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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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

    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

    哀哉可怜!醉太平至正十一年,天下即将大乱。

    无数农民受不了苛捐杂税,纷纷扛起锄头造反,各地都有零星起义,但农民仓促成军毫无组织,一下便给朝廷派大军扫平,真正的大潮还在后头。

    北红巾军系统结盟如云,以颖州为总根据地,邻近的徐州为辅,只要韩山童一声令下,便有十万受过训练的香军对元大举义旗,若能起步成功,必能吸引到大批农民加入,再添虎翼。

    另一方面,徐寿辉统领的五万南红巾军也已随时准备发难,与北方红巾军分庭抗礼,而北红巾军与丐帮结盟的消息传到了徐寿辉耳里,自不是滋味。

    尤其那丐帮帮主太极,曾经在一年半前出手挫得牛饮山上的南红巾军大败溃散,到底是看他徐寿辉哪一点不顺眼,徐寿辉就是无法理解。

    一直到韩山童与太极合作担任武林盟主、副盟主后,徐寿辉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这不明摆着说红巾军的共主不是他,而是韩山童么?

    徐寿辉整天焦躁不安,老想着抢先发难讨元,取得反抗军的正统。但他的心腹陈友谅却并不以为然。那陈友谅也就是在牛饮山上被七索差点打成残废的白面书生,某日在军事会议上主张不如先等北方红巾军发难,吸引住大部分朝廷正规军的战力,他们便可以势如破竹的速度席卷南方诸州,然后一举称王。

    此言正投徐寿辉所好,当下连国号都先想好了,起名”天完”即在”大”字上加一横,在”元”字上加一个宝盖头,意思是压倒”大元”

    但徐寿辉的妒意,如一把炽热的火,远远烧过他的野心。

    颖州,五月。

    能通往位于山谷底白鹿庄的七条路,都是幽静的羊肠小径。

    这行人走的路行经山谷的斜面,这座山谷为一整片山毛榉所覆盖,越往谷里去,风景便越是清幽。

    渐渐的,路越来越小,巨大的树木遮蔽了大部分的阳光,使得大白天竟有种日落黄昏的错觉,更远处又是几排黑压压的山毛榉。

    “好个白莲教,把自己搞得这么神秘,住得也乱神秘的!”赵大明的声音。“喂,你大可不必跟着我们去白鹿庄啊,这样摇摇晃晃的,光用看的头都晕了,你不会被摇到想吐么?”七索携着红中的手,看着前面的竹轿。

    “整天瞎躺着,简直索然无味,不跟着你们这些兔崽子出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大人物间的对话,闷都闷死啦!”竹轿子上传来爽朗的大笑声,赵大明坐在上头好不惬意,嘴里还叼着个酒壶。

    抬轿穿越树林的是重八、徐达、常遇春、以及八袋弟子汤和,走在最前头领路的,自是邀约七索等人的韩林儿,几名白莲教好手亦步亦趋跟在韩林儿身旁,其中两名七索认了出来,都是在少林寺里见过的。

    韩山童猜忌心重,原本除了白莲教几名心腹外,白鹿庄位于哪里他可是保密到家,连当初建造此座庄园的两百个工人都给杀死、埋在山涧里,要不是跟着七索,重八这样安插在各帮派的内鬼等级,根本就无缘踏抵。

    但大事在举,白莲教结交各门各派可不能一直让韩山童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这两个月出入的人才多了起来,而韩山童最信任的刘福通、杜尊道两名干脆将两个千人前锋营拉到山谷进行军事训练,也有保护本家的意味。

    好不容易走到了最谷底,终于见到了神秘的白鹿庄。巨大厚实的墙,沉重的门,占地百顷的山中宫殿。两千名训练有素的香军在庄园外扎营休息,不敢入内,附近树上悬着几只大蜂窝,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远处怪异旋律的笛声,正是几名神秘的蜂笛人正练习指挥蜂群。

    那醍醐依然睡躺在偌大的屋顶上,听见了众人的脚步声,细辨出其中一人乃是七索,发出了一声有如沐浴清风般的冷笑。

    这世界上有些人,一举一动都令人感到高贵。杀人时有如仙人泼墨,吃饭时有如贵妃尝荔。醍醐这一声冷笑何其优雅,谁听了都会自惭形秽。

    “阴阳怪气。”七索却简单说了一句,醍醐看着浮云的脸居然僵住了。“怎么这样说人家?”红中笑声有如银铃,十分好听。“是这样呀,哪有大男人的手这么白,恶,哪有大男人整天在学太监阴不阴阳不阳的冷笑,恶。”七索与红中谈笑,竟完全没把醍醐看在眼里。

    韩林儿也不以为意,他其实也不喜欢醍醐。尤其是醍醐杀人的方式。

    推开门,进入五行八卦布阵的奇特走廊,终于来到韩山童惯常下棋的凉亭。这凉亭就位在醍醐所躺屋檐下方,屋檐高约一丈,若醍醐轻轻往下一落,就可以保护韩山童父子,可说是全庄最安全的地方。

    凉亭全部以刀箭不穿的白云石打造,静立在一片水塘之中。水塘中莲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初萌嫩芽的新绿,空气中自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凉亭里已有几个客人,赵大明都识得,分别是几个帮会头领。

    偌大的石桌子上摆了一副笔墨,一幅刚刚挥毫而就的卷轴。”太极帮主少年英雄,大明前帮主何其豪猛,很好,很好。”韩山童身穿紫金色道袍,雍容华贵,相貌慈祥,他笑笑站起,得知七索在英雄大会上一口赞成屈居副主,对七索当然印象大好。几人寒暄了几句,韩山童便邀七索一行人观赏他刚刚写好的书法。

    “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字体饱满圆润,墨汁酣畅淋漓,的确是一手好字。而书法中幽燕之地指的是元大都,龙飞九五借用的是”周易”干卦九五爻辞”飞龙在天,大人造也”此卦乃大吉,意思是有大圣人出现。字中之意昭然若揭,流露出韩山童的疯狂自恋。

    赵大明不识字,七索解释了书法中的含意给他听。赵大明一脸怪笑,便要讽刺时,韩林儿赶紧唤来下人上菜用餐。

    众江湖领袖在凉亭里赏莲用饭,所用杯盘碗筷无不是精品,菜色千变万化,又好吃又好看。七索与红中这辈子都没见识过这么精致的餐点,两人嘻嘻笑笑,一路不断询问韩山童菜名,一脸啧啧称奇、大快朵颐的样子,竟没把这饭局看成是天下第一等英雄的聚会。

    但众人见他俩天真浪漫,也只是莞尔,心中都有好感。

    用餐时的话题,自是围绕天下苍生。

    韩山童一下子忧心忡忡,表示身系解救黎民百姓之苦的重责大任,实在让他往往食不知味,恨不得立刻挥军直捣大都,身登九五;一下子又笑容可掬,煞有介事地分派将来朝廷的官位给在座豪杰,惹得被重八等人伺候吃饭的赵大明,笑得差点给鱼刺噎死。

    “如今朝廷积弱不振,就只有一对察罕帖木儿父子还算是将才,其余什么阿速军、撤里不花的,通通都是无能之辈。”嵩山派掌门白眉道人试着转移话题。“正是,朝廷打的仗少了,重兵都布在西域,留在中原会用兵的将领自然也少了,那对父子统领二十万大军戒护京城,的确是个大患。”拜剑山庄的庄主雄霸点头称是。

    “那察罕帖药膏什么的,是不是很会射箭那个?”七索嘴里咬着莲香鸡腿。“太极兄你也识得?那察罕帖木儿的义子叫扩廓帖木儿,也叫王保保,是个厉害角色,百步穿杨,内功不凡。不瞒你说,在下这只胳膊就是低估了来箭劲道,给他一箭废了。”祁连山火掌门帮主彭大说,摸着自己垂下的左手,话中对王保保并无诋毁之意,输得彻底。

    “据说王保保习练的是我苗疆的野呼喊功夫,十分了得。”南苗五毒派女掌门沉樱樱说道。“嗯,当时他一连发了好几十支箭,震得我手中铁盾呼呼响个不停,手酸都酸死了。要不是有他的箭挡着,那几百只软绵绵的箭又算什么,早就干了狗皇帝的头回来啦!这就叫欲速则不达。”七索回忆,为红中夹了一大块柠檬鲟鱼肉。这话题有趣,众英雄于是兴高采烈询问七索当天刺王的经过。

    七索当然省略了重八建议那部分,只说自己有一天早上醒来,没事干,便拎着一只大铁盾跑去热河猎场谋刺皇帝,如何将杀气隐藏在大老虎身旁,如何接住王保保两支铁箭、如何在漫天雨箭下步步逼近皇帝、如何大吼震慑数百铁骑等经过说了一遍,加上他惯常的添油加醋,说得活灵活现,各派掌门听得目瞪口呆。

    只见韩山童脸色越来越僵,他被奉承惯了,很不习惯大家谈论的话题并非对他歌功颂德,却尽围绕着一个吃相难看的臭小子身上。

    “他就是这样胡说八道,别理他。”红中发觉韩山童脸色有异,赶紧塞了一大块蹄膀在七索口中,油滑滑的,七索笑嘻嘻吃掉。

    突然,七索眉头一皱,与赵大明对望一眼,赵大明也是神色有异。

    “怎么?”沉樱樱问。“刚刚有股杀气一掠而过,还有点儿别的声音。”七索不安道。

    赵大明索性闭上眼睛,全力捕捉杀气的动向。但那身负杀气之人是个高手,他的气息已经隐在空气中,再也无法捕捉。

    “决不可能。有两千大军合围在外,庄内又有醍醐以地听大法警戒,谁也别想偷偷混进来,各位还请放心。”韩林儿在父亲后面恭敬说道,而醍醐依然跷着脚,没有特别的动静。却见群雄都顺着七索的目光,转而瞧向赵大明凝重的神情。筷子都悬在半空中。

    赵大明凝神,将全身的气化成无数细丝,朝着四面八方散射出去,有如巨大无形的蜘蛛网。即使是天下最强的轻功、或是东瀛最好的忍者,都无法避开这绵密的气形蛛网。这种探索功夫比起醍醐的”地听大法”又深湛十倍,气形蛛网的大小视行功者内力而定。以赵大明的功力,大约能知晓十丈内任何风吹草动。

    “七索。”赵大明睁开眼睛。“嗯。”七索拉开衣袖,看见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这感觉

    “准备。”赵大明在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原本松软的断肢竟紧了起来。”嗯。”七索深呼吸,眼珠子看着凉亭上方。十几个掌门人同时抬头上望。

    突然,以石头堆砌而成的凉亭顶竟裂了开来!石屑纷飞,大块崩落。穿破石顶的,是一只比百年老树根还要粗糙的怪手!

    “好久,不见。”不杀破顶而落,一掌夹杂无数石屑轰向七索,一腿踢向韩山童,乃是少林最基本的金刚罗汉拳架势。

    那一脚被雄霸、白眉道人、沉樱樱联手化解,而七索一个”见龙在田”硬接下不杀此掌,身子为了消卸巨力,不由自主往后一弹。

    “重八!”七索摔入莲花池前大叫了这么一声。不等七索这一叫,重八早就第一时间想带着红中夺路出亭,徐达扛起赵大明,常遇春一招见龙在田将倾颓下的石柱勉强震开,想抢路逃走。

    但不杀却已挡在石亭子前唯一的小径,众人除了跳下池塘别无他法。

    不。

    集合众人之力,怎么不能与这魔头一战?十几个掌门、帮主、庄主、岛主,个个都是江湖中上上之选,没道理泄气。

    但他们的心都在颤抖。只因不杀一直没有出手的那只手,提着一张皮。

    那张皮,一个鼻子,两只眼珠,还有半张嘴。是醍醐的脸。

    “一招,就,这个,样子了。”不杀将那张脸拧碎,爆浆声中血水溅落。

    方才不杀无声无息,以地听大法无法知悉的棉絮般身形,悄悄靠近躺在屋檐上的醍醐,只一招”龙爪手”杀气一瞬,醍醐的脸便被整把抓下,一声不吭丧命。一招都来不及还手。

    不杀随后轻飘飘落下,一丝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不杀!你要怎样?”白眉道人大声喝道,手中拂尘护在胸前。他心底极为不爽,不解为什么自己会被众人推到前面去。不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徐达背上的赵大明,又看看池塘水里的

    不见了。七索消失了。

    “躲起来?”不杀面无表情,端详着水面。

    白鹿庄外一阵骚动。隐隐约约,在十里外似有成千上万的奔马声,气势惊人。韩林儿紧张地挡在父亲前面,连他都听出这声音是至少有三万人马正从山谷顶上包抄而下,必是朝廷得到了群雄聚会的信息,派大军来袭!

    韩林儿一转头,却见父亲没有丝毫惧色。

    “天命在我,何须畏惧?本座乃是诸佛光明之王转生,胜于日月之明千万亿倍,又号无量寿佛,你何等幺么小丑胆敢在本座面前装模作样,还不快快退下?”韩山童慈蔼笑道,云袖飘飘,仙步向前。

    群雄惊骇不已,韩山童要不疯了,要不就真有深不可测的武功。

    不杀没有理会韩山童,却只是看着水面。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身上光明之所照”韩山童见不杀不睬自己,慈祥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不杀的眼睛还是看着水面,只是他的手不耐地动了动。

    “父亲!”韩林儿大叫,他见到韩山童的脸正看着自己微笑,可他的背却是面向众人的。

    “我乃”韩山童笑得很慈祥,却留下一句比死还要愚蠢的遗言。

    这位转世弥勒身子斜斜倒下,五毒教沉樱樱甚至惊呼了起来。

    白鹿庄外闹哄哄的一片,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

    “哪来这么多敌人!快结阵!”

    “好强的箭!是王保保!王保保亲自带兵!”

    “快叫蜂笛手!还不快叫蜂笛手!”

    守在庄外的红巾军喊得凄厉,情势十分危急,重八等人已听清楚外头两千人都在大吼元军来袭、第一波攻势足足有万余人,现在靠着蜂笛手驱赶百万胡蜂从敌后牵制,两千香军才勉强抵御得住。

    很不妙。

    韩林儿与重八还没来得及思考是谁通风报信,也不知如何解这眼前危厄。因为这危厄绝非智谋可取,只能用血换路。

    “主教!鞑子来袭!”刘福通率领几十个士兵冲进庄子,却见崩塌的石亭,挡着众人的不杀,以及惨死倒地的韩山童。刘福通惊骇莫名,无法言语。

    “把这秃驴砍倒!”韩林儿大叫,群雄摆开阵势,准备趁乱合力打开一条血路。刘福通身后士兵冲绕过曲曲折折的池上小道,准备从另一端乱刀砍死不杀,却见不杀双手各拾起一块破石,贯劲而掷,有如两颗炮弹般将冲将过来的士兵砸个稀烂,破石混着血块纷飞四处,刘福通吓得飞快后退。

    “谁,也别想,逃。”不杀才说完,水底便爆出一股水柱。水柱喷向不杀,不杀一拳劈裂,水花四溅,视线受阻。

    一条湿透的人影赫然出现在不杀背后,半空中。“神龙摆尾!”七索回身飞踢。这一踢毫无巧妙,却如一条粗大木柱撞来!

    不杀头也不回,左手在侧下连弹两下”一指禅”消去七索这一踢的劲道。七索并不气馁,只因他无论如何都要为群雄抢开一条血路。为红中。

    七索使出浑身解数,拳脚飞快,一招快过一招决不重复。不杀面无表情,招招后发先至,将七索的所有拳路克得死死的。七索听劲,知道不杀还没使出全力。

    白眉道人等见状也跟着出手,各展生平最强技艺,将不杀围在中间。不杀以一斗十四,居然不落下风,龙爪手带起的劲风越来越疾,空气中都是沉闷的轻嘶爆响。

    离开石亭的小道被凄厉的掌风脚影堵塞,就连站在附近也感到呼吸困难,重八等武功低微的人无处可逃,想干脆跳下池塘游开。

    不杀发现众人之意,竟一爪快速绝伦地抓下雄霸血淋淋的左手,向赵大明飞掷过来。

    被不杀的内力裹住,雄霸的左手成了沉重破空的小炮弹。

    “不好!”重八暗叫,只见常遇春双掌抗出,徐达飞脚一踢,才将雄霸的左手勉强挡开。赵大明大笑:“死秃子忒也小气,到现在还忘不了我那热粪之仇!”

    不杀心头火起,浑身燥热。是了,就是那家伙。或许他还能给我点儿不一样的感觉。

    不杀杀气陡盛,体内真气如炽红的铁块在穴道里挤压、搅熔成铁汁,一掌推出,五个劳什子掌门吐血落水。

    不杀有如大鹏鸟倒跃在空中,左手成掌,右掌为爪,赵大明等人全笼罩在不杀的丈许爪劲中。

    余下的群雄趁着不杀倒跃,竟不顾廉耻地往庄内逃逸,撞得七索一时无法冲回破碎倒塌的石亭子抢救。

    “死!”不杀一爪将至,徐达的神龙摆尾、常遇春的见龙在田、红中的峨眉双剑全都直攻不杀面门,却一起被高涨的刚强气劲给震开。

    来不及闪开的重八挡在赵大明前,被气劲压得无法动弹,只待闭目送死。

    “重八闪开!”赵大明哈哈一笑,竟鼓起力气推开重八,用最后的内力喷出一口狂猛浓痰。浓痰削破不杀的气盾,直冲不杀面门。

    不杀的手血淋淋穿过了赵大明的胸口。赵大明两眼圆瞠,就这么挂在不杀手上,嘴角兀自扬起,表情十分痛快。

    “大明兄”已挡在众人面前的七索一愣。

    不杀的手慢慢拉出赵大明的身躯,有如风干橘子皮的脸却流下一注鲜红的血。他的左眼在出手的瞬间,竟被赵大明激射出的浓痰射瞎,模样如厉鬼。即使如此,不杀还是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

    赵大明闭上眼睛,身上的气息消失了。

    七索怒不可遏,看着不杀,浑身真气暴涨:“不杀,你可知道赵大明的手接在我身上。”他捏紧拳头。

    不杀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跟半年前的七索判若两人。的确,易筋经就是如此神妙的东西。老天也挑选了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为了毁掉杀虐无数的自己。再加上那两只再三羞辱自己的人的双手。

    有趣应该会很有趣吧?

    “重八,夺一条路走。”七索踏前一步,不杀感觉到地面一震。

    庄外的刀剑相击声渐渐少了,呼喝声也渐渐歇止。漫天火箭从四面八方射向白鹿庄,顷刻间将屋顶化成滔天热焰。黑烟四起,猛然听见巨炮将高大的庄墙轰落一角的巨响。

    七索的眼睛稍稍一瞥。熊熊火光映在红中的脸上,更显娇媚。真美。红中替自己紧张的模样,叫人好想拥她在怀里。

    “再见,红中。”七索在心底说道。一个踏步,全力相倾的”见龙在田”!

    不杀一拳击出,砰的一声,两人都往身后倒退两步,却见七索毫不浪费时间,弓身弹起,少林金刚罗汉拳打出,招招都不防守,只是快速绝伦地抢攻。七索气滞不转,拳打极刚,与不杀硬碰硬的结果,自然在每一次交击中都受了内伤,但七索越伤越进,偶尔一招将真气催到顶峰的见龙在田,震得不杀无暇他顾。不杀虽然知道七索这种打法的用意,仍被七索张牙舞爪的打法给步步逼退。

    步步逼退,便让出一条大路。

    重八与韩林儿一行人快速抢道冲出,而七索也一路逼得不杀战到白鹿庄偌大的大厅中,闷浊的热气烤得两人眉毛都烧卷了起来。

    大厅屋顶大火,几片砖瓦随火塌陷下来,粗大的梁柱也给炮弹击断了两根,整间大厅几乎随时都可能倒塌。

    众人已经顺利逃离不杀的追命范围,跑得越来越远。

    “想,得,美。”不杀踢起一张大理石椅,椅子的势道如箭,射向殿后的徐达背心。“你才是!”七索斜身一劈,大理石椅破散。

    不杀趁着七索这一抢救,凌空弹指,气箭射向七索胁下,七索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

    不杀致命一拳穿过着火的屏风,便要朝七索顶心劈落,悬在大厅上头的梁柱正好抵受不住大火坠落,阻得不杀身形一滞,让七索鲤鱼打滚逃开。

    七索喘气,看着不杀。他内息翻腾,有如一桶滚水不断蒸煮着丹田,十分难受。刚刚为众人抢道的一轮猛攻,已经让七索真气大损,刚刚又受了铁棍般飞来的气指一震,要不是修炼过易筋经,此刻早就内伤而死。

    这白鹿庄已经彻底陷入大火,浓烟如黑色龙卷,只要吸得一口便要呛上半天,但那漫天火箭竟然还兀自不停,如黑压压的蝗虫般将整片天空遮盖大半,顷刻便将十几座房子可成火蜂窝。

    王保保率领的元军有备而来,勇猛精悍,打算将整个白莲教连根拔起。胡蜂畏火惧烟,这次已不能期待蜂笛手的奇袭救援。

    “你,还是,不行。”不杀的声音如铁器尖锐地高速摩擦,真气爆发。

    浓烟中,四周摇晃的大火突然静止,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整把抓住。然后放开,大火喷烧得更加猛烈。在刚刚那一刻,不杀已然将功力催到最顶点。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丧失了一只眼睛,可是真正的杀招现在才开始。

    没有比在这种伤势,在这种火海里,跟这么一个怪物死斗,更令人泄气的事了。但七索并不担心自己,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红中是否能在元军重围下,夺开一条路,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所以,当不杀的拳头穿过重重烈火来到七索的胸膛前,七索只是像个笨蛋乡下人般,大梦初醒“咦”了一声。

    不杀这锐不可当的一拳,就在七索漫不经心这一声中,溜滴儿地滑开。

    不止不杀感到略微迷惑,连七索也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手正托着不杀铁一般沉重的身子,然后一个翻转,几乎将不杀摔在地上。

    “借力使力,引劲落空。”七索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

    不杀不以为意,龙爪手吐出,四周火焰飞起,一起卷向七索。

    七索靠着乡下人的无知,猛一振奋精神,以残余的真气运起刚柔并济的太极拳,再度化解不杀这一连串可怕的龙爪手。

    双脚踏圆,左手阴,右手阳,七索双掌之劲带着身子滚化翻飞,有如一只随不杀攻势轮转的大陀螺。

    大火吞吐不已,浓烟遮蔽住两人的视线,七索索性闭上眼睛,在灼热的黑暗中听劲,心无旁骛,不存胜负之念,七索已将自己当成将死之人。

    不杀的真气铿锵鸣放,拳脚招式刚猛无俦,连踢起的几团烫红砖泥,也被七索的太极劲给卷开。

    不杀在暖风岗明明见过这武功的,此时却久攻不下,心下隐隐成怒,有时身子还被七索的怪劲一带,几乎就要脚步不稳,连周围的火风都成了自己的敌人似的,被七索的掌风带到自己身上,黑色道袍几乎都成了破碎灰蝶。

    “如此,奇怪!”不杀龙爪手一变,转为大开大阖的般若拳,又转为刁钻小巧的无相拳,但七索就是能在咫尺之间避开攻击,甚至还用奇怪的陀螺姿势缠住自己,想让自己摔倒。攻得极其霸道,躲得更是妙到毫巅。与其说七索像条泥鳅,不如说是行云流水。

    七索想也没想过,太极拳会在最恶劣情况下”完成”达到真正的以柔克刚、以柔化刚的境界。

    然而四面八方的火焰开始进入闷烧,大厅内的温度快速飞升,氧气急速减少,就算光站着不动也是十分辛苦的姿势。一个深呼吸,滚烫的干燥空气便会将肺脏灼伤,因此飞影快斗的搏命,也矛盾地在比拼着两人呼吸吐纳的和缓功夫。

    七索这套太极拳本讲究全身放松,身随劲转,劲跟身流,不杀却仗着内功比七索强大,干脆闭气闷打,却因百招内竟不能得逞,换气不顺而逐渐焦躁起来,而左眼上的血窟也因超高温冒泡,然后迅速结痂。

    不杀的招式虽然依旧强猛,但招式连动之间已出现斧凿痕迹。

    破绽。高手过招,胜负只在呼吸之间。

    此时七索终于一个滑步,躲进不杀瞎掉左眼的死角里,招式突变,一掌见龙在田即要轰在不杀胁下气门。

    不杀难得地,露出一点儿像是人的表情。依他的猜测,只要七索杀气毕露,就自破了圆融流水的无敌防御。他等的,就是硬碰硬的这个时候。

    最强的龙爪手。碰!

    不杀的双脚陷入了脆弱的地面,七索却往后一飞,背脊撞上了火柱。

    “可恶。”七索两眼昏花,身体每一寸都发出痛苦的悲鸣。

    肌肉、气孔、每一个细胞都快要沸腾起来。仿佛,自己就快要一点一滴,从五脏六腑中渗透、崩坏出去。

    不杀踉跄上前,一拐一拐地举起左掌,凝视着七索。

    “死前,竟然,哭,有话,就说。”不杀看着七索。

    却见七索两眼含泪,嘴角上扬。因为在大火飞焰中,他看见了此生最动人的情景。

    红中拿着双剑,静悄悄地站在不杀身后,笑嘻嘻看着七索。双剑穿过火焰刺向不杀。不杀战得天昏地暗,击倒七索后大为松懈,的确没有察觉到红中的突袭,但不杀的修为已臻入化境,剑尖甫碰到肌肉,肌肉立刻坚如钢铁,剑刺不进,还被弯曲弹开。

    “哼。”不杀五指箕张,反手便要抓破红中的脑袋。

    “红中蹲下!”七索大叫,强自提气,猱身射向不杀。

    万分危急,七索一掌轻飘飘托住红中,一掌上举迎向不杀厉爪,竭力承受住所有的力道。

    啪的一声闷爆,七索两道鼻血喷出,身子往下一沉,单膝骤然跪地。

    不杀的掌被七索硬挡住,翻手立刻又是一个雄猛绝伦的掌压。

    “看你,挡得,了,几掌!”不杀。七索毫不犹豫,举手又是硬挡。

    砰!再度硬挡下。

    硬挡!

    硬挡!

    还是硬挡!

    不杀由上往下连击八掌,就像铁锤钉桩般轰落,却都被七索以硬碰硬、毫无变通的方式给挡下来。而靠在七索怀里的红中被激荡不已的两道内力震得头昏眼花。

    七索虎口迸裂,鼻子与嘴角均射出血。却在笑。

    不杀大怒,一掌以缓代疾压下,意欲与七索强拼内力。

    七索毫无惧色,再度抬手相抗,缓缓接下不杀这一毫无机巧的慢掌。

    大火,热气模糊了两人的面孔,已到了氧气几乎不存在的绝境。但这疯狂的两人,正用最耗竭气息的拙招对抗着。

    不杀的脸,难得地颤动起粗糙枯槁的面皮,头昏眼花。

    但七索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开。因为他看见另一只手,正同自己一起托住不杀不断竭力的下压。

    原来红中的小手,也同七索奋力上举,想尽上绵薄之力。

    猛地,地板轰然脆裂,不杀一惊,纵身后跳,而七索与红中则被震得往后一飞。三人间爆裂出一条大缝。

    原来韩山童在地底下埋藏龙袍与金银财宝,是以地板并非实地,久热之下便开始崩坏,加上两人比拼的雄浑内力,终于不支。这一喘息,让七索有机会再仔细瞧瞧不顾一切折回火场、与自己共抗强敌的红中。

    “我娘说,你傻里傻气的,叫我千万不可以丢下你。”红中也看着七索微笑,没有一点惧意。“我知道,这就叫红中加一台。”七索眼泪还没落下,就被高温瞬间蒸发。这次总算说对了。

    不杀看着裂缝底下的紫金龙袍,又看了看裂缝对面身受重伤的七索。似乎正象征着,这个乱世的两种极端存在。龙袍触上了火焰,顷刻就化成可笑的灰烬。但对面那男人,竟然又站了起来。

    “你,想当,皇帝?”不杀难得地,对一个人明明知道这场架只会打到死、却硬是要干到底的动机,感到些许好奇。

    “不。”七索抚摸着红中,那张俏脸沾满泥灰,头发热卷,鼻头黑黑。

    “想当,武功,天下,第一?”不杀凝然。

    “不,你比我强。”七索坦白说,此刻的他能够站稳,已是奇迹。

    “那是,为何?”不杀面无表情。但他很期待,这个或许是生平最强的对手,能给他一个牵动表情的答案。

    “因为我会赢你。”七索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杀好像有点儿想笑。”在我最爱的女人面前,我跟君宝的太极拳,没道理会输给你。”七索双手鹤揽,缓缓摆动。如月光,如蝉翼。

    风生水起。

    “说得好!”那声音清亮无比,自远而近,只在呼吸之间。

    火海破了一个大洞,大风刮进,火势喷爆数倍。一个清瘦的人影钉在不杀身后,摆出跟七索一模一样的空灵姿势。

    “怎么,可能?”不杀横眉怒眼,身上的气有如刺针猛地四射。但那如万针芒刺的气,却被一股浩然正气给消融化解到无影无踪。

    来者,正是另一个易筋经的传人、太极拳的开创者——君宝。

    君宝对着七索遥遥一笑,七索既惊且喜,热血上涌。

    “如果我们赢得这一战。”七索踏前一步,嘴角上扬。

    “便开宗立派,将这太极拳传遍天下吧。”君宝也踏前一步,剑眉入鬓。

    不杀猛地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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