上校军官就离开官场回故乡沉寂大半年。这大半年他悟透了时局趋向：目下的国家，就如一个为老不尊的家长把持下的丧失了人伦纲纪的家庭，一切都乱了套，如果以国大代表身份等待，绝无有所作为的可能。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米士升脑海形成：拉起一支队伍，攻占下整个湘西，然后挟兵自重，让风雨飘摇的国民政府来同我米士升谈判！米士升又反复论证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果然，几乎不费多少气力，米士升就纠集了周边三县的落草为寇的绿林英雄近万人。米士升把攻击的第一个目标确定为家乡所在的檀城县。不过这支万人队伍，装备的多是镰刀梭镖，长枪不到一千，炮不足十抬，要想即刻攻陷墙高枪多的檀城县城，绝无可能。但米士升算定，檀城受攻，别地中央军来救援的可能微乎其微。久围慢攻，不要一月，不怕县城不破。所以米士升让队伍把三面环水的檀城四面围定，卡断县城给养和与外界的联系；在东门外高地集中优势火力，向城中打枪掉炮。一切皆可料定，米士升就踌躇满志，决定演一曲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妙戏，带小娇在离檀城七十华里的松坡停了下来，静待佳讯。
“别出声！”米士升轻声而坚定的对不断呻吟的小娇说。米士升听到了一种令他兴奋的声音：野黄羊咬扯树叶和蹄子蹬踏地面的声音。米士升放开小娇，提枪蹑手蹑脚过那边一棵大桂皮树背后，窥视猎物。
土匪的土炮可以打到东门东正街一带。但炮弹无非一些不会再次爆炸的铁块，城内房屋没有太大毁损。把居民疏散开来，禁止行人过往，土匪的炮攻便显得不怎么奏效。加上用火力封锁了东门外的皂荚树，土匪无法再居高临下近距离向城内射击。号称万人却没有多少火器的土匪队伍，一时就对墙高堡多的檀城奈何不得。
县长田昭月察看了东门一带损失情况，又上钟鼓楼边的碉堡远望了城外土匪分布的态势，决定把县自卫总队的两个中队分成五个小队，分别把守五个城门，县警察队和撤退进了县城的周边几个乡镇自卫队则作为机动防务力量。一切安排停当，田昭月踩一溜青石街道，回县署去。城中兵力过千，目前檀城的安全，应该还不成大问题。田昭月想。
去县署经过繁华的南正街。望见那些林立店肆商铺，县长田昭月决定让自卫队长王永福找商家们谈判，让他们捐一笔资，把上午杨公庙边被土匪打死的两个兵葬了，同时给死者家属一些抚恤金，而且务必丰厚，否则紧急用兵之际，人心难以稳定。
县署是几百年的历朝衙门，破旧木楼和间隙里老长纤细青草出来的石板地，使院子有股子老旧落寞气息。回到住室，见妻子已经打点好细软，包在几个蓝地碎白花布包里。田昭月知道自己是中央政府任命的县长，须得同檀城共存亡，这个容貌美丽的夫人，尽管也饱读诗书，通情达理，但是她到底是个女人，不必与她论大道理。
“那上好庐山云雾茶还有吗？今天没客我们自己也泡两盅喝。”田昭月与平时公务完毕回家一样毫无忧心似的笑对夫人说。
一会茶端过来。这茶确实不错，汤色微绿清亮，滋味爽快，浓醇鲜甘。这茶自田昭月家乡江西捎带而来。北临长江南映鄱阳的庐山秀峰无数，五老峰和汉阳峰之间，终年云雾不散，僧侣在此才种出这般好茶。
“忽然就要喝家乡茶，是想家了吗？”夫人神色肃然却无限轻柔的问。
“想啊。哪能够不想啊。”田昭月漫不经心的回答。
“那么，我们回江西吧。买块田地，耕种过日子吧。”夫人不急不忙然而深思熟虑似的说。这时候田昭月才吃惊的发现：自己努力避免同夫人谈时局，绕弯子躲避着她，不想她在这里等着！土匪围城，中央军自顾不暇，夫人一个女人家，因为害怕，想回乡避祸也自在情理之中。
“不要以为我害怕。如果你打定主意战死檀城，我也就不怕，我陪你死。我是提醒你针对现实认真思考一回。”夫人不依不饶的说。田昭月历来知道夫人见识过人，自己有许多不及她的地方，但是夫人今天的表现还是很出田昭月意料。田昭月发现自己还真是浑浑噩噩没有对自己面临的境地作过认真思考。
这夜田昭月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够入睡。并非城外隐约传来枪炮声让他心绪不宁，田昭月是回想起自己这半生来了。苦读那么多年，父亲又花费那么多好容易积攒来的银子，才谋得湘西一个县长，不到两年，时局却动荡如将倾大厦，中央政府腐败无能，共产党却如日升天，日烈一日，眼看国民党江山有不保之虞。如此看来，自己投资这个县长买卖，委实是头脑发昏。年届40了，自己竟生老暮之感，干什么都索然，没一点意趣的架势。田昭月心莫可言状的生出许多悲苦来。
让田昭月失眠的另一个原因是，县政府拿不出钱来安葬那两个死去的兵！为区区安葬费抚恤费，自卫队长今夜在招集城中商家开会募捐，不知道能够筹到多少？
“为这个毫无希望的政府，葬送一家大小性命，值得吗？”田昭月想。
“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留骂千古，那活着又还有意思吗？”田昭月又想。
田昭月觉得头很痛。肩背肌肉也酸痛。大概感染风寒了。
清早起来田昭月觉得伤寒更重了些。满四十岁以来觉得身体不如从前了。不免生人生易老之慨。曾几何时，田昭月还胸怀壮志，看见四十还浑浑噩噩的人就腹诽不已，哪知道，自己四十的时候，何尝不是后生腹诽的笑料呢！
好在夜来大雨，至上午都未停息，土匪的活动也被大雨限制了，攻城炮声基本停止。看来土匪并不急于攻陷檀城。也许惮于城内自卫队精良武器，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佯攻。田昭月心里就几分感谢这雨。因为雨，他可以不去巡视，安心在家养病。夫人在为他熬中药，飘散出一种浓烈的味道，弥漫整个院子。一种好闻的香味！田昭月心说，这味道之所以好闻，是因为香味里掺进了夫人爱情的味道吧？雨水瀑布似的从屋檐倾泻在天井里，杂乱的雨声在院子的空气里弄出一片迷茫的气息。田昭月走到廊檐，望见天还黑沉沉的，高墙上疯长的看麦娘草，此刻挣扎惊悸着。田昭月反倒变的安心起来，回屋趁热喝了中药，然后上床厚被取汗。
等到夫人叫他，田昭月才知道自己原来睡了好些时间，——已是下午未时末了。醒来发现身体舒泰许多了。夫人叫醒田昭月是因为自卫队长王永福有要事，候在中堂里了。
原来王永福昨夜召集城中众所周知的生意盈利的店家开会，希望城中店家捐款，埋葬被土匪打死的士兵以及抚恤死者家属。不料吵吵嚷嚷一夜，也没有人认捐，还生出许多对自卫队对县政府的非议。说钱该政府出，说自卫队贪生怕死对付不了根本没几支枪的土匪。消息传出，今上午自卫队的军心就有些不稳。说什么打死了会连收葬都没指望，更不要奢谈家属的抚恤。说什么中央军都被共产党的解放军追打的毫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我们自卫队还能够支撑几时！米士升还不就是料定天下已经大乱，才敢身为国大代表，却纠集土匪攻打檀城的吗？事态无疑很严重，情急之下王永福今上午再次同店家们商谈，也据实向大家通报情况，并晓以利害，但是众店家还是无动于衷，无人认捐。王永福就无计可施，也不敢隐瞒，憋一肚子气来找县长。
田昭月同王永福在中堂里各坐一把太师椅，喝茶，听王永福说话。田昭月许久未做声，不住的用杯盖刮拉浮起的茶叶。听的见天井里的雨声还是未停。田昭月忽然记起一个传说。说是檀城自古富庶，然而人心铁硬，世情淡薄，明代或者清朝，有个游方僧人进城，遍走店肆商铺，也没有化到缘。是夜，和尚深夜不眠，游走在城中，口中不停呼叫着同一句话：“一个人，两只眼。”檀城人觉得和尚大概饿晕头了，说此毫无意思的大白话。也有人说，和尚是在骂人呢，说老天没长眼让他挨饿呢。说毕自己都觉得这解释牵强。做什么想的都有，就是没有人出来布施和尚一碗饭。人穷的无力布施，不穷的心硬不愿意布施。还有从窗户扔出话，说“再喊就打”威胁、驱赶和尚的。和尚于亥时离开檀城，次日寅正时分，人们睡梦正甜的时候，城中主要商街发生火灾，一街尽化灰烬。于是才有人记起那和尚说的“一个人，两只眼”不正是一“火”字吗？人们就跌足感叹：原来和尚是得道高人，预见到檀城将罹火灾，特来提醒，不料人情淡薄，打消了和尚拯救热情。当时听到这个传说，田昭月心说，这个故事编的离奇拙劣，哪有一城人都心硬的道理。现在，田昭月忽然相信了这离奇传说的发生可能性。细想起来，檀城作为几百千年的县城，世故变的坚厚、人情变的淡薄，也是有其根源的啊。
“你打算怎么办呢？”田昭月终于开口说话了。
“孤城难守，我们撤退到雄江城，同湘黔边区“剿总”司令王家烈借兵，回头再剿灭米士升吧！”王永福说。
“我们能够安心看着土匪进城，让一城生灵涂炭吗？”田昭月满心苦楚表情也苦楚的说。好像在问王永福。更像在自问。
王永福觉得这个不必为虑：米士生是本地人，有又出身正规军官，还是人大代表，他应该不会在檀城抢劫烧杀奸淫掳掠。
“如果撤退，你打算如何走？”过一会，田昭月又问。
王永福显然没有预先思考过。想了一下，说：“凭我们的装备，集中力量，从陆路杀出包围应该没有问题。如果走水路，万一打起来，他们在陆地，我们在河谷，形势就危险了。”
田昭月却持完全相反的见解：“土匪是要占领檀城，造成声势影响，他们尽管封锁了水陆两路，好像很凶悍，其实是想达到久围让城里人心涣散，给养中断，不攻自破的效果，我们的人马枪炮真要弃城撤退，他们是不会死堵着打的，那样他们也要吃亏。从陆路走，是逼着他们同我们发生接触，非打不可，而水路走，他们很可能喊而不打，目送我们离去。”
洞开的下南门城门，让清晨在城墙边走过的一小队土匪大吃一惊。这景象超出了他们的想像能力。他们飞奔而去报告了他们的头目谢明一。谢明一头目也不敢相信。谢明一知道昨夜自卫总队出城渡河而去。他没有能力拦截，于是向上面报告。上面的答复是：安心睡觉，假装不知道。谢明一想：即使自卫总队的人跑了，县警察队和跑进城的周围几个乡镇自卫队也该还在啊，怎么城门就开着了呢？谢明一觉得匪夷所思。他决定再次向上面报告，同时获得下一步行动指令。但在上面指令还未下来的时候，谢明一听说东门打开了，南门、北门、西门都打开了。谢明一于是彻底反应过来：他以为要长期围攻的檀城不到两天就彻底陷落了。而且陷落的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简直莫名其妙。
“奶奶的！”谢明一把抽着的旱烟筒猛的望地一扔，骂了一句。他是急了，大家都进城发财去了，谢明一却落后了。
蒋莹婉记得丈夫提着牛皮箱子离开院子的时候，在那丛芭蕉树边停了一下，回望了一下这个院子。但是他没有望见急急跑到客厅窗前躲在窗帘后望丈夫的蒋莹婉。似乎有一对白蝴蝶在碧绿的芭蕉树上边飞。当丈夫一抬脚跨出院子门，蒋莹婉背转身子，笔直的靠在墙上，无声的落泪。蒋莹婉知道从此失去了丈夫。蒋莹婉觉得很委屈和不解。但是蒋莹婉不想说话，不想去扯住丈夫的衣袖，给他一个哀怨的眼神。蒋莹婉觉得自己是露了气的皮球，不想思考和动弹。
此刻蒋莹婉坐在屋檐下的一把竹靠椅里。望着那丛芭蕉，蒋莹婉有些开始后悔自己个性的执拗。十几年了，蒋莹婉居然还幻想丈夫一脸疲惫的手提牛皮箱子回到院子来。蒋莹婉又担心丈夫死了。八年抗战，死了多少人啊。现在，国民党同共产党又打了快二年了，又该死多少人啊。蒋莹婉甚至愿意找到丈夫骨殖，把它带回这个他们共同选中的院子，让漂流一生的丈夫停止漂泊。当然，丈夫也许还活着，另外娶了美妻，过的逍遥快活。但是蒋莹婉的意识里，永远不会出现最后这种可能的想像。蒋莹婉只觉得心痛，为没有丈夫消息而心痛。
蒋莹婉永远不能够忘记同丈夫在南京相识的情形。两人都是美术专业的大学生，共同的语言让他们相惜相爱，甜蜜温馨。后来丈夫带她去北平谋发展，她也曾经一如丈夫那样兴奋激动。后来因为丈夫老不满意所谋到的职业地位，几乎每隔一年二年，就带蒋莹婉走投一个城市。奔波的久了，蒋莹婉就好渴望安居，好想丈夫把一颗不知道宁息的心安静下来。后来抗战爆发了，人们都往西南方向奔逃。蒋莹婉于是想到家乡湘西，她想把丈夫带到封闭的湘西，把丈夫躁动的心和两人的爱情一齐封闭在家乡，从而寻到一份宁静，找回当初的甜蜜。丈夫很赞同蒋莹婉的倡议。他们在檀城购置了一个四周高墙的宽敞院落。他们读书，作画，写诗，蒋莹婉还轻声给丈夫唱湘西情歌。蒋莹婉问：“回湘西这条路走对了吧？”丈夫摸着蒋莹婉的后脑勺感慨的说：“是啊！”
不料曾经那样激动的感慨过宁静带给他无限幸福的丈夫，不到半年又开始心神不宁。尽管外面战火纷飞，仍执意要去陪都。两人就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尽管每次吵架过后都是丈夫来抚慰蒋莹婉，但是蒋莹婉发现丈夫开始对自己变的毫无热情，甚至厌烦了。夜间面对蒋莹婉二十六岁美妙绝伦的身体，丈夫总是两眼望天，疲软如棉。蒋莹婉开始变的烦怒起来。两人争吵的更多了。在蒋莹婉一次失去理智的踢打之后，丈夫衣冠散乱的推开蒋莹婉，提着那口牛皮箱子，走出了这个院子
随着一声暴响，院门被人用木头撞开。进来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来人手拿镰、梭镖，最后一个拿着一杆长枪。他们穿的各不相同，但都很破烂，手臂上都扎一个稻草箍。蒋莹婉知道来人就是把檀城围了两天的土匪。蒋莹婉只是奇怪昨天还听说自卫队牢靠的把守着檀城，怎么一下子土匪就进城了？
土匪冲进来就扯下了蒋莹婉的耳环、项链和戒指。后来一个土匪似乎看中了她的旗袍，拉扯着把她旗袍脱了下来。因惊吓颤栗不已的蒋莹婉只得身着中衣站在庭院的青石地上。土匪冲进屋子，翻箱倒柜，把那些珍贵的字画丢落一地，非常懊恼没有找到更多的银钱。提长枪的那个土匪把目光再次投向木立庭院的蒋莹婉。他大概以为蒋莹婉把银子藏身上了，跳出来在蒋莹婉身上摸索。土匪在蒋莹婉的身上一无所获，但是摸索没有停止。蒋莹婉突然发现土匪凶硬的表情慢慢变的柔和，又变的淫亵，手老停留在蒋莹婉前胸和胯下。蒋莹婉猛的醒悟过来，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蒋莹婉奋力推开土匪，说：“我告诉你们我的财宝放在哪里！”
蒋莹婉带领土匪进到卧室，指挥他们取开一块楼板，然后从里面提出一个妆奁，猛力从窗户扔到院子。妆奁豁朗一声在庭院青石地上散开，落了一地的金条和珍珠。土匪们傻眼了，往院子呆望数秒，蓦地大家都回过神来，嗷叫着冲出去，抢夺金条珍珠。最后他们互相叫骂着满怀珍宝离开了院子。他们急于把这些财物安置到他们认为妥帖的地方。
蒋莹婉飞快的用剪刀铰乱了自己一头秀发。然后叫出藏在茶堂桌底的女仆，让女仆把她下人衣服都拿出来，蒋莹婉选了一套最破烂的穿上，然后又用锅煤抹花脸和脖子。最后不顾女仆躲闪，也弄乱了女仆头发，弄脏她脸面。
才弄停当，第二伙土匪又光临了。他们拿走了一些衣服和被褥，就离开了。
蒋莹婉干脆让女仆也提一张竹椅到屋檐下，两人大门不关，守个针线篓做女红。她们任一伙又一伙的土匪自由进出院落。
“匪徒进城后，大肆奸淫、掠抢，全城充溢着恐怖气氛。这就是当时震惊全国的‘血洗檀城’事件。浩劫后，檀城百业萧条，一片凄凉。全城由2885户、12500人锐减到1528户、5629人。”
以上综合摘自檀城县志檀城文史。
东门外那棵皂荚树结满长绿的皂荚。高大的皂荚树因此显得颇具风情。
潘东山和刘春富身背长枪爬上了皂荚树尖。隔城墙是门里飘着一些彩旗的杨公庙。檀城的红沙石城墙厚实高大。城内连片的青黛屋顶和白色的马头墙，显示着檀城的富庶。远望细小如带的街道，活动着蚂蚁似的行人商贾，熙来攘往。东城门望北不远，地势突起，有如盖如伞的古樟和古椿，古树掩映着的，是翘角朱栏的钟鼓楼。回头可以望见宽阔的沅水。和对岸山头的七层宝塔。潘东山和刘春富身还听的到沅水的哗响。
“往哪里打？”刘春富问。
“等等。”潘东山说。
“看！南正新街过来两个枪兵！”潘东山说。
刘春富也看到了。是两个枪兵。一个边走边低着头靠近着另一个，是在交谈着什么。他们望杨公庙这边走来！
潘东山说：“等他们走近来。到杨公庙门口再说。”虽然这样说，他们还是几乎不约而同把枪从背上取了下来。并且压子弹上了膛。
两个官兵到达杨公庙门口了。几乎可以看的清他们面目了。其中一个似乎往皂荚树望了一眼。但潘东山和刘春富知道那人只是随意的望了一下，并非发现了他们。潘东山和刘春富相视一笑，然后同时举枪，同时扣动了扳机。
一个官兵应声俯卧姿势倒地。另一个单腿跪下了，可能是腿部中枪，也可能是腹部。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跑掉。但是潘东山把咬在口里的另一颗子弹迅速压进了枪膛，重新开了一枪，那个挣扎的官兵就彻底仆地不动了。
潘东山和刘春富不急不忙又把枪背回身后。潘东山还开了句什么玩笑，两人才溜下皂荚树。过荷塘去那边山头寺庙里，回队伍去。
他们差不多走过荷塘的时候，身后激烈的机枪声响起来。大概是钟鼓楼的机枪排得到皂荚树上有土匪往城里打枪的报告，往皂荚树开了火。刘春富眼神不错，他看见许多皂荚树叶和皂荚果纷纷落地，像飞舞的蝴蝶和中弹的长尾雀。
勤务兵回到松坡大路边那栋占用来的民屋，向米士升报告檀城战斗打响了。檀城也已经按部署围定。米士升微笑着点了下头，提一杆长枪，带小娇去了屋后山林。
小娇身材窈窕，不胖，却丰乳肥臀细腰，面貌也姣好，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最是动人。米士升就是掉进这双眼睛的波光潋滟里再爬不出来，才不畏人言把小娇从师范学校女生群里弄到了身边。开始小娇是不愿意的。虽然看中自己的这位国大代表、前国民党上校军官也仪表堂堂英武过人，但小娇向往的是某个脸带淡淡忧郁、会在黄昏给她写诗的单瘦的男人。被带出师范学校之前，小娇找过校长，小娇为自己做主的希望却被校长满脸的无奈凄苦很快熄灭，快的就宛如暴风雨让一豆油灯遽然熄灭。小娇于是平静的非忧非喜的被带出了校园。假如小娇有了心上人，她会宁死不屈。但没有心上人的湘西女孩子，会平静接受命运给她的任何安排。假如这个安排情非所愿，她也会像撞上蛛网的小红蜻蜓，试图做挣扎反抗，但当努力带不来改变，她就安静的接受。湘西人血液里流淌着这种让人在挫败之后很快恢复安静的奇异因子。湘西人会本能的觉得既然是命运安排，自然就得接受。而且，他们往往发现接受并非意味着步入绝地，只不过在自己的意愿的方向上做了转折，转折之后还是通途。湘西人日常须过万丈悬崖上的羊肠小径、百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假如他们也像关中烈驹一样蹦跳，结局只能够是粉身碎骨。
爬到半山，小娇觉得背上出了细汗。她回头望米士升一眼，意思是还需要走吗？米士升揽住小娇的小腰，说：“坐会吧。等下我给你打一头黄羊。”米士升选择一小块平地，把茅草踩倒，然后自己先坐好，让小娇靠自己坐下。坐定了小娇就解开腋下的纽扣，伸手去背上擦汗，好难擦到的样子。米士升就掏手绢替小娇擦。擦着擦着，却让手绢留在背部，把一只大手伸到前面那两团丰满温润去。小娇嘤咛一声，一挣身子，却头枕着米士升腿，平躺在了草地，闭了眼，把红润的樱唇让米士升吻上了。
米士升此刻把近年来的郁闷一扫而光。去年，民国三十七年，米士升被檀城县家乡父老从贵州商场吁请回乡，去南京参加国民代表大会以来，就深对民国政府感到失望。他满以为能够坐上的湖南省第十区专署专员交椅也被别人鸠占。这位前国民党上校军官就离开官场回故乡沉寂大半年。这大半年他悟透了时局趋向：目下的国家，就如一个为老不尊的家长把持下的丧失了人伦纲纪的家庭，一切都乱了套，如果以国大代表身份等待，绝无有所作为的可能。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米士升脑海形成：拉起一支队伍，攻占下整个湘西，然后挟兵自重，让风雨飘摇的国民政府来同我米士升谈判！米士升又反复论证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果然，几乎不费多少气力，米士升就纠集了周边三县的落草为寇的绿林英雄近万人。米士升把攻击的第一个目标确定为家乡所在的檀城县。不过这支万人队伍，装备的多是镰刀梭镖，长枪不到一千，炮不足十抬，要想即刻攻陷墙高枪多的檀城县城，绝无可能。但米士升算定，檀城受攻，别地中央军来救援的可能微乎其微。久围慢攻，不要一月，不怕县城不破。所以米士升让队伍把三面环水的檀城四面围定，卡断县城给养和与外界的联系；在东门外高地集中优势火力，向城中打枪掉炮。一切皆可料定，米士升就踌躇满志，决定演一曲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妙戏，带小娇在离檀城七十华里的松坡停了下来，静待佳讯。
“别出声！”米士升轻声而坚定的对不断呻吟的小娇说。米士升听到了一种令他兴奋的声音：野黄羊咬扯树叶和蹄子蹬踏地面的声音。米士升放开小娇，提枪蹑手蹑脚过那边一棵大桂皮树背后，窥视猎物。
土匪的土炮可以打到东门东正街一带。但炮弹无非一些不会再次爆炸的铁块，城内房屋没有太大毁损。把居民疏散开来，禁止行人过往，土匪的炮攻便显得不怎么奏效。加上用火力封锁了东门外的皂荚树，土匪无法再居高临下近距离向城内射击。号称万人却没有多少火器的土匪队伍，一时就对墙高堡多的檀城奈何不得。
县长田昭月察看了东门一带损失情况，又上钟鼓楼边的碉堡远望了城外土匪分布的态势，决定把县自卫总队的两个中队分成五个小队，分别把守五个城门，县警察队和撤退进了县城的周边几个乡镇自卫队则作为机动防务力量。一切安排停当，田昭月踩一溜青石街道，回县署去。城中兵力过千，目前檀城的安全，应该还不成大问题。田昭月想。
去县署经过繁华的南正街。望见那些林立店肆商铺，县长田昭月决定让自卫队长王永福找商家们谈判，让他们捐一笔资，把上午杨公庙边被土匪打死的两个兵葬了，同时给死者家属一些抚恤金，而且务必丰厚，否则紧急用兵之际，人心难以稳定。
县署是几百年的历朝衙门，破旧木楼和间隙里老长纤细青草出来的石板地，使院子有股子老旧落寞气息。回到住室，见妻子已经打点好细软，包在几个蓝地碎白花布包里。田昭月知道自己是中央政府任命的县长，须得同檀城共存亡，这个容貌美丽的夫人，尽管也饱读诗书，通情达理，但是她到底是个女人，不必与她论大道理。
“那上好庐山云雾茶还有吗？今天没客我们自己也泡两盅喝。”田昭月与平时公务完毕回家一样毫无忧心似的笑对夫人说。
一会茶端过来。这茶确实不错，汤色微绿清亮，滋味爽快，浓醇鲜甘。这茶自田昭月家乡江西捎带而来。北临长江南映鄱阳的庐山秀峰无数，五老峰和汉阳峰之间，终年云雾不散，僧侣在此才种出这般好茶。
“忽然就要喝家乡茶，是想家了吗？”夫人神色肃然却无限轻柔的问。
“想啊。哪能够不想啊。”田昭月漫不经心的回答。
“那么，我们回江西吧。买块田地，耕种过日子吧。”夫人不急不忙然而深思熟虑似的说。这时候田昭月才吃惊的发现：自己努力避免同夫人谈时局，绕弯子躲避着她，不想她在这里等着！土匪围城，中央军自顾不暇，夫人一个女人家，因为害怕，想回乡避祸也自在情理之中。
“不要以为我害怕。如果你打定主意战死檀城，我也就不怕，我陪你死。我是提醒你针对现实认真思考一回。”夫人不依不饶的说。田昭月历来知道夫人见识过人，自己有许多不及她的地方，但是夫人今天的表现还是很出田昭月意料。田昭月发现自己还真是浑浑噩噩没有对自己面临的境地作过认真思考。
这夜田昭月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够入睡。并非城外隐约传来枪炮声让他心绪不宁，田昭月是回想起自己这半生来了。苦读那么多年，父亲又花费那么多好容易积攒来的银子，才谋得湘西一个县长，不到两年，时局却动荡如将倾大厦，中央政府腐败无能，共产党却如日升天，日烈一日，眼看国民党江山有不保之虞。如此看来，自己投资这个县长买卖，委实是头脑发昏。年届40了，自己竟生老暮之感，干什么都索然，没一点意趣的架势。田昭月心莫可言状的生出许多悲苦来。
让田昭月失眠的另一个原因是，县政府拿不出钱来安葬那两个死去的兵！为区区安葬费抚恤费，自卫队长今夜在招集城中商家开会募捐，不知道能够筹到多少？
“为这个毫无希望的政府，葬送一家大小性命，值得吗？”田昭月想。
“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留骂千古，那活着又还有意思吗？”田昭月又想。
田昭月觉得头很痛。肩背肌肉也酸痛。大概感染风寒了。
清早起来田昭月觉得伤寒更重了些。满四十岁以来觉得身体不如从前了。不免生人生易老之慨。曾几何时，田昭月还胸怀壮志，看见四十还浑浑噩噩的人就腹诽不已，哪知道，自己四十的时候，何尝不是后生腹诽的笑料呢！
好在夜来大雨，至上午都未停息，土匪的活动也被大雨限制了，攻城炮声基本停止。看来土匪并不急于攻陷檀城。也许惮于城内自卫队精良武器，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佯攻。田昭月心里就几分感谢这雨。因为雨，他可以不去巡视，安心在家养病。夫人在为他熬中药，飘散出一种浓烈的味道，弥漫整个院子。一种好闻的香味！田昭月心说，这味道之所以好闻，是因为香味里掺进了夫人爱情的味道吧？雨水瀑布似的从屋檐倾泻在天井里，杂乱的雨声在院子的空气里弄出一片迷茫的气息。田昭月走到廊檐，望见天还黑沉沉的，高墙上疯长的看麦娘草，此刻挣扎惊悸着。田昭月反倒变的安心起来，回屋趁热喝了中药，然后上床厚被取汗。
等到夫人叫他，田昭月才知道自己原来睡了好些时间，——已是下午未时末了。醒来发现身体舒泰许多了。夫人叫醒田昭月是因为自卫队长王永福有要事，候在中堂里了。
原来王永福昨夜召集城中众所周知的生意盈利的店家开会，希望城中店家捐款，埋葬被土匪打死的士兵以及抚恤死者家属。不料吵吵嚷嚷一夜，也没有人认捐，还生出许多对自卫队对县政府的非议。说钱该政府出，说自卫队贪生怕死对付不了根本没几支枪的土匪。消息传出，今上午自卫队的军心就有些不稳。说什么打死了会连收葬都没指望，更不要奢谈家属的抚恤。说什么中央军都被共产党的解放军追打的毫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我们自卫队还能够支撑几时！米士升还不就是料定天下已经大乱，才敢身为国大代表，却纠集土匪攻打檀城的吗？事态无疑很严重，情急之下王永福今上午再次同店家们商谈，也据实向大家通报情况，并晓以利害，但是众店家还是无动于衷，无人认捐。王永福就无计可施，也不敢隐瞒，憋一肚子气来找县长。
田昭月同王永福在中堂里各坐一把太师椅，喝茶，听王永福说话。田昭月许久未做声，不住的用杯盖刮拉浮起的茶叶。听的见天井里的雨声还是未停。田昭月忽然记起一个传说。说是檀城自古富庶，然而人心铁硬，世情淡薄，明代或者清朝，有个游方僧人进城，遍走店肆商铺，也没有化到缘。是夜，和尚深夜不眠，游走在城中，口中不停呼叫着同一句话：“一个人，两只眼。”檀城人觉得和尚大概饿晕头了，说此毫无意思的大白话。也有人说，和尚是在骂人呢，说老天没长眼让他挨饿呢。说毕自己都觉得这解释牵强。做什么想的都有，就是没有人出来布施和尚一碗饭。人穷的无力布施，不穷的心硬不愿意布施。还有从窗户扔出话，说“再喊就打”威胁、驱赶和尚的。和尚于亥时离开檀城，次日寅正时分，人们睡梦正甜的时候，城中主要商街发生火灾，一街尽化灰烬。于是才有人记起那和尚说的“一个人，两只眼”不正是一“火”字吗？人们就跌足感叹：原来和尚是得道高人，预见到檀城将罹火灾，特来提醒，不料人情淡薄，打消了和尚拯救热情。当时听到这个传说，田昭月心说，这个故事编的离奇拙劣，哪有一城人都心硬的道理。现在，田昭月忽然相信了这离奇传说的发生可能性。细想起来，檀城作为几百千年的县城，世故变的坚厚、人情变的淡薄，也是有其根源的啊。
“你打算怎么办呢？”田昭月终于开口说话了。
“孤城难守，我们撤退到雄江城，同湘黔边区“剿总”司令王家烈借兵，回头再剿灭米士升吧！”王永福说。
“我们能够安心看着土匪进城，让一城生灵涂炭吗？”田昭月满心苦楚表情也苦楚的说。好像在问王永福。更像在自问。
王永福觉得这个不必为虑：米士生是本地人，有又出身正规军官，还是人大代表，他应该不会在檀城抢劫烧杀奸淫掳掠。
“如果撤退，你打算如何走？”过一会，田昭月又问。
王永福显然没有预先思考过。想了一下，说：“凭我们的装备，集中力量，从陆路杀出包围应该没有问题。如果走水路，万一打起来，他们在陆地，我们在河谷，形势就危险了。”
田昭月却持完全相反的见解：“土匪是要占领檀城，造成声势影响，他们尽管封锁了水陆两路，好像很凶悍，其实是想达到久围让城里人心涣散，给养中断，不攻自破的效果，我们的人马枪炮真要弃城撤退，他们是不会死堵着打的，那样他们也要吃亏。从陆路走，是逼着他们同我们发生接触，非打不可，而水路走，他们很可能喊而不打，目送我们离去。”
洞开的下南门城门，让清晨在城墙边走过的一小队土匪大吃一惊。这景象超出了他们的想像能力。他们飞奔而去报告了他们的头目谢明一。谢明一头目也不敢相信。谢明一知道昨夜自卫总队出城渡河而去。他没有能力拦截，于是向上面报告。上面的答复是：安心睡觉，假装不知道。谢明一想：即使自卫总队的人跑了，县警察队和跑进城的周围几个乡镇自卫队也该还在啊，怎么城门就开着了呢？谢明一觉得匪夷所思。他决定再次向上面报告，同时获得下一步行动指令。但在上面指令还未下来的时候，谢明一听说东门打开了，南门、北门、西门都打开了。谢明一于是彻底反应过来：他以为要长期围攻的檀城不到两天就彻底陷落了。而且陷落的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简直莫名其妙。
“奶奶的！”谢明一把抽着的旱烟筒猛的望地一扔，骂了一句。他是急了，大家都进城发财去了，谢明一却落后了。
蒋莹婉记得丈夫提着牛皮箱子离开院子的时候，在那丛芭蕉树边停了一下，回望了一下这个院子。但是他没有望见急急跑到客厅窗前躲在窗帘后望丈夫的蒋莹婉。似乎有一对白蝴蝶在碧绿的芭蕉树上边飞。当丈夫一抬脚跨出院子门，蒋莹婉背转身子，笔直的靠在墙上，无声的落泪。蒋莹婉知道从此失去了丈夫。蒋莹婉觉得很委屈和不解。但是蒋莹婉不想说话，不想去扯住丈夫的衣袖，给他一个哀怨的眼神。蒋莹婉觉得自己是露了气的皮球，不想思考和动弹。
此刻蒋莹婉坐在屋檐下的一把竹靠椅里。望着那丛芭蕉，蒋莹婉有些开始后悔自己个性的执拗。十几年了，蒋莹婉居然还幻想丈夫一脸疲惫的手提牛皮箱子回到院子来。蒋莹婉又担心丈夫死了。八年抗战，死了多少人啊。现在，国民党同共产党又打了快二年了，又该死多少人啊。蒋莹婉甚至愿意找到丈夫骨殖，把它带回这个他们共同选中的院子，让漂流一生的丈夫停止漂泊。当然，丈夫也许还活着，另外娶了美妻，过的逍遥快活。但是蒋莹婉的意识里，永远不会出现最后这种可能的想像。蒋莹婉只觉得心痛，为没有丈夫消息而心痛。
蒋莹婉永远不能够忘记同丈夫在南京相识的情形。两人都是美术专业的大学生，共同的语言让他们相惜相爱，甜蜜温馨。后来丈夫带她去北平谋发展，她也曾经一如丈夫那样兴奋激动。后来因为丈夫老不满意所谋到的职业地位，几乎每隔一年二年，就带蒋莹婉走投一个城市。奔波的久了，蒋莹婉就好渴望安居，好想丈夫把一颗不知道宁息的心安静下来。后来抗战爆发了，人们都往西南方向奔逃。蒋莹婉于是想到家乡湘西，她想把丈夫带到封闭的湘西，把丈夫躁动的心和两人的爱情一齐封闭在家乡，从而寻到一份宁静，找回当初的甜蜜。丈夫很赞同蒋莹婉的倡议。他们在檀城购置了一个四周高墙的宽敞院落。他们读书，作画，写诗，蒋莹婉还轻声给丈夫唱湘西情歌。蒋莹婉问：“回湘西这条路走对了吧？”丈夫摸着蒋莹婉的后脑勺感慨的说：“是啊！”
不料曾经那样激动的感慨过宁静带给他无限幸福的丈夫，不到半年又开始心神不宁。尽管外面战火纷飞，仍执意要去陪都。两人就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尽管每次吵架过后都是丈夫来抚慰蒋莹婉，但是蒋莹婉发现丈夫开始对自己变的毫无热情，甚至厌烦了。夜间面对蒋莹婉二十六岁美妙绝伦的身体，丈夫总是两眼望天，疲软如棉。蒋莹婉开始变的烦怒起来。两人争吵的更多了。在蒋莹婉一次失去理智的踢打之后，丈夫衣冠散乱的推开蒋莹婉，提着那口牛皮箱子，走出了这个院子
随着一声暴响，院门被人用木头撞开。进来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来人手拿镰、梭镖，最后一个拿着一杆长枪。他们穿的各不相同，但都很破烂，手臂上都扎一个稻草箍。蒋莹婉知道来人就是把檀城围了两天的土匪。蒋莹婉只是奇怪昨天还听说自卫队牢靠的把守着檀城，怎么一下子土匪就进城了？
土匪冲进来就扯下了蒋莹婉的耳环、项链和戒指。后来一个土匪似乎看中了她的旗袍，拉扯着把她旗袍脱了下来。因惊吓颤栗不已的蒋莹婉只得身着中衣站在庭院的青石地上。土匪冲进屋子，翻箱倒柜，把那些珍贵的字画丢落一地，非常懊恼没有找到更多的银钱。提长枪的那个土匪把目光再次投向木立庭院的蒋莹婉。他大概以为蒋莹婉把银子藏身上了，跳出来在蒋莹婉身上摸索。土匪在蒋莹婉的身上一无所获，但是摸索没有停止。蒋莹婉突然发现土匪凶硬的表情慢慢变的柔和，又变的淫亵，手老停留在蒋莹婉前胸和胯下。蒋莹婉猛的醒悟过来，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蒋莹婉奋力推开土匪，说：“我告诉你们我的财宝放在哪里！”
蒋莹婉带领土匪进到卧室，指挥他们取开一块楼板，然后从里面提出一个妆奁，猛力从窗户扔到院子。妆奁豁朗一声在庭院青石地上散开，落了一地的金条和珍珠。土匪们傻眼了，往院子呆望数秒，蓦地大家都回过神来，嗷叫着冲出去，抢夺金条珍珠。最后他们互相叫骂着满怀珍宝离开了院子。他们急于把这些财物安置到他们认为妥帖的地方。
蒋莹婉飞快的用剪刀铰乱了自己一头秀发。然后叫出藏在茶堂桌底的女仆，让女仆把她下人衣服都拿出来，蒋莹婉选了一套最破烂的穿上，然后又用锅煤抹花脸和脖子。最后不顾女仆躲闪，也弄乱了女仆头发，弄脏她脸面。
才弄停当，第二伙土匪又光临了。他们拿走了一些衣服和被褥，就离开了。
蒋莹婉干脆让女仆也提一张竹椅到屋檐下，两人大门不关，守个针线篓做女红。她们任一伙又一伙的土匪自由进出院落。
“匪徒进城后，大肆奸淫、掠抢，全城充溢着恐怖气氛。这就是当时震惊全国的‘血洗檀城’事件。浩劫后，檀城百业萧条，一片凄凉。全城由2885户、12500人锐减到1528户、5629人。”
以上综合摘自檀城县志檀城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