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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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醉过,却总是醒来

    我正在行走,却总没有方向

    -----余杰冰与火

    一

    有些人,见过一眼就无法忘记。

    人群中,第一次见到辛遥是在入学典礼上。北方九月的天,清高秋爽,头顶上有微微的云流过,天底下不远处的秋风里,有零落的树,瘦却隽秀,略显孤独的样子。凉风穿过礼堂仿欧式的廊柱,洋溢薄荷的清凉,空气中夹杂丝丝淡淡的、清幽香甜的气息,沁人肺腑。附近四处鹅绿的草坪很显人工拙劣雕琢的痕迹。秋天,从来就不是绿色的天堂。偶或掠过三两群轻灵的的鸽子,投入高远的天际,空灵飘忽如一片白云,潇洒自由,摇落串串清丽悠扬的哨音。

    建筑系全部新生在大礼堂集合。人们微笑着搭讪,脸上无一例外的堆满了葛尤式虚伪而矫妄的笑容,说实话,我喜欢葛尤的戏,喜欢他语言的智能与幽默,但从骨子里厌恶这种笑容,它使人糜烂。

    来这个学校也许是个错误,我心里暗想着,风,吹在我脸上,凉的。竟有一丝莫名的惆怅。

    晨风轻轻拂起衣襟,煦光如透明的薄翼,流淌着温润的质感,有着可以感知的厚度,宛若粼粼微波。

    就在那时,我发现了辛遥。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想我同时也发现了幸福。

    晨煦里,他微扬着头,眼睛凝视远方,目不旁鸢。消瘦刚毅的脸映了微漠的笑意,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那笑意的内涵,是对现实辛辣的嘲讽,还是极度自信的狂狷。棱角分明的下腭骨直刺刺地突翘着。人群里,他那高稳漂亮的身架很是惹目,倏然,我的心被意外的电流击痛,似乎在我的生命的影子里,原来一直存在着这么一个人。冷峻忧郁,儒雅又不失气度;只是在此之前,不知道这辈子能否遇见。生活很奇怪,往往将一些梦境里才有的人事印象浮现于现实生活的水面。

    如果我说,我能捕捉住风吹留下过的影子,你肯定不相信;而事实上,我本也不想相信的,所以我想说的是,在那一刻,我惊呆了,当然!如果你看过绝代双娇,而又想象力丰富的话,那我其时诧异的程度则不亚于花无缺第一次见到小鱼儿的情景。

    顺从他的眼光看过去,不远处,是学校两栋12层的办公大楼的施工场地。水一般薄凉的阳光依旧。其时主体框架工程已经完成,庞大的吊塔象个怪物挥摆着巨手抓吊着一堆堆的管材,腥黄的漆色在阳光里很刺眼,卷扬机、电动机发出尖锐的啸叫声,楼底,土坡上建筑工人来回匆忙地奔跑着,为生活奔跑,扬起阵阵的烟尘。

    礼堂前面的路上,过过往往的是些衣冠楚楚、闲适恬淡的人,满足的笑容里弹出微末的况味,而隔几步之遥,却是另外一些人在奔命,汗水不惜,泪水不息,甚至,血水也不惜;两个世界,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当然,你也许会说,正因为此才显得世界的丰富多采呀!然而,这不是也太过于残忍了点吗?除非,你漠视这一切的昏暗与良性,在精神的层面上,我们的性灵悸动已不复存在。

    哦!原来他在看这个。我暗忖道,不禁无声地凝视起他来。天的那一边,飘摇过几片白云也是悠悠而散漫的,不为这个世界的一切所动容,也许,真正快乐悠闲的只是它们。

    他依然泰然自若地望着远处,仿似别人都不存在一般,孤傲地固守自己的一份执着,如一棵树。无缘无故的,我险些被激怒,又象受了伤害的刺痛。直觉告诉我,这是个绝不会依附于任何人、任何势力而存在的中心人物;从他深邃忧郁的眼睛看,那分明是受过生活熏洗的,要不然,就是怀了一颗早熟得可怕的年轻而滚烫的心,面对那清澈、纯净的眼眸,我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更无从探知他的心理年龄。

    朦胧的,一个谜一样的天,一个谜一样的人,激起我强烈的好奇,在如此一个朦胧的日子。而我知道,这个世界并不为我而存在,所幸的是我在这世界生存。

    阳光开始变得稠密,空气中流淌了依稀的清风。糟杂的人群里,他静穆似一尊雕像,不和别人搭话,好象知道,也似乎确信别人知道他的力量,迟早会跟他打招呼、和他做朋友一样;依旧微微高扬着脑袋,坚守那份孤独。秋天的阳光照在他宽大明净的额头上,濯濯发光。

    没有缘由的,我心里想:这个人迟早要和自己有点关系。我相信这份直觉!无奈之余

    把自己的长发甩甩,连同全部的困惑,我想,这个问题还是留到以后想吧!逆着光看自己的影子,柔和而清晰。

    就在我凝神想的时候,未来掌管我们五年学习生活命运的辅导员程英,终于姗姗而来,踏碎一地的阳光。

    附近的长青树依旧孕育了绿色,似乎在言说一个秋天的童话,只是寂寞的,默默的说,掉落一片树叶,属于大自然的书签,在人所不经意的时候,寂寥坠落。

    乍一看,差点没把早上吃的两颗鸡蛋笑出来,矮墩墩胖乎乎的程英同志,活象个刚出锅的馒头,剪了齐耳的短发,用银白发亮的发卡,中间辟出一条清晰可见的发沟来,宛若一道天河,随了说话的运动,那粗厚的头发蹦蹦得跳个不停,像是比赛前的热身,煞是可笑;土灰绿色的咔叽布上衣,深灰色长裤,如同草丛里的一只蜥蜴,伺机逮个什么小动物,要不是亲耳听了她接下来的自我介绍,我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以为是从五六十年代电影里走下银幕的土改妇女干部呢,其实,我们可爱的西太后程英同志,那时也不过才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尚待字闺中呢,给人家冠于“妇女干部”未免过于不敬,就象你叫罗素去卖鸡蛋,也暂且不说他是否有意见吧!其视觉效果多少有点不太协调的,你见过手里捧着逻辑学书籍卖茶叶蛋的老爷子吗?当然,如果我记得不岔的话,据说苏格拉底曾厚着脸皮干过这么一两回,不过那毕竟是个例,我估计多少没有生存的空间,不然就违背了哲学中以偏概全的定论,政治老师又不会答应的,更不要说惹急了数学老师,跳脚大骂什么小概率事件可以视作不会发生之类的啦!但就象上帝喜欢开玩笑一样,或者物理老师偷偷地告诉你的那样,自然界还有种叫熵变物理现象(当然,如果碰到一位热心的老太太做你的生物老师的话,她也许同样会悄悄地告诉你:傻小子呀!生物基因遗传的时候也会发生变异现象哦!),缘于年轻人的天性是率真而无惧的,加之少不更事,还有爱玩喜闹的毛病,人群里顿时有嗡嗡的窃笑、嘀咕声。队形登时也随之散乱起来。微凉的风撞了透明而孤傲的阳光,颤抖地打了几个旋,消释得无影踪迹了。

    “立正!安静!”辅导员程英不经意的一声喝令,不啻于晴天霹雳。

    很显然,人群中的骚动并未因此而平静下来,九月北方的秋天并不很热,却见程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慌不叠地用她粗壮短小的厚手掌抹,而脸登时阴了起来。

    人群里,不知谁将那个明显的事实说了出来,以至于站在后排的我都清楚地听见“老姑娘”三个字,老实说,这无疑又是犯了大忌的,就象你知道的那样,女人大多是对年龄敏感,尤其是对“老姑娘”三个字过敏的;所以我不相信程英没有听到,她却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只脸上的一团红云经由厚厚的嘴唇,一直漫到脖子,钻进了衣领。这表明:她其实听得一字不落!接下去的训话很明显得比刚才增添了蓄意仇恨的语气。

    一看便知,这是个极端敏感而记仇的女人,往后哪个小子犯事栽到她手里,非得给整死不可!队列里的人似乎意识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一时没人说话,只有蟋蟋嗦嗦的衣服磨蹭声不绝于耳。我看看站在身旁的辛遥,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微笑而表情依然肃穆,想对他笑笑,却笑不出来。似乎异常暴风雨要来临,我甚至闻见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火药味,如同一下子置身于萨拉热窝,只不知道会有哪个可怜的家伙来点这个火药桶。

    “硬---檔---法---兰---西!”

    突然,前面一个大脑袋的家伙轻声地来上了这么一句,其时,一只小飞虫在我的脸旁边嗡嗡的叫,象架得胜的轰炸机,我瞧准了就是“啪”的一下,飞行员连同他的坐机一块变成了肉浆,顿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而我自岿然不动,眼神又象潮水一样退去。

    又没有逃过程英的耳朵!我想这脑袋跟土豆似的的家伙该完蛋了,她迅疾地反过头,意味深长地扫看了一眼那倒霉蛋,竟没有说话。看来这个女人不但敏感记仇,而且工于心计。那倒霉蛋也发觉自己的失口了,挠着自己那颗硕大无比的土豆脑袋,讪讪地干笑着,一脸的惶恐不安。

    大学生活,对很多人,尤其是对那些还没有踏进大学门槛的人来说,一定会生出很多浪漫的遐思来的,譬如湛蓝的天、纯白的云,青青芳草边,以及碧波荡漾的湖畔,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郎怀抱吉他,坐在校园浓荫的小丛林里纵情弹唱着民谣,而又有风一样的女孩儿轻舞飞扬,摇着婀娜的身姿,笑得比花还灿烂;而事实上呢,很大程度上如钱钟书说的“在城外的人想飞进来,城里的人想冲出去”更何况,河东大学素来偏重于理工而轻废文史的,时常的我有种走错舞台的感觉。我应该是个艺术家,从来我都这么认为。我一头肆意的长发就是很好明证;可是,五年来,除了少数可怜的几个人,别人都叫我“伪艺术家”他们都不理解我,我觉得这很伤我的自尊心。如果你认识王小波的话,他肯定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来的,总之,艺术家的自尊心是尤其脆弱的,伤了他的自尊心就比要了他的命还厉害,可那时王小波在大学校园里,还远没有成为亚利斯多德级的人物,他老兄的伟大理论很多人仍闻所未闻,所以五年来,我一直倍受冷落、误解和伤害;尽管我的头发比所有的男生长,甚至比辅导员程英的还要长上2公分,但他们仍然不卖我的帐,见面就冲我唾沫横飞地喊:伪艺术家!我本来是有中耳炎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就好了,我想我真应该感谢他们,不说别的,单就治好我这中耳炎一条,我就应该多冲他们甩甩“飘柔”第二代的长发,当然,话虽这么说,也有很不好的时候,比如对女生最好还是斯文些,不然就有勾引女生之嫌,就像你所知道的那样,学校教导处的老师要找我的麻烦,又象你知道的那样,这就很不可爱!我要泡图书馆,还要看看电影消遣消遣,更不要说,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不免要喝点小啤酒,玩玩小资产阶级情调,到民心河(其实就是臭水沟)佯装诗人风范,长息短叹两声什么的,总之我虽然不用打理什么国家大事,但依然很忙,我不想在教导处浪费我并不宝贵的时间,尽管我知道,政治课是我的弱项,从小学到大学,政治考试从来没有超过61分,是改革开放让我这个喝狼奶长大的混小子才有机会在这里饶舌的,按理说受点教育对我有好处,但是,我还是不喜欢被人指着鼻子上课,因为那些个先生们通常总是肝火太胜,常导致口腔异味、牙龈溃烂令人目不忍睹。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教导处就是请我赴宴我也是不干的,再说了,跟那些可爱的先生们进餐,桌子上的规矩多多,远不如我拧瓶啤酒,就着一块钱的花生米来得逍遥自在。

    从某种意义上说,新生入学典礼是一针无形的兴奋剂,总之,校方会变着戏法似的,说些挠人心窝的话,一口一个甜得发腻的大学生,足以使这些愣头小子和黄毛丫头,亢奋不已、定力尽失。故而大礼堂里不时暴起炒豆子一般的掌声,人们眼里有斗牛一样的眼神,发了怖人的精光。那时我觉得自己象匹老马,别人都是勇敢激昂的骑士,刚经过一场伟大的战役,凯旋门就在前方。鲜花、美酒象沙尘暴一样扑面而来,人群在欢呼。而我呢,老得眼睛都撑不开,微漠的眼神找不到一丝光彩;望着一张张激越、虔诚而又陌生的脸,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心态是否健康。而事实上,从我现在的眼光看来,那不过是校方沽名钓誉的一个阴谋。其真实的情形就象大人哄一群拖汲长长鼻涕的孩童,说:来!孩子,这可是名牌果冻,叫喜什么郎来着,可甜呢!事实上,不过是他们子虚乌有或者言不由衷的杜撰而已。

    典礼终于在“再一次欢迎你,未来的工程师!”里寿终正寝。随了人流激越的潮水,我步进礼堂的大厅。热烘烘的气流让我浑身不自在,感觉好象刚从水里捞起来被吧唧贴在墙上晾晒,水分挥发了,身子开始紧巴;当然,也不仅仅因为这个。外面的阳光怎么样了呢?我很关心这个!关心的也仅仅是这个而已。

    “感觉怎么样?”我微笑着对辛遥问了一句,不过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糟糕、很邋遢、很难看,就是立马丢到地上,小狗狗闻都懒得闻一下。

    “你想过阿q被假洋鬼子叫一声‘q哥’的表情没有?”他狡诘地笑笑,说完即头也不回地走出礼堂的大厅,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反问我,继而会心地微笑。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暗想;冲脑门吹一阵风,拂去遮挡在眼帘的长发,随了人流的方向,我也走出大厅。外面阳光灿烂,风里飘摇的彩旗,象美丽蝴蝶的翅膀在翩翩起舞。天很蓝,少见的蓝,在如此一个重工业高度密集的北方城市,竟然有着几乎让人感动得流下眼泪的湛蓝来。

    在汉白玉雕成的主席像前,我们再度集合。在眼睛的上方,而在天空的低矮处,主席挥着伟人造型的手势,面含笑意,目视远方。这样的情景,如果你想象力足够丰富而又有那么一点幽默感的话,你也许能发觉此时天空的幽默:一个有着短暂生命的肉身的人,无论他多么的伟大,与绵亘永恒的天空比起来,依然是渺小得可笑的。

    我清楚地记得,后来我去成都的天府广场,也见到一尊相同的雕像,只不过规模更大些罢了。我曾刻意揣度过二者的不同意义,但不能够。也许纯粹从建筑学的角度出发,问题会更简单一些;但我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一些完全与建筑学没有关系的事情,我们父辈那一代人狂热英雄崇拜的产物,高度浓缩了一个时代的英雄情结的激情与狂狷,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象他们那样生活,只是留下一些忆念,在闲暇时刻,追忆那已逝的激情滂湃的岁月,不过,朽与不朽的也只是石头,人终究是敌不过岁月无情播弄的,拉近镜头说,而我们校园里的那一尊呢,除了浸淫着学院古典浪漫式的象征意义外,充其量不过一建筑小品,或曰人文景观吧,我看不出任何别的从建筑物本身所能体现的寓意来。

    五年来,我记得只有一两次夜里游魂野鬼似的来过这里,而且每回都喝得醉熏熏的,心情很不好,当然,就象你知道的那样,艺术家总有点与众不同的,总是觉得自己才是正宗的土豆,而别人不过是些吃完土豆后睡觉着凉了的产物,换句话也就是说,我偶尔也砸碎过一两个啤酒瓶,在黝黑或者朦胧的夜色掩隐下,用力量与速度直接与伟人对话。不过说实话,那几次具体砸在什么部位至今搞不太清楚,后来清醒的时候,我试着用物理学中各种运动学知识、辅以数学方法,并且列出一大堆非线性方程,经过繁复的计算推出:击中臀部和前胸的概率各占一半。原因当然是它们的位置极佳和接触面积大;但我说过我是艺术家,用啤酒瓶砸主席的屁股,尽管是石头像,终不是件光彩有颜面的事,所以一般情况下,我只承认后者,而且经过一番因式分解、移项运算,我终于把前者的概率消解为零;如果此时数学老师不再偷偷地告诉你,而你用功学了数学的话,根据统计与概率论的知识我们知道:小概率事件不可能发生,等量代换一下,也就是说,闻旷同学从来就不曾用啤酒瓶砸过主席的屁股,因为它发生的概率等于零,属不可能事件范畴。当然,就象你知道的那样,这样的话,这样一来自然会得到数学老师道义上的支持,但逃不过教导处老师的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所以除了对你们说说,我总是保持缄默。是的,我总是如此。

    在主席的巨手下,花坛里的各色菊花开得一塌糊涂,火一样的串串红沿着低矮的万年青圈了一圈,程英临时指派的代理班长兼团支部书记周涛不拘言笑地分派着大扫除的任务,然而,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独独留下刚刚在大礼堂前闯祸的大脑袋家伙没有分派到任务,别人都抢着拿工具。他象截朽木桩,被晾到了一旁。

    “班长,我我,我干什么啊?”那倒霉鬼感到情况有点不妙,摩挲着个土豆脑袋

    怯怯地问,就象猴子想吃火堆里的栗子,却不知从何下手。

    程英在一旁看着,似乎在等待处理的结果,很显然,她在观察众人的眼神,这个歹毒的女人,一定整过不少的学生吧,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里暗想事态的发展。乜了一眼辛遥,仍旧的,是一脸漠然的表情,似乎厌恶别人的恩怨是非,我有点恼怒了,他不应该是这种人的,亏我一开始就如此推崇他,我真的有点气坏了,这个该死的家伙,在我的跟前装酷,头发还不及我的一半长呢!

    “哦”代理班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工作的‘疏漏’“齐强同学,你看这人多活儿少的,总得有个把人闲着,是吧?”周涛看住齐强,似笑非笑地说。接着又是一番太极拳,无非是要齐强在辅导员程英面前表个态、认个错,这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偏偏这齐强是属火鸡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脸尴尬木讷的笑。说是笑,其实比哭还难看。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清凉的风一下子没了踪迹,彩旗依然在不远的空气中飘着,依旧如了蝴蝶的翅膀,只是,仔细看会发觉竟然是打了颤的飞旋。

    “要不这么着吧!你不介意的话,就把主楼底下的男厕所清扫一下,怎么样?”说话的语气似乎是征求意见,而一把扫帚早就塞入了齐强的手里。看来,这代理班长也不会是盏省油的灯,而那冤大头也免不了要做一回史传祥了。

    人群哄的一声笑开了,齐强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不过脸上倒有了点还阳的迹象。

    就在这时,辛遥径直向齐强走过去,绷直的脸露出消瘦刚毅的骨印,眉宇间发射一股阴郁的光芒。

    “啪”的一声从齐强手里拿过扫帚,立定。转过高大的身架,二话没说,就头也不回地朝主楼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周涛和程英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里面包含着许多微妙的无法言传的意味。

    好样的!我心里为辛遥喝彩,却不敢明目张胆地表达出来,最起码不会象辛遥那样跟程英正面冲突。我崇尚理想主义,但在现实的利剑下,我不想为理想主义殉道。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和辛遥最大的分别之处吧,命运注定我只能过一种精神上的真人生活,在面对现实芒刺的逼视下,我远不及辛遥坚强而有力量。从这个层面上说,也许,我是虚伪的,或者说,我并不坚强。

    微风又起来,楼底木棉柔顺的枝条,在风里越见得多姿了,二楼敞开的玻璃窗反射太阳光,折射出犀利的光剑,阳光的背面,移动的两个颀长的身影,一个是辛遥,而另一个,就是我。我想对于友谊的忠诚与真诚,光停留在嘴皮子上是不够的,或者说,是不够纯粹的,老实说,五年来,我见过不少朋友或是恋人间誓言的惨败,曾经的美丽动听,最终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也许惨败的不应该是美丽,而事实上,破灭得最快最彻底的也恰是最美的。彼时,我就想:也许他此刻需要的,正是一种无声的援助而已。

    风影里的两个人相视一笑,友情的种子在彼此的心里萌芽滋长。阳光有一种透明的甜味。感觉上,我的长发在肆意地飞舞,是风吗?也许是吧!

    当我在洒着淡淡的秋阳的归路上走着的时候,心里默默想:他是个怎么一个象谜一样的人呢?

    二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辛遥即以他的成熟干练,获选为我们新男生楼318室的船长,而且绝对以压倒一切的优势通过,五个人里,齐强年纪最大,其次就属辛遥了,但很显然,在我们318室,老二说了算,我虽然头发最长,但仍属小字辈。

    我相信,每个人一生里的第一次将永远隽刻于脑海,不会褪色消逝。譬如初恋,初次尝试成功的喜悦抑或挫败的涩楚。人的记忆有这种先入为主的特性。按佛洛伊德的意识心理学的理论,他把这种先入为主的属性称之为记忆的“第一印象性”它在潜意识里支配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兴趣与亲和性。

    我学的是建筑学,不是心理学,所以对佛洛伊德的理论素来很不以为然,况且有一次在图书馆,偶然见到佛氏的照片,他的胡子竟然比我的头发还要长,这怎么行!也太伤我的自尊心了,不过,尽管我是如此的厌恶这真洋鬼子,但是却不得不叹服于长毛的先见之明,因为,我至今清楚记得辛遥来318室时的情景。

    辛遥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也许是彼此互相不认识的原因,总之开始没人说话,大家只光顾着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却不见云层,灰蒙蒙的笼了层雾样烟尘,很显然,这个城市处于重工业的包围之中。粗放性经济增长方式,依靠资源的消耗,促进经济增长的同时,也极大地破坏了原本正常的生态环境;可以说,人类正一步步走向孤独,一种无可挽回的孤独。每砍伐一棵树,就增加一份孤独。目前的厄尔尼诺现象、酸雨肆虐、温室效应的加剧等等问题,而人类始终忽视这种一个警示,除非,人类受了惩罚。

    外面是烟尘茫茫的天,室内的空气亦沉闷得很,风也不动了。依旧没有人说话。

    杂物呲啦的声音空洞而单调,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举目看窗外,高的天底下,干瘦的树象鹰隼,一动不动。

    “你好!叫我辛遥好了!”

    辛遥把牛仔包往上铺一扔,干净利索地伸出手,眼睛定定看着我,嘴角有微微的笑意,眉宇间却有股化不开的冷竣萦绕,如同一块拒绝融化的蓝冰。

    那伸出的手,燃烧着蓝色火焰一般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做朋友还是敌人?你自己选择吧!

    天并不冷,我的心里却意外战栗地抖了一下。这个冷血动物!我还有得选择吗?而且就我的处世原则——朋友不嫌少,敌人也不怕多来说,我无法拒绝,就在握手的一刹那,似乎意味着一种抉择。原本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个人,意外地浮现出来。

    其实,我感觉到,自己直觉的存在并不诡秘,就象我一直认为的那样,只是没想到梦境会这么快成真。

    “我叫闻旷,你好!”我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微笑得很真诚,微微地颔首致意。先前的尴尬不知所措,顿时烟消云散,冰释得了无痕迹,猛甩一下头发,也决不拖泥带水。吹进一丝丝的风,有了些许的凉意。

    屋里不知何时也有了些热烈的气氛,后来有‘伍佰’之称的金哲,有声有色地打趣着齐强那天的糗事,小眉小眼的李冰在一旁嬉笑起哄,据他自己说,他是条来自安徽的狼,且平时多有惊人之语。此君酷爱看琼瑶的爱情小说,且感情细腻丰富,差不多每看必哭,几至于泪泻滂沱,很显然,究其本质,不过一披了狼皮的羊而已。不过又象你知道的那样,终究家丑不可外扬,故逢外人在场,尤其是女生面前,我们总是充满假惺惺的敬意管他叫‘野狼哥’,这个名字很酷,所以他每每听到时总要摆出一个更酷的造型。为此,他每天睡觉前总要拿着镜子演练一番才肯安然入睡;当然,李冰在外面风光了回来,还是蛮自觉的,只要暖瓶里没水了,不用别人说,他必定勇往直前地奔赴水房,而且速度还真有点‘野狼哥’的风范,保证不出半个小时,消防救火的水都有了。大概是因为提水的原因,五年下来,李冰的胳膊简直比他的大腿还要粗一圈。据他后来飞书来报说,为此,他妈给了他整整三十下鸡毛掸子;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妈未免有点幽默感不够,好歹那胳膊上的肌肉比阿诺斯瓦辛格还发达呀!你就能说,他李冰不会成为好莱乌动作巨星之新秀,所以说,这就是悲观者与乐观者的区别所在。

    年轻的心发生碰撞总是很容易的,不多时,大家已经消除了相互之间的距离感,开始闲扯起各自的家乡来,亦嬉笑打闹着争抢便利的衣柜碗橱。

    我晾好洗脸巾,发现辛遥从一红色网兜里拉出一个小荧光台灯,放于靠窗台的一张小方桌上,三下五除二地私拉一根电线进来。夜里的照明算是有了保障。

    “北方的冬天够冷的,这钢窗可会漏风呵!”按了几下台灯红色的按钮,微弱柔和的银光明了又灭,摇了摇钢窗的把手,辛遥回头说。

    “是啊!灌风进来冷呀”齐强是北方人,深有感触似的说,手里仍没有停止收拾东西。

    屋里烟尘飞扬,李冰被呛得一通咳嗽。

    “那,这个艰苦的岗位就由我来坚守吧!”他顺手拖过一把椅子,一脸的坏笑“各位没意见吧!?”

    这个可恶的家伙!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要侵占大家的公共财产。除了惊愕,除了傻呵呵地看着他笑之外,没办法,上了他的当,只有自认倒霉了。

    现在他倒不忙了,从书包里掏出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园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任由别人抢着搁放碗筷及洗刷用品;别人都放好了,他才把饭盆放在最底的一层,毛巾也和擦脚布挨得最近,不过他似乎不很在意,收拾完看一眼,颇觉满意,又认真地看他的书去了不再和任何人说话。

    吃中饭的时候,他才放下书,从最底层取出饭碗,冲着碗里吹了吹,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去了食堂。

    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知道,食堂绝对是构成大学文化风景线不可或缺的一道。李敖那老妖怪曾说过:体验人生最好的地方是监狱。那么我想说的是,看大学生活食堂如果离开这个人多集散的地方,则是刻板的、不丰富的,或者说是不够全面的。河东大学有这么一帮没有出息的男生,只要食堂门口一有漂亮女生出现,马上就会有人,当然,都是男生,自动纠集组成‘特别临时审美专家评委会’,然后是目光扫描,直勾勾的眼神能从向左看齐一直摆渡到向右看齐,当然,还有极少数自认为风度翩翩、潇洒倜傥的大情圣,免不了要进行一番‘娇点访谈’;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以公主们的高傲勇敢的后脑勺、冷冰羞怯的眼神而告终。往往,这时人群里会有一阵哄笑,既是自我解嘲,又是无奈之至的表示。虽然每次的结果都是失败,但依然有人乐此不疲。按他们的逻辑,只要有漂亮女生,不用菜白米饭也能吃下八两,所谓秀色可餐嘛!对那些既已成对的才子佳人,他们也是很有意见的,‘才子’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非生吞活剥莫能泄其心头之恨,而对‘佳人’们,则表面上装得不屑一顾、很不以为然,视之如草芥然也!实则心里暗暗叫苦不叠:完了!单燕公主濒临灭绝,乌鸦王子漫天飞,命运多隼啊!

    在看完一场大鼻子情圣碰灰记后,回到宿舍,我发现辛遥的柜子上了把小锁。说实话我包里也有一把,见人没锁,我就没好意思挂上。

    “哟!上锁啦!”李冰一进屋就嚷了起来。

    “咳!臭毛病,改不了的,你可别学我哦!”辛遥从书里抽出脑袋,反过身笑着对李冰

    说。

    辛遥的这么反手一将,直将得李冰一个星期没好意思上锁,不过后来终究是现实主义占了上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挂了把‘永固’牌。齐强在一旁嘻嘻地傻笑。他总是这样。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船长的作息时间安排:早上一个懒觉睡到八点,起来冲杯奶粉喝完去上课,午休至少一个半小时,放学后,晚饭前是自由支配时间,或逛书店,或作一些体育锻炼,晚自习之后则是雷打不动的写作时间。来校之前,他已经有好几个短篇小说发表了。常常夜里他一个人趴在桌子上,那盏8w的荧光灯点得吱吱地响,加之他有写日记的臭习惯,所以很少见他零点前睡过觉的,于是,香烟和茶水就成了他的伴侣。

    而一到周末,他总有忙不完的事,艺术团、摄影协会不时的有人找他,其中也不乏漂亮的女生,这常令我们318的弟兄们有意外的惊喜;而一旦夜色笼上眼睛的时候,他就一定会把自己钉在桌子前,或学习或写稿,似乎要把白天浪费的时间追回来一般。

    我确信他有着一个广阔的交际圈子,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从收转的信件略知一二,但自从他接管信箱钥匙以后,一切就变得云笼雾罩起来。他依然每天忙碌地在我的身边生活着,从不轻易闯入别人的生活,也似乎拒绝别人介入他生活,我说不好,人性之中是不是有某种相通的东西,但我确信在辛遥身上,我发现了一种奇特的气质,可能是一种狂放的激情,也可能是一种敏感的人性忧郁,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让我迷惘,一方面想融入于这个社会,另一方面,又极力逃避着人群,后来自己也经历了一些变故,也就不觉得异常了。

    当一个人成为你的兴趣时,很快的也会变成你的习惯,就象一片绿叶骑上了枝头,凋零就成了它唯一的归属,或者说,黑夜过了是白昼,小母鸡终究会长成老母鸡一样。

    辛遥蜘蛛般的勤奋在班上是罕见的。当然,我所指的并不全然是学习方面的,事实上,他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很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从来不超过20%的精力,对学习而言。课余的文学创作,艺术团话剧的排练,摄影协会的外出采风,都可见他辛勤耕耘的身影。我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方法合理安排这诸多的活动而不发生冲突的,但我坚信:那必是一种另类的艺术---一种娴熟驾驭时间的颇具技巧性的艺术。只是他从来没说过,而我,对此也总保持缄默。

    每天夜里,当我撑开艺术家睡眼惺忪的眼睛,一觉醒来时,依然发现辛遥坐在柔和的荧光灯下伏案疾书;只留给我一个宽阔但消瘦的背影,在烟雾缭绕的青雾里若隐若现。同时也深为他那机器一般的执着和旺盛的精力叹服不已。凭我的直觉,他面前摆放的香茗,至少冲泡三次了。有时我偷偷地凝视他的瘦肩,不知怎的,没缘由的鼻子有点酸。他就在距我不过咫尺的地方坐着,我却感到和他相隔很遥远,中间横亘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

    这台可怕的机器好似得了永动的秘籍,不知疲倦地在夜色秋浓的深处运转,正常而有序。每每这个时候,我常想:支持和润滑这台机器的又会是什么呢?

    外面是寂静的夜,黑色的风仍旧在肆虐,黑色给了我深邃的眼睛。从那时起,我开始考虑一些问题,象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甚至,我考虑过: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呢?

    从每个不眠的梦里醒来,我都看见一个特立独行的灵魂在用脑袋走路。夜长,路更长

    而真正支持这太机器顽强坚韧的动力何在?我一时无法猜测出来。

    三

    时间象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没有惊涛骇浪的跌宕起伏,在不经意冲蚀人的记忆的同时,往往也留下一点东西。从春天第一抹新绿爬上枝头,从生命里最初领略北方冬天的荒寒新奇与无奈,到面对银状素裹的燕山大地骚情不已的豪迈,两年的光阴已悄悄流过身旁,而我,似乎也习惯与在主楼和图书馆奔走,象河东大学的其它大学生一样,忙着自认为有意义或者没有意义的事情;平淡的时光,平淡的故事,用三毛的话说:好象一切冥冥中早已设定好了,人只是机械地走而已。只是不知在往事如梦了无痕迹的今天,又有谁能保持那颗清淡若止水的心呢,随了风的往昔,又该怎样去追寻。

    一个如火的夏天。周六,一个夏夜清凉的时间里,风温柔浪漫,梳理着近旁的女贞树,柔曼的路灯漫散迷离,空气里有微幽的夜来香的气息,悠悠然来于陶园的绿丛深处,讲述一个只有夏天里才可以体会的故事。

    我其时刚做完一个建筑设计的平面表现图,从画室里出来,饿得两眼尽是星光灿烂,爬上我的那辆老‘坦克’,就是一阵天马行空的狂奔。全然顾不上欣赏沿途的风影树动,倒是不时的听见女生凄惨的尖叫声提示自己依然生活在这个值得深味的世界里。或许,我奔命的样子有点象蟑螂逃命,而你也知道,绝大多数的女生又对蟑螂过敏,不过,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碗可爱的、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此刻,漂亮女生的花裙子对我不构成威胁。这也左证了“饱暖思淫意”的千古名训的权威,呜呼!古之人不余欺也!

    宿舍的门虚掩着,象故意引诱小偷似的,其实,说句很中性的话,虚掩的门就和女生的超短裙一样,都有鼓惑人犯罪的功效,不过这在河东大学是不必为之担忧的,因为女生的超短裙的“伸缩振幅”总是和校方整顿校风校纪的发文成反比而与男生的食欲成正比的,据说这几天食管科的‘一撮毛’很气愤的去向校长反映说最近学生很不配合,馒头总是卖不出去让他生意很难做。

    此刻的小偷很可能在分赃,甚至有可能为此而大打出手,及至血肉横飞,暂时还来不及光临我们酸落牙齿的寒舍,当然,也有可能正在抱着厚厚的toefl应试技巧啃得满嘴唾沫横飞,就象你知道的那样,大凡是骗子,总会有个冠冕堂皇的金字招牌作幌子,当然,你也许会抬出李洪志来说:他可从来就是明目张胆干的。但是,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那是他太笨了!不然他也不用象现在这样,如同一只过街的老鼠海外流亡了。如果他放下圣人的架子,虚心向我们学校的偷儿一族请教的话,日子也许会好过一点。我们学校的三只手就是这么干的,据业内人士透露,隐蔽性和蛊惑性还相当的强,甚至诱惑的很多人要吵着改行,校方也为此花了不少的银子发文讨伐,本来我也有此意的,但基于自己的基础设施软弱,在进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也许知道,干那种行当,得练就一双雷达般好使的眼睛,而且得周身打扮得象个绅士,有光亮的行头,这样才不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当然,这又是为保存革命力量作打算的)而我偏又是近视眼,而且象绝大多数的真艺术家或者伪艺术家一样,我还邋遢得要死,种种迹象表明,我显然与此无缘!再说,我自封为艺术家,也不管别人承认不承认罢,干那种事儿,总觉得会不小心就抹黑了我高贵的称谓。

    还是让我们回到那可怜的门吧。我使出黄飞鸿的‘夺命佛山无影腿’,咣当一声把门踹开,同时用尽最后一丝精力声嘶力竭地狂呼:“呔!鬼子进村也!”仿佛那碗葱香四溢的‘华龙面第二代’正老老实实地等着我享用。

    也许,我已经证明给你们看了:人在饥饿的状态下容易产生幻觉。事实上,端坐在桌旁的不是耳熟能详的‘华龙面,天天见’的第二代,而是辛遥那该死的家伙。

    ‘野狼哥’不在,大概又打水去了,金哲扯开破嗓子在对门骚歌不已,接着是一阵乒铃乓锒的打斗声,随之歌声戛然而止。很显然,又被轰了出来,他的命运总是不济,我想是因为他的歌迷们的素质太差,欣赏不了他那曲高和寡的现代摇滚先锋的力作(不过我背地里也听到一些可爱的评价:什么呀!纯粹就是砸破铁锅的噪音),当然,有时候也怪他自己,干嘛非得在人家休息的时候歌性大发呢?不过我觉得也应该原谅他,众所周知,灵感这东西是来去不定、飘忽无踪的,歌性也一样。所以他总是郁郁寡欢、怀才不遇的表情,我因怀了艺术家悲天悯地的情愫,总替他深感不平,他真是生不逢时差,鉴于他歌性多发于夜间的缘由,我总建议他:你的生物钟正好符合纽约时间的节拍,你应该去美国发展。

    每每此时,他总会一脸的幸福状,并且厚颜无耻地说:“闻旷,你是理解我的,我也坚信自己的歌声是完全能征服山姆大叔的龟儿子们的,但是,你也知道,目前迈克尔杰克逊不死,席琳迪翁那骚娘们又锋头正健,时机尚未成熟,不可贸然行动也!”

    四

    我记得我说过,经常会有漂亮的女生来找辛遥。

    踏进门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因为我的床上坐了两个人,当然,你可以骂我没见过大世面,但是,我当时确是呆了。没办法,我爸妈当初设计的时候,就只给了我这么多定力,而且,我还想补充说明的一句是,换了是你,你不一定会表现得比我更好。

    这两位可都不是简单的主儿,里头文静娴雅,一身素白连衣裙的就是素有‘河东第一枝’的慕艺,历年来,她一直是活跃在校话剧团的顶梁柱,有着众多的崇拜者。记得校庆五十周年的汇演中,她以一段优美而忧伤的独舞秋天里的一棵树将演出推向了高潮,观众被她优雅艾婉的舞姿感染得如痴似狂,掌声象潮水般奔涌。那是我第一次深刻领略到舞蹈艺术的魅力,真的能让你欲哭无泪而又兴奋欲狂,也是那一次对慕艺这个名字铭记至深。

    外面的那位叫艾琪,在河东大学也是个响当当的锋头人物,摄影协会的副主席,素有‘金眼’之称,常有作品刊于省内乃至国内重要的报刊上,多次在全国性的业余摄影大赛中获奖。娇小玲珑的身材,麋鹿一样的双腿,剪了风一样的短发,简直就是一个假小子,话锋甚健,主持节目小菜一碟。也许是有个四川老妈的缘故,和文静内敛的慕艺比起来,送她个雅号‘小辣椒’当不为过也。

    这不,她这会儿闲不住又在乱翻我床头的卡带。还美滋滋地摇头晃脑,这小丫头片子。

    “哟!两位叱姹风云的大名人光临寒舍,失敬失敬!”我强忍着肚皮的折磨,嬉皮笑脸地点头打招呼,慕艺微笑着站起来。

    “你好!”轻轻的,象一阵刚才路上的晚风般轻柔。

    而那‘小辣椒’似乎对我置若罔闻,仍把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专心致志地捣鼓我那些可怜的卡带。要不是初次见面,给她留点面子,我恨不得一苍蝇拍子拍了过去,或者把这小丫头片子拎起来放到窗外叫她透透风,凉快凉快。318室谁不知道,我最痛恨别人未经许可碰我的‘精神食粮’。

    “喂!小姐,请慢动你的青春小手,那可都是些少女不宜的黄毒,不然我就有毒害摧残祖国花朵的嫌疑”我救火一般赶到我那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床铺前,很有绅士风度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翻的当然不会是什么黄毒,也决没有毒害祖国花朵的可能,其实,也不过几盘英文盒带而已,我想为了掩饰自己饥饿的熊样也许该有点幽默,或者,这样可以吓倒那个小丫头片子。

    “嘿嘿哥们儿,约翰列农、格鲁吉亚民歌,bluss风格的、蓝调音乐、还有美国乡村音乐代言人约翰丹佛”那知道这疯丫头毫无畏忌,竟直刺刺地走到我面前,仰着张俏皮的脸望着我的眼睛说:“你也喜欢英文歌曲!知己知己”

    她的眼睛很美,眼角狡诘的笑意象天上的星星,眸子象黑色大理石般的深邃清澈,孩子一样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当然,你也许会说我的比喻很老土,但是,这你又得原谅我,因为我是个十分懒惰的艺术家,而且据说想比喻之类的东西太多了的话,脑细胞会死亡很多,这很不划算!更有甚的是,又有人告诉我说会因此皱纹剧增,过早衰老,而你又知道,我现在还没讨到老婆呢,本来就固有资源贫乏,再遭此一劫的话,就更不划算了!显然我不会干的。所以,我还打算将那土冒得掉鸡皮疙瘩的比喻进行到底。

    我听英文歌的时候,你还在尿炕呢!我心里暗想道,却没有一点恨意。不知怎的,看着她孩子一般灿烂的笑靥,及在微风里拂乱的细碎的短发,我心微微地荡了一下,心里有一种颤动,像一滴雨露滚入丁香的花蕊,又象脚步轻轻地移向冰峰,轻微地,轻微地只想屏住呼吸,来平息那撩乱的心,去承受那种异样的颤动。哈,蹩脚的比喻又在泛滥,如果我是猎人也一定要饿死的,因为我太笨,造一个比喻句简直比造航空母舰还难,仓欹在世的话,一定会被我气得吐血身亡而死,而且我敢打包票,他临死前的遗言一定是:达尔文那洋鬼子的理论一点都不可信,要不然人类进化到21世纪,怎么还这么笨呀!连造个比喻句都跟要公鸡下蛋一样难。

    我的脸无缘无故得有点烧,简直比造不出好的比喻句还不好意思,这是怎么啦?不好意思的应该是她才对了呀!这鬼丫头,一定懂得蛊惑的媚术,说来我好歹也是见过一些风花雪月的事的,没道理平白无故在一个小丫头片子跟前消失定力,毁我一世英名啊,肯定有问题!

    “咳!我那些都是糟粕,胡乱听的,不足挂齿,对不起!小姐,我现在饿得不行,急需泡碗面解决温饱问题,请让个道行吗?”

    我想自己还真没这么熊猫过,避过她正射过来的目光,害怕自己会在她的炽热、纯洁的眼神面前骤然熔化,只好用了近乎哀求的语气,鼻尖渗了汗珠,当然,我会为自己辩解说:这是因为饿的原因。这个我也比较有把握,因为我有个姑姑就是医生。别人也不可能真的去问我姑姑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就是去了我也不怕,因为我姑姑是个腼腆而沉默的人,况且她对这个巧舌如簧的侄子钟爱有加,是绝听不下半点诋毁她侄子的话的。

    所以,我的失态完全是饿的原因,不信你可以去问我的姑姑。

    “来!给你这个”

    艾琪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一块巧克力,一脸顽皮的样子,眼睛闪烁着繁星的光芒,我也知道,我的这个比喻句又给我丢了人,但是,我还是想说,她的眼睛真的很美,很美,美得我的长发想飘曳,是的,飘曳,只为她,或者说,为她的美而飘曳;我很尴尬,接还是不接呢,一时竟手足无措。

    我这是怎么啦?我又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甚至,偷偷的机会都没有,我想我的脑子短路了,而我初中的物理老师给我的劝告又是:你得掐断电源。但是,我能够吗?

    “艾琪!”慕艺轻柔地唤了一声,含了轻微善意责备的意味,显然,她的同伴也看不过这小丫头片子如此大极侵略我的野蛮行径了,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是如此也!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真难于想象,两个性格有着天渊之别的人,会成为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或许,女孩交朋友的初衷只是为了情感互补的需求,而全不似男孩择友是实力气质的相近与吸引,或换言之,女孩重感情的相互交流,而性情相投则是男孩之间友谊的基础。

    这时,辛遥站起来解了我的围。

    “你们两位风云人物我就不多说了,给二位介绍一下,我下铺的兄弟,和闻一多先生同姓,单名一个旷字。我们建筑系才华横溢的浪人画家”他给我扣了高帽子之后,顺手递给我一根hilton,自己也叼了一支。

    “你好!经常听辛遥说起你,很高兴认识你”慕艺甜甜地笑着伸出手,声若蚊语,象伫立在风里的一株白玉兰,素净淡雅。我仔细观察了那芊芊小手,这是一双晶莹得如同象牙雕琢出来的美丽的手,如雪的皓腕微微带点晕红的血色;身材颀长挺拔,有着哥特建筑式的空灵(看啊!这个黔驴技穷的家伙,比喻句造不出来,竟然把那可怜的专业术语也用上了)一副只有舞蹈家才有的窈窕身段,白皙的肌肤温润如玉,面若桃李,却淡出奇丽和冷艳。

    真不敢相信,人间还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奇女子,我顿觉自惭形秽,同时也深感造物主的妙不可言。

    匆匆握手的瞬间,仿佛世纪在交替。当然,我可是不敢多作非分之想害上单相思的,我欣赏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但往往,面对一种震撼人心的世间奇美时,立马生出自卑的心理。

    美丽不是一种罪过,喜欢美丽也不是一种罪过,罪恶仅在于强求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美丽,就象当你眼中有星辰的璀璨时,还奢望揽入怀里一样,我不想自己陷入罪恶的深渊不能自拔。

    于是,我想我的笑一定很自然,很有风度。

    艾琪又跳到我的眼前,双眼瞪得灯笼似的,扑闪扑闪,意外的亮澈,含了水一样。“你就是闻旷!久仰大名,据说上回迎新生晚会的话剧白雪公主的舞台背景是你画的。嘿!哥们儿,画得真不赖,白茫茫的雪一直延伸到空远的天际,一片素洁的小木屋是公主住的房子,远处是深黛的山林,天空湛蓝、湛蓝,很高很远很清澈,象透明的空气,又似蔚蓝的大海咳!我所知道的最美妙的词语都用上了,还是表达不出那种意境来,总之,很温馨很浪漫的一种感觉,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对童话世界单纯美好的憧憬。当时我一看就很受震撼,问慕艺才知道是你画的,因此对你印象特别深刻。”她连发珠炮似的说个不停,很是兴奋的样子。

    突然间,我发觉艾琪这个女孩其实蛮可爱的,尽管傻气了点,但不失一份童稚的天真、单纯;一袭淡蓝色的短t恤衫,短运动裤,加上小巧的脸庞,细碎的短发,充盈着清纯与动感的风韵,站在风里,有诗一样的气质。不用否认,在片刻之间,我被这种气质打动了。

    该死的,我发觉自己有点迷恋上这个傻丫头了,我心里慌乱起来,表面依旧装得丝毫不露蛛丝马迹,我自认为伪装得很好,说实话,就象你知道的那样,艺术家总是有些自负的,就如我,始终相信自己的演技很好一样,而且,不是厚着脸皮的说一句,在演戏方面,我还是有点天赋的,小时侯就曾用凉白开作泪水,骗过母亲的不少同情;只是没想到碰到辛遥竟会惨遭失败,不经意发现看我的眼神有点狡猾诡秘的笑意。

    也许是自己的心虚,才会生出多疑的毛病吧!但愿如此,千万别让辛遥那小子瞧出什么端倪来。

    “其实,是辛遥和我两个人一块儿搞的,我一个人岂可独享贪天之功”我故意显得很随便的样子,心里却在翻江倒海的乱,我的防线象由细纱构筑起来的,浪潮来时,顷刻崩溃。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为了画好那副背景画,我和辛遥一天一夜没合眼。通力合作才完成那副无论是从创意还是笔墨表现形式,都颇具印象意味的画来,而朦胧美始终贯穿于整副画的全过程。画完之后,我们两个人在画室乐滋滋地煮面条的时候,被学校发现,险些被学校通报批评,后来经过我们装孙子苦苦哀求才幸免于难,不过检查的人走了以后,我们还是把那顿面条给消灭了,而且,边吃边哈哈大笑,算是出了口被逮的鸟气。由此也可见,我不能不对自己的演技有自负的心理。酒精炉被学校没收,还连带被罚扫了一个星期的楼道。

    “哪里,我只不过打打下手而已,创意和表现形式都是闻旷想出来的”辛遥眨了眨眼睛,似乎我是种长期库存的积货,非得把我推销出去不可,接着又是一句肉麻的话:

    “效果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不简单呀!”

    “那明天上午我们就在大礼堂排练吧,原定的演员可能有些小小的变动,所以,辛遥,你尽量早点去,多熟悉一下。”

    我的面刚泡好,慕艺就要辞别,我特意乜了一眼艾琪,碰到一种异样的眼神在我眼睛抬起的同时到达,两道眼神象两把剑,刚交上锋又霍地撤了回去。鬼灵精怪的丫头脸上竟闪过一片绯云。

    她也会不好意思?我很诧异地想,怎么也弄不明白。

    刚要走出门的时候,慕艺突然回过身来,对我又是甜甜一笑,说:“如果大画家能光临指导的话,我们将不胜荣幸!”

    我不置可否地支吾着,没回话,偷偷再看一眼艾琪,而她没支声,只留个清爽的背影给我。

    两位小姐刚出门,辛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你今天的表现很反常,为什么?是不是喜欢上人家艾琪了?!”

    “别别瞎说,没影儿的事。”我极力想掩饰自己慌乱的心情,但表情却无情地出卖了我。

    “没有!?那就更不正常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整整低了三个八度!”

    “去去,别他妈的把我当犯人似的是审,当我不知道,你自己和‘河东第一枝’才不清不白呢,老实交代,你们俩勾搭有多长时间了?”

    “别转移话题!我承认和慕艺认识足有两三个月了,但是艾琪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孩,闻旷,你可不能逃避自己的真实感情呵!况且,我发现艾琪对你还是很有好感的,这点你总不否认吧!?”

    “我----”我顿时哑了言。辛遥扔给我一支hilton,举手打断了的话语,背转过身一心写他的小说去了,不再搭理我。

    在辛遥犀利的洞察力面前,我的伪装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和不堪一击,我燃起烟,猛吸一口,于袅袅不绝的烟雾里,我坠入了思想的深渊,我想,很多东西都必须自己去把握,人生靠自己去设定,其实一直以来,我表面上过着另类的生活,而事实上仍在随俗世的大流追逐,从一开始就过得很混乱,不象辛遥,不论他在一条什么样的路上走,或者以怎样的一种方式走,都有明确的目标,他知道是为了什么而生活,完全不象我,生活得那样盲目。

    五

    建筑系的生涯其实是非常忙碌的。每天,都有画不完的图,所以说,每个成功的建筑师辉煌道路,都是辛勤汗水和手中线条构建起来的;而每一幢出色建筑物的背后,究竟凝聚设计师的多少汗水和泪水,我想任何一个没有学过建筑的人,是无法真正体味到其中的辛酸和欢笑的。

    想必你也知道,大学里的教授总在告诉我们怎样分配时间,不要到了临交图的最后几天开夜车或是通宵。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不过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因此实际的情况是,教授说归说,学生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清晨从画室出来,一个个都是黑眼圈的大熊猫,哈欠连天,累得腰都伸不直,身体轻得能飘起来。用冷水洗把脸,出去买俩肉夹馍继续接着干,而有的索性就不出画室,把酒精炉也请了进来,整天泡在画室里。

    这样一来,教授见了又是责骂又是心疼,而对酒精炉这等被视为‘四害’之一的危险家伙,却故意视而不见。教授同是学建筑出身的,其中甘苦自不待言。有时候甚至在门口把风,待到面香四溢的时候,当然也不忘尝上一口,此时,则是与民同乐的美妙时光了,老实说,在大学里,没有遇到一两个可爱的先生是悲哀的,但很显然,我们是幸运的,教授白芒正是这种可爱的人。

    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律,想必你也知道:建筑系的女生几乎没有一个对烟味过敏的。如果实在有那么不争气,闻不惯烟味非得跟我们抬杠的,肯定也主动请求换到别的系另谋高就去了。因为每到晚上,尤其是深夜,画室就烟雾缭绕,当然,如果你比我有幽默感的话,你也许会说这里的香火比河南嵩山少林寺还要旺盛。没办法!不吸烟,实在敌不过眼皮的战斗。

    如果人类怕这么点苦,那么我们可能还骑在驴背上日夜兼程,也就不可能造出高速飞奔的子弹头火车,更不可能通过互联网和别人打情骂俏了。很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也不用麻烦柏拉图他老人家从棺材里爬出来了。所以说,学建筑苦虽苦了点,却也是充盈了快乐的。当一幅完美的表现图展现于眼前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呵!把画室里的音响放得山响,窗外的树似乎也感应到了画室里人们的狂喜,随了音乐的节拍,在风的挑逗下扭起优美的身段,沙沙的树叶声,似欢叫的孩子在嬉闹。

    简单地定义建筑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本质上不单是一门自然科学,更是一种内涵丰富的艺术,所以相应的,它要求任何一个学建筑的学生,既要有缜密的理性思维,又不乏浪漫的感性思维。所以,如果让我厚着脸皮概括一下,我会说:建筑的空间就是一个由理性空间和感性空间交相缠绕、渗透而衍生出来的另一度空间,前者是技巧的规范,而后者则是想象力飞跃驰骋的世界。而且,以我‘伪艺术家’的偏见认为,后者显得更为重要,毕竟,富有创造性思维方式很显然不拘于死板僵硬的规范统领;不过,据说现在有了教创意思维的速成学校,而且还蛮有市场,但是我听了之后是坏坏地笑了笑的,当然,如果我有个表弟或是表妹非得寻死要去那里念书的话,我一定会皱起眉头告诉他(她):那八成是个黑店呀!好在我的表弟表妹都还很乖,所以我也只是笑笑而已。

    没有清凉风吹的时候,北方的夏天一样的毒辣。画室外的树在骄阳的炙烤打蔫,该死的蝉更叫得人燥热不安。

    其实,夏天并不因为电风扇而存在,只是屋里墙上的壁扇嗡嗡转个不停,着实叫人心烦,吹出的风也是热的。

    ‘野狼哥’李冰也顾不了平时彬彬君子的酷样,上身脱得只剩条背心,而且看态势仍有愈演愈烈之势,还没等我的担心来得及,后面的一位女生终于忍无可忍了。

    “李冰你讨厌!影响市容,真该让环卫局不你逮起来。”

    说话间,一块橡皮在做完类斜抛运动后,准确无误地砸在李冰玉树临风的后背上,‘咚’的一声,犹如暮鼓晨钟,又象吉他六弦五品的奏音,很是低沉有力,当然,如果你有足够丰富的想象力的话,你也可以说是夏季打闷雷;我就时常这么想。这足于证明我天才的想象力,所以你不得不承认,我选择一条艺术家的道路走,是极其果敢而英明的。

    “喂,小姐,搞谋杀啊!”李冰在嗷的叫了一声后,说了这么一句很富有磁性的话,我想杨过在中了李莫愁的‘冰魄神针’之后,风度也不过如此,所以又一次应证我那句颇富哲理的话:有些人生来就是该做什么事的。李冰生来就是做酷哥的命,我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下回搞谋杀事先通知一声行不行?”很显然,又是一句磁性十足的话。酷哥就是酷哥,头也不回,立马将肇事的橡皮扔还了主人,动作潇洒之至,怎奈话语底气明显不足,多少和‘野狼哥’的身份有点不相称。

    画室了顿时嘘声四起,客观地说,这李冰的形象自然是很不利的,不过好在类似的剧目差不多每天上演,大家也失去了过多深究的热情,唯制造点热闹和欢笑而已,上帝闷久了,还要开个小玩笑呢!何况是脱不了凡胎的俗子。

    我现在可没有心思跟他们嬉闹。接下来关键的工作是渲染上色,连续五六个小时的埋头绘图,我都快要虚脱了,头脑也有点不太灵光;对于色彩的主基调总有点把握不准的感觉。放了刚拿起的彩喷笔,我径直走向后墙一角落----辛遥的图案板处。没察觉我的到来,他其时正伏案奋笔绘着立体构成图。

    “辛遥,你帮我来看看,我想把紫色定为图的主彩,却总找不到感觉”他的色彩把握和光线的处理深得教授白芒的赞许,我想他也许能帮我的忙。

    “别走进我的气泡!呆会儿我就过去,ok?”头也不抬一下,冷冰冰就是这么一句。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歪门邪道的书上学来的破理论,他说每个人都存在一个安全感的空间心理场,这个看不见的场就称为“气泡”突破这个“气泡”就会在心理上给人一种被侵略的感觉。他的‘气泡’在我们318室已经膨胀快超过1/3的空间了。每次我探脑袋到书桌上想看看他写的小说时,都被他无情地赶走,现在,他又把他的那个该死的‘气泡’搬到画室里来了,我真恨不得把他那些破书烧个精光。

    不多时,辛遥伸着腰来到我的图前,凝神地看着我的图,沉吟片刻后认真地说:“首先我要说的是,你这个造型表现很出色,层次感强烈又不失含蓄,就象一串跌宕起伏的音符在跳跃。这种美延续了你一贯的浪漫风格,白芒教授看了肯定能给你很高评价的,但是,闻旷,你看----”

    辛遥顺手操起一支2b的铅笔,弯腰指点给我看,不是在图上轻轻划着圈,我知道,在他的那个但是之后,一定会有独到的见解,他接着往下说。

    “你的阴影处理得很虚淡,‘虚实相生’是朦胧主义的本质,朦胧的美感对于环境小品建筑的表现来说,应该是很成功的,因为园艺小品的功用原本就是满足人们浪漫闲适审美需求的。还记得咱俩上回‘校园环境设计大赛’的获奖作品吗?它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准确捕捉到了一种隔雾看花的、朦胧的美感,但是,你现在表现的是纪念性的建筑,我觉得,庄严,凝重以及给人一种强烈震撼力应该放在首位。如果把光源移至这个地方,阴影就会浓重厚实一点,重量感立刻就大起来了,你看,效果是不是更好一些?”

    “紫色是一种很敏感,也是很难把握的色彩,严格地说,它既不属于暖色,也不能简单地划入冷色的行列,用得好,可以衬托出高贵典雅的气度来,不然,则会庸俗不堪,而这个度不好把握;据我所知,歌手陈百强对紫色的搭配近乎完美,加之忧郁凄婉的气质,给人一种空谷幽兰的,迷离之感,能打动一切纤敏的心灵。我觉得紫色是一种清孤忧伤的色彩,作为纪念性建筑的主色调,会偷减建筑物主体的肃穆氛围,所以我建议你采用淡蓝紫色,你觉得怎么样?相信你有同感!”说完随手扔了铅笔,掏出烟,给我点上,又凝神困难起我的图来。很显然,他又在思考。

    的确有同感。听完他的一番话,我吨若茅塞顿开,收敛的思维方式最容易犯难的一个错误就是掉入定势的泥淖,引入别样的活水方能激活僵死的思维。我不得不承认,他看的闲书,极大地拓宽了思维空间,形成了一种独特、发散、立体的思维方式,而他的全部创意设计思路就来源于此。

    我想:他应该生来就有建筑设计的天分,具有创作的智能和艺术细胞。尽管我不能籍此预见他未来的人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任何一种优秀的综合素质,都是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湮灭的。

    辛遥见我不说话,知道我是认同他的意见了,悠闲地吐了个烟圈,回到案板又投入他的工作中去。窗外的树影班驳,风不知何时起的,天高云淡,闻见鸟鸣,却不见飞鸟的痕迹,蝉在枝头露骨地唱着情歌,煽情的风吹入画室,格外的热情点得着手里的香烟。

    我往后撩了撩郑伊健式的长发,肆意地甩一甩头,也准备投入我的战斗,无意间发现了一道迷人的风景,一袭白色连衣裙的慕艺站在木棉树底下的风里,两手交接放在胸前,乌黑的披肩秀发随风飘扬,象瘦西湖畔烟柳的妙曼风姿;恍若一位现代版的小龙女,清纯、冷艳、孤傲,不杂一丝人间的俗气。

    美的东西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抓住你的心,那一刻,我怔住了,只因为一份美丽,一份超凡脱俗的美丽。

    “辛遥,辛遥!”我竟有股掩饰不住的兴奋,连喊了两声。很显然,慕艺是为辛遥而来的。

    “又干嘛?”那小子不耐烦地说,头也不抬一下,怪我打扰了他的专注,我才不理会那么多,拧着他的耳朵让他看窗外,看那风里的木棉树,以及树底下的风景。这回他不说话了,只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微微的笑意,再一次挂在脸庞;他笑了,笑得那样真诚,只有从他的笑颜上面才能感到的愉悦,抖却了所有的忧郁,升华着全部的智能和快乐,好象肆意的浪尖上激起浪花的水沫。我想,爱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没过多久,辛遥满面春风地回来了,一阵风似的凑到我的案前,告诉我一个意外惊喜的消息---明晚去慕艺家共进晚餐。

    “看样子你的春天来了,庆祝一下吧!给颗烟!”我偏过头朝向他,又敲了他一根hilton,我看不清自己的眼睛。不知怎的,泛起一丝淡淡的酸味,是嫉妒吗?这怎么可能!辛遥,我的船长,我心目中永不坍塌的偶像,但很显然,总不会是胃酸吧!也只能当它是胃酸了,我心里暗想,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改变,说实话,虽然我的演技在突飞猛进,甚至独闯好莱乌,奔到卡麦隆门下也绰绰有余,但是,我还是深为自己的想法可耻。

    “是啊!我似乎也嗅到春天的气息在蔓延,闻旷,这个燥热的夏天其实很美妙,很浪漫,不是吗?”他优雅地吐了个烟圈,眼睛迷离地盯着渐大渐虚无的烟升腾远去,久久的不动一下眼神儿,我侧着头看过去,他宽大净亮的额头饱满而有力,在烟雾里格外地明亮、显眼。

    在城市汹涌的人流里,不论你是想融入,还是要逃遁,生存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非你漠视世俗的昏昧;在噪杂虚线喧嚣的潮海里,寻得一片未被污染的真空地带,植上绿草红花,撑来清风明月,在盖上一幢空灵的小木屋,为此,在主人的心中,才能永久地绽开一株清香四溢的花。那么,此时的小屋就不单是肉身的栖息地,更是精神的蔽护所,在现代都市浮躁的人心里,一种更为人性、更自然的栖养方式,无疑是梦寐以求的最爱。

    在第一次踏进慕艺家的竹篱笆时,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中国人那种潜在的、猛烈不可遏制的家(莫如说是根)情结意识的浓郁。那天的夜很迷人。我和辛遥骑着自行车在郊区的路上走着,俏皮的月亮跟了我们一路,不时的,从挺拔颀长的白桦树的梢头露出笑脸,似在跟我们捉迷藏。淡淡清冷的银辉洒在道上,干净而柔和,两旁的树晕一样的银光隐隐,寂静的夜里有小虫的啁瞅,微微流淌过晚风,如了水的清幽;尖细而修长的野草在风里摇曳,沉入梦里发出夏的呢喃,树在我们身旁悄悄走过,似怕惊扰了夜的幽梦。突然的,我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不久前看到吴冠中老先生的墨彩画白杨树和油画遗忘的雪,顿有种恍入梦境,神游太虚之感,淡淡的树晕,淡淡的水烟雪蔼。太象一首诗,诗意的点,诗意的线,点染出一片灵动而温釉的幻境,如云似烟,袅袅不绝于眼前。生命原来可以这般简约恬淡,那穿过银辉的树晕及残雪,似迷睡千年的楼蓝新娘,在梦的天国里说着梦呓,募然,一种从未有过的电流,让心一阵颤栗,我知道,那是一种性灵的共鸣,一种灵魂的震撼。为什么?一个历经岁月磨痕老人却固执地做着一个故乡的梦,孩童的梦!我心的软坎被意外地击痛。我哽咽着想发出点声音来,银光里的辛遥却向我凝重地摇摇头,示意我别出声。我相信他一样有着纤微而敏感的心,我看了眼他冷若秋水的眼睛,获得一种力量承受那种只想痛哭的幸福;而他呢,不过也是一种外化的伪装,剥去这层伪装,可清楚得探进一颗炙热、狂跳的心脏,我相信,只在片刻之间,我更深层次地了解了辛遥。

    一路的月影树动,一路的寂然无语,一路的清风明月。

    路不知何时退到了尽头。一声清晰的犬吠传入耳朵,眼前已然有了灯光,柔和而白亮的灯光在寂静的夜里,温柔似水。我想辛遥不止一次来过这个可爱的地方吧!

    “月夜归人的感觉如何?第n次了吧?!”嘴竟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很不识趣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连我自己都闻出了语气中淡淡的醋味。

    月光很美,很美,美得我甚至又有犯错误冲动,非得造上几个蹩脚的比喻句不可,但很显然,我已沉浸在梦幻的意境里,暂时还拔不出来,所以,很可惜,不然一定有气死钱钟书的比喻句横空出世的,而且很有可能因此而沾沾自喜。辛遥随手推开小院的门,光鲜的竹篱笆发了淡蓝色的光晕。环视了一眼这月光里的小院,油绿的有蔬菜,亦有花草,却都不很真却,似笼了层纱帐,朦胧得很,月亮在很高的天空,没有云彩。很静。“的确是很美妙,很温馨的一种感觉,不过说了你也许不相信,我这也是头一回来!”我站在他的背影后,也明显听出他声音了激动和兴奋的味道来。我猜想他此时的心情和我差不多。相对而言,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了。真想不到,在这远离汹涌的人流的城市的边缘,竟然隐逸着如此一处幽静的栖养之地。

    我想学建筑的人差不多都有同样一个梦想,那就是设计构建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浪漫的二人世界的小房子,不过,现实的情况往往差强人意,曾经往日的理想大多在繁复扰人的生活里荡然无存。不是人的惰性,实在是现实太播弄人。

    银光下的一片竹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在夜里,各色的花依然争着探出脑袋,像是要弥补没有繁星的缺憾;清冷的光里,淡蓝色和淡紫色的牵牛花最是显眼,发射出蓝莹莹的光芒,真的象星星在眨着眼睛,调皮得象群孩子。院子的中心坐落着一栋二层高得小洋楼,银灰色墙面砖射出银灰色的光彩,显得矜持文静,掩隐在树影中,不时显露出一些建筑的线条与轮廓,将小院的空间处理得恰倒好处。

    这让我想起美国建筑师莱特1936年的经典之作考夫曼流水别墅的设计。他倡导‘有生于无,无中生有’的庄子道教思想,建筑从属于空间,又接受了浪漫主义的某些积极方面,给建筑带来了生气。就拿眼前的这栋小楼来说,依大自然的启示行事,但不拙劣模仿自然,使得建筑物就象大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丝毫不显人工得痕迹。

    那晚,慕艺穿了件宽松、淡蓝色的短袖t恤,一头如水的青丝披散肩头,整个人显得很休闲很清纯的样子,脸上也褪去了往日的孤高清傲的表情,化了淡妆风姿卓约的更添迷人的风情,我想,人终究是脱不了要生活在两个套子里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慕艺尚且如此,可况他人。

    “你们俩先坐,桌上有烟,自己拿,别客气呀!”接着是一阵哗啦的声音,我想大概在倒水吧!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慕艺端着两杯凉白开款款走来,放在我面前的小玻璃桌子上,桌上一盒醇555烟,一个火机,两个烟灰缸,很显然,都是为我们准备的。辛遥那小子象在自己家里似的,摊开双臂靠坐在沙发上,环视了一眼客厅的摆设,很有趣味地研究起来,抓起一颗烟就往嘴里塞,我也就不客气,咕咚一声,一杯凉白开下肚,啊!凉快得没治,又一副死皮赖脸的表情,慕艺会意我的意思,又去倒水了。

    “来啦!?来啦!”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艾琪双手捧着一盘凉拌西红柿出现在门口,傻气十足地笑着说,跟个孩子似的踮着脚跟;一身藕荷色的素淡连衣裙,一阵风似的跑到客厅。细碎的头发在微微颤动。

    这就是那个平日里风风火火、一身短衣打扮的,对男生吆三喝四的艾琪吗?又是一阵香风吹来,象水面飘过的荷香。我觉得有点迷醉。

    她怎么也在?!我思忖道,心里狂乱得无可抑制。表面上依旧若无其事地吸着烟,没敢看她的眼睛,怕怕暴露全部的心绪。

    她似乎窥透了我心事,放下盘子在桌上,解开身上的围裙,大大咧咧地坐到我和辛遥之间,睁着大眼睛颇具侵略性地看着我,我装得没事人一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据说这个样子很痞子气,换句话说,也就是很不可爱了。

    “很奇怪我也在这里是不是?某些人讨厌我的出现,我就偏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晃,就要气死他!”

    麻烦果然来了,没长耳朵的人也听得出来,那话是冲我而来的,这太伤我的自尊心,太让我没面子了!就象你知道的那样,我很好面子,因为我有个爱面子的妈。很显然,我不会容忍她如此诽谤我的,当然,这不能说我很没有绅士风度,事实上,我想说的是,我晚后‘伪艺术家’还有得混吗?于是火气腾地升起来,全然没顾及艾琪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幽怨。

    “是呀!是呀!就讨厌你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怎么啦?”

    我决定捍卫男性的尊严,语气丝毫不放松,刚才那位老兄的理论还有点道理,我可能真有些痞子气。

    “你你!你这截木头”我偷偷瞟了她的眼睛,竟有粼粼细碎的波光。一塘秋水般地荡开了,她的瞳孔是深黑色的见不了底的深幽,叫人想起黑夜里猫的眼睛,没有那样的犀利,却有道光在闪。

    “你才是木头!”话一出口,自己又马上后悔,怕伤了她,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我这是怎么啦?!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女生唠叨个没完,真不象话,风度哪里去了,涵养又哪里去了,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在艾琪的面前,总有种想和她斗嘴的冲动。

    也许,很多故事的开局,都是以善意的伤害开始的,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当我的理论是放屁,因为我自己都都不是很明了,也从未又打算维护它的意思,就象你知道的那样,很多艺术家有时候放的屁也是很臭的,比如她刚吃过很多黄豆,抑或是地瓜,所以按这个逻辑推理下去,罗素一定会告诉你:我那晚一定吃了很多地瓜,而且全部是生的,甚至,洗都没洗。

    “行啦!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搞不懂。你们俩一见面就吵,其实彼此都是放不下对方的,不如冰释前嫌,作个朋友吧!”

    辛遥总是在我危急关头伸出可爱的援助之手,他最后的‘朋友’两个字说得很意味深长,让人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同时,狡诘地瞟了艾琪一眼。

    她很显然也听出了话里暗含的玄机,羞涩地低下头不说话。我心里骂辛遥的包买代办,却也非常感激他说出了自己说不出的话,而且意思传达精确而又含蓄不失风度,我不得不佩服辛遥说话艺术的高超独到。既然话已挑明,我不能再逃避了,我伸出拿画笔的手,给了低头的艾琪,柔声说道:

    “我们和解吧!敌对了长达五十多年的南北朝鲜都快和解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你说是吧?”

    “去!谁要跟你和解,你这截臭木头、烂木头、死木头!”她象风一样迷人,眼角溢流着光彩与甜蜜,嘴上却毫不留情啐了我一口,说完就头也不回,象阵风似的钻进厨房做饭烧菜去了,半天没露面,吃饭的时候脸仍是红红的,象串火红的辣椒;她还欲盖弥彰地诡辩是做饭的原因,我笑而不语,结果招致一顿更怨怒的目光。这个不可理喻的小妇人,在她的眼里,我压根儿就没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我心里暗道。

    那是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呵,现在想想,就是拿我生命的1/3去换也是心甘情愿的,人多么矛盾,要珍惜完整的真善美,却无从逃脱存在于残酷现实中事实。我曾听过很多人沾沾自喜地对我说:瞧,看我把生活设计得多么好!而也许就象你只的那样,事实上他是更失败的,最可悲的还在于他竟不知道失败在什么地方。当然,说这话绝对没有庆己笑人的意思,经常的,我不是也曾找不着道吗?

    饭后的月色迷人。清幽柔和的月光平缓地洒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夜是静寂的,只有不眠的夏虫在微语,银灰色的月色投入窗户懂得里面,给屋里的什物都蒙上了一抹乳色的光影。

    艾琪提议熄了灯,夜更显得清冷幽静,我们不语地团坐在桌子旁边,远望窗外的月色及旷野,风微微流过每一个人的心田,似不曾留下什么,也不曾带走什么,无欲无求,只是那么静静的、柔柔地流着,如了河里的水,不为谁,也不知为谁,走着自己的路,头也不回。

    “辛遥,讲讲你的家乡的那条河吧!”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慕艺温柔的声音打破无语的夜,我不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辛遥的烟火明了又暗,足有半分钟没出声。我知道,他在酝酿情绪,转入一种状态,或者说是转入一片思想的旷野。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不过,我能猜到他的眼睛必象两口深井,荡漾着永不干涸的深情,穿越月色的迷茫,飞到他江南的故乡,及故乡的那条河上。夜的清柔里,他运用他娴熟的文学语言娓娓道来。抚河的景色并不属于一流的。虽然美丽,但谈不上壮观,如果你没有多次去那儿,或是在它的岸边住下,你会觉得它没多大意思,但这河很独特,它的深度,它的纯净,还有它的颜色,都值得描述。”

    “夏天里,晴天时从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它们是蓝的,特别是被风吹皱,或是暴风雨来的时候,它们有时候是深蓝色的,但不管怎样,清澈是始终如一的;水底枚枚卵石清晰可见,小巧的各色都有,采回来注入清水,最适合植水仙,不出几天,葱绿的叶子上一点会绽出洁白的水仙花来的,当然,天热的时候,我也会象水里的小鱼儿一样游涞游去的。”

    “秋天,象往常一样,水鸟飞来了,在这里呆些时候,等新的羽毛长齐,它们笑起来的声音很大、很野,常弄得小河非常喧闹,这也把想尝野味的猎人招来。我也猎杀过这种鸟,用的是乡间的土铳,装上铁砂、火药就行。但我只干过一两回,我不忍看它们淋漓的鲜血和支离破碎的尸体,尽管我不是清教徒,不受生杀戒律的约束,但我想人是可以、也应该免除这种残忍的,从那回以后,我开始意识到人性残忍的一面,往后就力求避免伤害动物,从这种层面上看来,梭罗说得没错:我想一个虔诚的生态保护家,年轻时一定曾是个优秀的猎人,因为他亲眼目睹了生与死的残酷和血腥,体验过无助与惊悸的伤痛。”

    屋里寂静得一如窗外的月夜,只有辛遥充满感性和磁性的声音在回响,他那经过话剧专门训练的嗓音,饱含了十二分的深情,我不知道,他此时的双眼是不是满后含了泪水。

    “不久,十月的微风来了,摇动了附近的树和水里的芦苇及小灌木丛,并搅动了河里的水,所以这个时候,既看不到水鸟的踪影,也听不到它们很野的笑声,那时的天总是很高、很蓝,蓝得能让人感动得要流下眼泪来;而水流,总是不疾不缓地淙淙地、逐渐悠扬地远去,远去。倘时黄昏去场面更为大气,一轮硕大的红日即将没入地平线,浸入远处的水中,浸入远处的水中,苍老的太阳黯淡无光的余辉把河水染得一片血色,微凉如水的清风拂动芦苇丛,盛熟的芦花絮象蒲公英一样轻舞飞扬,飘忽不定,随了风的方向,也不知要到哪里生根繁衍;那时我就想,做一片芦花也不错,远方是我的梦,梦里的风景会比这里更美天会比这里的更蓝吧!于是我向往远方,现在看来,我成功了,也失败了。正如海子所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月光流进来,又渗入不知何处去,微弱的光影里,我似乎依稀看见一水乡的少年或嬉闹,或孤独的身影,在一条长满芦苇的河畔奔跑、静坐,无意,一个人的气质涵养和他童年的经历是不无关联的,甚至,我觉得,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童年,直接影响他今后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我想,这不应该说是悲观宿命的论断吧!

    “快接着说吧!辛遥,不然我的心都要碎了”艾琪那傻丫头见辛遥停下点根烟,就急不可奈地催促,我想这小丫头片子一定掉泪了,黑暗中,我听见辛遥勉强地笑了笑,吸一口烟,又接着说了下去:

    “冬天来临的时候,南方照样结冰。小河上背阳的水不深的港湾已经覆盖了一层薄冰,而那时距普遍结冰还有几天或几个星期。刚结的冰特别有意思,它的硬、颜色都很深,很清澈,人们有最佳的机会观察不很深的地方河床底,就想玻璃后面的图画一样,深蓝深蓝的,美妙绝伦,因为那时的水总是很干净。”

    “春风吹来,小河流就给春天唱歌,在所有的小河谷都能听到雪融时底弱的声音,河里的冰变得越来越薄,小草在山坡上象春火一样送出绿色的火焰,不久,燕子飞来了。春天就在燕子的呢喃声中复苏了,空气开始格外湿润了起来”

    这震颤的行吟,也只有从他漂泊的情愫中,才能被无间地理解,不然我的心何以就得如此的紧。

    辛遥说完后足有两三分钟沉默不言。四处死一般的静寂,我反手拉亮了灯,把我吓了

    一跳,慕艺趴靠在辛遥的瘦肩上,早已是泪水涟涟;‘小辣椒’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红肿得跟桃似的,辛遥无声轻柔地抚着慕艺的肩头,我关切地看了一眼艾琪,不料好心没好报,被她毒辣的眼睛蛰了一下,还没好气的被骂了一句:“讨厌!你这死木头,还不把灯闭了!”我自讨没趣,把灯又拉灭,黑暗又笼上了双眼,一切归复平静,然而我知道,这只不过是种假像,平静的空气平静的夜色中,隐匿了情绪的狂涛巨澜。这个莫名其妙、刁蛮无礼的小妇人,我在心里暗骂道,倒也不怪她,我的眼睛不也湿润了吗?

    夜色依旧温柔,树影在凝神听着什么,亦不动了声息。夜里除了虫鸣,什么也没有。“辛遥你别动,我去把吉他拿来,你弹一曲好吗?”黑暗中是慕艺轻柔的声音。

    于是,在这栋远离喧闹都市繁华的郊区小楼里,传出素木吉他水润清音的悠扬旋律。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琴声象从一口枯井发出来的,又象泉水淙淙从很远的地方流来,有着透明而忧郁蓝调气息,叮咚的每一个音符都砸进心坎儿里,不知什么时候,四人合唱起了这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忘情地唱着,忘了周围一切的存在,一直唱到彼此泪水满面。

    我想友谊地久天长这首古老的民歌,应该是为我们写的,至少,是为那样的夜,那样的月色,那样的氛围,当然,还为那月色下的篱笆上,那淡蓝紫色的牵牛花,以及淡蓝紫色花瓣上蓝莹莹的火一样的光晕。

    六

    虽然,我不曾象孔圣人一样站在流水的边缘慨叹时光的诡秘,然而我知道,就象你所知道的那样,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转眼间,四年就这么平淡地过来了,说话时候,并不感到光阴的流转,只在我们无奈回首的那一刻,才发现时光在我们身边悄悄流走的匆匆,明知回首是没有用的,但在生命出现转折的时候,回首就不仅仅是一种徒然的姿态了,那里面包含的酸甜苦辣,非得你亲尝不可。

    我坚信世间会有这么一类人:他们会为了一个理性的答案而锲而不舍、死不回头的。很显然,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品性,在这个讲究实惠成风的极度现实的社会里,拥有这种品性的人是注定要受排挤的,而且,很有可能孤独将伴其一生。

    辛遥高中几年一直是他所在班的团支部书记,这是班里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是,到了大学却没混到个一官半职,倒也是颇耐人寻味的。相反,‘食油大亨’的少公子周涛却一来就平步青云。不但班长宝座稳抓不放,还兼任着团支书一职,可谓班委团委大权揽于一身。想必食油也是可以作润滑油使用的吧,不然的话,在把班上的同学涮了一回又一回之后,早被这些怒不可歇的年轻人掀翻下马了,而事实上,大家都明白,在经过频繁的输油外交以后,周涛的靠山已是坚若盘石。最起码,辅导员程英对他而言已经是‘自由女神’了。

    尽管班里绝大多数人对周涛操纵班集体已是积怨海深,但没一人敢表现出来。私下里

    不知有多少人说要改选支部和班委,但很显然,即便是这样正义的事情,没有人牵头的话,往往也只能停留在口头上说说而已。在中国这片人治思想积深的国土上,尤是如此。所以,我们班的改选一事,大不过成了无事实的谈资罢了。

    然而一天的晚上,我无意从辛遥的日记里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周涛把班上搞得乌烟瘴气,已经到了众不堪忍的境地由于闻旷的缺乏经验,从一开始就要担负起先锋和舵手的角色,对于改选一事,尽管我有十二分的把握,但是,因之而来的罪恶会象屎盆子一样扣向我,我不会因此而获得半点好处和荣誉,然而,辛遥,你能容忍奸妄骑在正义的头上而无动于衷吗?你能说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这个猎豹一样的冷血动物,看来已经把一切都看透了,而且在计划勇于担负起责任的同时,已经把将会有的后果也考虑清楚了;我担心辛遥会贸然行动,招来自身的麻烦,于是在一个晚上,只有我们俩的时候,跟他谈了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象他这样平时锋芒毕露处世方式的人,早就把人得罪光了,还能会有几个人撕破脸皮帮他跟周涛对着干呢,然而,从辛遥的态度和语气看来,他的这一次‘政变’看来势在必行了。

    “闻旷,你能容忍这个炼油厂少公子,象摆弄洋娃娃似的开涮吗?我已经忍得够了,咱们为什么不把这种小人从团委赶出去!?”

    他几乎面无表情地说的这番话。我心里暗暗叫苦不叠,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难保不把我也给坑了。

    我开始担心这场风暴的到来。然而几个星期以来,平静无事。辛遥也从不提起,我当然谢天谢地,但愿他能忘了发动‘政变’的事,平平安安毕业算了。

    他依然象往常一样忙碌着,泡图书馆,蹲画室,晚上烟雾缭绕地写小说。也许他真的忘了对周涛发难。

    在一个夏夜宁静的晚上,辛遥组织了一次猜谜舞会,皎洁的月光,铺霜盖银的环境,遥远如梦的故乡。我不知道他是用了怎样的方法,总之河东大学的‘名媛佳丽’差不多全到了,我也相信班里的大多数男生一定在心里狂呼万岁。

    舞会在校园西侧的陶苑里举行,拉上彩灯、彩旗,在月色的笼罩下,竟然很有气势。来的女生中,中文系的占很大比例,在她们浪漫得无边的头脑里,我们学建筑的都象钢筋混凝土一样冷酷呆板,所以,言语里就免不了有点火药味。

    “听说你们建筑系的男生只认得钢材和混凝土,却不知探戈、伦巴为何物,真有其事吗?”一个圆脸的姑娘放大了声音说,像是全国大专辩论大赛里的一辩,口气里明显有揶揄的成分。

    “是啊!我们孤陋寡闻,所以请各位舞林高手驾临,还望不吝赐教,共同进步才好啊!你不介意收我做你的门徒吧?”辛遥不动声色,随和地笑吟吟的说,那圆脸的姑娘假装生气地别过脸去,笑声倒是很脆的。

    我说过我跳舞象只大猩猩,所以不敢在别人面前丢人现眼。在一个稍幽静的边角落里和一个女生跳着,从不时的尖叫声里你也许能获取两个信息:一是我跳舞的水平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尚有待于锻炼提高,二是与我跳舞的女生就是艾琪。而且我可以偷偷地告诉你,原本艾琪是不想来的,但是你也许知道,如果我不把她拉来的话,我们建筑系的脸面又很可能因我丢失殆尽的,当然,对艾琪我没这么说,我是艺术家,说话那样直白我会很没面子的,所以我只说:你知道的,象我这种浪荡不羁、风流倜傥而又风度翩翩的天才画家,是很受女生青睐的,你若不去的话,我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入另一个感情的旋涡,嘿嘿也许是我的话奏了效,总之她果然被我激来了,而且整个晚上木头长木头短地在我身后形影相随。尽管我让她骂得头大如斗、痛不欲生,但是,我敢保证:任她再完美的足弓,也被我踩成了扁平足。

    舞会开始的时候,辛遥邀请的正是那个泼辣的圆脸姑娘,我仔细找了一下慕艺,发觉她正凝神地看着辛遥跳舞,表情是欣赏和坦然的,舒心的微笑始终挂在脸庞上,迷离的彩灯,轻松的旋律和舞步,那个晚上大家玩得读很尽兴,谜语条的纸幅撕了一地,在晚风里象只不眠的蝴蝶,姗姗起舞。

    在朦胧的月光里,送女生回宿舍楼后,夜色如水,我们仍沉浸在刚才浪漫唯美的境界里。一路行来,没人说话。

    就在快要到新男生楼的时候,他却把我们带到楼旁的一张石桌边坐下。风在什么时候停了,不知道,广袤的天空没有星星的眼睛,夜也庸懒了。

    辛遥先二话不说,啪啪就是一圈烟发过去,也不问人家抽不抽。自己也点上一根,猛地吸一口,吐出一条烟蛇,很显然,他又作出了什么深思熟虑的打算。

    “我想现在该是把周涛这个势利小人赶出团支部的时候了!改选团支部,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怎么样,有没有胆量动他?”

    人群一片哗然,错愕着没反应过来。我担心的风暴还是降临了,辛遥终归没有放弃发难。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抖了一下,但绝不是冷得。

    我这才发觉,原来今晚他邀请来的男生,绝大多数是班委或团委的学生干部,换句话说,都是能左右时局变化的‘议员先生’们,看来这一切是辛遥蓄谋已久的。他应该做政治家,他有着一切优秀政治家的魄力和野心、远见和雷厉风行。

    “阿谀奉承,蝇营狗苟,钻营私利在一度被称为净土的校园蔓延,不能不说是时代的悲哀,社会的悲哀,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把视听的触须探向更久远的未来,我们会发觉对于丑恶的姑息,即是对我们子孙的残忍,这种臭烘烘的市侩气,玷污的不仅是我们的肌肤,糜烂的是铮铮的铁骨,骨头都烂了,还拿什么去支持民族的脊梁呵!”辛遥有着天生演说家的智能与激情,寥寥几句话,就已经把年轻人蛰伏在内心已久的正义感唤醒了。追求真理的热血开始在这些年轻的胸膛奔腾。

    这个政变前的鼓动看来很有效果,不少人嗡嗡地议论开了,形势在朝着辛遥意想的方向可喜发展。

    “辛遥,你想过没有,‘自由女神’程英”

    “辛遥。你想过没有,自由女神程英可是站在周涛一边的”李冰一针见血地刺到问题的本质看来‘野狼哥’也不光会摆酷打水,哲学里的矛盾论还是学得不错的。

    辛遥狠狠地掐灭烟蒂,手臂在空中一劈,异常坚定地说:“当然知道!但是我们在团员里可也是优势力量呀,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成功一定是我们的!”

    “那你打算怎么具体操作?”我知道他已经胸有成竹,再劝也是枉然的,索性出去同登上他的贼船。

    “闻旷问得好!要干就干得漂亮些,把周淘捅下来后由闻旷顶上,李冰任组织委员。不过记住一点,一定要弄个先进,否则就干脆别干了”

    天边响起一道闷雷,轰隆隆排山倒海不绝于耳,空气竟分外得潮湿起来。

    七

    我们的队伍在令人欣慰地不断扩展壮大,改选的事宜也在逐渐成熟,辛遥说要在它正式浮出水面前,我们必须得搞个大一点的动作,最好能引起系里领导的关注,则盛数会大得多。但他从未向我透露怎样搞这个大动作,我心急火燎的不可终日,恐有变故;而他依然没事人一样,一如往常的沉静,该干什么干什么。在现实生活中,他总是这样,阳刚而坚强,温柔又不失深沉,处变不惊已经溶未他性格的一部分,这从他的眼睛里可以读出来。

    一个周末的晚上,天边夏日的余辉有着玫瑰的色彩,辛遥的稿酬一到,照例请我们出去撮一顿。他的笔和他的人一样可靠,从不让我们失望,而且总会在适时的日子给我们带来打牙祭的机会。刚走到楼梯口,就见周涛领了一帮人,步履蹒跚、身态疲惫地爬上楼。从他们身上灰白的斑点和困怠的眼神看来,像是刚干完了什么繁重的体力活,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的话,那么齐强就是其中干得最苦的‘小三子’,真想不到,考试在即他们还有这份精力出去打工捞外快,周涛可是把考分看得比他娘还重要的主儿。

    船长和周涛擦身而过,脸上都流露出困惑和揣度的神态,我一把拽住齐强,轻声地问道:“干嘛呢?一个个肾虚疲软的样子!”

    “能不吗,程英搬家刷墙,我他妈半个屋顶加一个阳台没把我累死!”齐强一副愤于泄密样子,委屈十足地说,如果当时测验的话,音域一定比帕瓦罗迪还宽广。

    “过几天就考试啦!还没好好复习吧,我桌上有笔记,你拿去看看!”辛遥关切地对齐强说。

    “太感谢了,你总是象宋江一样在关键时候救我,不行,我得去睡觉,困死了!”齐强拍拍辛遥的肩说,打着哈欠爬上楼去。

    “这教育制度再不改革,学生都要变成十足的市井小人了!”我们的船长愤愤不平的说,眼睛里流着忧虑和无奈的光芒。

    当辛遥把一封联名改选的信递给我看时,我不得不惊诧于他办事的果敢与神速,而且我相信,这对周涛来说无疑是一枚重磅炸弹。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在信的最后签名处,竟然歪歪扭扭地挤进了齐强的名字,他虽说是318室的成员,但和周涛是老乡,而且私交甚密,可以说是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角色,我心里登时泛起一丝忧虑。

    联名信经由我的手呈交给了系里,然而很长时间,是死一般的寂静。逐渐的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惴惴不安。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齐强不知因为什么个人原因,形式骤然变得严峻起来。周涛万万想不到有人敢动他,而更让他惶恐不安的是,动他的人又偏是优秀孤傲的辛遥,在经过多次目光的较量后,他也知道辛遥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他气急败坏地一边合程英通气,一边逐一策反那些想‘暴动’的同学们。

    形式一下子又变得对辛遥不利了。他也没敢懈怠,又逐一地进行反策反,尽量挽住‘议员先生’们,充实我们的力量,同时放出风去,针对周涛长期不召开支部会议的事实,痛贬周涛遏制民主,大搞‘一堂言’。而且把他的领导艺术贬得一塌糊涂。局面又开始好转,辛遥计划在支部大会上进一步对周涛发难。周涛闻风果然中计。他连慌不叠地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召开支部大会。结果象辛遥意料的一样,周涛由于人心项背,弄得一败涂地,只是辅导员程英托病未露面,所以最终没达成决议。表面上我们拥有广大同学的附议与支持,但结果悬而未定。况且周涛手上还有‘自由女神’这张皇牌,不到关键时刻,他是决不会轻易摔出的。

    这样一来,就只有看系里的批示了,然而联名信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时间在急盼里煎熬喘息,而我的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看样子,事态的天空要阴沉下来了。

    系里的批示终于下来了,但不是我们要的结果,‘自由女神’最终倒向了周涛一边,我们的‘政变’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正义没能战胜邪恶,这才是最残酷的悲哀。接着是程英和周涛疯狂的反扑和镇压,他们以越级和非正常手续改选为由,要调查事件幕后的主使人,迫于毕业在即的压力,班里参加改选一事的人,大多数都写了检讨书和揭发材料,而我知道,这不过事为了有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整辛遥罢了。他们这回是要把辛遥往死里整啊!所以当晚周涛神气活现地通知我和辛遥写那莫名其妙的材料时,我冷笑着对起嗤之以鼻,并且学着辛遥一贯尖刻毒辣的语气说:

    “你他妈的再装也是个婊子养的孙子!”要不是辛遥及时制止,我非揍他个二等残废不可。

    突然我想起梁晓声的一句话:人性中冷酷残忍的一面,其实比任何猛兽都是有过只而无不及的。但是我又想,有些人无论站着还是倒下,永远耸立着尊严的旗帜,他们的生命价值,比起那些蹲在阴沟里谋划无耻下流的阴谋人来说,就真的能更让人接受和宽容吗?果真如此的话,万能的上帝这会又跺到哪里去了、不敢以真的面目示人呢?或许,我早该意料到。

    没过几天,程英让我去她的办公室一趟,刚到门口就见齐强鬼鬼祟祟地出来,十足的小人猥琐相。

    “喂!闻旷,呆会儿进去跟导员好好说,别较真了,大家都写了,你不写不是找死吗?再说马上就要毕----”

    “滚!”我相信此刻我的眼睛一定又火在烧,暴怒让我说不出更多的话,还算那小子识趣溜得快,不然他肯定得满地找牙。

    推门进去,程英放下手里的报纸,假惺惺地跟我寒暄,我没搭理她,我要看她怎么在我面前表演。

    “我知道这次事件的主使人不是你,听周涛说你拒绝写材料,你又何必呢,毕业在即,你总不想因为这个背个处分坏了你的档案吧!”我十二分厌恶地看着她拙劣的表演,不说一句话,浑身鸡皮疙瘩倒是掉了一地。

    “你是辛遥最好的朋友他的情况你最了解。只要你把辛遥的问题交代清楚了,我保证你的分配不会因此受半点影响!”她还在厚颜无耻地买弄她一文不值的演技。

    “程英,你知不知道你很卑鄙无耻!”我戏谑着用一种平缓而清楚的语调一字一顿说。

    “你---”程英脸上顿时红一下又紫一下,很显然,她还想不到我敢骂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咣当---

    未等她回过神,我转身摔门扬长而去。人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倒又意想不到的快意受用。

    辛遥最终还是把责任一人扛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一人做这样的无谓牺牲有什么意义,但他最起码让我相信,任何时代,不管尘俗如何喧嚣,总有那么一些真正意义上的人,不怕孱弱颓唐,不怕迎着秋风的落寞,始终保持着一种理性的固执,为智能,为思想,为正义,淌出一条可以容纳精神超生的路来。

    八

    毕业前夕,我和辛遥双双被全校通报批评。按辛遥的话说,我最终也没能逃过;他对此很是耿耿于坏,总觉得连累了我,而我倒无所谓,我想,这于他于我都是无助的,就笑着说是程英给我的厚爱吧!

    毕业了,毕业了,终于毕业了!

    分手的时刻,彼此难言伤感,就不说了吧!我那天晚上喝得很醉,辛遥喝得很醉,大家都喝得很醉,以至于忘却了对方的存在,忘却了将有的离别。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人没有征服酒,酒也没有征服人,只是在一种特定的场景里,人与酒浑然为一体了,人找到了酒,酒也找到了人罢了,仅此而已。

    生命中于你我的,总是如此吧!要走的,终须走,过去的亦留不住,于是,我尽量把心情放得平淡一些,希望以一颗淡泊如水的心,面对生命里的分分合合;只是在黑夜把所有故事抹杀的刹那,我又忍不住回头,眺望一眼,那曾经走过的地平线,在没有来生的尘世里,继续走着自己也不甚了解的路。

    无论如何,我们得面对现实,再优美、再激昂的诗写到最后一行,也注定要是忧伤,何况生活本不是诗,飞出去了,大家又会面对多少风雨尚未可知。也许,多年以后,彼此已难寻这分感动与激情。

    黑暗里,我们相互搀扶着,象伤残的角斗士。道旁的花木怕我们,都飞到身后的远处,只路灯睁着迷蒙的眼,发出惨淡昏黄的光,将两道身影拉得瘦而长。记不清楚两个梦游的人是怎样回到宿舍的,只知口渴难忍,提齐水瓶才发现一滴水都没有,李冰没了,金哲也没了。空荡荡的黑暗里,除了我和辛遥,以及无言的夜,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能呼吸到夜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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