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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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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和我有过感情的一切!

    序言

    有很多事情都觉得应该被遗忘,却偏偏刻骨铭心。午夜梦回,萦绕心头,不能消散。我的记忆都是一些琐事,能够让我,我想也能让很多人感动的微小颗粒。我能苟活至今,除了本能,支撑我不要离世的应该就是那些令我感动的瞬间。在我以前生命中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触动内心的东西,我感谢它们。

    不知为何,近来我渐渐忘记它们。即使置身曾经熟悉的地点,然而终究物是人非,全然白费。时间在作祟,它改变着所有。在你不小心的时候,侵蚀你的灵魂。而我们都不是善于自省的,蓦然发现的一天,我们早已经丢失了自己,并且不能回头。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注视着冬日恬淡的阳光,脑中一片空白。忽然,一声清脆的鸡鸣唤醒了我。我追随着一丝仅有的熟悉,妄图顺延时光隧道找到当时的感觉。这很容易也很困难,不是我努力就可以的,就像宿命的安排一样,完全在于时运。我终于想起来一句古诗“雨里鸡鸣一两家”小时候我喜欢在细雨迷蒙的午后站在村头,遥望繁茂绿树掩映下的青瓦红墙。鸡鸣就在那些时刻隐约传来,能从心底升腾起宁静悠远之气。

    我很年轻,却觉得心已经老了。常常会回忆,对时光近乎病态的留恋,从容面对一切,不懂未雨绸缪。对时间的敬畏让我爱上摄影和写字。虽然我知道胶卷能够留住的只是画面,但这已足够。那时的日月雨露风霜都能深刻的印在脑海里,只需要一张定格的画面,往昔点滴亦能浮现。

    我选择文字祭奠过去,但愿心灵相通之人能与我分享——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

    一我爱你,再见

    你后悔了吗痛得想死去的夜晚

    你原谅了吗爱你又把你伤害

    为什么就这样的离开

    为什么就不能相爱一直到我们死去呢

    ——朴树我爱你再见

    对于每一次邂逅,我始终心存感激。地球上那么多人,上苍偏偏让我们相遇在同一个年代,彼此安慰,彼此温暖,彼此伤害。我们和无数的陌生面孔擦肩而过,就像车窗外的景物次第呈现,而你是我的站点,我注定为你停留,缘分就是理由。

    和永初次见面并无语言,眼神也是不经意的一瞥,彼此毫无深刻印象,假如那一刻其中的某个人消失了,另外一个也许不会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那是个九月的晴朗午后,阳光活泼得如同敏捷的精灵在永俊朗却又不失稚嫩的脸庞上跳跃。他的眼睛是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明亮,所以当我第一次正视时便跌进了秋水般的湖底,不能自拔。

    那是一个永恒的夜晚,醉人的夜晚,它让我从心底渴望永远,尽管永远如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没有合适的语言,就让我们用身体说话。当永紧紧地抱着我,对我耳语,当我们青春的脸几乎不留缝隙地贴在一起,感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当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爱上他就从那一刻开始,此后的生命似乎都为那一刻而存在。就像开始思春的羞涩女子一样,不敢在公众面前靠近他,只能看他的背影。很想为他做些什么,想让他知道我的想法。有时候他会主动和我说话,但都不是我想听的。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敏感脆弱的神经妄图在他平常的话语里寻找爱的蛛丝马迹。他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含着潜台词,我在拼命搜寻着。

    我是如此疯狂地爱着他,却不能让他知道半点儿,因为他思想里所有的不过是世俗中的男欢女爱,我不能想象当他得知一个男孩爱上他时会有什么样的举动。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他承受压力,变得不快乐,爱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成全爱人,让他快乐。我以为这样就能满足,直到看见他和女孩们在一起,我才知道心中的欲望原来是如此强烈与霸道。下意识的举动就是立刻从他身边推开那些女孩,然后大声的宣布他是我的,任何人都不准动。而我能够办到的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然后一路狂奔,泪如雨下。

    也许人都是相互主观的,起初我以为永的想法和我一样,在他的心里也有着一个美好的爱情理想,就是我们永远的在一起。我曾经很想对他表白,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看见他便讲不出任何话。自从那个夜晚以后,每当他再次拥抱我的时候,所有的委屈瞬间消失,千言万语像是多余般无从开口,仿佛我的心从来没有受过折磨,一直如那刻般甜蜜。

    师范三年,我们的床一直相对,有时晚上他会和我说话。一些无关紧要的语言也能让我一夜无梦。我甚至认为我人生的乐趣在此,一天只为这一刻。

    那时候回家妈妈总会让我带一些苹果到学校。一般只有六个,每天一个。他是不回家的,也不见他买什么水果吃。一个晚上我在枕巾下面藏了洗好的苹果。熄灯后,我递给了他。他很快就吃掉了,以后的每个晚上我都会如法炮制。那些日子,黑夜里静静听着他的咀嚼声我觉得异常安心。多年以后,当我们同在北京的时候,他无意中对我说他对水果是不感兴趣的。我很想问他为什么当年吃苹果的时候津津有味。却又不愿旧事重提,以免他不记得,更显尴尬。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属于自己的秘密。我记得爸爸妈妈有时候会吵架,他们的吵架方式通常很文明。母亲是个多情且寡言的人,爸爸并不理解她,而妈妈像所有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样为了家庭和脸面忍受着丈夫,改变着自己。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不多,吵架的时候,只有爸爸一个人唠叨,妈妈多半默不做声。为了不让我和妹妹发现,他们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有一次,爸爸打了妈妈一个耳光,我早已经被他们吵醒了,我害怕得哭了,不由自主紧紧地抱住了妈妈。她泪水涟涟,当时狠狠地叫出了父亲的名字,仿佛想要咬碎爸爸的名字一样。在这之后,就是持续几天的冷战。依我的经验,只要时间静静的流逝,一天一天过去,他们终归会和好如初。但我不知道,妈妈的心灵又多了一道不能抹平的伤痕。

    恋母情结很深的我,上学前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记得开学第一天,我在校园的角落里一个人哭泣就是因为思念她:想念她温暖的怀抱,慈爱的笑容和熟悉的声音。而教室里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大群孩子和一位板着面孔的教师。我不习惯这样的生活,想极力摆脱。事实证明,我的反抗只是徒劳。后来我逐渐适应了它,并且接受一个又一个摆在我面前的陌生环境。

    心理学上讲有着恋母情结的人容易产生同性恋的倾向。因为心灵脆弱,缺少宽厚仁慈的父爱,当青春来临时,渴望的是同性间近乎兄弟却又有所超越的情谊,希望被保护,而不是去保护别的女孩。我是对永产生依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性取向有所不同。我并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总之那种感觉不会欺骗我。一个人的很多东西像性格、出身都是不能改变的,而我又是不会去刻意改变自己的人。那么我对永的感情必然会泛滥开来,不可收拾。

    在师范学校的时候,我以为我会一直爱着永的。不管发生什么,就算他有了女朋友,以后结婚,我也会在心底爱着他,直到天荒地老。我幻想着有一天我们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一起躺在草地上静静回忆往事。那个时候我再淋漓尽致的说出我对他的所有感觉,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我甚至忽视了时间的存在,觉得时间的流逝只能增加我对永的爱。

    想起那些年少时光,眼前总能浮现校园内两株很老的丁香花。每年五月,丁香花满树绽放,让人心醉的香气弥漫校园每个角落,久久不能散去。会有很多女生聚集在旁边寻找五个花瓣的丁香,据说如果能够找到那么就能实现爱情理想。对于爱情的美好向往我是认同的,但是我绝对不会去那样做,虽然我也希望拥有着甜美的爱情。因这世间事是任何人都不能左右的,生活自有规则,爱更是美与痛并存的。

    我喜欢在充溢着花香的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和教学楼相对而建,靠窗的位置是我常去的地方。看书累了的时候我会抬头看着窗外发呆。我第一次看见永的女友就是在这个靠窗的位置上。当时他们正在楼道里面凭窗远眺,有说有笑。我看到他们露出了牙齿,看到他们兴奋的神情。可以肯定,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当他们体验幸福的时候,对面却有人因为他们心碎无痕,几乎失去了表情。后来永把她的女友给我介绍的时候,我借故跑开了。真性情的人总是让人猜不透,不会有人理解我的行为。

    痛苦和打击在让我成熟的同时也变得隐忍。我心里非常清楚我和永是不可能的,然而心底的呼喊是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的。能够和他像别人一样平淡相处这可能是我最低的要求,却是我不能满足的。我期待着我们马上毕业,这样他和女友自然就会分开,也许情况还能出现转机。不管对我是否有利,改变就代表着希望。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从不懂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任何时候自身的感觉总是第一位。偏向无拘无束的生活,却难以抵挡内心的寂寞。除了感兴趣的事物之外,都是我漠不关心的。对于陌生人,我始终保持着距离,不会轻易释放自己的热情。就像煤,虽然有着能量,却需要一定的温度和时间才能燃烧。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规律的集体生活。可以想见,我与学校的一切格格不入。直至生活了一年多才渐渐适应环境,毕业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丝留恋。我心里清楚那是我的野性在作怪。在牢笼里关了三年的心早就飞向了未知的远方。

    刚刚领到毕业证,我便踏上了北去的列车。我一个人在北京城里游荡。七月流火,阳光灼烧着皮肤。我拿冰冻的矿泉水洒在被晒黑的皮肤上面,体会冰与火的激情碰撞。晚上灯火阑珊时分,大街更显宽敞寂静。独自走在路边,偶尔踩到田螺壳和啃光的羊肉串。疲倦的伙计在饭店门口收拾着白色的塑料桌椅,空气中仍然残留着烧烤生肉的气味。

    作为中专毕业生,适合我的工作很少。父母很是着急,因为那年的政策变化严重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以往我们县城的师范毕业生都是负责分配的,但是到了我这一届却不管分配。他们得知后,积极采取措施,动用所有的关系非要给我找到一个教师的工作。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在附近做一个教师,然后娶妻生子过世俗的日子。天下的父母都有着相同的爱,这种爱对其儿女是不够尊重的,一旦牵扯到人格与自尊的问题,血缘关系亦能在负气的时候发生改变。

    我很厌恶他们到处求人送礼的行为,对此不屑一顾,因此总是反其道而行之。

    那一次父亲让我到一个提前联系好的学校去看看,相当于面试。我带着那些平常我们都舍不得买的礼品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到了我们县城最北面的那些连绵的群山之中。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里,这里真是太美了:雾霭笼罩,溪水潺潺,青草满山。我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贪婪地呼吸着山中带着草香的空气。一时竟然到了忘我的境界。

    远处是一座横跨水库的大桥,有火车迅速的穿过。看着向远方无限延伸的铁轨,我想我的未来一定不在这里。年轻是资本,梦想是动力,我喜欢不断探索未知的旅程。就算我一无所有,只剩思想也是财富。自负的人有永远的信心,除了自己,不能迷信和依靠任何人。

    在家里的几天意志消沉,无所事事。在外人看来,我好像已经麻木,父亲看我也是没有好脸色。气急败坏的时候,见我沉迷书中,常会把书仍向空中。空中翻飞的书页就像演奏的手风琴一样,可惜奏出的是父亲的责骂声。每当这时我都会来到儿时经常玩耍的河畔,面对着平静的河水发呆。

    其实我心里并不是很着急,我藏着一个不能示人的愿望——和永在一起工作。但我们疏于联系,电话很少,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的热情总是不能得到回应,他总是一副听天由命的口气,叫我无所适从。

    后来我们一起到网站应聘编辑,可惜的是他没有被录用,我进入了试用期。不在这里做的念头曾经在脑子里倏忽而过。只是匆匆而过,因为我被迫变得成熟了,看够了家里人的脸色,,这样的想法绝对不能付诸实际。况且,想要帮助永,自己先要有立足之地。

    我是一门心思全部放在工作上,并且所接触的业务也都是新鲜的,需要努力去做。每天都是无爱无恨的平淡,偶尔想起他,如同想起一个老朋友那样自然,疼痛也是柔柔的仿佛享受。特别在那些阳光明亮的午后,人的心淡淡得如同一杯泡了很久的茶。可能是一种无助,也是看透时间本质后的淡定。毕竟暗中爱了他三年,有些东西终究是彻底领悟了。对于他已然没有奢求,见一面就是最大的愿望。然而,夜不能寐的时候总是想起他温柔的臂弯,欲望深重的生命背后总有着无尽的虚无。

    命运难以捉摸,有时残忍得让你切齿,有时却能如你所愿。在公司第二次招聘的时候,永终于通过并且和我坐在一个办公室里面。

    重逢的前天夜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失眠的滋味。我想象着无数看过的小说和电影中关于男女主人公久别重逢的画面。猜测着我们的第一句话是什么,第一个眼神如何相望,会有怎么样的动作。可是,可是这一切都被他的淡淡一笑粉碎了。

    其实我应该想到这些,他是大气且无情的人,不会对任何感情留恋。这种人天生就是我的克星,是我悲伤和快乐的源泉。我只能捕捉他轻拍我肩膀时的瞬间温柔安慰自己。

    永来到公司以后,我们每天都在一起。虽然是和很多同事在一起,亦觉得满足。偶尔我们能够独处的时候,心底竟然会有小小的兴奋。爱一个人会受到他的影响,平日里常不自觉的与其为伍。永一向逆来顺受,并且容易随遇而安。加上小城生活平静,我也安静下来,渐渐习惯如此安宁祥和的生活,不再有什么奢望。但我很清楚,在我心底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现在的工作对我来讲只是跳板,我会不断让自己的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追求得到满足。不想尝尝鲸鱼的肉,那是因为我还没有见到太平洋。

    第一次和永在外面吃饭,是毕业前夕的一个黄昏。那些天心情就像飞过天空的鸟群一样,没有方向,但渴望享受飞上天空的感觉。终于告别,不管等待的是什么,总之前所未有。

    6月的黄昏,橙子颜色的阳光,在他清新的面庞上闪烁。他对我说,有空吗。我问他干什么,他叫我跟着他走。我以为是他故作悬念,后来回味,才想起他是拙嘴笨舌之人,分别在即,千言万语亦是无言。我和他并行在马路边上,他的一只胳膊习惯性的搂着我。城市的喧嚣就在耳畔,此刻对我来说,却像背景音乐,衬托着心中流淌的幸福。毫无顾忌,我欣赏他英俊的侧脸,鬓角的直发让我有抚摸和亲吻的冲动。这一刻的冲动被我克制着,化成甜蜜的暗流,在青春时光里渐渐沉淀。

    我喜欢凉拌西红柿,鲜红的排列在碧绿的生菜叶上面,夺人眼目。如此色彩搭配仿佛鲜活绚丽的生命。他也点了两个很平常的菜——鱼香肉丝和剁椒鸡蛋。

    和永相对而坐,门外是宽阔的环城路,一路望去有黛色的山峦隐约起伏。

    话很少,亦没有重点。我想起了他写给我的毕业留言。他说来到这所学校能够遇到我是他的一大幸事,谢谢我的帮助,最后祝我早日找到另一半。他哪里知道,我生命的全部就是他,他是我的灵魂。如果没有他,我和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

    他问我毕业之后去哪里。

    那时候在我心中已有北上的打算,但我说还没有想好,走到哪里算哪里。这样的回答符合我的做事风格,在最爱的人面前自尊越是强烈。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未来的方向。

    我说咱们什么时候去外面。

    他问去哪里,我一时无言。端起盛满淡黄液体的酒杯,喝下了我人生的第一口啤酒。总之我不会在这里的,原来咱们不是说过要一起去外面吗?

    看来他是不记得有个夜晚我们在床头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了。因他笑得惘然。

    2003年3月,由于工作成绩突出,公司决定把我调到北京总部来工作。晚上,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永,他替我高兴,并且鼓励我好好做。我不愿离开永,却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永的态度,让我彻底下了决心。那夜我喝了许多酒,却一直保持清醒,心底隐隐作痛。第二天,我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火车到达北京站的时候,我竟然有着旧地重游的感觉。刚刚毕业那阵,三次独闯北京城的情景历历在目。不知天高地厚,不可一世的热血汹涌,以为在这个城市能够实现早前的天真梦想。当奔波了几天,花掉身上的钱,却连一份可以维持生计的工作都没有找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如此无能。面对暮色,一个人在角落里发呆,瞬间感觉自己的渺小,觉得生命就像是一棵野草般卑贱,而我却又那么骄傲。

    我们的公司是外地的几个北漂族合伙组建的,为了节省成本,地址选在偏僻的郊区。所谓总部不过是一套商住两用的两居室。

    房子在一个破旧的小区里面。楼房年深日久,有明显改装的痕迹。我们在最高层,有可以同时容纳两三个人并排站立的小阳台。我经常在阳台上发呆。有时候看落日在西天燃烧,建筑物棱角分明的顶端一点点割破那轮圆满的猩红;有时候望着远方,脑袋里瞬间空白,只觉轻松。小区前面不远处有铁轨,经常有火车从这里疾驰而过,夜里可以听着金属的撞击声入睡。周末的时候不知道去哪里玩,一个人顺着铁轨朝一个方向踽踽独行。以为这样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忘掉一切正在想念的人和事。

    5月的阳光不再清澈,和煦中透着炎热即将来临的征兆。空气中飘浮着柳絮,有青草和泥土被蒸发的气息。铁路两旁的草丛里可以看见嫩黄的蒲公英,还有一些细小的白色野花。

    白天心不在焉地工作,思念着永以及和他的在一起的日子。晚上失眠,偷偷起来到工作间用耳机反复听着那个时期流行的歌曲。有两首是我记忆比较深刻的——美丽心情和痴心绝对。歌词像极了我的心境,常常听着听着眼泪就会流下来。我想我就是那个傻傻地等待着奇迹出现的人,也是那个梦想对爱做到问心无愧的失恋人。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会发邮件给他。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很隐晦的话语。只发了两次便不再发了,因他从来没有回过一封。想是他亦不懂到底说些什么,或者根本没有在意。因为我知道即使我走得再远,他也不会有失落可言,更不会和我联系。他的心仿佛沉静的硕大器皿,容得下一切哀愁喜怒。

    一个周末我回到县城,已是晚上10点。车站旁有出租车,司机们围过来向我询问。我不住的摇头,转进空旷的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都已关门,商业大厦和医院的霓虹灯兀自闪烁。杨树叶子在夜风里翻动,发出只有夜里才能被人听见的沙沙声。偶尔,汽车从身后呼啸而过,看着自己的巨大影子疾速向后退去。想这就是时间的速度,我们的步子再大亦是徒劳。

    公司距离车站不远,10分钟在自己的脚步声中消失。永和其他几个人都还没有睡,看到我只是惊喜。先是说了一些废话,然后他们继续在网上听歌,打游戏还有看电影。睡觉的时候,他们问了我在北京的情况,很快便都进入了梦乡。我持续失眠,只好睁开双眼望着天花板。有车经过的时候,明亮的灯光从窗玻璃折射到白色的墙壁上。他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找到了原有的睡觉感觉。我厌恶这种感觉,它证明体内的惰性瓦解了我适应新环境的勇气。

    第二天中午,决定自己做饭吃。我和永出去买菜,他骑了一辆自行车,我坐在后面。开始我的双手还是规矩地扶着车座,注视着他的后背,有他熟悉的皮肤味道在我的鼻息里游荡,像是头发丝在我的鼻头轻歌曼舞,挑逗着我。

    情难自禁,我从后面轻轻缓缓地搂住了他的腰。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笑着没有说什么。见他不反对,我的手不由得用了用劲。车子晃了一下,他说别闹,语气里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我装作没听见,没有放手,真想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然而只是想想而已,我不会得寸进尺。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们再好也只能是兄弟。我不想破坏在他心中的印象,因为我不够自信,更不觉得道破就会云开日出,一定有成果。

    此时此刻,你一定明白我最希望的就是去菜市场的这条路好长好长,没有尽头更好。正在我想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不知道他叫了几声让我下来,我才缓过神儿,面带尴尬地跳了下来。

    回来的路上,我抱着菜还在想刚才的情景。

    他叫了我一下说,你该找个女朋友了。

    我心中一惊,笑得勉强,不急呢。

    真不急还是假不急,要不要我帮你物色一个。刚才看你那样,是不是按捺不住了。

    我才不像你呢,谢谢你的好意。鼻腔酸酸的,我强忍眼泪退回到心底,没有流出来。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看来他很有兴致,继续问我。

    我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而且像我这样糟糕的条件能有几个看上,又没钱,盘儿又不靓。我说的话,尽量让人听起来我是再正常不过的男人。

    他笑了,别这么悲观呀。兄弟一定会帮你的!

    我想起了上师范的时候。有段时间流行一个问题,就是你中意班上的哪一位。后来真的有人问到我,我想了想欲言又止。他们很兴奋就问是不是有了意中人。我说是,因为那时候我暗中喜欢永半年多了。于是他们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看着他们急切的样子,我真想骄傲的宣布那个人就是永,我一辈子爱的就是他。但不管他们怎样追问,我都缄口不言。一时闹得很神秘,因为除了那几对公开的鸳鸯,没有人承认爱上哪个。当时永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看来上帝也非常喜欢折磨人,尽安排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情节。

    忘不了曾经的夜里,偷偷地吻他,抚摸他的手臂。有泪水在眼眶打转,当我颤抖的唇终于和他唇边的柔软茸毛接触的一瞬,我感觉心脏从没有过的沉寂和狂热,仿佛停止了跳动,也好像马上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那一刻我们的身体如此接近,而心灵的距离依然无限遥远,有泪水从腮边滑落。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最终我们会走到一起,仅仅是因为我们对某些事情的看法不谋而合。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像单选题只有一个答案,虽然我和永的答案最后是相同的,但初衷却有天壤之别。

    4月北京地区“非典”肆虐。急剧上升的新增感染病例和死亡人数让这个城市空旷安静下来。如果不是春天暖暖的阳光,走在大街上你一定以为这是在午夜或者凌晨两三点。店铺几乎全部关门,偶尔出现在街上的人差不多都带着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唯一流露出来的眼神无一例外印证惶恐的内心。死亡如此接近,每个人的贪念不知去向,最大的心愿只剩下一个就是平安度过危机能够活下来。他们停止一切外出活动,甚至逃离这个城市。不管以前如何谈论死亡,都是隔岸观火。每个人心存侥幸,以永生的心理去思考死亡,当然可以无谓的嬉笑怒骂以及同情。而当这一切平息,恢复正常以后,大多数人就会忘记曾经那么接近死亡。忘记在死亡面前的手足无措和孤独,重新燃起内心的不甘。除非有非凡的毅力否则不会有谁能“重新做人”

    死亡是不被探测的,谁都不能预知下一秒发生什么。任何人都不能让生命的每一刻无怨无悔。那么如果可以的话,让我们尽可能在属于自己的时光中过得精彩,当死亡不期而遇亦能少些遗憾。

    “非典”过后,公司遭遇第一次危机。不得不撤掉小城的分公司,于是永也来到了北京的公司。虽然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我还是从心底感谢这场变故的。如果没有这场变故,我和永仍将天各一方,而我还要承受相思之苦。

    我清楚地记得永从县城赶到北京那天的情形。他是坐汽车来的,由于路途颠簸,晕车晕得厉害,衣服都被呕吐物弄脏了。对路途的不熟悉导致他走了很多冤枉路,到公交站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去接他的时候,找了半天,终于在路灯下发现了他。很狼狈的靠在路灯杆上,眼神迷茫不安。我的心跟着一阵尖锐的疼痛,走过去扶住了他。我很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些什么。

    那时候,公司状况不好,我们拼命的工作,一个人做着三个人的工作。生活却是拮据的,每个月只有几百块钱的工资。只能这样,我们没有其他选择,相信通过我们的努力,公司会度过这一劫的。苦难能让处境相似的人们坚持一个信念并且为之努力。

    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不是对立的,它们之间有着纠缠不清的关联。对永一见倾心,经过患难日子里的相处,我们越来越了解彼此。我对他的迷恋愈加强烈和明显。

    那些日子里,我不再是一个人。工作不是,吃饭不是,购物不是,睡觉也不是。由于空间有限,三个人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很挤的。我紧挨着永,为这曾经暗自窃喜,甚至以为可以旧梦重温。我自知这是奢求,很多事情一旦过去将永远不会重新来过。即使真有机会,也已物是人非,就算人没变,心也是变了的。就像世间万物一样,没有可以永垂不朽的东西。即使曾经刻骨铭心,经过足够的时间,最终将云淡风清。

    我们曾经无数次在一起吃饭,附近的小吃店差不多都已走过。

    我们曾经一起在商场里面对精美昂贵的商品唏嘘不已。

    放纵的时候,一起到网吧里彻夜上网,聊天、打游戏、看电影,然后在寂静的凌晨面带困意而归。

    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起轧马路,我们的足迹几乎遍布了附近的大街小巷。

    睡觉的时候,故意靠近他,让他的呼吸就在耳边清晰的起伏。每次他都会转过脸去不理我。

    我们的座位挨着,工作累了伸个懒腰胳膊就会碰到他。渐渐得成为习惯,每天我都要趁伸懒腰的机会打他一下。这些时候他都会还击,然后相对而笑,有几次我们竟然默契到同时伸懒腰击向对方。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没有想过失去他的日子会怎么样。

    一次去很大的一个商场,光顾注意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结果我们走散了。当我回头寻找他的时候,所见之处都是陌生的面孔,顿时慌了手脚。于是我飞快的奔跑,想象着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然后蓦然回首就能瞥见他。可是我几乎找遍了所有楼层的所有角落还是没有碰见他,他就这样在人海里消失了。我万般沮丧,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和妈妈在集市上走散一样失去了依靠,没有了主心骨。我记不清是怎样走出商场大门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就在我彻底失望的时候看到了在门口站立的他。那一刻我很想扑上去抱住他哭个痛快,就像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在妈妈的怀里尽情哭泣一样。他转过脸来,依旧是漠然的,什么都没说。

    没有找到他的时候,我还想知道他有什么感觉。见他这样,我的心情骤然跌到了谷底,仿佛从高高的云端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平地。原来我一直都在自做多情,他对一切都是那么不在乎。这个世界上仿佛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珍惜。

    还有一次,那是春节后,因为他参加函授学习,所以要晚几天才能赶过来。那些没有他的日子,心情失落到了极点,干什么事情都觉得没意思。有一天,突然他回来了,当他走进门的那一刻,我非常激动,非常兴奋,期待了很久的人终于见到了。可是我却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表现出来有多么想他。看到别人和他寒暄,我还是敲着键盘,却不知道打出的是什么。然后我一个人到了里屋,随后他也跟了进来,我们没有说什么,相对一笑,彼此捶了对方一下。这一刻,是我们有史以来最为默契的时分。我敢肯定,我们的心底牵挂着对方,当然想念的程度不能同日而语,他永远不会对我产生依恋。我们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我不会在他心中留下痕迹,而他却长存于我的记忆中。

    我可以接受永的清心寡欲,而始终不能容忍他的平庸。这是我们不能长久相处的致命原因。

    那些日子里也有很多不快乐,长久以来这些不快被我埋在心底不能示人。我一个人慢慢品尝,暗自吞咽,然后一点点的消化。渐渐得,我已经有了免疫能力。当它们劈头盖脸袭来时,我亦能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掉,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我情绪的变化。

    我们也有不在一起的时候,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异样。我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歌,一个人冥想;他专注于无聊的电视节目时,我会静静的走开。这是我们不能彼此走进的私人空间,即使不是对立的性质,也像两条平行线的命运一样,永远不能相遇,更不会融合

    在我的相册里有一张照片,是我和永唯一的一张合照。那是2004年元旦到故宫游览时拍下的。当时天气寒冷,有凛冽的风。照片中的我们彼此靠得很紧,他习惯性地搂着我的肩膀。两个人笑得很傻,脸蛋冻得通红。后来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都觉得满足。因任何事都有终结,毕竟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就算以后靠着回忆生活,能有这样甜蜜的回忆——不虚此行。

    我不是善于争取的人,在感情方面更是顺其自然,而心底时常也会隐隐作痛。为某一个细节耿耿于怀,为某件不顺心的事情赌气。现实似乎可以抹平我的很多棱角,至少我会表现得无可奈何。不过在心底,始终有着自己的准则,那些深入骨髓的本性会和我的肉体一起化成灰。

    也许被你爱的人改变可以看成一种对现实的变相妥协。这种改变是循序渐进的,爱得越深,改变得也就越彻底。沉浸其中自然不会自觉,有时候可能成就一段姻缘,而自我的人迟早都要跑出来。不做自己是痛苦的,幻想你爱的人成为你亦是痛苦的。

    我和永虽然有着相似的地方,但本质的不同最终让我们走向了分离。

    2004年春天,公司的情况开始好转,老板迫不及待的转移地址。搬到了海淀区一个比较正规的写字楼里面,而且开始招纳新的人员,开展新的业务。我们的收入也在渐渐提高,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件好事。你不会想到我有多么高兴,因为拮据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害怕了。

    我想我可以试着实现自己原来的诺言,就是不断拓展自己的精神和物质领域。我以为永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错了。他还在坚持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下班还有周末的时间哪里也不去,只是对着那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却显得无比满足。我讨厌甚至蔑视这种生活,我不相信我喜欢的人竟然这样平庸,毫无追求。可想而知,我们之间渐渐变得生疏,话也少了很多,不过矛盾还没有激化。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和几个同事在屋里看电视。好像是体育节目,他们一边看一边叫好,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一下子拔下电视插头,并且用剪刀剪掉了插头。我什么也没有说,但那个意思就是,看,叫你们再看!永也没有说什么,就像没有看见一样到床上去睡觉了。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和我说话。接好电线以后,把它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刚开始的几天,我觉得还很新鲜。一直有气,心想爱理不理,谁愿意理你呢。一直过了两个星期,我们视而不见,见了面都低下头来走。这时候,我已经有些后悔自己的霸道了。为了自己的自由去强制破坏别人的快乐应该是种罪孽,是不被饶恕的。都怪我太自私了,怎么可能要求别人的生活方式为了你而改变呢。他的坚韧深藏不露,就像岩石,反抗亦只是无动于衷。有好几次,我都想和他道歉,但总是不能说出口。我想我这样做就是因为太爱他了,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做我不喜欢的事,我真的不能忍受。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理解我这样做的初衷,只会认为是我无理取闹。

    那几天北京连降大雨。雨势迅猛,瞬间汇集,从玻璃窗不断留下来。电闪雷鸣,听不见风声,哗哗的雨声在夜里让人容易安静下来。我第一次在高层公寓遭遇夜雨。永在旁边的床上,不知道是否睡去。偶尔一道闪电,慑人的白光似乎将要穿透皮肤。瞬间的剪影苍白中漂出蓝色的微光。

    其实在我心里还是渴望与他重归于好,并且试图采取相应的补救措施。那个雨夜我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如果明天不下雨,我们去香山好不好。他没有言语,我厚着脸皮又问了一句。他才不置可否的答应了一下。他的态度让我觉得受到了很大侮辱,我倒是希望明天的雨继续下。那样不去香山顺理成章,省了很多理由,免得在一起难堪。我明白他是不愿再和我有什么瓜葛,却又懒于明说。

    那天早上依然下着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觉得我们的缘分许是到了尽头,做任何挣扎都将徒劳。天意不可违,爱情亦是一场宿命。而我又是如此矛盾,如此心有不甘。

    现在想起真正决裂的那一刻,我仍会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那种感觉在我小时候曾经有过。家里一次麦收,正在打麦子的时候,忽然停电了。紧接着电闪雷鸣,狂风肆虐,一切来得迅猛突然。让所有在麦场上的人没有准备,一个妇女当时心脏病就发作了。父母担心的是刚刚收上来的麦子被雨淋了,那样一年的辛苦就算白费了。于是我们在风雨中扯拽着帆布和塑料布。风雨真是太大了,连呼吸都显得困难,张开嘴巴雨就会灌进来。那时候我感觉我窒息得仿佛马上就要死去,我深刻体会到无力回天的感觉。而永的一句话还有他的眼神让我重温了儿时的感觉。我终于明白了绝望——唯一的精神支柱在眼前倒塌是什么感觉。我的目光落在窗外铺满白色日光的篮球场上,心底一片空,有种打开窗户跳下去的冲动。但我没有张国荣的勇气,只能像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万念俱灰。欲哭无泪。

    那是在剪断电线以后的日子里发生的。有一天他没有在我们的房间里睡觉,而是和朱(我们新来的一位同事)在另外一个房间(就是有电视的那个房间)睡的。当他早上去上班以后,我便把他的被和枕头全部丢到了朱的床上。当他发现后,直觉便是我干的,于是对我说,冲,从此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马上就搬出去。他的眼神就像他的话一样决绝。

    不被爱的人只好流浪。

    不断行走的人心里总是装着一个人的,害怕停下来,那样就会想起他。想起那个让我发疯、让我痉挛、让我奔跑、让我窒息、让我幸福时流下所有眼泪,痛苦时欲哭无泪的人。爱上他我永不言悔,就像选择流浪永远不回头一样。

    11月的一天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中国版图时,忽然决定去泰山旅行。在这之前公司曾经组织到河北涞水县境内的百里峡游玩。自从那次回来之后,我的心便丢在了山水之间,总想着有一天可以拣回来。至于为什么会选择泰山,完全是考虑到日程安排。周末两天往返正好,不用请假。

    2004年11月13日,我踏上了去泰山的火车。我害怕自己会反悔,于是提前订了火车票,好让自己没有退路。晚上坐在通往北京站的地铁里,终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但一定不是为了去看风景,难道是放逐心灵?望着地铁里黯然凄然惨然颓然的陌生面孔,我不再考虑这个问题。

    火车在黑夜里行进,就像庞大的怪物穿行在幽深的洞穴。有舒缓的金属撞击声敲击耳膜,这声音似乎亘古已有,永远未曾停歇并且还将持续下去。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贴在玻璃上,它是光明与黑暗的分界。当夜渐行渐深,车厢里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大部分人都眯上眼睛打盹。这是一段没有过的旅程,我却没有一丝好奇。假如这是一次出走,我割舍得不够彻底。很多东西还留在北京,即使身在泰山之巅心中牵挂的亦是北京。

    走出泰山车站的时间是早晨6点。阴天。有凛冽的风,一些彻夜的霓虹在灰蒙蒙的空间里闪烁。感觉有些冷。不饿。但还是在公交车站的旁边吃了早点。热的小米粥还有很小的肉包。等车的时候,裹着褪色围巾的中年妇女兜售泰山地图和简易雨具。她一直向我推荐那款雨衣,说天气预报今天有雷阵雨。我心里笑,已经是11月份了,该是下雪的时候了。况且就算是下雨,也没必要雨衣的,我向来不喜欢外界对自身的束缚。小时候上下学常常在大雨中骑着自行车疯狂前行。

    到达岱宗坊的时候已经接近8点了。路上碰见晨练回来的老人,他们安然的表情背后是平静满足的生活。红门之前有一家挨着一家的旅游用品商店,老板们站在门口轻声吆喝着。他们一律问我要不要租一只相机。我拿出了包里廉价的傻瓜相机,这样比较省话。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山中弥漫着浓雾。几十米之外已经看不清楚,能听见前方修整盘山路的工人讲家乡话。中天门以前的道路都在修整,所以不是很顺畅。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没遇见几个游客,只有少数的学生模样的人在买票的时候相遇。

    开始热了,我脱掉了外套。那是为了去泰山才买来的棉外套,像秋天落叶一样的黄色,衣襟和衣领边缘都有白色的毛。山路两边是墨绿色的松树,几乎没有其他树种。想来恐怕是泰山遍地的石头和缺水所至,其他树都耐不住如此的干旱。

    在到达中天门以后,视野瞬间变得开阔。商店、饭店、旅馆都在半山腰的平地上冒了出来,它们很规整的排列着。这时候,上山的人也多了起来,都是乘坐索道而来的。我在这里稍稍驻足,继续前行。不再寂静,人们开始变得话多了起来,气氛显得活跃。

    中天门以后的路几乎都是完好的,所以比较安静,没有了施工的机械声音。山路两边都是峭壁,巨大的岩石经过风化光滑平整,上面都被刻了不同字体的留言。是历史上有过名字的人爬泰山时有感而发。各种字体,一律红色。所有不是真心的语言即使刻在哪里都不会永恒,而触动灵魂的总能让人感动。

    走进十八盘的时候,山岚渐渐消散,可以看见半明半昧的阳光正在努力穿透雾气的包围。很累,身上的汗早出了好几遍。腿已经有些软了。继续向上爬,十八盘的台阶越是往上越是笔直陡峭,很多人几乎走不了几个台阶就要歇一下。我也是走走停停,速度并没有明显慢下来。看看手机,已经10点多了,南天门隐约可见。

    是突然之间,有了轻轻的风,继而浓雾转淡,阳光愈加明媚清晰,一片明净如洗的蓝天就在我们的头顶。在对松亭的位置向上看去,能感受群山之巍峨,这是我以前在天津盘山和北京香山都没有领略过的。目标已经清晰可见,脚下也觉轻松。到达升仙坊的时候,回头望去,远处的雾气隐约可见,阳光如蝉翼于薄雾之上闪烁。脚下的盘山路蜿蜒而下,看不到尽头,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

    终于到达了南天门,时间是11点15分。山顶上面的建筑一律佛教寺庙风格,水泥与土木结合,主色调为朱红。空气中有小米煎饼的香味、佛教音乐飘荡其中。最高海拔在玉皇顶,距离南天门还要步行10分钟左右。登顶向东望去,可以看见探海石,眼下便是云海。

    天气刚刚放晴,云雾遇见阳光,变得稀薄,在游人周围流转飘浮。虽然抓不到,却能感觉它的轻盈与飘逸,含着淡淡的冷气。我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脚下是还没有消融的积雪。白雪与远处缥缈的云雾浑然一体,目不转睛,感觉自己是云是雪,是自由的气流。

    小时候在书上见到泰山的风景照时,渴望有一天来到这里,做不问世事的隐士。而此刻,却清楚的明白血液里流动的欲望是不能容忍我在这里做隐士的。我不是看破红尘的人,天生对物质的强烈渴求决定了我生活在城市里面。城市是庞大的石头森林,欲望在暗夜的角落里丛生,使它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不断长高。

    爬上山以后,决定四处转转。山顶面积很大,要花一些时间才能走遍各个角落。离开人群,我顺着日观峰的石级向下走去。游人的喧嚣渐渐不清,山中非常之静。泰山的环保很好,看不见任何垃圾,到处都是干净的。坐在石阶上,能感觉阳光的温暖。松树的影子很薄,印在石头上,被阳光烤着,似乎正在融化。

    路边的铁链上有生锈的情人锁。通常它们会成批的锁在山顶的铁链上。而我却在这里看到了一只满身是锈的情人锁。形单影只。随风摇荡。我仔细看了一下上面的名字。很普通的名字,没有记住。这对情人或许不想在山顶凑热闹而锁在了这里,或者它们认为人多了,灵验的事情亦不会显灵。

    感情是不被任何保证的,像一阵云烟来去皆无踪影。

    大约3点多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家旅馆,没有看它的名字,这不重要。四个人一间的小屋,光线较暗。小窗外不甚清晰,一片白茫茫的迷雾,靠近窗棂的地方有带着雪的树枝。风声传来,那些树枝轻轻摇动。我吃了一碗面和一张煎饼之后,打算睡觉。没有脱衣服,冰凉带着别人味道的被子裹在身上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6点多,错过了夕照,不觉可惜。明天早上的日出是我行程预定中的。与我同屋的两个人年龄都很大了,一个人刚刚过了70岁生日。住在隔壁的是一群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人。他们热烈的谈论着白天的见闻,一边发着短信。我打开手机,看着有限的几个号码,不知道我将会告诉谁。把闹钟设置了一下,接着躺了下来。

    早上5点半我起床了,当我收拾好要走的时候,那个老者问我这次来泰山的车费和门票以及旅馆的收费。知道他没有恶意,便一一告知,他竟然代我算了起来。当他得出400多块钱的时候,问我是否专程来泰山的。我说是的,他感到有些惊讶。也许这是个节俭了一生的人,想来他昨天一定没有在山上吃饭(饭价很贵)。耳边响起昨天晚上嚼饼干的声音。贫穷令人害怕,它让人渐渐地没有欲望直至麻木。

    从旅馆出来,满天星光璀璨如破碎的钻石。山腰上一片黑暗,而山下的泰安城里一片灯火。有风,商店主人都在出租军大衣。我感觉不冷,没有租。

    一路跑步来到日观峰,上面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待了。我没有太多的激动。眼前的色彩空气是很熟悉的。不是因为看过照片,而是在乡下看过很多日出,太阳都是同样的一个,没有多大区别。

    在乡村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静静的看着太阳那么一点点跳出来。冬天的早晨,太阳在白杨树光秃秃的树枝中燃烧,充满生命的感动,对自然有了敬畏。于是在我的生命中不知不觉向自然靠拢,直到师范以前我都是在安静闭塞的村庄里面度过的。它给了我真实平淡与执著的性情。

    当朝阳从云海之中挣扎而出的时候,我给永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我真想和你一起到泰山看日出。我可以想象,他躺在床上阅读我的短信,然后面无表情的关掉手机,或者删掉这条信息。但我还是要发这条短信的,不管他是否回复,这是我想做的。想做就去做才能安心。

    没有任何留恋。15日的早晨5点半,我到达北京站。朝霞满天,空气是冷而熟悉的。

    空荡荡的地铁过道有很强烈的风刮过。早起的上班族一脸漠然,在候车区站成一排。脚步声在空旷的大理石地面回旋,没有人声。这是一座空旷的地下宫殿,为了不同的目的,陌生的人之间有了一面之缘,然后各奔东西,也许还能相见,更多的是永不相见。有着地铁情结的人心中也许是怀着希望走进来的,期待着什么恐怕连自己亦是模糊的。

    我不是属于这里的。下了地铁站看到租住的公寓时,我真想大喊一句,永,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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