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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终过人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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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殊

    再次回到梦境,暴雨那一夜,我又去城门淋了雨。因为我不确定不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的方式生病,尹辗还会不会把覃翡玉找来。尤庄的后房土砖瓦墙,尹辗一袭赤焰纹广袖分外醒目,与环境格格不入。他把探额的手收回:“还烧着。”

    我没想激怒他,异常乖巧,也有可能在他看来我是精神欠佳,说不了话。

    他离开房间,到门边时同守门的人交待了两句。

    “小姐,是尹大人安排来给你看病的大夫。”

    我让他放人,他推门进来。

    尽管唇色惨白,虚弱不堪,我还是强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

    他放下药箱,拿过胡椅坐在床边,他看到我,眼中一阵惊异慑动,认出来了。我看着他也在想,让他带我去长公主宴现不现实。他与尹辗此时关系如何?可能不行。

    我挽起袖子,把手腕递给他。他低头诊脉,不久后:“我……”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打断他。我说,“我叫曲颐殊。”

    他眼中的惊异变成了惊惶,怔忪许久,站起来,去给我煎药。他端着药碗回来之时,已经彻底冷静。他说:“我先带你回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他道:“我给你一种药,你在半夜服下,会让你吐血,气虚脉弱,差点死过去,不过我来给你诊治后会好得多,这样,我便可长久在尤庄住下。”

    几日后,他搬进我在的院子。院中来回走动,交谈呼喝声音响起,还有一道明媚俏丽的女声:“公子,东西都搬完了,以后我们可以住一起了吗?”

    我穿上鞋,从房中走出去,仟儿一定莫名其妙,奇怪我洇红的湿润眼眸。

    但我没想能再见到她,一度克制不住情绪,鼻头很酸,碰就会落泪。

    她看看我,再看看她家公子。

    “仟儿,这位是曲小姐,以后你要一起照顾的我的病人。”

    她真诚地道,“你好,曲小姐。”

    我转身逃回房间。仟儿在身后问,“她怎么了……”

    -

    虽然那时候的覃翡玉是有职责在身,但仟儿没有。覃翡玉对别人好可能是惯用的伎俩,收服人的手段,但仟儿一定是真心实意地对人好。

    她会在很多个只有我和她在的夜晚听我把覃翡玉的故事念给她听。

    也会兴致勃勃听我分析尤庄几个夫人之间的八卦。

    还愿意配合我相信那些瞎掰的鬼话。

    我们会睡在一张床,一张被子里,互相暖脚。

    她在我生病时,熬药,煮红糖水,没有太多心思。

    但却在她生病后一个人也没有在身旁地孤独死去。

    后来,她就坐在门槛上,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看着天上。

    我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

    她说:“天上的每颗星星代表了一个人,是不是真的?”

    我说:“真的,我见过我那颗。”

    她说:“怎么找到的?”

    我说:“你看到它的时候就会发光。”

    她说:“天上一颗星星陨落,就是一个人死去了,我的大概还亮着吧。”

    她问我:“你哭什么?”

    我也想知道。

    她问我为什么戴着幂篱,我说我要去一个这趟来必须去的地方。

    她说:“什么地方,好玩吗?”

    我说不知道,“那个地方有东西要告诉我。”

    “那你去过了就要走了吗?”

    “是呀,要回去了。”

    “回哪儿去,好玩吗,能不能带我去?”

    如果可以。

    “仟儿,你是我唯一想带走的人。”

    “真的呀,”她笑了,“我那么重要?”

    院子里静悄悄的,有风,隽永。

    -

    时间差不多了,我戴上幂篱,从院子出去。尤琰花骑着高头大马,驾着马车等在那里。马车上,还有惶恐不安的尤家四小姐五小姐。

    之前她来找覃翡玉,做那道说得上话的转手中介主,我让她见到了我的真面目。那一刻她就知道了,我是要被送进宫中的女人。她只思考一瞬,果断掸袍下跪。

    “请务必带上我两个妹妹,做个侍婢也好,通房也罢,若到时娘娘宠冠六宫,还请看在我尤家借您居住养病,薄薄恩情的份上,提携两个妹妹,她们资质如此,不求您这般宿凤栖凰,但求做一对跟在凤凰身边的青鸟,便足矣。”

    不愧是商人,会做人,会做事,话说得也漂亮。

    我说:“好说,我给你信函,你去找尹辗,告诉他我要自己寻贵人。”

    她接过信,感激不尽地离开。不出三天就等来了结果。

    马车行驶至路口,有人拦在前方。

    那人一袭白衣,犹如一道鬼魅的影子,尹辗的人。

    通体雪白,倒是与椎史遍身的黑很是相配。

    他道:“在下季愁,后面的路,由我接管。”

    -

    我没见过他。季愁的性格与椎史大不相同,椎史活跃,他沉稳老练,除必要之外不会跟我多说话。他给我一张镶金流苏玄女面具,别的不说,这审美不如何,俗气。

    他们一个白鬼,一个黑鬼,当真是一对。

    覃翡玉应当不知我也赶赴长公主宴,他会如何行事,真叫人期待。

    到长公主府,侍卫引我们入座,核对身份时我问:“可有狐狸面具的人?”他们说有,“这狐说先生城中大火,有那么三四个人选的狐狸面具。”

    小四跟小五偷偷咬耳朵:“你说太子的是什么样子……”

    前面的过场,也就谌暄跟谌晗出来耍那一套奏琴伴舞有点看头。正饮着菩提花茶百无聊赖之际,突然看见椎史进了长公主的亭子跟她耳语几句,她便提着裙裾出去了。我道:“你们先看着,我去找人。”小白无动于衷,尹辗给他的命令是除非我吩咐,他不作干扰。

    有一人站在桂花树下,他戴着一张狐狸面具。

    长公主上前三下五除二摘了他的面具,竟然是严庭艾。

    他走以后,椎史出来,谌烟阳同他说话,笑得花枝乱颤,不住在他手臂上拍打。我隐隐有感觉,这是覃翡玉的手笔,他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回到木亭,我问小四小五:“表演进行到哪儿了?”

    她俩道:“刚刚狐说先生讲了故事,可有意思……”

    我打断道:“然后呢,狐说先生此刻在何处?”

    她俩回答:“表演完就回长公主府客房歇着了吧。”

    正想去长公主府东厢房看个究竟,却见一间木亭中送出来一套迭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那衣服样式花纹很像刚刚严庭艾穿的那身。

    跟着那人,这身衣服被送到了东厢房,椎史催促一个戴狐狸面具的男人进去,那人换上衣服,身形与严庭艾相似。

    椎史抱剑坐在墙头上,谌烟阳过来,不多时房内响起淫秽之声。

    我在底下抬头看他,他轻挑剑眉:“穿这么少,你冷不冷?”

    他不懂我为什么突然开始落泪。

    父亲曾说,离别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却又不可避免。

    他知道我什么样,却待我一如既往,与旁人没有什么不同。

    “快回去。”他说,“我在这里以防长公主发现有异,进去一刀了断那短命鬼,让他再也开不了口。你不想溅血,就快点回去。”

    再之后,众人走出木亭与心仪之人相谈阶段,太子请的是东城孙氏。

    小四小五边懊恼边嫉愤,她俩一直嘀嘀咕咕,我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看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戴着面具,跟在太子两人身后。

    那小厮就是覃翡玉,他搅合了人家的约会后,大步流星地向某处走去。已有人等在那里。覃翡玉向他拱手作揖一礼:“魏大人。”

    面具摘下来,是当今御史大夫,魏子缄。

    -

    魏子缄道:“曹裎想退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将太傅大人劝诫他的话转告给他之后,他还是执意如此吗?”

    覃翡玉回:“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答复,但在下认为,太傅对其给予厚望,已超出了曹大人能力范围,他只是小小的兵部尚书,对兵部调兵之事负有很重的责任,若兵部一有异动,他难逃其责,必身先士卒啊。他的退缩之心可以理解,不要逼他为好。”

    什么意思,曹裎真要协助什么人叛乱?

    “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但水到临门,迫在眉睫,左右不过一个死字,这紧要关头哪能有半点犹豫,舍身取义,天下大义面前,不值得牺牲一条性命吗?”

    “每个人考量不同,小生还是认为……”

    “够了!”魏子缄一挥衣袖,“你走吧。”

    -

    “看什么呢?”

    有人站在我身后。

    白鬼的声音。

    我身体一寒。

    感觉到我的头发被他抓在手里,有个亮堂堂,冷冰冰的东西在他另一只手上,放在我的脖颈间,它慢慢用力,从左往右移动,撕裂皮肉,划开筋膜,越来越痛。

    -

    覃隐

    尹辗同当今圣上在豫游园走着,陛下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每次念这句诗都感概不已,我已经坐到了天子的位子,全天下最高的地方,受万人敬仰,可很多时候还是觉得没有意思,生做帝王就这么一辈子,死也就这一辈子。没什么意思。”

    “陛下,正因为不管帝王还是凡人,都只有这么一生,死去后都是一样的,从古至今才有那么多皇帝寻找永生的法子,秦始皇求取不死仙丹,炼灵药,不也是该死的时候死了吗?所以人这一辈子啊,就该及时行乐,活在当下。”

    这番话说过不止一次,但每次皇帝不厌其烦地说,尹辗不厌其烦地答。

    “你既然知道就好了。”他一挥衣袖,“朕的美人呢,朕的玩乐呢?”

    “这……”

    “说笑罢了。尹常侍,我常在想,既然及时行乐,又为何还要做这个皇帝?”

    尹辗吓得不轻,“陛下,您是天子,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不说也罢。”皇帝又问,“太子监国理政如何?”

    “还在学习当中,手疏,仍需多加学习。”

    “我听陆大人说,他吵着要一个女人,说身边伺候他读书的都是男人,看着没劲,要给他找个女人。我让陆均给他找就是了,他道批阅奏章之时怎可分心,想淫秽之事。我哪能不知道,太子就是想刁难他。”

    “宫中有女官习书识字者,可以在旁做个研磨陪读。”

    “那陆均又不高兴,说公告天下,招选女官,考试为准,我说能参加考试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女儿,这是给他充实东宫,那群老家伙。我说交给你去办。”

    “你看着挑个合适的。”说完走两步回到尹辗面前,“你知道哪些能选哪些不能选。”

    -

    午间用过膳,皇帝躺在榭贵妃膝头小憩。贤公公来禀报,兵部尚书曹裎曹大人求见,北边战况来报,军事告急。

    “突厥往南打了十余里,不再前进,但是也不撤兵,就在战线上耗着,我们这边后备战力不足,军需粮草跟不上,再过十天半月入冬,更不好结束这场仗。想必对方打的就是这主意,但麒砢军将帅无攻城谋略之才,久攻不下……”

    “走!”皇帝大喝一声,仿若曹裎这个时候来搅扰了他午休,成心气他来的。

    榭贵妃为他揉着胸口平心顺气:“陛下呀该放松放松,本来就感不适,再操劳这些,身体垮了,于己于国不利。你看看那睿顼王,整日听歌唱曲,好不自在,原本说养病在府,不管这些之后,现在可是病也好了,精神头也足,好得很呀。”

    皇帝立马坐起来,激动大喊。

    “老六,老六呢?谌辛焕,用他。”

    “回陛下,睿顼王早已不带兵多年。”

    “朕一直不杀他不就是等着他还有用?去找他,去找他!”

    哪想这睿顼王立马就病了,如有所料似的,病得太是时候。去请的公公看着也不像装病,咯血吐水,只好回去实话实话。皇帝震怒,要亲自召见他。

    谌辛焕到殿上时,看着还正常,跪着时却腿一软,像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他跪地请安,向前伏倒,手撑在地上咳嗽,道:“快入冬了,天一变冷,就这样。”

    皇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叫他注意身体,早日养好上阵带兵。

    “朕现在手里没有人了,没有打仗的人了,你知不知道?”

    谌辛焕沉默片刻,“臣也很痛心。”

    -

    数天之后,痛心但无能为力的睿顼王又开始饮酒作乐,谌辛焕跟我说了这件事,我笑倒在蒲团上,他又给我满了一杯酒,笑得接不上气:“你没见着他那想说又说不上来的样子,我都快憋不住笑了。想发作发作不了,只能隐隐作怒,嘴角抽动,眉头皱了又平,平了又皱,生生挤出几道川字纹。”

    我笑得捧腹:“王爷您这样,未免太猖狂。”

    他说:“为难了曹尚书,找不出人,都怪在他头上,他脸皱得比陛下还厉害。”

    我道:“不会曹大人也装病,大家病作一块,谁都不管了吧?”

    他指着我笑道:“那你有得忙了。”

    朝中无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是多年不注重任贤纳才累积下来的祸患。自黄栋安被打为逆臣以谋反治罪以来,战事更是节节败退,只剩当年三大支柱之一的周酽将军之子周岘还在苦苦支撑,勉强一战。

    曾经大璩的三大支柱,周酽,黄栋安,谌辛焕,如今只剩他一人。

    其实榭贵妃所说不无道理,她是尹辗的人,自然要为尹辗说话,替他分忧。尹辗看不惯睿顼王的佯病作弱姿态,但他又确实没什么威胁,捏不住把柄。尹辗不时就要参奏一本,想让谌辛焕去打仗。

    可谌辛焕见过周酽的下场,黄栋安的下场,见过太多,失望至极,只想保全自身,得过且过。我不能,也没有资格评价谌辛焕的选择是好是坏。

    他又给我倒酒,就我们二人,说要不醉不归。腊梅树下,秋末冬初,馥梅园中尚未花坠满枝,但已有早出之势,在此处坐着聊天喝酒,风雅兴寄。

    谌辛焕叫来妺泹奏琴,一时之间音乐如迢迢流水,蜿蜒流淌。

    他对我勾勾手指,示意我凑近一些:“你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我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知。”

    “《独仙曲》,可有听过?”他说,“我很喜欢这首曲子,特别是它的词。”

    独仙曲据传是一位道人所写,讲的是一个人逍遥自在,无牵无挂的云游四海。词说世人皆说情情爱爱,爱爱情情最幸福快乐,娶妻生子是凡人头等大事,我却说一个人独来独往最快活,世人嘲笑我不知道凡人的乐趣,我笑世人不懂我自有我修仙的快乐。

    别人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这首曲子却是说不羡鸳鸯只羡仙。

    正说着,赶巧遇到了几位大人,于是坐下来一同饮酒。

    “战事吃紧,老曹焦头烂额,陛下又把事情一丢,扔给尹辗办去了。集书省常侍谢謦寒本该为陛下分忧,又拿来一个什么稀奇玩意儿供皇帝赏鉴玩乐。陛下现在就是谁的都不听,谁的都听,谁声音大就按谁的办,偏偏还极为宠信在他耳边进谗言的小人……”

    “好了。”兵部侍郎齐朔打断魏子缄道,“咱们出来喝酒,就别谈这些,谈点风花雪月,赏梅弄菊之事可好,再说王爷不喜听这些。”

    “我无妨。”谌辛焕侧躺着,笑眯眯地,“你们说你们的。”

    工部侍郎唐冼对我道:“听闻公子是翟家预定的女婿?”

    我道:“没有的事。”

    “怎么还没定亲,各位有所不知,我为小女向公子提过此事,被他拒绝了。”刑部侍郎兰岳道,“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得抓紧。”

    “谢兰大人,小生暂时不考虑婚姻之事。”我道。

    齐朔突然对着天边感慨:“太傅之子付若生,他跟你一样的年纪。”

    -

    他的尸体摆在我的地室。尹辗派人捡拾起,送过来。沉默片刻,我拿起柳叶刃,往他的脸部下刀。

    擦着手从地室上来,有人已经等在外面。

    我给自己倒杯水,不紧不慢道:“不知暗使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我们主子说,这个要得急。”

    再急也不能凭空变出来。

    我说了三日两个字,他便消失了。

    烛光忽明忽暗,我想着尸油储备不太够了。

    三日后,谋反逆贼黄栋安钟鼎军旗下主帅之一,逃而未亡的漏网之鱼,付若生被抓捕归案,化名崇任东混于玦城内,伺机报复,其罪当诛。此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大璩族诛较少,限于门诛。但太傅臧甄人一氏已受到黄栋安谋逆牵连,门内人丁稀少,付若生这一血脉又早早脱离出去,断清关系,故而酌情只使一人行刑。

    谋逆君主之罪,行剐刑,即凌迟。国家分裂,战乱频发,统治者为了震慑反对者,在车裂之刑上升级的凌迟处死之刑。

    付若生在皇帝面前招供,一五一十交代,细数罪状,呈上签字画押认罪书,当堂宣判。那贼人在行刑当日,还依然高喊着,我不是崇任东,我不是崇任东。

    尹辗邀我登城楼观刑,不知为何,那日原本按照我先前的计划,被蒋昭带离玦做生意的颐殊,突然驾马疾驰行至刑场,远远看到了这一切。到时已刑毕,她骑在马上,看了一会儿,抬头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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