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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多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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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睁眼见到光明的那一刻,我的生命已不属于我。

    美丽的云落山脚下住着一对年迈的老夫妇,一条清澈的小溪从门前蜿蜒而过。

    老人俩住在一个简陋的小木屋里,无儿无女。木屋前用柴禾围成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养着两只小鸭子,这是他们唯一值钱的东西。

    老头儿每天起得很早,太阳还没有出来,老头儿便去给鸭子喂食。而小鸭子也很勤快,老头儿每天早上都会拣到两个又大又圆的蛋。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老头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对待它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般。

    这一年的秋天过得很快,转眼树上剩下的最后一片残叶也被风刮到了泥土上。

    冬天来了,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覆盖了整座云落山。

    老头儿照例起的很早。刚打开门,一阵风雪涌进来。老头儿抖了抖单薄的身子,外面地上雪已经下了很厚的一层。老头儿转身回屋披了一件补满了补丁的黑色棉袄,盛了一瓢苞谷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脚印一个个深深地陷入了雪中。老头儿走到用柴禾搭起的小棚前,里面雪已经下了很厚,两个亮晶晶婉如雪球一样的蛋安静地躺在一个雪没有刮到的角落。老头儿蹲下身子看着两只睁着眼睛看他的小鸭子,用他那沙哑的嗓子说,嘎嘎,天气冷得很,你们两个家伙冻坏了吧。说完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想寻找一个能挡风遮雨的东西,哪怕是一块破布。但是找了很久,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才又慢慢的蹲下身子,对两只小鸭子说,来,赶快吃点东西吧。老头儿用他饱经风霜的眼睛爱怜地看着两只小鸭子,然后他把那残缺的破碗里落了一夜的雪倒了出来,用他身上那件棉袄擦了一遍又一遍。老人冻得通红的双手不停地抖动,他很小心地把瓢中不足三分之一的参杂着尘土和谷皮的苞谷倒进了碗中,一边倒一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哎,天快要亮了,雪越下越大了。然后老头儿站起身准备走。嘎,嘎。两只小鸭子在老头儿脚边仰起头很认真地叫着,像是听懂了老头儿的话似的。老头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很开心的笑容,然后抖掉身上落了一层的雪花,转身离去了。噔噔噔几声脚步声传来,老婆婆快步跑到鸭圈前,然后对着正在往回走的老头儿大声说,你怎么给它们吃这么多的粮食,就那么一点儿粮食都让它们吃了,那我们吃什么。老伴儿对待什么从来都是那么的苛刻。老头儿无奈地苦笑,转过身来说,下这么大的雪让它们去吃什么。让它们去河里捕鱼吃。老伴儿扯着嗓子高声的尖叫着。然后奔到鸭圈气冲冲地拿了蛋,头也不回地进了小木屋。砰的一声,门被重重的摔上了。两只小鸭子愣愣地看了半天又低下头,默默地吃着食物。老头儿孤独地站在院子里。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很快,小鸭子吃完了食物,嘎嘎嘎地不停煽动着翅膀。老头儿这才回过神来,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走到鸭圈前,给它们打开了门。出去吧。老头儿对它们说。两只小鸭子向老头儿嘎嘎叫了两声,像是在感激他。然后踏着雪很有节奏地走向院外。很久,老头儿僵硬地转过身子。他没有走向小木屋,而是一步一步的往外面走去。院外,老头儿抬眼望去,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像童话故事般美丽。门前那条曲折的小溪还在潺潺地流淌着,雪花一落入水中就融化了。仔细看,水面上还在缕缕地冒着水气,偶尔也会有几条小鱼在清澈的水中兀自游着,再一转眼就会看不见。两只小鸭子在水中欢快地游着,一会儿扎下水去,一会儿又浮上来,一会儿又静静地立于水中,低头看自己的倒影。一切都是那么美,婉若一幅画。画中的雪越下越大,老头儿身上的雪落了厚厚的一层。天空阴沉沉的,还没有完全亮透。老头儿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雪中,静静地看着远方。遥远的尽头天地渐渐模糊成了一条直线,隐在了沉沉的雾葛中。风吹起老头儿早已苍白的头发,如同大雪一般,纷纷扬扬。

    他突然想起了从前,那残旧不堪的思念如同大雪一般,一次次淹没着自己。

    老头儿和老婆婆从前有一个儿子,名字叫思珀。老头儿对他很是疼爱,每次上山都会把他带在身边。在山上,小思珀总是会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智慧。有一次,在老头儿砍柴的时候,小思珀在山上很快就抓了两只兔子。老头儿非常高兴。但在下山的时候,小思珀又把两只兔子放了,而且还在开心地笑。老头儿看到这一切,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久违的欣慰和激动。这样的一幕对于他的记忆太深刻了,在那个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爱的年岁。而每次在家的时候,小思珀就会变得很拘束,因为老婆婆对待一切都很苛刻,包括她自己的儿子。每次小思珀做错一件事,就会受到母亲的痛斥。他喜欢和父亲在一起,因为父亲是最爱他的。父亲会陪着他到外面放风筝,在他难过的时候父亲会把他抱进怀里。他最喜欢坐在父亲的腿上,听父亲讲着一些好听的故事。每次父亲讲完故事,脸上都会流下眼泪。小思珀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哭。但他也没有去问。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父亲英俊的脸,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很快,小思珀长大了,长得高大英俊,而且很有力气。他每天都去山上砍柴,但老头儿再也没有看到过儿子的笑容。思珀从此变得沉默起来。有时一天难得和老头儿说上几句话。在老头儿的印象中,思珀从来没有和老伴儿说过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呵责,然后望着天空。终于,在思珀十九岁那年,他对老头儿说他要去从军。老头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晚上,老婆婆在小木屋里歇斯底里地叫了半夜。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思珀就走了。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带走家里任何东西,走的很沉默。思珀没有回头,或许他回一下头,就会看见老头儿倚在门口泪流不止地看着他,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三十年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被埋在了深夜孤独的寒风中。老头儿始终没有再见到他的儿子,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或许他早已饿死在路上了,或许他早已战死在了沙场,又或许他早已忘掉了一切。老头儿慢慢闭上了眼睛。

    老头儿两年前上山砍柴时在山上捡到了两只受伤的小鸭子,小鸭子可能是被主人无意中丢掉的。老头儿捡到它们的时候,两只小鸭子安静地躺在草丛里,腿上流着血,饿得用小的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见的叫声唤着老头儿。但老头儿还是听见了。老头儿笑着把两只可怜的小鸭子带回了家。它们乖巧得像儿时的小思珀。一切都像是梦,但在梦中老头儿却能清晰地看见自己苍老的面孔。老头儿不愿再醒来,他想永远的沉睡在睡梦之中。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了老头儿额上,老头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老头子。老婆婆在木屋里大声吆喝着,声音拖得长长的。老头儿这才清醒过来,天已经大亮,雪还在不停地下。快回来生火做饭了。老伴儿的声音又不间断地传来。老头儿这才感觉到了寒冷,雪已经在他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老头儿哆嗦着拍掉身上的雪。雪从老头儿身上簌簌地滑落,像天使洁白的翅膀。正当老头儿转身要往回走时,嘎,嘎,两只小鸭子叫住了他。老头儿回过头,两只小鸭子浮在水中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它们明白老头儿在想着什么。老头儿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现在我能看到温暖,那该有多好啊。然后老头儿无语地抬起头看天。天色灰蒙蒙的,婉如一块褪了色的玻璃,上面布满了模糊不清的灰尘。有雪花飘进了老头儿的眼中,老头儿举起僵硬的手擦了擦。然后转过身蹒跚地走进了小木屋。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外面雪上留下了老头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漫天的雪花汹涌地乱舞着,踏着翩跹的脚步,堙埋了整座云落山。

    袅袅炊烟升起在氤氲的天空。

    天气睛了起来,太阳暖暖地照着。地上的雪融化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暖味的铺在地上。两只小鸭子懒懒地拍了拍翅膀,肩并肩走了出来。

    两只小鸭子一只叫小白,一只叫米米。它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浑身都是雪白的羽毛,风一样的轻柔、美丽。甚至走起路来都一样。只有它们两个才知道,它是小白,它是米米。

    小白和米米从小就是好朋友。它们是被主人丢弃在山上的,在它们快要绝望的时候,老头儿把它们带回了家。小白和米米非常感激他,它们知道老头儿非常疼爱自已。虽然老头儿的举动常常遭到老婆婆无情的责骂,可是他对它们的爱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小白和米米很聪明,它们能感受到老头儿内心的悲伤。它们知道老头儿懂得珍惜,懂得生活,他用无言支撑着他不为人知的仰望。或许这就是他最大的快乐。它们默默地为老头儿祈祷,希望他能够看到温暖,得到温暖。

    小白和米米走在松软的薄雪上,安静地听着脚下发出的踏踏声。然后转身看着身后像枫叶一样好看的脚印,阳光落在上面,散发出美丽的光泽。它们抬头看着天空洁白的云彩,在它们很小的时候就常常静静地仰望着那里,云彩下偶尔会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剪影掠过,它们就会傻傻地看上半天。在它们小小的心中,那里才有它们向往的生活,那里才有它们追寻的自由。

    天空下,两个小小的剪影落在了水面上。

    一个声音响起,米米,你知道天空上都有什么吗。另一个声音回答,不知道,或许我们一生都不会知道。

    冬天很快过去了,春天来了。

    树儿长出了叶子,眼前的世界又变成了绿色。这年的云落山飞来了几只燕子,它们有着黑色的羽毛,长长的剪刀似的尾巴,轻盈的身子在空中忽上忽下。小白和米米躲在草地上,睁大着眼睛。原来它们小时候看到的精灵并不是虚幻的。从此,它们每天都会看着这些精灵飞来飞去,在风中展翅若霞。在小白和米米的眼中,它们就是天空的独舞者,守护着天空的云彩。它们也想和精灵们一起去守护天空,可是它们不能。它们要守护的是老头儿和老婆婆,它们要守护的是小木屋,因为这里才是它们的家。

    一天,小白问一个停在岸边的精灵,你是谁。那精灵看着小白说,我叫小雪,是一只小燕子,你们是谁。小白说,我是小白,它是米米,这里是我们的家。小雪说,是吗,这里太漂亮了。小白说,小雪,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小雪说,可以啊。小白很高兴地问,你们从哪里来。小雪说,我们从南方来。小白说,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小雪说,因为这里有温暖,我们是追逐着温暖而飞翔的。小白说,你们会离开吗。小雪说,会,我们是天空的守护者,我们要永远的守护天空。很久,小白依依不舍地说,小雪,你能记得我吗。小雪点点头,说,能。小白笑,很单纯很满足的笑容。它说,那你快飞吧。然后小雪便如同落叶一样轻轻地飞上了天空。小白呆呆地望着天空,久久没有说话。那天的黄昏很暖,如糖一般洒在远处琥珀色的天空上,小白和米米的影子在水面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有风从天空洒下,褪去了那一色望眼欲穿的孤独。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雨季从春天一直持续到了秋天,老头儿的庄稼一无所获。眼看只有挨饿的份了,老头儿不得不挺直自己的老骨头上山打柴,然后去换些东西回来。这样的日子也勉强过得去。两只小鸭子下的蛋老头儿一个也没舍得吃,只有老伴儿偶尔吃一个,就这样蛋一个又一个的攒了起来,很快就有了一竹筐。

    冬天还是来了,像以往来得一样快。仿佛生命已到了尽头,生活没有了季节之分,有的只是冷和暖,白天和黑夜。但今年的冬天依旧很美,美得让人感觉不到它的温度。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如斑驳的年岁一样,一片一片的从天空驳落。老头儿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山打柴了,从雪花飘落到屋顶的那一天。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难敖,因为雪从落下来的那天就没有停止过。老头儿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去喂两只小鸭子,从进入雨季开始,一直到现在,老头儿再没有喂过小鸭子,每天都是由两只小鸭子自己去溪边寻食。虽然如此,老头儿每天早上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拣到两个蛋。这就使得老头儿拮据的生活有了稍稍的缓解。老头儿固执地认为,只要这个冬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温暖起来。

    没有粮食吃,很快,竹筐里的蛋就越来越少。最后吃的只剩下了几个,还是这些天刚下的。实在没有办法,于是老头儿就一顿只吃一个蛋。但这样也不行,蛋还是一天天的少了下去。直到有一天,旧竹筐变得空空荡荡。老头儿的背一天一天的弯了下去,头发、胡须都似雪一样的白,每天清晨都会迎着风不停地翻飞。但是,冬天依然没有过去,雪依然在继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节奏。现在,老头儿和老婆婆唯一的依靠就是鸭圈里的小鸭子,两只可爱而又倔强的小鸭子。

    清晨,老头儿刚打开门,一阵冷风夹杂着雪花就汹涌着灌了进来。老头儿被风吹得摇了几下身子才站住。外面的雪已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一切,就像生活的本质被压在了下面。那些挣扎越来越无力,那些呐喊越来越微弱,最后那盏明亮的烛光随着黑夜一点点的往下沉沦,沉沦。老头儿抬眼望了很长时间,却只能看到远方模模糊糊的白色。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老头儿在心里叹息。他回身缓缓关上门。随着吱呀的关门声,老头儿重重地咳了一声,披在身上的棉袄掉在了地上。老头儿缓缓蹲下身子,在落满雪花的地上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了那件为他挡风遮雨了几十年的棉袄。破旧的棉袄上沾满了雪,老头儿使劲地在上面拍了拍,雪花落了下来。老头儿眯着眼仔细地看了看,那些后来补上的补丁已经磨破了,露出了一簇簇很硬的棉花团。那是岁月的痕迹,是一点一点的岁月把它磨破了,然后把那些填在里面几十年的温柔压得结实了。老头儿又重新披上它,感觉到心里暖暖的,仿佛有一种情绪在感染着他。天刚蒙蒙亮,那些飞舞的雪花落到身上,就停留在了上面,好像落在了地上一样。老头儿无语地笑了笑,慢慢朝院中走去。地上的雪已没过膝盖,老头儿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两天来小鸭子下的蛋都给了虚弱的老伴儿。他没有后悔过,从一开始就没有。因为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多得能让老头儿把自己的生命和一生的时光交给她。天空飘着的雪花一片片洒在老头干枯的嘴唇上,那么遥远的冰凉。老头儿眨了眨嘴巴,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记忆的伤痕像电影里的黑白画面一样一页页都近得触手可及。

    那是一段美丽的故事。

    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了,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小村庄。那时候老头儿刚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生得高大魁武,而且很英俊。在他的脸上,人们总是会看到一种淡淡的微笑和一种年轻人才有的朝气。虽然家里很穷,但他给村里人的感觉很好。特别是他那双深遂的眼睛,里面好像藏着说不完的故事,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出一丝浅浅的忧伤。透过他的眼睛,能让人看到一种坚强和淳朴。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青年,那是一个充满梦想的生命。

    老头儿年轻的时候,有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字叫楚雨。在他们的村子边上有一条小河,他们的村子在河东,隔着河的河西还有一个小村子。两个村子的中间隔着一条河。相传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这条河的上面有一个小木桥。那时候两个村子的人还经常来往,春天的时候常常有媒婆笑吟吟地从桥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然后隔几天就会有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从这个村子送到那个村子。直到那一天,河东村子的一个小伙子和河西村子的一个姑娘相爱了。姑娘是村里大地主的女儿。由于小伙子家里很穷,他的求婚不仅被断然拒绝而且还被老地主狠狠地打了一顿。小伙子只好和姑娘偷偷地相会。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他们的相会被老地主知道了。老地主带着人开始追他们。小伙子拉着他心爱的女子慌乱地往河边跑,但是小木桥早已被老地主的人围上了。就在老地主快要追上他们的时候,小伙子拉着他的心上人双双跳进了河里。那晚的水流很急,小伙子紧紧地拉着他心爱的姑娘,他们彼此没有再说一句话。就在他们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小伙子拿出了几天前就为心上人准备好的礼物。那是一枚用紫兰草编成的戒指,这是他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为心上人编织的。小伙子安静地看着他心爱的姑娘,轻轻地为她戴了上去。姑娘脸上的泪水不断涌出,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凉,但她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小伙子。就这样他们的手紧紧地挽着,一刻都没有松开过。那一瞬不知凝结了几万年的时光,直到他们的生命交织在一起,永远地留在了这条河里。那一夜突然下起了大雨,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当第二天河两岸的人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那座木桥已经被下了一夜的大雨冲走了。人们沿着河寻找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他们。有人说他们在河里变成了鱼,每天清晨都会在河边游来游去。有人说他们变成了一对鸟,每逢月圆的时候就会在河的上空飞翔。总之他们不曾离去过。但这都只是猜想,人们始终没有再见到他们。不管他们被水冲到了哪里,他们都没有被分开。在那里,他们自由了。第二年,河的两岸长满了无数的紫兰草,紫色的花瓣落满了整条紫兰河。于是人们就将这条河的名字叫做紫兰河。后来在那条紫兰河上人们再也没有修过桥。于是两村的人们从此断绝了联系,只是河两岸的紫兰花依旧,春夏秋冬都会有很多的紫色花瓣铺落在整条紫兰河。这个故事在两个村子渐渐流传了下来,经过一代又一代,人们都不曾把他们遗忘。他们的名字也随着故事流传了世世代代,小伙子的名字叫洛璃,姑娘名叫影怜。楚雨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传说,他很喜欢听老人们一遍一遍地讲述这个故事,讲述这一段流传了几百年至死不渝的爱情。所以楚雨很喜欢在河边盛开的紫兰花,仿佛自己的生命一开始就在这紫色的花瓣上,在这无边无际铺满整条紫兰河的紫色花瓣上。

    虽然家里很穷,但楚雨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比一般同龄人都成熟的活力,干起活来就像撒欢儿的野牛似的。同村的很多姑娘都暗暗的喜欢他,有意无意的对他献殷勤。而楚雨面对这些时,只会傻傻地笑。那一年,楚雨二十一岁。对他为说,自己一生的爱恨悲欢都凝结在了那一年。命运对楚雨太过残酷,那段让楚雨既刻骨铭心又想拼命忘却的岁月像冰一样刺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生命就是这样一段一段被安排的,直到一切都变成虚无,直到一切都灰飞烟灭,那些疼痛才会彻底的烙印在泥土上,烙印在那些被无数人踏过的泥土上。

    在楚雨生活的村子里,有一户很富有的大地主。村子里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他的,那些没田种的穷人都在他们家当佣工。虽然人们尽心尽力的给他种田,但每年得到的钱也只能够糊口。这所有的一切穷人们都只能默默地承受。因为他们要养家,因为他们要生活。这里是他们的故乡,他们不能抛弃亲人,抛弃故乡去谋生。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穷人就是穷人,种田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没有充分的理由背井离乡去生活。村里的大地主名字叫于雄。他有一个独生女,名字叫若云。若云不仅长得美丽,而且心地善良。在老地主眼中,女儿唯一的缺点就是爱到处乱跑,爱帮助穷人。在这一年中,若云刚过了二十岁生日。在这一天,若云爱上了楚雨。

    那一天或许是若云一生中最美丽的一天。

    若云喜欢到村旁的紫兰河边,她喜欢那里紫兰花的香味。在那个美丽的上午,若云在河边遇到了楚雨。她看到楚雨的时候,楚雨正躺在紫兰草上晒着太阳。于是她就坐在了离楚雨不远的草上。她回头看了楚雨一眼,楚雨也看到了她,就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那一刻,若云的心跳加快了许多。紫兰河畔,紫兰花慑人的香味弥漫了整条紫兰河。若云伸手摘下一片紫兰花,跑到楚雨身边,轻轻地说,给你。楚雨一怔,傻傻地看了半天,然后笑笑,接过了花瓣。若云坐到楚雨身边,说,你是楚雨。楚雨说,是啊,你为什么送花给我。若云一时不知所措,红着脸说,不为什么。楚雨也没有再问,躺下身静静地望着天空。若云也仰头看着天空。彼此的目光在天空相遇,交织、缠绵在一起。若云问楚雨,你喜欢这里的故事吗。她说话的时候没有面对楚雨,依然把头望向天空。她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那双似乎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楚雨把若云送给他的紫兰花放在唇边,说,喜欢,从小就喜欢。若云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楚雨淡淡地回答,知道。若云眨了眨俏皮的眼睛说,我是谁。楚雨说,你叫若云。后来他们就不再说话了,一直看着天空。直到黄昏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静静地埋在水中。突然若云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楚雨的脸,然后站起身跑开了。温暖狠狠地洒下来,落在紫兰草上,落在楚雨身上,落在铺满紫色花瓣的紫兰河上。楚雨抬头,一轮满月盛开在黑色的夜空。

    若云回到家把事情告诉了父亲。一向从不呵责女儿的老地主大发震霆,把女儿关了禁闭,禁止女儿再走出院门一步。从前,老地主很欣赏那个小伙子,因为他不仅力气大,而且干起活儿来像头牛。于是老地主便派人过去请他当佣工,而且答应愿意给他很高的酬劳。但没想到楚雨一口回绝了他。因而老地主怀恨在心。他本不想关着女儿,但他更不想女儿嫁给一个穷人。

    生活依旧很平静地过着,就像村边的河水一样缓缓地漂着。楚雨一如往昔地在河里捕鱼,这是他的生活。他喜欢在这条铺满紫色花瓣的紫兰河中捕鱼。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父母早已在几年前亡故了。自己虽然没有田种,但也没有去给那些地主们做佣工。他不喜欢那样的生活。他喜欢自由的生活,就像天空的鸟儿一样洒脱。生命就在宁静中绽放,在宁静中,缓缓地盛开。

    那个夏天,楚雨一直没有再见到若云。

    他希望若云可以彻底地把他忘记,把他这个萍水相逢的穷人忘记。他只是想过自由的生活,一个在天空自由自在的独舞者。

    直到那一天,他遇到了她。

    那是一个洒满落叶的秋天。阳光温柔地照在紫兰河上,楚雨依旧在河里捕鱼。今天打到的鱼很多,而且全都是红尾鱼。楚雨仔细数了数,一共十七条,收获很丰富的一次。楚雨把头望向天空,凝望了好一会儿,然后把鱼筐里的十三尾鱼拿出来放了,只剩下了四尾。楚雨看着那些从他手里一条条游回河里的鱼儿,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水面上飘着的紫兰花瓣被风缓缓吹向远处,楚雨从水面上拈起一片放在唇上。他突然记起了小时候,小时候他跟在父亲后面打鱼,父亲在前面打着,他就在后面提着鱼筐捡鱼。每次父亲都可以打到很多,而每次临走时父亲都会把很多鱼放掉,鱼筐里只留下四条。楚雨看着父亲,然后默默地在水面上捡起一片紫兰花瓣含在口中。然后父亲就会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楚雨在打鱼时脑海中常常闪现出这样的画面,那时的父亲脸上布满了沧桑。他虽然从来没有问过父亲为什么这样做,但是他明白父亲的心。现在楚雨长大了,他突然间一切都明白了。在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父亲,看到了父亲微笑的面容,在紫兰河上空静静地看着他。那一种慈爱,楚雨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他仿佛看到父亲伸开他长长的臂膀,想要把他揽入怀中。楚雨的目光停留在空中,穿过层层的云雾,穿过一双双翅膀,然后他看到一朵紫色的花瓣在天空缓缓绽开,直到占据了整个天幕。一片很大很大的花瓣飘落下来,颠覆了一切。

    有水珠从脸上落下,楚雨这才发现自己流泪了。泪水沾湿了嘴角含着的紫兰花瓣,如同打在荷叶上的一滴滴露珠。楚雨抹了抹眼泪,提着鱼筐准备回村子。突然,他听到河对岸有人呼喊。楚雨放下竹筐,回头望去,只见河对岸的水中有人挣扎着,在铺满紫色花瓣的水底一起一伏。现在是涨水季节,河水最浅处就有三米深。此时河两岸空无一人。那身影挣扎着往上一浮,露出了满头长发。楚雨来不及思考,一头扎进了水中。在楚雨的印象中,两个村子的人都没有游去过彼岸,好像这条河就是界限,是那个流传了几百年的故事的界线。两村的人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空间,唯一的就是,这条河是真实的,那个故事也是真实的。楚雨奋力地游着,很快,就游到了对岸。他呼吸一大口气潜入水底,轻轻地抱起了那个沉睡在河底的女孩。女孩的双手冰凉,口中不断往外吐着水。楚雨艰难地把她扶上岸,秋天的河水并不算太凉,女孩昏迷了一会儿就醒过来了。楚雨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水时什么都没脱,连鞋子还穿在脚上。女孩固执地从楚雨怀中坐起,抿了抿沾在额前的长发,低着头说,谢谢。楚雨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问那女孩,你怎么会掉进河里。女孩看了看楚雨,楚楚可怜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淡淡的忧伤。楚雨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他的命运从这一刻已经改变了。女孩低垂着蛾眉,告诉楚雨说自己是在捞水中漂着的花瓣时不小心掉进河里的。女孩衣服全都湿透了,瑟瑟发抖地抱着肩膀。楚雨说,我送你回去吧。女孩害怕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然后女孩很吃力地站起,静静地看着脚下的紫兰花。也许从那个故事开始的那天,两村的人们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彼此的村庄。楚雨看了女孩一眼,然后转身就要走。女孩却叫住了他,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楚雨。楚雨回答说。女孩抬头看着楚雨,轻声地说,我叫紫兰。然后转身跑开了。楚雨看着女孩渐渐远去的背影,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两岸的紫兰花静静地盛开着,堙埋了几百年的时光突然在一刹那倒流了。楚雨拾起从女孩身上掉下的几片花瓣,轻轻地放入了口袋。那一刻,楚雨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楚雨提起鱼筐,就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父亲牵着年幼的他静静地从开满紫兰花的河边往家走。那时候,天空下着蒙蒙的雾。在楚雨的印象中,父亲就像一堵伫立在风雨中的城墙,历经沧桑却永远不倒。

    每个人的心中都会装着一页温暖,在不经意的时候会被翻开。尽管已是伤痕累累,但永远不会剥落。

    楚雨突然看到,一片紫色花瓣在天空缓缓张开了翅膀。

    从那天以后,楚雨每天去河边打鱼都会见到那个女孩。她就好像河边绽放的一朵紫兰花,每天楚雨打鱼的时候就会盛开。天天都是如此。每次楚雨打鱼,女孩都会安静地坐在河对岸,手里拿着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紫色花瓣,静静地看着楚雨笑。有时候楚雨累了,就会坐在岸边与她对视,直到傍晚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从河两岸折叠在一起,就如一对不离不弃的恋人一样。终于有一天晚上,楚雨偷偷地游过了河与她相会。然后,楚雨和女孩彼此相爱了。从此每天夜里楚雨都会与女孩相会。女孩小他一岁,从小就没有父母。她告诉楚雨,是村子里的一个老婆婆从河边的紫兰花旁把她拣到的,所以就给她取名叫紫兰。一年前,紫兰在村子里唯一的亲人老婆婆也去世了,再加上她性格孤僻,也没有什么朋友,村子里的人们对她也都很冷淡,所以她就经常一个人跑到河边玩。她喜欢河边的紫兰花,那些漂在河面上的紫色花瓣好象是她的灵魂。她告诉楚雨,她喜欢这条河,喜欢在这条河里发生的那个故事,那个流传了几百年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变成那个姑娘,和他心爱的男子紧紧拥抱着跳进这条河里,然后彼此化成鱼,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楚雨看着紫兰忧伤的眼睛,然后告诉她自己愿意做她身边的那条鱼,那条生生世世都陪伴她的鱼。说话的时候,楚雨看到紫兰眼中流出了眼泪。楚雨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美丽而又伤感的地方。

    故事开始的那段年月,紫兰河就割断了一切爱与恨,割断了一切欢笑与泪水。颓废的时光随着河边盛开的繁华而淹没了两岸爱情的喧嚣。生命在这里开始,在邪恶和善良的膜拜下纵横交错。命运在时光中翻腾,在通往天国的大门前人们俯首吟唱。悲与欢在天空中凋落,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黑色的旋律,黑色的沉沦。我的故乡。

    冬天,很快就到了冬天。楚雨还是一如往前地游过紫兰河与紫兰相会。不管河水多么冰凉,多么刺骨,都无法阻挡楚雨。因为他要见到他的心上人,因为他的心上人在彼岸等着他。在那段岁月里,楚雨的心里有了牵挂,有了温暖。他要把这段温暖装进口袋,然后带到远方。这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命运却把它永远地刻在了紫兰河中,随着那个故事随着流淌的河水一起送到了远方,那个他们一起约定好还没有到过的远方,那个守望了千万年望眼欲穿的远方。

    那个夜晚的月亮很圆,就像传说中的那个月圆之夜。楚雨游过冰凉的紫兰河,与他心爱的女子相会。他们约定好了第二天早上一起远走他乡,离开这条割断他们爱情的紫兰河。谁知那晚村子里的人们发现了他们,楚雨临走时告诉他的心上人第二天在紫兰河边等他。然后楚雨头也不回地跳进了紫兰河,铺在河面上的紫兰花瓣一片片覆上他的身体,就像紫兰的手一样温柔。楚雨只听到身后沸沸扬扬的人声在夜风里摇曳,空荡地飘在紫兰河上,飘荡在天空中,然后淹没在河水黑色的剪影中。

    然而,楚雨没有想到,那个夜晚的相会竟成了永别。那晚,村子里的人们发现了楚雨和紫兰,当楚雨跳进紫兰河回到村子时,对岸的人们抓住了紫兰。人们逼问紫兰那个与她相会的男子是谁,紫兰不肯回答。疯狂的人们彻底丧失了理智,他们认为几百年前那个故事发生以后,两村的人们就不该再来往。固执的人们都认为那个故事触弄了神灵,所以天降大雨把紫兰河上唯一的木桥冲走了。于是,人们疯狂地把紫兰拖到了紫兰河边,并脱掉了紫兰所有的衣服。人们认为只有用她的生命祭祀神灵,才会消除即将发生的悲剧。当人们再次逼问紫兰与她相会的男子是谁,紫兰依旧不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黑夜中绽放的紫兰花瓣。紫兰河上的满月妖艳异常,仿佛要吞噬一切生命。是的,她的生命开始于此,也要结束于此。愤怒的人们把紫兰浸入了水中。紫兰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有一个爱着她的男子在对岸等着她,他永远都不会抛弃她。几分钟后,当人们把她从水中捞出来时,紫兰已经溺死了。于是人们就把她的身体仍到了河里。无声无息的河水把紫兰带到了那个她还没来得及到过的远方。紫兰永远的离开了那里,永远的离开了那条紫兰河。一夜之间,河边的紫兰花仿佛全都凋谢了,匆匆的洒落到了紫兰河,洒落在了紫兰身上。楚雨。紫兰到死都没有说出那两个字,那两个温柔而又执著的字。

    从此,紫兰河再没有人伸手去捞那触手可及的紫色花瓣,再也没有那种慑人心魄的美丽绽放于紫兰河边。

    第二天,两村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当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紫兰河时,却惊奇地发现河两岸的紫兰花全都凋谢了,花瓣纷纷被风卷入紫兰河,铺满了整个水面。楚雨呆呆地站在紫兰河边,望着河面上残落的花瓣。然后发疯了似的沿着河岸往下跑。他要找到紫兰,他要带着紫兰离开这里。他知道紫兰就在远处等着他,他知道紫兰没有忘记那个约定,她还要和他在河里生生世世做一对不离不弃的鱼,她不会抛弃他,她会出来见他的。楚雨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往河下游奔跑,荆棘刺破了他所有的衣服。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到紫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心上人再也没有出现,她永远的埋葬在了紫兰河。

    三天后,失魂落魄的楚雨回到了村子。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只能是死亡。但楚雨已经不在乎这些了。紫兰河在召唤他,父亲在召唤他,沉落在紫兰河的紫兰在召唤他,那个小时候听过无数遍的故事在召唤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死亡。只有用生命去结束那开满天空的邪恶之花,去结束那薄如蚕翼的路途,灵魂才能得到解脱。

    当楚雨回到村子时,全村人把他围了起来。善良和邪恶在一刹那交织,泼墨出一幅唯美的黑白画卷。紫兰河是两村人的禁忌,任何人越过了这条界限,就要把生命洒在紫兰河,让永无休止的河水洗清一切罪孽。老地主于雄站在人群的中间,他迫不及待地怂恿全村人把楚雨拖到紫兰河。在生命的另一面,邪恶如漫天飞舞的箭矢一样笼罩了整条紫兰河,每个人的眼中流露出的都是对神灵的畏惧和杀戮时的邪恶。黑色的河水缓缓地向前流着。楚雨被人们按倒在地上,他仿佛看到了紫兰河里的父亲在捕鱼,还要把装满鱼的竹筐交给小楚雨。他仿佛看到了几百年前的月圆之夜跳进河的洛璃和影怜。最后,在他的面前出现了紫兰忧伤的笑容。楚雨的眼睛渐渐模糊了。然后他听到身后老地主狂妄的呼喊声和嘲笑声,人们渐渐逼近的脚步声。与此同时,无数根重重叠叠的木棍就狠狠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鲜血犹如玫瑰般艳丽,在楚雨的面前一簇一簇地勾画着。他看到了天国辉煌的大殿,大殿里传出了对生命虔诚的祈祷声。他还看到了地狱黑暗的迷宫,迷宫里传出了嘶心裂肺凄凉的嚎叫声。然后就有一个穿着白衣的死神来牵自己的手,问自己将要通往何方。就在楚雨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温暖的身体紧紧抱住了他。然后那些木棒继续打在那温暖的身体上。楚雨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里,正藏在那里与父亲捉迷藏。身后隐隐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以及老地主焦急的吼叫声。木棍依然在继续着。楚雨渐渐沉入了河底,那里有数不清的花瓣和成双成对的鱼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些挥舞着的木棍不见了。疼痛被一阵阵温暖包围着。突然,有泪水滴落在楚雨的脸上。楚雨艰难地转过头,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一个曾经爱过自己的人,此刻却用生命和温柔谱写了一抹爱情。若云沾满泪水的嘴角不断有血流出,楚雨用力举起手,轻轻的为她擦拭着温热的眼泪。然后他听到若云温暖的呼吸声,我们今生今世再也分不开了。紫兰河边卓卓影影的人群在夕阳下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剪影。时间在这一刻突然凝结了,没有了生命的呐喊,没有了那些挣扎。天空中那些鸟儿的剪影一只只刻印在紫兰河上,好像要永远的停在这里一样,但它们的灵魂一刻也不曾停留过。没有人知道它们要去什么地方,它只是告诉人们,它们要去远方,很远很远的远方。然后楚雨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浑身伤痕的若云抱了起来,楚雨睁开的眼中看到了若云眼中的温柔,看到了身后木讷的人群,看到了若云静静迈向的紫兰河。这将是他们的宿命,是楚雨和若云永远也逃不脱的宿命。身后的人群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些斑驳的黑影。头顶的天空突然间下起了大雪,那些雪花一片片覆上楚雨的嘴唇,一如紫兰花瓣的温柔。沉默如大地的时光苍白得几近透明,在颤抖的空气里不断的抽嘘,犹如受伤的孩子一般。然后楚雨看到了若云抱着他的身体跳进了紫兰河。黑色的河水瞬间颠覆了一切,狠狠地吞噬着美如烟花的刹那。他们的身体紧紧相拥着,缓缓沉入了黑色的河底。宁静的河水无声地流着,身后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了,远得让人再也记不起来。楚雨睁开眼睛,他看到了若云纤长的发丝,看到了自己苍白的灵魂,看到了黑暗无边的涌动。无穷无尽的雪花从天空凋零下来,洒落在黑色的河面,温暖如春。

    楚雨再也不曾醒来过。

    生命就如昙花,就像鸟倦了要回家,花倦了要凋零。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停留过。

    当楚雨睁眼再次见到光明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那个与他紧紧相拥的女子是谁,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而那个在他身边用生命爱着他的女子在醒来时就已经疯了,她忘记了怎样去快乐,怎样去痛苦,怎样去生活。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本质,一切都不曾拥有。

    一切都不再拥有。

    后来,千里之外的云落山有了人烟,有了两个人的背影,再后来

    传说,后来的后来,紫兰河的两岸再也没有盛开过紫色。

    远方,一切都如风。

    猛地,老头儿抖了抖身子。天已经大亮,但远处看去依然是朦蒙胧胧,仿佛天空下满了雾。雪还在下,老头儿身上的雪花已凝成了薄薄的一层冰,随着老头儿蹒跚的走动而簌簌地往下落。记忆里那些伤痕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那些原本已经忘却却永远也抹不去的画面。这时老头儿才发现他的双手早已经冻僵了,他把手放在一起使劲揉了揉,才感觉稍稍好了一点。鸭圈的门开着,他走到鸭圈前停住,两只小鸭子并不在鸭圈,老头儿心想可能是昨晚风大把门刮开的。鸭圈的角落里一如从前地放着两个又白又大的蛋,老头儿心里一暖,正要跨进门去的时候,突然看到门口的雪地上放着一小堆碎鱼。老头儿蹲下身去,看着那些还在张着嘴呼吸的小碎鱼,脸上突然有泪滑了下来。是啊,他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老头儿站起身来向院外走去。门前的小溪里,两只小鸭子正在水中捕鱼,看到老头儿就嘎嘎叫了两声。老头儿爱怜地看着两只小鸭子,它们在水中犹如天鹅一般,美得不可胜收。一阵风夹着雪花吹过,老头儿重重咳了一声。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擦了擦脸上温热的眼泪,他突然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追逐着多日的温暖,烘干了一切没来得及触摸的忧伤。

    那一顿是老头儿一生吃得最饱的一次。因为生命有了希望,有了微弱的希望。那种光亮照亮了一切。虽然微弱,但却可以黑白分明。

    最美的东西总是在黑夜,无边无际的黑夜。就如那弹指盛放的烟花,就如那一盏虚无缥缈的梦。

    小木屋里生着柴禾,火光照得这间小房子格外温暖。老头儿仔细地看着这间生活了几十年的小木屋,岁月的洗沥使得四壁的木板已有些斑驳的痕迹。墙角的木板由于连续不断的大雪侵蚀而显得腐朽,房间靠门的地方有一个用泥砌成的小火炉,上面放着一口小锅。在火炉旁边的角落里堆放着一大堆柴禾,都是去年老头儿上山砍的。木屋的顶上熏得黑黑的,上面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同样黑黑的,好像盛夏时的爬山虎一样。最里面的木墙角放着一张床,老伴儿躺在上面很安静地睡着了,老头儿看着老伴儿苍白的头发,喉结突然有种东西在涌动。他转过头去,使心中那种复杂的情绪平静了下来。老头儿的目光转到了那张放在离火堆不远处的小木桌,木桌上放着两个碗,旁边还有一个木头雕刻的小女孩,那是老头儿多年前给儿子小思泊做的。在老头儿的印象中,小思泊非常喜欢它,甚至睡觉的时候还会把它捧在手中。十几年过去了,每当老头儿看到它的时候,仍会看到那些凋零的笑容。小木桌上除了这些东西和回忆之外,一无所有。门框上挂着一个残旧的风筝,也是老头儿给儿子做的。这就是小木屋的一切,这就是他的一切。一生中蹉跎的时光在这里留下了斑斑剪影,一切都好象还没有开始,自己距离自己的距离却感觉越来越远了。火堆的火烧的很旺,老头儿干皱的脸上显得很憔悴。外面的雪一直在下,一刻都没有停留。老伴儿这几天的情绪很反常,经常在说着一些自言自语的话。老头儿虽然没有听懂,但他还是可以从她复杂的表情里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年轻时坚强而温柔的眼睛。

    这些天老头儿和老婆婆每天靠两只小鸭子在河里捕鱼生活。老头儿很感激它们,因为它们又给了老头儿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生命只有在最脆弱的时候才会变得坚强,只有在最脆弱的时候才能唤回那些渴望和温暖。

    这些天老头儿一直在做着一个同样的梦,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梦。这天夜里他又看到了那个梦,他看到了云落山漫天的雪花一下子从眼前消失了,暖暖的太阳升了起来。他看到了门前的小溪变成了一条美丽的河,河面上漂着一片又一片的紫色。而在老头儿的脚下,却开满了红色的花瓣,妖艳而又诡异的花瓣。最后那些红色的花瓣开满了整个院子,那些花瓣在老头儿面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突然,有一个声音把老头儿从睡梦中唤了回来。

    老头儿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老婆婆并不在他身旁。老头儿下了床,走到门口,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好像要吞没整个世界。老头儿仔细地看着外面,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是小鸭子的声音。老头儿从来没有听到过小鸭子如此悲伤的叫声,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冰冷,无以复加的冰冷。他看到了老伴儿。漫天的大雪中,老婆婆静静地站立在院门口,宛如一季风化了千年的塑像。老头儿披上那件旧棉袄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老婆婆的身上铺满了厚厚的雪花,那些无力的空气变的软绵绵的,在呼吸不到的天空荡来荡去。突然,老头儿的眼泪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落了下来,他看到了那只在鸭圈门口声嘶力竭的小鸭子。在它的脚下,安静地躺着另一只小鸭子,大雪覆盖了它的半个身子,有花朵在它的身下缓缓绽放,那么妖艳美丽。血从它脖子上一个细小的伤口轻轻地流淌着,融化了大地上白色如羽的雪花。沉默的呼喊在沉默的季节被掩埋掉。它已经和大地化为一体,只是眼睛还倔强地停留在天空,那个落满雪花的天空。那里不知埋葬了多少仰望着的生命,那些脆弱而渺小的生命。在鸭圈的门口,放着一把他们平时做饭时用的刀。鸭圈的角落一如从前的放着两个亮晶晶的蛋和一小堆碎鱼。风雪狠狠地肆虐着,追逐着那些飘忽不定的生命。老头儿静静地站着,他感觉到了彻底的疲倦。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的生命从不曾出现过。整整一天,老头儿都在风雪中孤独地耸立着,这是他从没有得到过的安静,一生中从来没有的安静。他只听到远方那些背弃的哭诉和院门前老伴儿喃喃不休的自语。

    醒来的生命已经忘却,睡去的生命却在一如往前的追寻。

    当夜幕拉下的时候,老婆婆跌跌撞撞地回了小木屋,一边走一边说着一些模糊的话语。这些天老婆婆的精神恍恍惚惚,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变得谁都不认识了,包括她自己。老头儿静静地站在雪中,纷乱的雪花铺满了他的身子,一如几十年前铺在紫兰河中的紫色花瓣。他静静地看着那只守护着米米的小白慢慢的倒下,脸上浮现出了复杂的笑容。小白倒在落雪纷飞的大地,眼睛最后停在了漆黑的夜空,那里藏着它们追寻了一生的脚印。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答案。那埋葬了多少轮回的时光如若昨天,倘若你伸出手心,你就会感受到生命的眷恋。大雪用它纯洁如霜的翅膀永远地把它们葬在了那里,那里是它们的故乡,它们永远也不会再离开那里。在老头儿的眼中,它们永远睡着了。黑夜狠狠地被撕裂,点缀着亮如白昼的光明。有声音从夜空飘下,追寻,追寻。

    大雪一直在下,花瓣落到了路的尽头。

    那天的清晨特别的冷。三天来,小木屋里没有升起一丝烟,空气好像凝结了,回到了那个黑色的天空下面。那里藏着消逝的紫兰花,缓缓流淌的黑色河水,还有那个姑娘幽怨的眼神。

    老头儿醒来的时候,老婆婆正站在门口。纷乱的雪花汹涌着钻入小木屋,老婆婆苍白的头发上落了薄薄的一层。老头儿披上棉袄,摇摇晃晃走到门口,看着面容憔悴的老伴儿。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很久很久,老婆婆转过脸来看着老头儿,眼中充满了温柔。老头儿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老伴儿的这种温柔,究竟有多长时间,老头儿也已经忘记了。老婆婆浑浊的眼睛静静地扫视着老头儿布满沧桑的脸,好像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时间在纷飞的雪花中轻轻流逝着,只有大地在聆听着他们无语的沉默。终于,老婆婆瘦弱的身体倒在了铺满雪花的大地。她无力地伸着手,像要触摸老头儿,老头儿轻轻的蹲了下去,撑起了老伴儿的身体。老婆婆依偎在老头儿的怀中,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就像个孩子一样。这一刻老头儿用了一生的时光去等,现在终于等到了,只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像那一张脆弱如同蜡纸的爱情。老婆婆艰难地举起了手,轻轻的放在了老头儿的脸上,温柔如烟花一样绽放在这个瞬间,这个短暂而幸福的瞬间。老头儿紧紧地抓住她无力的手,脸上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了下来。两张苍老的手终于叠放到了一起,彼此却都已用尽了一生的时光。老婆婆眼中淌出了幸福的泪水,她感激老头儿一生的追随,虽然他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却用他的一生守护了她。老婆婆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还是努力的张着嘴,老头儿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老伴儿沾满泪水的双眼,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多少年紫兰河的影子。终于,老婆婆干涸的嘴唇嚅出了两个字:楚雨

    老婆婆再也没有醒来,她的生命永远的留在了大雪中。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把温暖一滴滴洒在了那个一生一世守护着她的心上人手上。

    夜风轻轻地吹拂着那个抱着他守护了一生的女子的男人,雪花落满了他苍老的身体,那些逝去的年岁在没人看见的冰冷的上空轻轻哭泣着。

    是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再没有人能听得见那一生漂浮的悲伤。

    第二天,老头儿把老伴儿葬在了小木屋的后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堙埋了堆起来的黄土。孤独的石碑上老头儿用尽了生命的沧桑刻上了那个他守护了一生的名字。风雪狠狠地舞着,老头儿单薄的身体决绝地倒在了石碑旁。雪花一片片洒到了他的眼中,画出了斑斑剪影,他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的小男孩,看到了传说中跳进紫兰河的洛璃和影怜,看到了那条铺满紫色花瓣的紫兰河,看到了他被人们淹死在紫兰河中的心上人。一切的一切离他越来越远,远得他再也无法看见。最后,他的眼睛停留在了石碑上,永远的停在了那里。石碑上刻着一个曾经用生命爱着他的女子的名字:若云。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落下来,温暖了整个冬天。

    睡梦中的紫兰河静静流淌着,一条紫色的鱼儿日日夜夜地在河中追寻。

    两年后。一个身着军装的将军静静地立于坟墓前。天空下,两座坟墓紧紧地依偎着。

    破旧的石碑上从此多了一个坚强而又执著的名字。

    薄薄的烟雨落下来,将军冷峻的脸上流下了几行眼泪,打在了脚下缠绵的泥土上,烘干了那一切剥落的思念。

    放下吧,灵魂。放下那些爱与恨,放下那些悲与欢。

    我执著的双手,请放飞那些倦怠的生命,请温暖那些无尽的追逐。

    让一切都不再有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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