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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死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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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猝死的游戏    作者:阿布

    (email:abumasina)

    (一)

    我气愤地从卧室里大步冲出来的时候,正好和往里闯的周北节撞了个满怀。

    我急忙伸手,把快坐到地上的北节一把扶住。

    “来了!来了!”北节两只脚还没全站稳就凑近我叫道,声音虽在尽量压低,但仍无法掩盖住他的兴奋之情。

    “知道你来了。”我平和地说,揉了揉因突然用力过猛而有些胀痛的手臂。

    “她来了!我以前老跟你说的!”北节两眼放光,伸出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方才与小婵的争执使我此时的心情极坏,一时也无心去想北节如此兴奋的原因。我甩开他的手,远远地指着在音响旁摆弄了一下午的徐中朝大声叫道:“我说,把声音弄小点儿,成迪厅了,说话都听不见了!”

    中朝冲我打了个响指,把声音调低了些。

    “她呀!昨天还跟你说的。你不是让我一定带来给大家瞧瞧吗!”北节瞪大了眼睛望着我。

    “谁呀?”我想了想才记起来“噢,那个司令员的千金?”

    “对呀,容易吗我!”北节一脸幸福的神气,平时稍显苍白的面孔此时隐隐泛出红光。

    “行啊你,终于得手了?”我尽量让自己放松些,努力露出笑容。

    今天是小婵的生日,在家里办了这个小小的聚会,我和小婵的朋友来了不少,我不想把气氛弄坏,也许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我给你介绍介绍,你也帮我参谋参谋。”北节自顾自兴奋地说道。

    “那准没错。你不是说她赛天仙吗,谁娶上天仙我都没意见。”

    “你还甭不信,见着你就知道了。”北节拉起我的袖子要往外屋走,又转回身悄声在我的耳边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还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给我支的那些招,还真没那么容易搞定。”

    小婵这时也从卧室走了出来,眼泪不见了,脸上又补了些妆。

    北节向小婵叫了声“嫂子”又回过头来大声对我说:“嫂子要是算人间极品的话,我这位只能叫美若天仙,唉,没法子。”

    “说什么呢?是不是又骗上哪个小姑娘了?”小婵淡淡地打趣道。

    “哪儿能啊,这几年我跟凌松净学好了,一使坏就头晕耳鸣,跟得了美尼尔综合症似的。”北节一脸陶醉的样子,一边对小婵说一边拉起我向外屋走。

    我笑吟吟地跟在他后面。

    大厅里男男女女十来个人坐的坐,靠的靠,眼睛正都望着门口的一男一女。

    那个女孩子个子高高的,身材挺苗条,留着垂过肩的长发,灯光暗看不清脸。

    那个和她搭话的男的是小婵生意上的朋友郭安洲,小婵叫他小郭子,是一家香港公司的驻京首席代表,虽是从小在胡同里长大的纯种北京人,却和公司里的香港人学足了一口广式普通话,再也绝口不出京腔,是小婵的朋友当中最让我厌恶的一个。

    北节警惕地瞪了郭安洲一眼,远远地就向那个女孩子招手,大声叫道:“小影,你过来。”

    那个女孩子向郭安洲很客气地微微点了点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我迎上去,远远地看见那个女孩子清清秀秀的,神色轻松自然又不失庄重大方。

    北节快步迎过去,和女孩子并肩站着,向我挥手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铁哥们——凌松。这位就是我女朋友——舒影。”

    我微笑着伸出手,轻握了一下她伸出的几根手指:“久仰,久仰,欢迎,欢迎。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别客气。北节总跟我提起你,还有你讲的笑话。”她轻声细气地说。灯光下她脸上的肌肤显得很细腻,很有光泽,眼睛亮亮的,眉眼十分清秀,五官搭配得也很匀称,的确有点北节所说的中国传统古典美人的路子。

    “是吗?都是平常开玩笑,没什么正经的。”我说着侧了侧身,以免挡住身后的小婵。

    北节又向小婵一扬手,在那个女孩子的耳后亲热地说:“这位就是嫂子,凌松的爱人,小婵。怎么样,我说的大美人就是她,没错吧。——跟你有一拼吧!”说着,双手随意地搭在女孩子的双肩上。

    我注意到那个女孩子下意识地向前倾了一下,脸上不自在的表情一闪而过,最终还是站定了,嘴角微微上挑,向小婵伸出手臂:“您好,谢谢你们邀请我们来玩儿。”

    小婵双手把她的手拢住,歪着头笑着上下打量她:“别客气,欢迎还来不及呢。——你这件衣服什么牌子的,颜色和质地都挺好的哩。"

    我苦笑一下,向北节和那个女孩子摆摆手示意他们随意,然后转身向厨房走去。

    我在厨房里切好两盘水果,让自己的怒气尽可能平息下来,才又回到客厅。

    几个女孩子正欢声笑语地围着小婵和那个女孩子品评各自的衣着服饰,乐在其中。

    郭安洲手疾眼快,迅速从我手里接过一个盘子,走向女士们招呼她们吃水果。

    北节靠近我身边,有些忿忿然的样子:“那姓郭的有病吧,怎么见了女的就那么腻呀,我都瞧了半天了,他不理自己的女朋友,老围着别人转。”

    “他就那么一人,别搭理他。”我无所谓地说。

    北节叉起一块西瓜放在嘴里,仍斜眼瞟着郭安洲。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别那么小心眼,你们那位挺懂事的,放心吧,她肯定看不上姓郭的那德性。”

    “也是。”北节点点头,但仍是忍不住向那边张望。

    徐中朝也凑了过来,捅了北节腰眼一下:“小子,行啊,泡了这么靓一妞,她是干什么的?”

    “你是专业,给品评一下?”北节颇为得意。

    “看着象模特,可个儿没那么高。说是演员吧,又那么平易近人的,不象。”中朝手托高脚杯,笑嘻嘻地推测:“我看是电视台主持人吧,一笑还挺甜的,特职业。就是略显做作,肯定不是老手。”

    听着中朝这么高的评价,我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叫舒影的女孩子,果然发现她的漂亮虽是十分出众,但她的笑容却有些象是表演的成份,虽然看上去很优雅大方,但还是能感觉到些许的不自然。徐中朝到底是在文艺圈里混了这么多年,而且口碑还挺好,看来他这个经纪人还是有些天份的。

    “人家才看不上什么主持人呢,别把我们往火坑里推,人家对你们文艺界早就嗤之以鼻了。他爸的一部下转业后干广告公司,邀她去拍一条广告,洗发水的,玩似的五十万人民币,人一摇头,没理这碴儿。”北节说得两眼又放出光来。

    “不会吧!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不为金钱所动的姑娘?不可能!”中朝摇头大笑。

    我也跟着笑,可是感觉有点苦涩。我望了小婵一眼,她笑着说得正高兴,举着手指对着顶棚的水晶灯左右晃动以使大家能更清晰地看到戒指上钻石的光彩。

    北节瞪了笑得夸张的徐中朝一眼,自己也觉得这么吹捧女朋友的确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对他骂了句:“你呀,一个字,俗!”

    “是,是,我整个一俗不可耐。”中朝打了个哈哈,又笑着说:“我就喜欢凌松她媳妇那样的,热情奔放,落落大方,从不扭扭捏捏假装清高。”

    我佯慎喊道:“我怎么听着不象夸我呀。你的意思是我跟你一样也特俗吧?”

    “得,两边都得罪了。”中朝哈哈大笑,闪身逃开。

    小婵带着舒影在几个房间里参观,北节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还不停地作着补充。

    其他人一边吃着自助餐,一边三三两两地聊天。

    郭安洲端着一杯啤酒坐在我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悄声地问:“我说,周北节带来的那个姑娘是干什么的?”

    我没有抬头,只是随声附和道:“好象是大夫,牙科的吧。”

    “是吗?哪医院的?”

    “不清楚。”

    “多大了?”

    “二十三四岁吧。”

    “看着挺文静的。”

    “是啊。”

    “怎么以前从没见周北节带来过?新认识的?”

    “不是吧,好象已经好了挺长一段时间了。”我想想才说。

    他的这个问题倒确实问住了我。我印象里一年前就开始听到北节和我谈起过这个姑娘,说是补牙时认识的实习生,是一军区司令员的宝贝闺女,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大校还在部队,一个从商生意做得挺大。后来,每次见到的周北节都经常处于两种极端状态,要么异常亢奋语无伦次,做起事来时有超常表现惊人之举,态度还特别和善热情周到宾至如归;要么异常冷静深邃,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终日神不守舍恍恍惚惚不知所云。开始我也没当回事,对北节的神经质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最后还是小婵提醒我应该学学人家对爱情的执著坚贞之后,才发现这次他是真的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于是我开始了长达数月地对他进行心理辅导,不仅免费还要陪进大量啤酒和香烟,为此还捡起了当年人力资源专业的心理学课本以补充理论武器和经典事例,再加上个人心得体会,多次从两个边缘上把他挽救回来。近来因为我和小婵之间的困扰加重,也没心思理他了,想不到他这次居然能邀来这个姑娘做伴,看来终于是有志者事竟成了。

    “周北节这家伙还挺有福气。”郭安洲吸了口气,眯着眼说。

    “你的女朋友长得也不错嘛,朱茵她妹似的。”我扭头看了看他的女朋友,她正和梦佳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

    我想起来,今天应该不只我一个伤心人,梦佳的不开心此时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她的脸上。

    (二)

    中朝突然提议玩我们的传统游戏,第一个响应的就是北节,他从里屋拉着舒影的手飞快地跑出来,首先抢占了咖啡桌一侧的沙发坐下。

    大家兴致都很高,纷纷搬了些椅子聚拢过来,我也抬了两把椅子放在咖啡桌的另一侧。

    舒影好奇地看着大家摩拳擦掌的样子,北节拍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游戏,特别考验两个人之间的默契。而且这还是一个有着非常动人的传奇故事的游戏,很恐怖也很浪漫噢!”

    舒影眨了眨眼,似乎不大相信。

    “没错!”郭安洲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神秘的光,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一个传奇人物,一段苦难的爱情,一场你死我活的赌局,一个致命的——眼神!”

    大家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哦?是吗?”舒影环顾了一下周围众人严肃凝重的表情感到颇为诧异。

    小婵在旁突然笑出声来:“讨厌!你别听小郭子装神弄鬼的,一个瞎编的故事,吓唬人的,特俗。”

    “怎么是瞎编的?”北节不满地大叫“这可是个经典的传奇故事,在西欧家喻户晓。”

    小婵撇撇嘴,瞄了我一眼没有接嘴。

    “是啊,当然是真的!要不游戏是怎么来的。”中朝也附和道。

    舒影又环顾了一下大家,转过脸对着北节,好奇地问道:“这个游戏叫什么名字?”

    北节睁大两只眼睛定定地盯住她的两眼,用低沉有力的音调一字一顿地说:“猝——死——的——眼——神——!”

    大家都盯着舒影的脸,却不料并没看到她的脸上出现任何惊恐或紧张的神色。

    舒影把眼光从北节的脸上移开,望望大家,忽然一笑,转向小婵说:“我觉得小婵姐说的对,你们在吓唬人呢。”

    “我们干嘛吓唬你呀,你又不是小孩。”中朝一边洗着手里的牌,一边认真地对舒影说道:“你想不想听听这个故事?”

    “对,你应该听听,挺有意思的,挺感人的。”坐在舒影身旁的梦佳说。

    “好吧,那你们讲讲,我想听。”舒影灿然一笑,灯光下显得很动人。

    大家纷纷要求我来讲,我从沙发上欠起身,对北节说:“每次都是我讲,大家都听烦了。今天该换换了,让北节讲吧。”

    大家领会了我的意思,又一致要求北节来讲。

    北节马上答应了,在沙发上坐正身子,还要求中朝去把大灯关了,只留他对面的一盏落地灯。随后,他清了清嗓子,用低沉而悠扬的语气开始讲述起来:

    “这是一个发生在欧洲中世纪的故事,那还是一个充满魔力和邪恶的年代。有一个国王的长子,在他登基的前夜被他的弟弟和王国的一位大臣合谋毒害,他们惧怕他的聪明和勇猛,于是先在洗面巾上涂上无形的毒汁毒瞎了他的双眼,然后又用迷香将他迷倒,最后把他的尸体投入了深涧。但王子当时并没有完全死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挂在了悬崖绝壁上。因为两眼看不见东西,更无法上下,他只好靠服食山壁上生长的小草和藤蔓求生,不料这些小草和藤蔓却有着巨大的魔力,居然解了他眼睛里的毒。

    因为毒性的作用,他的脸已完全扭曲了,声音也变得无法识别。当他一个月后拖着残废了的身体返回城堡时,发现他的弟弟已经登基做了国王,并娶走了他的未婚妻,王国里最漂亮的少女,他一生最爱的人。正是因为她,王子才渡过千难万险,以无比坚定的信念从绝壁上得以逃生。此时的他报仇无门,几乎失去了生存下去的信心。但一次偶然,他发现了一个奇迹,原来他所服食的山壁上的小草和藤蔓却有着巨大的魔力,不仅解了他眼睛里的毒,而且生出了奇异的力量:他可以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他最后所看到过的东西。

    于是,他开始了靠赌牌谋生。当时的人们非常崇敬赌术高明的牌手,包括新国王和大臣们。王子百战百胜,人们逐渐视其为上帝的使者,有着无比神奇的力量,而且他宽厚仁慈,在人民心目中远远超过了对新国王的崇敬。新国王非常恼怒,他派人周密调查,终于发现了王子百战百胜的秘密,于是他向王子提出挑战,他提出的条件是:如果他能猜中新国王手里的牌,就可以留在城堡,否则就永不得踏入这个王国的土地。

    这段时间以来,王子看到王国还算安定,新国王对新王后也是恩宠有加,他的心上人新王后也渐渐淡去了哀伤而露出了笑脸。他本已打算远走他乡永不复还,但新国王的挑衅使他不得不应战。他们隔桌而坐,两眼对视,新国王从一副洗好的牌中抽出一张,看完后闭上眼不再去看王子的眼睛,他知道王子看不到他的眼睛就无法猜到他手里的牌了。但王子的魔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王子隔着紧闭的眼皮依然看到了他瞳孔上牌的影子,所以他又胜了。新国王大失所望,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惊恐之中他四处乱撞,不慎从窗中摔落城堡,当场毙命。

    众大臣纷纷上前要处死王子为新国王报仇,但王子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并一一指出众位王宫大臣的家史,于是大家相信了他并一起向他叩头。在一旁观战的新王后因为听信了新国王对她编造的谎言,认定王子已死而此人是魔鬼的化身,此时她伤心至极,决心要为所爱的人报仇。她当场也提出一个条件:如果王子能猜出她手里的牌,就可以继承王位,否则要以死谢罪。王子见大仇得报自是十分欢喜,可是见新王后对新国王的死如此伤心却非常难过。王子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同意了她的要求。他们也是隔桌而坐,两眼对视,新王后也抽出一张牌,却一眼都没有看,只是瞪大双眼盯着对方。这时候,又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北节说到这儿,停下来,两眼紧紧盯着舒影的眼睛。

    大家虽然都听过这个故事不止一次,但每次听到这儿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有人觉得伤感,有人觉得惋惜,有人黯然神伤,当然也有人无动于衷。

    小婵便是冷笑一声,悄声对我说:“他讲得比你的原创要好。”随后站起身离开了。

    舒影眼睛睁得大大的,此时的脸色变得煞白,嘴角瑟瑟抖动,仍是定定地注视着北节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北节舒了一口气,盯住舒影的眼睛,灯光下他的眼中闪着熠熠的光,他缓缓地继续说道:“王子紧紧盯着心上人的眼睛,突然,王子大叫了一声,立刻倒地吐血而亡。原来,他发现在他的心上人的眼神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一个象征着死亡的骷髅头像——那是一个足以令人猝死的眼神!”

    故事结束了,大家仍然屏住呼吸。

    舒影定定地望着北节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来,又望了望我。我看到她的脸上也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几乎都没有了血色,眼神中露出了一抹浓重的哀伤和不解。看来她真的把故事听进去了。

    '怎么样,这个故事?”北节试探性地问她。

    她近乎机械地点点头,只是若有所思地说出两个字:“可惜!”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一时都摸不着头脑。

    (三)

    '今天得改改规矩!”郭安洲突然提出新的想法“每次都是老两口一组,配合得太熟了,没意思。”

    “什么意思?”北节反应极快,警惕地问道。大家也都停下手望着郭安洲。

    “要我说呀,”郭安洲搓着手,眼睛片反着光“大家拆开重新组合,可以重新商量配合的方法,但规矩照旧。”

    男士们大都立刻表示赞同,除了周北节脸色有些不善。

    女士们表情各异,小婵在郭安洲背上轻击了一拳,也拍手赞同。梦佳嘴角一撇极为不屑。舒影歪着头左右看看不明其意。

    “大家抓阄,赶上谁算谁。”郭安洲不由分说抓过扑克,捡出一部分牌快速洗好,让大家轮流抽。

    男士们笑嘻嘻地纷纷上前抽牌,只有北节有些气恼,却也不便发作。我也跟着抽了一张,心想这样也好,省得和小婵在一起彼此都觉得尴尬。

    女士们也分别抽取了一张,然后大家摊在桌子上。结果非常奇特,郭安洲居然真的和舒影分在了一组。我到是真有点佩服这小子了,一定是他做了手脚,可是大家都没看出来。北节愣了半天,又不好当众失礼,只能一脸苦笑。

    分好的各对各自聚在一起,开始悄悄商议配合的方法。

    我和梦佳分在一组,正好跟她有话要说。我把她拉到厨房门口,小声问她:“你决定了?”

    梦佳低着头不说话。

    我继续说:“该讲的我前天晚上都给你讲了,钟平这人你也不是不了解。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是无可挽回了,算了,别跟自己过不去了。”

    她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两眼直直地盯着地面,脸上全无血色。

    我的心里涌上一股伤感之情,为她和钟平,同时也为了自己。我和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看着他们俩从高中开始谈恋爱,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从高中打到大学,从大学又打到工作,打完就好,好了又打,比巴以之间的战争还频繁。后来,梦佳去了两年俄罗斯,于是硝烟一直延伸到了莫斯科,只是因为战线太长,间歇期才长了些,我也才清静了些日子。梦佳回来后,大家趁着他们久别重逢后的蜜月心情唆使着他们结了婚。当时大家都以为很高明,也确实看到了他们平平静静地过了一段日子,但每天客客气气的不吵架了两个人反到生疏起来,有什么话不直接说经常让我传递,颇令我苦恼了一阵子,而且最令我担心的情况也逐渐明朗起来。一年前钟平不动声色地办成了美国留学,走之前对她说站住脚就把她也办出去。可是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们的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了。近来钟平一直和我通电话,前天求我和她彻底摊牌。我也下了决心,找到梦佳谈了许久,把钟平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哭得还是很伤心。我对她讲了很多道理,长痛不如短痛什么的,一边嘴里在劝慰她,一边心里在说服自己。我对自己说,自己的婚姻走到今天,我又在等待什么?最后我没有逼她表态,给她时间自己去抚平创口。回到家的时候,小婵瞟着我肩头衬衣上那一摊泪痕冷笑不止,我懒得解释,抱起毯子在沙发上睡了。深夜里隐隐听到小婵嘤嘤地哭了好久,我睡不着,盯了天花板一整宿。

    眼前的梦佳看上去比一年前老了许多,刚三十出头的人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鱼尾纹。她原先是个特别开朗的姑娘,平时说话干脆直率,温柔时又是小鸟依人的样子。钟平身材高大魁梧,却很书卷气,温文尔雅的,于是最常见的镜头便是梦佳象一只小巧可爱的黄鹂鸟,在钟平近乎木讷的树干上攀上攀下,吱吱喳喳闹个不停。可是,现在木桩已经生长在了异国他乡,而早已身心疲惫了的小鸟再也难以发出轻灵的鸣叫了。

    我转过头,望了望几对两两聚在一起的身影,他们都在认真地商量着默契的方式,但生活里真正能默契的方式又是什么呢?

    梦佳忽然抬起头,冲我勉强笑了笑,说:“没事了,我自己会处理的。——咱们还是商量一下玩法吧。”

    我点点头,告诉她我的动作规律,让她记住。

    这个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除了眼珠,全身任何部位都不许有任何移动,否则算输。每一轮是分别由两组人参加的淘汰赛,男女对坐,一个抽出一张牌看完后扣放在桌面上,只能靠眼神做动作,另一个根据商量好的暗号猜出这张牌的花色和大小,然后写在纸上。两个组中先写出来的获胜,进入下一轮。也可以狙击对方,如能同时识破对方的牌,对方则被判无效,自己这方只要能猜中花色或大小之一,都算战胜对手。另外,还设置三名裁判,如有两人以上认为某方有犯规举动,可立刻高举“猝死”牌将其判负。

    游戏往往既紧张又有趣,大家经常玩得很开心。其实小婵说的对,这个游戏和我编的那个离奇哀惋的故事的确没什么关系。不过现在想来,有没有关系已经真的无所谓了。在我看来,唯一的区别只是当年我第一次讲出这个故事的时候,听众只有她一个人,她呆呆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很久,最后拉紧我的手对我说:“我觉得你讲的这个故事一定是真的!”我笑着问她:“你怎么知道?”她又望了我很久才说:“你的眼神告诉我的。”我当时望着她纯真的样子特别感动,于是下决心向她求了婚。

    每场比赛是三局两胜。第一场我们轮空,第二场便碰上了小婵和北节的组合。

    北节暗暗给我打眼色,要我输给他们。我看了一眼小婵,她浑不理会我,脸上似笑非笑地和旁边的人开着玩笑。梦佳看出了我心中的犹疑,她用力地瞪了我一眼。

    我们四人分别隔着茶几对面坐下,大家也从欢声笑语中平息下来,三个临时裁判手握“猝死”牌恶狠狠地分列左右。

    开始的口令发出,裁判将牌翻起让我看了一眼然后扣下。我垂手而坐,两眼平视,和梦佳静静地对视着。我没有动,两眼只是向前平视,没做任何动作。周围的人故意在圈外探头探脑动来动去进行干扰。

    梦佳也是静静地望着我,她的眉头没有动,因为规则不允许脸上任何部位有所异动。但我仍是发觉梦佳的眼光中开始流露中哀惋而无奈的神色。她在同情我吗?看到我和小婵的婚姻走到今天的绝境,她一定也在为我而感到无奈和感伤。或者她在怜惜我?其实她也知道从高中开始我就喜欢她,只是因为钟平的缘故,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过。但她心里一定明白,否则她也不会在我和小婵的婚礼之夜,对我说为我能娶到小婵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感到“特别欣慰”

    我的心中突然一阵悸动,眼神顿时乱了,我拼命镇定自己,但一定还是眨眼了,周围所有人一齐欢声雷动,三位裁判高举红牌,同时对我大喊“猝死!猝死!猝死!”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混乱中有人的手机突然响起,大家纷纷四下查看。是小婵的电话,她看了一眼号码,脸色转为阴沉,仍是不理睬我,只对大家说了声“稍等一下”便起身走开。

    大家说说笑笑也没理会,只是有人叫她快点回来。

    我也和大家开玩笑,故意耍赖皮不认账死撑着说自己没犯规,大家当然不能和我善罢干休,一直吵吵闹闹没完没了。梦佳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我看,一脸气恼之色。

    小婵很快就回来了,顺手把手机放在桌面上。

    梦佳突然站起来,要求和我交换角色,说我竞技状态太差,不足以担此重任,要求临阵将我罢免。此举立刻受到群众的支持,强行把我拉起来坐到对面。

    我乐呵呵地半推半就了。

    第二局开始。梦佳看完牌面露喜色。她向左转了一下眼珠,表示是红桃;停了一秒,然后顺时针朝左、上、右连动了三下,连傻子也知道这是三。我身边的人急得直捅我。我只好拿起笔写下“红桃3”三位裁判一致判定我们获胜,双方战成一比一。

    北节又开始向我打眼色。

    我们进入决胜局。大家都镇定了一下,裁判才喊开始。我看着梦佳一个眼神一个眼神地认真做着动作,心里却在考虑如何换一种方式出错。就在此时,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将目光转移过去,我看见手机屏幕倏地亮了,显示出一串手机号码。这是一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号码,我早已知道他的主人便是那个给予我生命中最大耻辱的男人。我没有见到过他,据说这个英籍香港人有着显赫的家庭背景,是某位靠买小报或拣垃圾之类后来成为什么什么大王的后人。我知道这个男人所拥有的一切是我根本比拟不了的,虽然我是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男人,也有着在一般老百姓看来算得上是辉煌的事业,但我明白,即使我做到极限拼命奋斗一辈子也永远不可能达到他眼下的地位和财富。所以,对她的选择我无话可说,因为我太了解她了,我知道她心里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而我无法给她,因为这与爱无关。我不知道这一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我真正意识到已远远不能满足她的期望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已不可逆转。一个多月以来,我反复审视自己,以及我们之间曾有的诚挚的爱情,我没有再说出任何责怪她的话,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也没向我作出任何解释,我想她一定也明白,一切的解释都已不重要了。每天我们各自在外吃完饭,回到家谁也不首先开口。到睡觉的时间了,各自从自己的一侧上了床,仍是一个被子,脸却朝着不同的方向。我知道,她也是渡过了一个个无眠之夜。

    我迅速抬起眼,与小婵的目光短促地接触了。我平静地移开目光,仍然回到梦佳的脸上。梦佳仍在全神贯注地按计划转动着眸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我看在眼里,可是全没记得她是如何转动的,也不知道她转到几下了。

    周围又爆发出了欢呼鼓噪声:“猝死!猝死!猝死!”随后是北节故作夸张的埋怨声:“谁这么讨厌,关键时刻捣乱!这会儿来电话,我跟他没完!”

    小婵突然受了惊的样子,抢在北节之前一把抓起手机,飞快地起身冲向卧室,居然顾不得和大家交代一句什么。

    大家见到她古怪的神色都非常诧异,一齐转过头带着惊疑的目光望着我。

    我自顾自振臂欢呼,为进入下一轮显得异乎寻常的兴奋和喜悦,还伸出手与梦佳击掌相庆。大家见我轻松惬意的样子,也都打消了疑虑,开心地笑着安排下一场的游戏。

    (四)

    舒影和郭安洲居然也顺利地战胜了对手。其实他们基本上没形成任何配合,胜利完全是因为对手不认真,嬉笑打闹中就败下阵来。我一直混在人群中专心致志地捣着乱,看上去笑得特别开心。

    北节颇有些气极败坏。他用力拉我的手,我装糊涂没理睬他。我知道,他最大的担心无非是怕郭安洲和舒影最后获胜。因为按我们的规矩,最后获胜的一对必须要当众接吻,以表彰配合的默契。别人也还罢了,偏偏是郭安洲和舒影配对,这是北节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以前都是夫妻或男女朋友配对,所以没有什么太大的尴尬,可是现在大家看热闹这么高兴正是因为这次的结果很有趣,所以一定不会有人支持他推翻这一规矩。

    我发现北节忽然把中朝拉过去嘀咕了几句,还指指点点地向梦佳和卧室门比比划划,中朝疑惑地皱着眉,一边听一边摇头。我心中一动,估计北节有可能是狗急跳墙,打算拿我与小婵之间的秘密说事儿。我和小婵、梦佳之间的暧昧关系在所有朋友当中也只有北节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我猜想,这家伙一定是慌不择路假作好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果然,中朝站出来,拍拍手招呼大家安静,他亲热地拍着郭安洲的肩膀说:“我看呀,凌松和梦佳从小就认识,配合起来太容易,再加上凌松这家伙太狡猾,比共军还狡猾,人家舒小姐初来乍到,和小郭子配合成这样也太不易了。为了公平起见,得把凌松和梦佳拆开才行,不然就没什么看头了。”

    “就是,就是,要不就没劲了。”北节在一旁帮着腔,还隐蔽地又是拉袖子又是努嘴挤眼睛,示意大家这样做是以免卧室里的小婵会不高兴。

    大家虽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到他们俩一唱一和挺神秘的样子也不便再表示反对,就哼哼哈哈地纷纷表示赞同。

    郭安洲当然不乐意,虽对他们俩神经兮兮的模样不明就里,但也明白一定是北节在搞鬼。他马上高声表示反对,一时和大家争执不下。

    梦佳忽然开了口:“别争了,谁和谁一组不都一样吗?人家小舒玩得挺好的,要不怎么把你们都打败了。”她声音不大但很坚决“这样吧,折衷一下,我和小舒一组,凌松和小郭一组。”

    “那怎么行?!”除了她和舒影之外,这个建议立刻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包括我和郭安洲在内。

    大家又纷纷表态,顿时乱成一团。有人推我,让我拿主意,可我一时也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突然响起小婵的声音,她不知何时已从卧室出来,手里还托着一个锦盒。

    她摆摆手,大家停下来听她说话。

    “这么点事儿也争来争去的,没出息。”她脸上笑吟吟的,一点看不出有丝毫的不快“听我的,凌松这老油条和小舒一头,也带带新同志;梦佳和小郭子一头,这样实力平均,公平竞赛。”

    说着她认真地望了我一眼,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定睛看我。

    然后她拍了拍手中的锦盒对大家说:“这个盒子里的东西虽然不是特值钱,但是是我老公昨天晚上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今天赶上我高兴,也是感谢哥们姐们今天来给我过生日捧场,要是凌松他们嬴了,就送给小舒了,算咱们的见面礼,不好意思,我比你大几岁充个大辈了。”她拉了拉舒影的手以示亲热,然后又转向梦佳说:“要是你们嬴了,就送给梦佳,没小郭子什么事儿。”

    大家鼓掌叫好。郭安洲也没了脾气,马上大度地起身给我让座。

    “就是就是,客随主便吗!”北节和中朝都笑呵呵地随声附和着。

    我也站起身走过去,笑着骂北节:“你们也真是,让人家舒小姐笑话咱们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以后还怎么安定团结地搞好经济建设,一点正规军的样儿都没有。”

    小婵走近前来,把锦盒交到我的手上。我愣了一下,接了过来。在她松手的一刹那,我和她的手都同时抖了一下,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用力抓住了盒子。她抬起眼望了我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开了。

    这一瞬间发生得很迅速,但我从她的眼中明白了许多。她交给我这个锦盒是想让我故意输掉之后,这样可以将锦盒或者说是我,名正言顺地转给梦佳了。我心里不由一丝苦笑,她还是没有真正了解我。我也明白了,或许她的背叛正是因为她以为我的心里装的不是她,而是梦佳。其实怎么会呢?我虽然自小很喜欢梦佳,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我懂得了这种爱实际上不过是介于爱人和亲友之间的模糊的感情。尤其是认识她之后,我才真切地体会出了什么才是恋人间的真挚的情爱,这是任何情感都无法比拟的,更是无法替代的。可是,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感情淡泊了、变质了呢?其实梦佳和我之间早已不可能产生情爱,我们象兄妹一样的可以相互理解,相互体贴和关心,但不可能是别的。

    猛然,又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的内心深处冒了上来:难道钟平那么凄然地远走他乡,是因为他也以为我和梦佳之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和麻木,不忍再往下想。

    我转回脸想把锦盒放在什么地方,可是心里一片空荡荡的,象是走在茫茫雪野上,四周都是冰凉的令人眩目的白光。

    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掌扶住了我,同时还有一个轻柔地声音绵绵地引导着我走出了混沌:“把盒子先放这儿吧,别让人碰掉地上了。”

    我定下神来,竟然是那个叫舒影的小姑娘从我手里接过了锦盒,轻轻放在了桌子中间。

    大家都坐定了,没有人出声。

    舒影沉静安详地端坐在我的对面,她的脸庞细腻圆润,皮肤中透出清亮的光彩,眉眼大小和间隔都十分匀称,两只眼睛清澈而纯净,眼里仿佛含着两道微风抚过湖水时漾起的波光,不时有星星点点的晶亮的神彩从中掠过,如同清晨在枝头雀跃的早起的小鸟,不仅会引人驻足去仔细地寻觅,还会令人不禁要细心地聆听。

    怪不得北节对这个女孩子如此衷情,甚而神魂颠倒,果然如古人所说:天生尤物,我见犹怜。

    第一局,她做眼神我来认。

    她看完牌,还没来得及做动作,旁边已轰的一声爆发出一片笑声,梦佳抓起一个沙发垫朝郭安洲打过去,笑得前仰后合。大家纷纷笑着指责她不守规矩缺乏定力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见了牛羊职业道德低下妓女不如。梦佳笑红了脸,指着郭安洲的鼻子说他不认真看她做动作专门笑嘻嘻的用色迷迷的眼睛躲在眼镜片后面乱转笑死她了。郭安洲大呼冤枉,大家因为都是只注意梦佳做动作,没人看到郭安洲的表情,就信了梦佳的话又开始纷纷指责郭安洲。郭安洲此时也有点气极败坏,又无计可施,只好要求交换过来。我们只好也随他们换了过来。

    第二局,我做眼神她来认。

    我看了一眼牌,然后收拢目光深深地望向她的眼睛。令我吃了一惊的是,她此时目光却有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沉静如水的乌黑的眸子,而是隐隐地透出一股娇羞,目光闪烁之间竟然在回避我的目光。

    我错愕了,想不到这个小姑娘会有这么动人的眼神,这眼神多象当年小婵含情脉脉注视着我的样子,恍惚中我的思路片刻游离了我的躯体,仿佛瞬间回到了我和小婵当年相亲相爱携手同游时的美好时光。

    我一时迷惑了,闪念之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完全忘记了方才看到的是什么牌!

    我的思路很快被现实的嘈杂和许多双逼视的眼睛带了回来,可是我说什么也记不起那张牌是什么了,这样定定地呆着不动又不对劲,无奈只好开始胡乱地转起眼珠来。有趣的是,我一边转,一边发现对面这个女孩子竟然根本就没有定睛看我,而是似笑非笑地出神地望着我的眉毛或是耳朵或是附近别的什么,总之不是眼睛。

    于是我就这么不停地让眼珠从左到上,从上到右,从右到下,从下到左,然后又这么周而复始地运动。她始终保持着方才那个表情,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脸是的某处。

    周围的人见我这么一圈圈没完没了地转眼珠开始觉得有些奇怪,皱着眉互相小声探讨琢磨,过了一会儿见我已远远超出了十三圈,二十多圈都有了还在顽强地依次转动,都忍俊不禁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眼珠转得实在有些累了,就停了下来,却见她依然失了魂的样子,还是那么若即若离地微笑着。我一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避免尴尬,可恨的是旁边那俩人居然也不作任何放弃的表示,大家就只好这么僵持着。

    我见实在没有更好地破除尴尬局面的办法,索性继续大幅度地转起眼珠来。这一下大家更是爆发出狂笑,她象是突然被激活了,眼神回到我的眼睛上,见我这么卖力地大转眼珠也忍不住掩嘴大笑。

    裁判们笑得连喊“猝死”都喊不出了,各种能够抓起的软物都向我的头上砸来。

    第二局显然是我们输了,比分变为一比一。

    笑过之后,大家重新正襟危坐,开始第三局决胜。这回我们在裁判的危胁下又交换了过来。她做动作我来认。

    她表情严肃地看了一眼牌,然后抬起眼凝视着我。我也让自己定下心,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神,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动作。这个小姑娘挺可爱的,她的嘴唇轻轻地抿着,温软红润而富有弹性,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少女的芬芳,令我心中不禁微微一荡。

    我突然为自己这个不该产生的念头深感悔意和自责,她是我的好友的女友,我怎么可以打她的主意?我连忙提醒自己收住念头,不料这个暇想刚刚收回,又一个念头涌上心头,难道说这真的是我的宿命?我又会喜欢上一个最好的朋友的女人吗?我的心头如遭重锤猛击,一时无数酸甜苦辣袭上心来,顿时百感交集,情难自禁。

    周围没有任何声息。大家都久久地盯着舒影的眼睛。

    我也不知是多长时间之后才回过神来,再仔细观察她的眼神,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珠根本自始至终就纹丝未动。我提醒自己沉住气,全身尽量放松。我眼睛里的余光发现北节正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女朋友,眉头微皱,一脸不解的神情。郭安洲和梦佳那边显然已经表达完了,可不知是表达得不清楚还是梦佳看明白了就是不表态,他们和我们一样就这么如老僧入定般僵持着。

    大家好象渐渐看明白了,认定我们两对是在比拼定力,开始纷纷议论打赌看谁能坚持到最后。规则是不允许眨眼的,所以这样的对峙越到后面越是一种考验。

    随着时间的推移,看众的情绪也越来也紧张,他们开始歪着头对我们做出各种滑稽的表情,最可恨的是徐中朝伸长脖子轮流对着每个人的眼睛象按快门似地拼命眨眼,弄得人有些难以自控。

    我在眼角的余光中发现斜对面的郭安洲有些吃不住了,他的脸已经憋红,咬牙的声音都能听见。梦佳的神情我不知道,但我有些佩服对面这个小姑娘的定力了。她仍是那么淡淡的表情,似有似无地凝视着我,气色反而越来越平和了。

    终于,郭安洲“扑”的一声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大家一齐叫好,当然不是对他。

    (五)

    接吻的程序是必不可少的。

    有人在找相机,被我断然喊住。

    我趁人不备悄悄拉了一下北节的衣襟,示意他站在我的身侧,他立刻会意。我们常参加朋友的婚礼,对于捉弄新郎新娘的那一套很是熟悉,其中对付接吻这一环节更是大有心得。

    我和舒影隔着咖啡桌面对面站着。她比我想象的要大方许多,一点儿也没怯场的意思,还是那种似有情似无情的微笑,仿佛已经置身于事外一般。

    在大家有节拍的齐声鼓噪中,我们的脸渐渐靠近,我的鼻翼都已经可以感受到她温暖的带有一股少女所特有的清香了。此时的我的确有些心猿意马,我原以为见过不少漂亮姑娘,已经不会再象无知少年一样为一个女孩子怦然心动。但这次看来我对自己估计过高了,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可是我自己却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正在急促而有力的加速。

    我们的脸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大家在更起劲地拍掌叫好,逐渐将场面推向高潮。她仿佛被这种热烈的气氛感染了,眼睑微阖,眼神开始迷离起来,红润泛上了她的双颊,气息竟也有些微的浓重了。

    我暗叫不好,急忙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用心地提醒自己,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我悄悄将嘴唇向她的脸侧滑去,北节也恰如其分地轻触了一下我的身体,略失平衡的我顺其自然地向前一倾。我的嘴唇从她的嘴角划过,并轻轻地掠过她微烫的面颊,一股淡淡的芬泽触过我的唇边,不由得在我的唇齿之间回味。

    大家齐声大叫,击掌拍桌好不热闹,就象马戏团的压轴大戏终于始愿达到高潮,人人都兴高彩烈兴奋不已。我听见有人还喊着“不行!不行!不能敷衍了事!再来一次!”但显然没人把这话当真,说过也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听在耳里,想在心里。

    闹过之后,小婵从桌上抱起锦盒交到我的手里,她的脸色煞白,但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她拉起舒影的手说道:“小舒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又聪明又漂亮,将来一定日子过得特幸福。要是北节敢欺负你,告诉凌松和我,我们替你撑腰。北节最怕凌松了,你告状他准帮你出气,教训教训这小子。”说着含笑轻点北节的头,北节憨憨地只会傻笑,一脸幸福的神气。

    小婵又转向我,微嗔的口气说:“还不把礼物给人家,就知道抱在手里,人家还以为你舍不得呢。”

    “舍得,舍得。”我连忙将锦盒递到舒影的面前,笑着说:“舒小姐,请笑纳。这是你的战利品,小孩子的玩意儿,不成敬意。”

    舒影大方地伸出双手接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望了北节一眼。北节点点头,示意她收下。她这才抱住盒子缩回手,答谢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吐了一下舌头,笑得十分俏皮,看来真的还是一个孩子。

    “打开看看是什么?”又是郭安洲率先凑上来,大家也跟着拥过来。

    舒影睁大眼睛看看我,我微笑点点头。她嫣然一笑,将锦盒放到桌面上,细心地撩开外层包着的紫色薄麻,露出一个粉红色丝光绒面的四四方方的盒子。她小心地拨开正面的竹色叉簧,将盒盖轻轻揭开。在灯光下,盒中硕大的一颗多棱琉璃球反射出夺目的彩光,球体是中空的,里面有一座微型的柴草搭成的小木屋,有门有窗,屋檐下还挂着一串红艳艳的辣椒,和一挂紫白相间的蒜鞭。屋门前铺有青石板路面,一侧还有半扇篱笆墙,另一侧有两个小人,一个是在屋旁青菜地里锄地的青年农夫,另一个是坐在门前摇着纺车织布的农妇,一对小夫妻手上干着活儿,脸上却是笑眯眯的,看上去正在讲什么开心的事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噢”了一声,不自觉地为这个琉璃球的晶莹璀璨而惊喜,更为当中人与物布局之巧夺天工而大为惊讶。

    小婵走上前来,伸出双手顺着盒边将琉璃球连同底座一同抱了出来。她边拿边说:“要是只是个琉璃球呢也就有点俗了,这个东西好就好在这儿。”

    说着,她将底座平放在桌面上,一只手按住底座,另一只手张开罩在球顶面上轻轻转动,琉璃球随着她的手缓缓旋转起来,这时候一阵清脆动听的音乐声响了起来,更奇妙的是,锄头和纺车随着音乐的节奏也动起来,而且两个小人手中的活计也随着音乐声轻轻摆动,尤其是配合上他们的神情,简直象是活的一样,象极了他们正在欢快地谈天说地一般。

    女孩子们都“哇”地长声大叫,所有人都为这一幅田园风光所倾倒。

    舒影久久地注视着两个小人卿卿我我的神态,过了半晌才扬起头望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兴奋和喜悦,欢快之情溢于言表。

    吃吃喝喝尽兴之后,朋友们纷纷准备离去,我和小婵一一送到公寓的门口台阶下。

    已近中夜了,晚风有些清凉。这座别墅小区里其他的人家早已熄灯入睡了。一阵风吹过,散落在修剪齐整的小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

    梦佳搭北节的车回去,今天她约好了舒影住到她家。

    小婵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没有下来。

    我为梦佳拉开后面的车门,她紧了紧衣领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坐了进去。舒影坐在前排副座上,低着头手里紧紧捧着那个锦盒。

    开车的北节还在屋里收拾东西,梦佳只好默默地坐在车里。我手揣着兜也是默默地站在车窗前,小婵仍是站在最后的那级台阶上,脚尖踢弄着地面。

    舒影这时抬起头来,目光从我们三个的身上扫过,重又低下头,托起了那个锦盒,然后轻轻地摇下了车窗。

    静静的夜色中,锦盒里发出的清脆悦耳的音乐声缓缓随风飘散开来,悠悠地久久地萦绕不去,每个音符仿佛都有着生命,从锦盒中跳出来,轻快地在车窗上、台阶上、草地上蹦蹦跳跳,如果没有风的走动或人工的破坏,他们或许能永远这样无休止地幸福地跳跃下去。

    北节终于从屋里跑了出来,钻进车开始发动。

    梦佳忽然摇下了车窗,没有看我,象是对我说,又象是自言自语:“多惬意的夜晚呀,如果每天都能如此该有多好。——我已经想明白了,今后我会找到这样的日子的。”

    车起动了,舒影将头探出车窗向我和小婵挥手道别。

    梦佳也探出了头,向台阶上的小婵摆了摆手,声音中充满感情地说道:“嫂子,你们回去吧,别着凉了。我挺好的,你们俩放心吧。”

    小婵偏着头望着她,手臂抬起了一半,也轻轻挥动了两下,又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梦佳缩回头,慢慢将车窗摇起。

    我朝车窗里望去,只见她垂下头,眼中闪现出一点晶亮的光,随后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我又回头望望台阶上的小婵,她已侧转身面孔隐入黑暗之中,我看不到她的脸。我此时只觉得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能说点什么,最后只有默不开口。

    车子起动的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前面车窗未合拢的缝隙间正有一对亮晶晶的眸子正静静地注视着我。

    (六)

    日子又回到了以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我和小婵如同两个坐守枯禅的僧人,过着无须言语交流的冷漠的生活。

    我们依然共同出入于这座偌大的公寓,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收拾房间,一起上床,一起背对着背整夜凝视着墙壁。整个公寓里什么都和从前一样,只是没有了人声。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我拖着疲惫至极的躯体依旧如常地回到公寓。

    一进门我便远远地见到了留言牌上钉着的那张绘有卡通小动物图案的便笺。我的心呼地一下升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我知道,这一天终于不可避免地来到了。

    便笺上只有两行六个字:

    我走了。

    对不起。

    我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簌簌地落个不停。我就这样举着她的便笺站了很久很久,只有眼泪一直陪着我,直到我再也无力支撑自己沉重的肢体。我顺着墙坐倒下来,长久地长久地不想起来。我不知道起来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我只觉得眼皮很重,脑袋里象是灌进了铅,重得抬不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得特别厉害,大脑中一片空白。

    恍惚中有过日光消逝,有过夜色重重笼罩下来,好象也有过电话铃声,不过都是离我很遥远的事了。

    不知何时门被撞开,一个醉醺醺的带着酒味的人影冲了进来。

    我听见是北节焦急地叫着我的名字,粗手粗脚地把我弄上床。又开始四处打电话,说是我烧得快死了,快找医生来急救。之间还夹杂着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干呕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他重重地躺倒在我床边的地毯上,嘴里还不住地喃喃自语。

    他好象是说了好多话,我居然还曾侧耳努力去分辨,却总是听不真切。

    他好象总在反复地问着:“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对你不好吗?你告诉我,我会对你更好的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他真的比我对你更好吗你是真的爱他吗,是真的吗他是谁,他是谁,请你告诉我,他是谁”

    朦胧中我有些糊涂了,搞不清到底他在对谁说,他说的人又是谁;有时候恍恍惚惚地,不知道究竟是他在说,还是我在说。

    最后,我清楚地听到了他念着一个象是女孩子的名字:“舒影,舒影,舒影”

    听着听着,我忽然觉得全身崩倒似地松弛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我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有人来了,又走了,又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

    有一天我忽然清醒了,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一种莫名的空虚和恐惧顿时袭上心来,我惊慌地向周围打量。

    黄昏的阳光隔着白纱帘透了进来,在地板上洒下一抹金黄色。

    窗台上有一捧鲜花,还扎着彩绳没有解下来,为这个空旷的房间带来了一丝生命的气息。我试着用力嗅了一下,虽然距离这么远,可是我依然闻到了一丝淡淡的幽香。这香味很特别,很淡却很真实,象是一股轻风将一朵鲜花的花瓣从鼻尖吹过所残留下的一抹记忆,又象是平静的湖面被点水的蜻蜓带起的一点水花,拟或是一位不知名少女飘然而至的体香和情怀。我望着那捧花出神地想了许久,也想不起这香味来自于何种花,不过我认定这道气息在我的印象里很深刻,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我这样睁着眼睛静静地躺了许久,除了这花的味道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突然,床头的电话铃细细的声音响了,把我从似真似幻的意境中拉了回来。

    我抬起头伸手去接电话,一抬眼我忽然发现那个晶亮的琉璃球就摆在电话机旁。我一时愣住了,这个东西怎么回来的?它怎么会在这儿?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呢?好象是叫作:舒影。

    我不由地愣在那里,电话铃依然不急不缓地轻声响着。

    我意识到了什么,马上伸出手抓过电话,把听筒放在耳边。

    电话里没有声音,可是我隐隐地能听见微微急促的呼吸声,我静静地听着,对方也默默地一声不发。我的鼻翼又感觉到了那股淡雅的幽香,我记起来了,它曾经来自何处。

    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转动琉璃球,于是清脆的音乐声又缓缓地响了起来,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清新悠扬。

    这时,我真切地听到了电话那端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吹气如兰,既熟悉而又陌生,却令我整个身心为之一动。

    我听到她说:“我来照顾你,好吗?”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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