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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杂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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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跨进劳改营的犯人最早知道的当地概念之一就是“杂役”凡是有办法不和大家分担共同的注定灭亡的命运的人,不管是从一般劳动里脱了身的,还是根本没有陷进去的,当地土著们一概不客气地冠以这个称号。

    群岛上杂役的人数颇不少。在生活区,这类人数有严格的比例限制,在登记表上列为“乙类”在生产区,有人员编制表的限制。但是他们总是不断突破百分比:一半是由于想活命的人数的巨大压力,一半是由于劳改营当局额预无能,人手少了就没法进行经营和管理。

    据司法人民委员部一九三三年的统计,当时在剥夺自由地点从事各项服务工作的人数,包括经济管理(诚然也包括“自我看守”)在内,占土著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二。如果我们把这个数字减少到百分之十七——十八(不算自卫队),仍然是总数的六分之一。由此可见,本章所涉及的,是劳改营内的一个很重要的现象。但是杂役们远远不止六分之一:因为这里只计算了营区内的杂役,此外还有生产杂役呢;再说杂役的构成有很大流动性,显然有更多的人在整个劳改生涯中曾一度当过杂役。最主要是,活下来的人当中杂役占很大比重;据我的感觉,五十八条的长期犯人能活下来并获得释放的,十之八九都是当杂役的。

    差不多每一个能够庆幸劫后余生的长期犯人都是杂役,或者他大部分刑期都是在干这个差事。

    因为这是“消灭营”——请不要忘了这一点。

    人世间的分类本来就没有截然的界限,过渡总是逐步的。在这件事上也一样:边缘是模糊不清的。一般地说,凡是在工作日不到生活区以外去上工的,都可以认为是营区杂役。在总务大院做工,就比做一般劳动的苦力日子好过的多。早上不必站队等派工,也就是说,可以晚些起床和吃早饭。上下工时被押着走的路程也免了;严厉的待遇少,挨冻少,花力气少。再说工作日结束得也较早;工作地点或是暖和的,或是随时可以取暖的。加之他的工作一般不在作业班里劳动,而是单独完成的手艺活。这表示他用不着听同伴的吆喝,只听长官们的吆喝就行了。可是因为他常常给长官个人干点私活。所以不但听不到饱喝,反而能得到点赏赐和甜头,例如准许头一批领衣、领鞋之类。另外,他还有从其他犯人那里接活捞取外快的好机会。说得明白些:总务大院好比是庄园奴仆的作坊。如果其中的钳工、木工、砌炉匠还算不了响哈哈的杂役,那么鞋匠,特别是裁缝,已经是杂役中的高级人物了。“裁缝”这个称号在劳改营里就跟外边的“副教授”差不多。(反过来,真的“副教授”在这里是句骂人话。顶好别在这儿打出这块牌子招人笑话。专业的贵贱,劳改营里的标准和外边正好相反。)

    洗衣妇、女卫生员、洗碗工、锅炉工、洗澡房工人、烧水工、普通的面包匠、工棚值日员等等也算杂役,但属于低等的。他们都得从事体力劳动,有时候还挺累,不过他们都能吃饱。

    真正的营区杂役是这些人;厨房大师傅、切面包的、仓库管理员、医生、医助、理发匠、文教科教育员、洗澡房主任、面包房主任、保管室主任、包裹转递室主任、工棚值日员领班、房舍管理主任、派工员、会计、指挥部工棚的文书、营区和总务大院工程师。所有这些人不仅吃得饱,不仅穿得干净,不仅用不着搬重东西而弄得腰酸腿疼,而且对人们所需要的一切掌握着很大的权力,也就是说对人们本身掌握着很大的权力。有时候他们之间发生派系斗争,耍阴谋、施诡计,互相打倒或互相抬举,为“娘儿们”争风吃醋,但更多的是抱成一团对贱民实行联防,形成一个得天独厚的上层集团。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分享,因为一切都已经一劳永逸地瓜分完毕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摊。营区杂役集团越是强大,营长对他们就越是依赖,以求尽量减少自己的麻烦。所有送来的和送走的犯人的命运,所有普通干苦力活的犯人的命运,全由这些杂役们决定。

    由于人类习以为常的狭隘等级观念,杂役们很快就觉得,与普通苦力同睡一间工棚、同睡一个“小车厢”(甚至一般地睡“小车厢”而不睡床)、同桌吃饭、在同一个洗澡房脱衣服、穿上普通苦力汗湿过扯烂过的内衣是不成体统的。于是杂役们就单独搬进了各容纳二、四、八人的不大的房间,在那里吃他们挑选的食物,再加上点非法弄来的;在那里讨论营里的所有安排和事务,包括人的和作业班的命运,不会有惹起苦力和作业班长的顶撞的危险。他们单独在一起消磨空闲时间(他们有空闲时间)。给他们发的换洗内衣是局限在他们小圈子内部的。由于上面说的那种愚蠢的等级观念的作祟,他们还竭力在衣着上显出和普通劳改犯有所不同,但可惜受到条件的限制。如果本营是以黑色棉坎肩或黑上衣为主,他们就努力从保管室领蓝色的;如果是以蓝色为主,他们就穿黑的。还有,他们在裁缝间用三角布片把劳改营的瘦裤腿接成喇叭口。

    生产杂役实际上是指工程师、技术员、施工员、班组长、车间工长、计划员、定额员,还有会计、女秘书、打字员。他们和营区杂役不同,派工时要站队,要走在有人押送的队列里(不过有时候也可以免除看管)。但是他们在生产中处于优惠地位:不要求他们拼体力,累不着他们。相反,苦力们的劳动、伙食、生活倒是攥在他们许多人的手心里。他们虽然与生活区的关系较小,但是力争在那里也保待自己的地位,争取得到营区杂役们享有的大部分优惠条件,尽管这些人永远争不到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地位。

    这方面也不存在明确的界限。属于上述一类的还有设计员、工艺员、测绘员、马达工、机械值班员。这些人已经不算“生产指挥员”他们既没有坑害人的权力,也不对人员的死亡事故负责(只要死亡不是由于他的设计或他们管理的工艺所造成的)。这些人仅仅是有知识的或只有半瓶醋的苦力而已。跟任何一个干活的犯人一样,他们照样故弄玄虚,欺骗长官。可以半天干完的事,想方设法施上一个礼拜。在营里他们的生活一般和苦力差不多,常常编在作业班里。只是他们在生产区里的条件又暖和又安静。在办公室和小工房里,如果没有自由人在场,他们把公事丢在一边,大聊生活琐事、刑期长短、过去和未来。聊得顶多的是小道消息,例如:听说快要把“五十八条”(他们这些人大多是从“五十八条”里选调出来的)从杂役职位上通通撤下来,轰去干“一般”劳动啦!

    这种措施也是有深刻的唯一科学的根据的:社会异己分子已经从阶级的根子上烂透了,要改造他们几乎不可能了。他们的大多数只能用坟墓来改造。如果说有一个很小的部分还可以改造得了,那当然只能通过劳动,即体力的、繁重的(顶替机器的)劳动。如果劳改营的官员或看守员干这种劳动,那是辱没身份,虽然这种劳动曾在过去的某个时候把猴子变成了人(但是在劳改营里它难以理解地把人又变成了猴子)。现在你就知道了,并不是出于报复,反倒是因为对改造“五十八条”还抱着微弱的希望,古拉格的条令中才严格规定无论在生活区或在生产中,按第五十八条判刑的犯人都不能担任享有特权的职位(只有在外边偷盗成绩卓著的人物才配担任与财物发生关系的职务)。这本来一定会遵照办理的,难道劳改营长官对“五十八条”有什么特殊好感不成!但是他们知道:按其他条文判刑的犯人中的专家加到一起,也不及“五十八条”中专家人数的五分之一。医生和工程师差不多全是“五十八条”就以一般诚实的人和能办事的人来说,在自由人当中也找不出像“五十八条”这样好的。结果东家们变成了唯一科学理论的隐蔽的反对派,他们暗地里把“五十八条”安插在杂役的位置上(不过最肥美的差事总是留给普通犯。长官们跟这些人容易谈到一块。而且人大诚实了也碍事)。安插尽管安插,可是每当有关指令重申一次(而指令是经常重申的),每当调查团下来以前(而他们是经常下来的),长官们即不犹豫也不心疼,白嫩的大手一挥,就把属于第五十八条的杂役通通轰到一般劳动上去。花了数月工夫惨淡经营起来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好光景一日之间就灰飞烟灭了。被轰下台本身还不算要命,最叫当杂役的政治犯提心吊胆、不得安生的是没完没了的有关末日来临的小道消息。这些传闻毒化着杂役们的整个生活。只有普通犯能安安稳稳地享受杂役的地位。(不过,调查团一走,生产工作慢慢地垮下来,工程师们又被悄悄地挽回杂役的岗位上,直到下次调查团来再轰下去。)

    还有一批人,他们不单纯是“五十八条”莫斯科在他的监狱档案上还打了一个单独的诅咒的烙印:“此人只可使用于一般劳动!”一九三八年许多科雷马人都盖了这样的烙印。对于这批人来说,连混上个洗衣妇或者毡靴烘烤工的差事都是不可企及的幻想。

    共产党宣言上是怎么写的?——“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说得相当像!)“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但总还是出钱招雇的!总还是让他们干自己的本行!如果是派去干一般劳动又该怎么说?派去伐木又该怎么说?而且是“不出钱”的!而且是不管饭的!诚然、把医生撤下来去干一般劳动是不常有的事,因为他们也要给长官的家底看病。至于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那只能在一般劳动里把他们报销掉,这些人当杂役什么也干不了。

    作业班长在劳改营中的地位很特别。照劳改营的规定,他们不算杂役,可是也不能把他们称为苦力。因此本章的议论也适用于他们。

    和在战斗中一样,在劳改营里也没有详细讨论的时间:杂役的职业到了手边,你就自然会把它抓住。

    但是几年、几十年过去了,我们活下来,我们的同伴们死去了。我们开始向大吃一惊的自由人和摸不关心的下一代一点点地揭示我们在那边经历的几乎没有任何人性的世界,——而我们必须以人类的良心为准则对它做出评价。

    这里遇到的主要道德问题之一就是关于杂役的问题。

    在为那个劳改营中篇小说“选择主人翁的时候,我选定了一个做苦工的,我不可能选中其他任何人,因为只有做苦工的人才看得清劳改营里真正的相互关系(正如只有步兵这个砝码才称得出战争的全部重量一样。但不知为什么写回忆录的总不是他)。小说选择了这样一个主人翁,又有一些刺耳的话,使得某些前杂役大为恼火,认为受了侮辱——而我已经说过,活下来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杂役。这时候出来了一本季亚科夫写的“一个杂役的札记”(经历札记)。它自鸣得意地肯定他们在自找门路方面的足智多谋和不惜任何代价求得活命的方法之巧妙。(这样的书本应当在我那本书之前出现的。)

    在似乎可以发发议论的那短短的几个月,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关于杂役问题的讨论,对劳改营杂役地位的道德问题出现了某种一般性的提法。但是在我国任何一种情报都不许说得透彻,任何一种讨论都有许真正接触到对象的各个倾面。所有这一切注定一开始就遭到压制,不让一丝光辉落到真理的赤裸身体上。所有这一切都逐渐积成一个无定形的年深日久的大堆,几十年不死不活地报在那里,直到人们对这一堆垃圾中的废铜烂铁丧失了任何兴趣,再也找不到清理它们的途径为止。关于杂役的讨论刚一开始就刹车了,它从杂志文章退入了私人书信。

    但是劳改营的杂役和苦力之间的区别(虽然不必说得比实际存在过的差别更鲜明)总应划分出来才行,好在劳改营题目刚一产生,这个区分就做出来了。但是拉克申那篇经过审查的文章关于劳改营的劳动有一些过头的措词(好像颂扬了这种以人代机器并把我们从猴子变成人的劳动),结果这篇大体正确的文章,以及我那篇小说的部分内容,竟招致了前杂役及其从未坐过牢的知识分子友人们的愤怒反响:怎么,你们歌颂奴隶劳动(伊万-杰尼索维奇中砌墙的场面)?!怎么“要汗流满面地去挣来自己的面包”?这不等于说,古拉格长官要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吗?我们引以自豪的,恰恰是避开了劳动,没有去靠它来苟延残喘。

    现在我回答这些反驳意见的时候,心里只可惜,这些话人们一时读不到。

    照我看,一个知识分子以此自豪是不体面的:你瞧,他没有降低身份去从事奴隶的体力劳动,因为他有办法搞到了坐办公室的工作。上一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处在这种境遇,除非他能同时信他们的小兄弟也施肥了奴隶劳动.是不会以此夸口的。伊万-杰尼索维奇面前可没有进办公室工作的这条出路!我们该怎样对待小兄弟?是不是可以容许小兄弟靠奴隶劳动去苟延残喘?(为什么不行?在集体农庄里我们不是早就容许他这样了吗!是我们亲自把他安排到那里去的!)既然这可以容许,是不是也可以容许他在这种劳动中找到一点乐趣,哪怕偶然一会儿零个把钟头,歇工之前,砖砌得顺手的时候,行吗?我们在劳改营里握着笔杆在纸上划拉的时候,用鸭嘴笔在绘图纸上勾出一根根黑线条的时候,不是也得到一些愉快的感觉吗?如果伊万-杰尼索维奇b白夜夜只是咒骂自己的劳动,他这十年怎么活得下来呢?他早就该在头一根柱子上吊死了。

    遇到这样几乎难以置信的经历又该怎么做才好呢:帕维尔-丘尔佩涅夫在伐木场上一连干了七年(而且还是在惩戒劳改点里)。如果在伐木中看不到一点意义和兴趣,怎么能生活和劳动这么多年?他能挺下来的原因是:对自己手下为数不多的长期固定工人很关心的独劳点长(也得有这么一个奇特的点长),第一,给他们喝的菜汤是“管饱”的;第二,只允许创高产的工人夜间帮厨。这是一种奖励形式!干了一整天代木工作以后,丘尔佩涅夫就去厨房刷锅,往大锅里倒水,生炉子,削土豆——直干到半夜两点,然后他饱吃上一顿,连外套也不脱,倒头睡上三个钟头。有一次,也是作为奖励,他干了一个月的切面包工作。还有一次用自己砍伤自己的办法(没有人怀疑他这个纪录创造者)歇了一个月的工。就这些!(当然,也并不是没有别的原因。)有个开过赌窟的女贼在他们生产小组里当马夫,她同时跟两个杂役姘居,-一个是木材验收员,-一个是仓库主任。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小组的产量总是超额。更主要的是他们的拉撬马盖尔奇克能足吃燕麦,所以拉木材的劲头大——要知道马能吃到多少燕麦也要根据小组完成的产量!(“可怜的人们!”这句话实在说腻了,至少这里我可以说一句“可怜的马们!”了吧!)但不管怎么讲——在伐木场连续干七年,这几乎是神话。如果不积极想办法、找窍门,如果不在工作本身中找乐趣,这七年怎么干得下来?丘尔佩涅夫说,只要给吃的,劳动下去不成问题。俄国人的天性如此他掌握了“连续放倒”方法:第一根原条放倒时要有支撑,不让它弯垂,容易横截。后来的原条全是交叉地一根撂在一根上,使得枝杈全能集中在一两堆篝火里,不用从四面拖到一处。他会把正在倒下的树干准确地牵引到需要的方向。他从立陶宛人嘴里听说加拿大伐木人在地上竖一根桩子,利用倒下的树干把它压进地里。他劲头上来了:“来,咱们也试试!”果然成功了。

    看起来是这样的:有时候连一件令人痛苦和憎恶的工作,人也会带着不可理解的狂热去做,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我自己干了两年体力劳动,亲身体验到这个怪现象:忽然对劳动本身着了迷,而忘记了它是奴隶劳动,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在砌墙(否则不会在小说里写它)、铸造、木工,甚至发狂似地抢大锤砸废铁的劳动中,我都体验过这种奇怪的时刻。这么说,也可以准许伊万-杰尼索维奇并不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逃不脱的劳动是沉重的负担了吧?不每时每刻都憎恨它了吧?

    在这事上,我想人们会对我们让步的,会让步的,但有一个必须的条件,就是丝毫不能引伸出对那些一分钟也未曾汗流满面地挣得面包的杂役们的责难。

    流汗虽是没有流汗,但他们执行古拉格长官的旨意可是很卖劲的(否则就会被派去干一般劳动!),很精细的,用上了自己的专业知识。要知道,所有重要的杂役职位都是劳改营和劳改生产的管理环节。它们恰恰是整个链条中经过特别锻造的(高质量的)环节,如果没有它们的话(如果所有犯人都拒绝杂役的职位的话!),经营管理的整个链条,整个劳改营体系都会崩溃!因为从狱外永远提供不了这么多的高级专家,而且是同意多年在这种猪狗不如的条件下生活的专家。

    可为什么没有拒绝呢?为什么没有把卡舍伊的链条拆散?

    杂役的岗位全是经营管理的关键岗位。定额员!可是他们的助手记帐员的罪恶比他们少得了很多吗?施工员!可是技术员就那么干净?在哪一种杂役岗位上不得迎合上司,参与总的强制体系?难道一定要做文教科的教育员或“教父”的值日员才能直接为魔鬼做事?如果h做的是打字员的工作,仅仅是个打字员,她完成劳改营行政科交来的打字任务,这不意味着什么吗?让我们想一想。如果打的是命令的副本呢?这总不会给犯人们带来好处吧。假设行动特派员没有自己的打字员,他需要自己打出对明天要拘捕的自由人和犯人的起诉书和整理好的揭发材料。可是,你看,他可能把这个任务交给这个打字员,而她就会把这些材料打出来并保持沉默,不去警告大难临头的人。是的,就此而言,即使一个最低等的杂役,总务大院的小炉匠,能不去完成制造手铐的订货吗?能不去加固强制室的铁窗吗?要不我们还是只限于波文字的工作吧:计划员怎么样?一个清清白白的计划员就不帮助和配合有计划的剥削啦?

    我不明白这些智力的奴隶劳动比体力的奴隶劳动有什么干净和高尚的地方?

    因此最应当激起我们的愤慨的不是伊万-杰尼索维奇的汗水,而是劳改营办公室里平静的钢笔的沙沙声。

    我自己的一半刑期是在“沙拉什卡”即“天堂群岛”中的一个岛屿上工作。我们在那里与群岛的其余部分隔离了,看不到它的奴隶们的生活。但是难道我们不是同样的杂役?难道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说,我们不是用自己的科研工作加强着同一个内务部和整个的镇压体制?

    群岛上和整个地球上发生的每一件坏事,不正是通过我们去完成的吗?而我们却对伊万-杰尼索维奇大张挞伐,责备他不该砌砖。我们自己砌上去的砖比他还多呢!

    在劳改营里听到较多的是相反的抱怨和责难:杂役们骑在干苦力的人们脖子上,私吞他们的食物,靠盘剥苦力保自己的命。这特别是针对营区杂役们说的,而且往往是言之有据。是谁在发给伊万-杰尼索维奇面包时克扣分量?是谁用蘸水的办法偷窃他的砂糖?是谁使得猪油、肉、好的麦片都进不了大灶?

    掌管吃饭、穿衣大权的营区杂役是经过特别挑选的。要谋取这些职位,需要会钻营、耍滑、溜须拍马。要保住这些职位,需要冷酷无情和毫无良心(往往还需要兼任情报员)。当然,任何概括都难免牵强,我凭自己的记忆就能举出几个相反的例子,说明还是有正直无私的营区杂役。不过这种人在这些位置上都呆不久。至于大量日子过得不错的营区杂役,可以有把握地说,腐败和邪恶在他们当中,一般说来,要比在普通土著居民中凝聚得更加浓厚。劳改营长官们把这类工作交给他们原来的同僚——被关进劳改营的国家安全部门和内务部人员,并不是偶然的。沙赫特州内务处处长被关了进来,没有被派去伐木,又以马索里拉格指挥部独劳点派工员的身份爬了上去。内务部人员鲍里斯-古加纳瓦被关了进来(“因为我拆过一个教堂上的十字架,从此我一辈子没遇到好事”),他会在列绍塔火车站劳改营食堂里当主任。但是表面看来完全是另一类的人物也能加入他们的行列。曾在德国人手下办过“青年近卫军”一案的克拉斯诺顿市俄国侦查员在奥泽尔拉格的一个分营里充当了一名受人尊敬的派工员。萨沙-西多连科过去曾是侦察员,一开始工作就落到了德国人手里,马上就开始为德国人工作,现在是肯吉尔的保管室主任。他很喜欢为了自己的遭遇在德国人身上出气。德国人干了一天活累得要死,晚点名之后刚要入睡,他就假装喝醉酒,走到他们那里使劲把他们叫起来:“德国人!achtung!(注意!)我是你们的神!给我唱歌!”(吓坏了的德国人迷迷糊糊地从板铺上爬起来,向他唱“丽丽-玛尔莲”)那些在深秋季节只让洛希林穿着一件衬衫离开劳改营的会计们;那个恬不知耻地用一份口粮面包从饥饿的安斯-伯恩施坦手里换走一双崭新的军用皮靴的布列波洛姆的皮鞋匠这些应当算是哪一类人?

    当他们聚在他们的门洞里,一边亲亲热热地抽烟一边商议营里的事情,你很难设想他们当中谁没有同流合污。

    不错,他们也能说得出一些为自己辩护的话。例如利帕伊写过这么一封激昂慷慨的信:

    “犯人的口粮无处不偷,无人不偷,而且方式极为恶劣狠毒。杂役们为个人偷一点,这只是小偷小摸。从事大规模偷窃的杂役都是迫不得已的(?)。管理局工作人员,不论是自由雇佣的还是犯人,特别是在战争时期,从分营工作人员身上榨油水,分营工作人员从劳改点工作人员身上榨,而后者就从保管室和厨房里在犯人的口粮上打主意,最可怕的鲨鱼不是杂役,而是自由雇佣的长官(谢夫德文拉格,北德维纳营的库拉根,波伊绥-沙普卡,伊格纳坚科),他们不是偷,而是从保管室里‘拿’,一拿就不是几斤,而是几口袋,几大桶。他们照样不是单为个人拿,他们还要分赃的。犯人杂役干这种事,总还得在手续和帐面上遮掩遮掩。但是谁要不肯做这种事,不仅要丢掉现有的职务,还会被发送到惩戒劳改点和严管劳改点去。杂役人员的成份就这样按照长官的意志过着筛子,剩下的全是害怕体力劳动的胆小鬼、坏蛋、痞子。如果出了事,受审判的总归是保管员和会计,长官们仍是没事人:他们并没有留下收据。保管员揭发长官们的口供,侦查员一概认为是拨弄是非。”

    这可以说是一幅自上而下的画面

    我有一个熟人,娜塔利亚-米利耶夫娜-阿尼奇科娃,一个诚实到极点的女人,有一回命运不知怎么要她当上了劳改营面包房的主管。她一上任就发现这儿有个老规矩:烤出来的面包(犯人的口粮)每天都有一部分送到(当然没有任何文字凭证)营区外面去,反过来烤面包的师傅每天从自由人的小卖部得到一些果酱和黄油。她取消了这个陋规,不让往营外送面包。从此每天烤出的面包又生又糊,后来出炉的时间总是推迟(这是面包师搞的鬼),后来仓库开始卡他们的面粉;独劳点点长(他原来捞到的好处最多)不派马给面包房运输。阿尼奇科娃斗争了若干时日,最后只好缴械投降。此后工作马上又能顺利进行了。

    一个营区杂役即使能够不染指于普遍的偷窃,他也几乎不可能忍得住不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获取其他好处——不按顺序进“休息点”、病号的伙食、最好的服装、换洗的内衣、工棚里的铺位。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出这么一个圣洁的杂役,面前摊着一大堆好处,竟然一把不捞,一尘不染。其他杂役对这样的人一定会存戒心,一定会把他挤下去!个个都会享受点好处,也就是占苦力们一点便宜,哪怕是间接地、拐弯抹角地、连自己也不知道地。

    营区杂役要不昧良心,难呐,很难响。

    要知道,还有一个问题呢,那就是他取得这个位置所采取的手段问题。单靠硬碰硬的专业知识(像医生和许多生产杂役那样),在营区里机会不多。因残废而当上这个差事,也还算一条无可非议的正道。但经常地是靠“教父”的保举。当然还有些似乎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途径:靠监狱里的!日相识,或者靠小集团的集体支持(多数是民族集团。某些小民族在这方面特别有办法,一般都挤进了杂役的位置;共产党员也是如此,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提携入

    还有一个问题:他爬上去之后,对其他人,对灰色牲畜们抱什么态度?有好多人变得不可一世,好多人变得粗鲁凶暴。我们本是同根生,好花能有几口红,这些道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还有一个最崇高的问题:即使你对囚犯弟兄们没有做过一点坏事,可是你为他们做过哪怕一件有益的事没有呢?你哪怕有一次利用自身的地位去捍卫过公众的利益吗?或者从来只是自顾自的?

    把“盘剥”、“骑在脖子上”之类的责难加在生产杂役身上恐怕怎么说也是不公正的:不错,做苦工的人们的劳动没有得到报偿,但是这并不因为是养活了生产杂役。生产杂役的劳动也没有得到报偿,一切也流进了同一个无底洞。可是其他一些道德上的疑问仍然存在:在生活条件上占便宜实际不可避免;获得合适安排的路子未必总是清白;还有那趾高气扬的神气。此外永远有一个最崇高的问题:你为公众的利益做了些什么?哪怕做了一点点?哪怕做了一回?

    要知道,能回忆出自己曾为普遍的利益做过哪些事的,确有人在,如瓦西里-弗拉索夫那样的。这些头脑清楚、精明干练的人物善于绕过劳改营的专横统治,致力于组织公众的生活,一方面使得大家不至于全都死掉,同时也叫托拉斯和劳改营都上点当。这些人是不把自己的职位看作个人的饭碗而看作是对当牛做马的囚犯们承担的重任和义务的群岛上的英雄——把这样的人称做“杂役”连舌头都打不过转来。这一类人在工程师当中最多。光荣归于他们!.其余的人则无光荣可言。更没有什么可以树碑立传的。逃避了低级的奴隶劳动、没有汗流满面地砌砖,并不见得比伊万-杰尼索维奇高贵。什么“我们这些脑力劳动者干一般劳动要消耗双重能力:一份用于劳动本身,一份用于停不下来的思考和感受,所以我们逃避劳动,让粗人们去流汗是合理的呀!”之类的论证大可不必去拼凑了。(我们的能力消耗是不是双倍的还大成问题呢。)

    是的,一个人要想能在劳改营里拒绝任何“安排”任凭重力把自己拖到最底层,他就需要有十分沉毅的灵魂,十分豁亮的意识,他的刑期必需已经服了大半,此外恐怕还需要有家里经常寄来的包裹。否则这样做就等于直接的自杀!正如老劳改犯列-夫怀着感激和负疚的心情所说的:我今天活着,这就意味着另一个人替我上了那天夜晚处决的名单;我今天活着。这就意味着另一个人替我在底舱里被憋死。我今天活着,这就意味着我得到了那个饿死的人缺少的两百克面包。

    这里所写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责难。这本书已经决定的并将坚持到底的方针是:一切受难者,一切受压榨者,一切被迫做出残酷抉择的人,与其应受怪罪,毋宁应受辩护。比较正确的作法是为他们辩护。

    但是,在原谅自己在毁灭和得救之间做出抉择的同时,请不要健忘地朝那个必须在更凶险的条件下进行抉择的人扔石头吧。

    你们在本书中已经遇到过这样的人,以后还会遇到。

    群岛是一个没有文凭的世界,在这里是以自我介绍当证件的。犯人身上没有带着任何证件,包括学历证书。每进入一个新的劳改点,打算这一次把自己说成什么人,全靠你自己发明。

    医助、理发员、手风琴演奏员——我不敢再往上说了——在劳改营里都是很占便宜的。如果你是洋铁匠、玻璃匠、汽车修理工,也不会倒霉。但如果你是一个遗传学家或更糟糕地是一个哲学家、语言学家、艺术家——你就完了。过两个星期就会死在一般劳动里。

    我曾有好几回想说自己是个医助。有多少文学家、多少哲学家在群岛上靠走这条道保住了性命。但每一回都下不了决心——并不是害怕那个浮皮潦草的考试(我有一般受过教育的人具备的医学知识,此外还懂得几句拉丁文,满可以唬住那些老粗),怕的是给别人打针,而我一点也不会。如果医学里只剩下药面、药水、热敷和拔罐——我一定决心走这条路。

    有了新耶路撒冷那一段经验,我懂得了当生产指挥员是个恶心差事。到了第二个劳改营——莫斯科市内的卡卢加关卡劳改营,我一跨进门坎,在门房里就扯谎说我是个定额员(这个名称我还是在劳改营里头一回听说的;我八辈子也不知道制定定额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的指望在于,它是跟数字沾边的工作)。

    为什么一进门就要扯这个谎,而且恰好是在门房里呢?这是因为劳改工段长涅维任少尉,一个高个子的面色阴郁的驼背,尽管夜深了,仍然直接跑到门房来调查新到犯人情况:他天亮就要决定怎样分派他们的工作,他就是这么一个办事认真的人。他皱着眉头审视了一下我的掖在皮靴筒里的马裤、长下摆的军大衣、急切地渴望效劳的面部表情,提了个把有关定额的问题(我自以为回答得很巧妙,后来才知道涅维任听了两句话就看穿了我),结果我头天早晨就没有到营外去劳动,这表明我取得了胜利。两天以后他指派我当了不,不是定额员,再往高里说!——当了“生产主任”比派工员还高一级,是所有作业班长的上司。我褪下了马套包,钻进了牛轭头。我来以前根本没有这个职务。可见我在他们眼里是多么忠实的一条狗!而且涅维任还会把我调理成一条更好的!

    但是上帝保佑了我,我的官运又一次吹台了:没过一个礼拜,涅维任因为偷窃建筑材料被撤了职。这是一个很有威力的人,他的眼神几乎具有催眠的力量。他用不着提高嗓门整个队列都会鸦雀无声地听他说话。凭年龄(五十开外),凭劳改营工作经验,凭残忍性,他早就该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将军了。听说他很早就已经是中校,然而总是克制不住偷窃的嗜好。因为他是“自己人”从来没有被交到法庭审判,但每次都被暂时撤职,每次都降一级。可是连在少尉这一级上他也没有站住。接替他的米罗诺夫中尉缺乏教育者的耐心,而我自己也接受不了他们要我当一把铁榔头的想法。米罗诺夫各方面对我都不满,连我写得铿锵有力的报告他也恼怒地推到一边:

    “你连写报告也不会,文笔疙里疙瘩。”他把帕夫洛夫工长写的报告递给我看“瞧瞧人家内行人写的:

    “对于计划完成情况下降的个别事实进行分析时发现:

    1.建筑材料数量不足;

    2.由于作业班工具供应不充分;

    3.技术人员对各项工程组织得不够;

    4.安全技术也没有被遵守。”

    文笔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一切毛病都出在生产领导方面,而劳改营领导毫无责任。

    不过这位帕夫洛夫,前坦克手(平时也带着软盔),说话也是这个风格:

    “如果您了解爱情,请您向我证明,爱情是什么。”(他所议论的是他熟悉的题目:凡跟他接近过的女人对他都赞不绝口,在劳改营里这种事情是不大避人的。)

    第二个星期我就丢人视眼地被轰下去干一般劳动。派了这位帕夫洛夫顶替了我的角儿。我没有和他争位子,对于被撤职也没有反抗,因此他没有派我去挖土,而是编进了漆工班。

    然而我当官的这一段小小的过场却使我在生活条件上得到了固定的好处:身为生产主任,我自然住进了专为杂役准备的房间。这种享受特权的房子全营一共有两间。帕夫洛夫当时已经住在另一间相同的房子里,我被罢官以后没有出现对我那张床位的有资格的要求者,所以我仍在那里住了几个月。

    当时我看重的只是这个房间在生活方面的优越性;不是“小车厢”而是普通的床;床头柜是两人用一个,而不是整个作业班一个;白天房门上锁,可以把东西留在房里;最后,还有一个半合法的电炉,不需要到院子里去挤着使用那个公用的大炉子。我当时看重的只是这方面,因为我仅仅是我自己的被压迫和吓坏了的肉体的奴隶。

    但是现在,当我产生了把那间屋子的同住者写出来的欲望的时候,我才懂得了它最主要的好处在什么地方:像空军将军别利亚耶夫和内务部官员季诺维也夫(即使不是将军,也差不了好多)这样的人物,除了在这个地方,无论凭个人的意向还是在社会的迷宫里,我一辈子既不会也不能和他们接近。

    现在我知道了,一个作家决不应被愤怒、厌恶和轻蔑之类的感情所支配。你火冒三大地顶回了什么人的话吗?结果你没有听完、没有抓住他的观点的体系。你出于厌恶而躲避什么人,从而一个你完全陌生的性格就从你身边溜走了,而那正是你有朝一日用得着的典型。不管为时多么晚,我终于发觉并认识到了,我一向只把时间和注意力放在那些令我赞赏,令我愉快和令我同情的人们的身上,因之我观看社会如同观看月球,永远是从一个方面。

    但正如月球以其微微的晃动(“天平动”)向我们显示出其背面之一部一样,这一间畸形人的屋子也向我略微揭开了几位前所不知的人物的面纱。

    每一个新入营的人在头一天、在头一次出工站队时就决不会没有注意到空军少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别利亚耶夫(在营里大家都叫他“将军”)。他在黑灰色的浑身虱子的劳改犯大队里特别显眼的地方不仅是他的高大匀称的身材,以及那件莫斯科大街上也见不到的十分高级的八成是外国货的皮大衣(穿这样的大衣的人是坐小卧车的),更主要的是他那心不在焉的特殊神气。即使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劳改犯的队列当中,他也有办法显示出自己与康集在他周围的劳改贱民没有任何关系,显示出他至死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落到他们中间来的。他直挺挺地站着,眼光越过人群的头顶朝前望,好像是在检阅我们看不见的另一处的阅兵式。开始出工,门卫用小板子在走出营门的五列纵队最外面一排的人的脊背上点数,这时别利亚耶夫(他走在生产役班里)尽力避免走在外面一排。如果碰上了,通过门岗时他总是轻蔑地耸肩、扭身,用整个的脊背显示出他对门卫的蔑视。而那人果然不敢碰他。

    我认识将军还是我当生产主任的时候,也就是当大官的时候,情形是这样:在工程办公室里,他当助理定额员,我看到他在抽烟,走过去对火。我客气地先取得同意,朝他的办公桌俯下身去,别利亚耶夫以明确的动作把自己的纸烟抽回去,躲开我的烟头,好像怕我给它染上细菌。他掏出了一个阔气的镀镍打火机,摆在我面前。情愿让我弄脏、弄坏他的打火机,也不能降低身份伺候人——为我而拿着香烟!这下把我搞得很难为情。对每个厚着脸皮要求对火的家伙,他总是把贵重的打火机朝他面前一放,用这办法彻底压垮他,打消他再次要求对火的念头。当他自己正用打火机点烟的时候,如果有人趁机请求借火并急着把香烟凑上去,他不慌不忙地熄灭打火机,合上盖子,然后放到请求者的面前。这是叫你们更清楚地懂得他做出的牺牲的分量。挤在办公室里的自由人工长和犯人作业班长如果找不到别人对火,宁愿到大院里去借火,也比求他舒服。

    我现在和他住在一间屋里,而且床挨床,所以能够发现,他处在犯人的地位时支配着他的主要感情是嫌恶、轻蔑和易怒。他不但从来不去劳改犯食堂(“我连它的门在哪儿都不知道!”),而且除了那份口粮面包之外,从不让同屋的普罗霍罗夫从食堂给他端来任何煮的食物。然而整个群岛上像他这样作践这份可怜的口粮的犯人还能找到一个吗?别利亚耶夫小心地拿着它,好像它是一只癞蛤蟆。要记住它曾是被许多人的手碰过的,是用木筐抬来的。他用刀子把六面都消掉-层,连皮带瓤。削下来的这六个薄片他从来不送给请求者——普罗霍罗夫或者那个老值日员,而是亲自扔进林水桶。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不给普罗霍罗夫。他骄傲地仰起留着极短的银白寸发的头(留得很短,使它又像是一种发式,又像是劳改犯的光头):“我在卢宾卡的一个同监难友有一次求我;把您喝剩下的汤送给我!我听了浑身别扭!我见不得人类的屈辱!”他不肯把面包送给挨饿的人,是为了不让他们蒙受屈辱!

    将军之所以能如此容易地保持他的高傲,是因为紧挨营门有一个四路无轨电车站。每天正午,我们从劳动区回生活区午休,将军的夫人便会走下门岗外的无轨电车。她用保温瓶带来热腾腾的午餐,这是一小时前在将军家里的厨房里做好的。工作日不让会见,保温瓶由狱吏转交。但每逢星期天他们可以在门房坐半小时。据说夫人每次离去都是泪流满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把一周来他的高傲的受难的灵魂中郁积的一切全都朝她发泄出来。

    别利亚耶夫有一条观察得很正确:“在劳改营里保存东西或食品,简单地放在柜子里,简单地锁起来是不行的。柜子必须是铁的,而且必须铆死在地板上。”但是他由此马上得出结论说:“劳改营是一百个人里头有八十个是痞子。”(他不说九十五,免得失去交谈者。)“如果我出去以后遇到这里的人,如果他朝我跑过来,我就对他说:‘你疯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和别人同屋我实在受不了!”他说(同屋者才六人)、“要是我能锁上门一个人吃饭该多好!”这不是暗示我们在他吃饭的时候应当走出去吗?他特别想单独吃饭!——是因为今天他吃的东西和别人的有天壤之别?或者单纯因为他那个圈子里的人都有避开饥饿者的眼睛大吃大喝的老习惯?

    另一方面,他倒很爱和我们谈话,看来他不见得真的喜欢住单间。但是他所喜欢的谈话方式是单方面的。他声音洪亮,充满自信,全是说他自己的事。“他们向我提出过另一个条件比较舒服的营。”(我完全相信对他这样的人会提出几个劳改营供选择。)“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你知道,我”“我在莫属苏丹的时候”

    他当真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世面。他年纪不到五十,身体还很结实。只有一点颇为奇怪:他身为空军少将,但是从来没有谈过一次自己的战斗飞行,甚至一次普通的飞行也没有谈到过。然而据他说他在战时担任过我国赴美空军采购团团长。美国显然使他惊异不置,他从那里也是满载而归的。别利亚耶夫从不降低身份向我们说明他被捕的确切原因,但显然与这次美国之行或他关于此行的谈论有关。“奥采普建议我走一概相认的道儿,——(这就是说,辩护律师重复着侦查员的话。)可是我说,让他们判我加倍的刑吧,反正我没有什么罪!”对于当局说来他的确没有什么罪,这是可以相信的;判给他的不是加倍的反而是减半的刑期——五年。连对十六岁的嘴巴不谨慎的孩子判的也比这多。

    看着这个人,听着他说话,我常常想:“时至今日依然如此!”这已经是在粗鲁的手指扯掉他的肩章(我想象他那时是怎样畏缩躲闪的!)之后,在搜身之后,在站隔离室之后,在“乌鸦车”之后,在“背过手去!”之后了。他至今仍是连一点小事也不许别人回嘴,更不用说大事(大事他连谈都不和我们谈,除了一个季诺维也夫。我们这些人都不配)。但是我没有见过他有一次能听取不是他e已发表过的见解。他纯粹不具备接受任何论报的能力!不等我们说出论据,他已经全知道了。他以前当采购团团长——苏维埃赴西方的使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准是一个衣冠楚楚、神秘莫测的白脸斯芬克斯,西方人眼里的“新俄”的象征。如果有什么事求他,会怎么样?如果带着请求把头伸进他的办公室,会怎么样?天晓得他会怎样咆哮!天晓得他会怎样能人!如果他出身于军人世家,这类事还可以理解。但并非如此!这种像喜马拉雅山那么高的自信是第一代苏维埃将军后天学会的。内战时期他在红军里还是穿树皮鞋的小鬼,连签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呢。从哪儿这么快地学来了这一套?这是因为他一直处在特殊的圈子里——连乘火车,连住疗养所都永远在自己一伙人中间,永远在凭通行证出入的大铁门里面。

    其他那些人怎么样?看来和他的相同点比不同点多。如果“三角形各角的和等于180”的真理妨害了他们的公馆、官衔、出国机会,那会怎么样?他们会砍掉画三角形的人们的脑袋!他们会推倒房屋的三角形山墙!他们会发布一个只许按弧度测角的法令。

    有时候我又想,我自己怎么样?花二十年时间就一定不能把我也变成这样的将军吗?完全可能的。

    我进一步仔细观察: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完全不是个坏人。他读果戈理的时候发出充满善心的笑声。如果情绪好,他还能把我们逗得乐不可支。他的嘲讽是有才智的。如果我想在自己心里培养对他的憎恨,当我们并排躺在自己的床上的时候,恐怕是做不到的。不,他变成一个十足的好人的路并没有封死。但他必须经历许多苦难,许多苦难。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季诺维也夫也不去劳改犯食堂,也想安排家里人用保温瓶给他送午饭。落在别利亚耶夫后面,低他一等——比挨刀割还难受。但形势严重些:别利亚耶夫没有被没收财产,而季诺维也夫的财产部分被没收。他的现金、储蓄着来全被打扫干净了,只剩下一套阔气的高级住宅。但是关于这个住宅他可对我们讲了个够!他一次又一次地讲,一讲就是老半天,津津有味地描绘洗澡间的每一个细部,知道自己的介绍会使我们得到怎样的享受。他甚至有一句格言。“四十岁以上的人的价值是由房子决定的。”(所有这些话他全是当别利亚耶夫不在场时才讲,因为那个人可能连听都不听,那个人可能自己打开话匣子讲起来,只是不会谈房子,因为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他宁愿再把苏丹搬出来讲一次。)但是据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说,老婆有病,女儿不得不工作,所以保温瓶没有人送。每个星期天给他送来的牢饭也是很菲薄的。他只得带着破落贵族的骄傲忍受自己的现况。食堂他仍是不去,瞧不惯那儿的肮脏和吃饭时嘴里吧卿吧卿的粗人,但是无论菜汤和稀饭都还是叫普罗霍罗夫给他拿到这间屋里来的,在这里的电炉上温热。他也很想把面包的六面都切掉一层,奈何他没有另外的面包,只好局限于耐心地拿着面包在电炉上面烤,烤死面包六个面上由切面包工和普罗霍罗夫手上带来的微生物。他不去食堂,甚至有时候连菜汤也可以放弃,但是他还缺乏足以阻止他在这间屋子里委婉地求乞的贵族的骄傲:“给一小块尝尝行吗?好久没吃过这个了”

    只要没有什么东西路着他,他总是过分夸张地温和而有礼貌。和别利亚耶夫的毫无必要的粗鲁摆在一起,他的彬彬有礼特别引人注目。他内心和外表都是一个十分拘谨的人。吃饭细嚼慢咽,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活生生的一个契诃夫的营中人。逼真到这种程度,以至其他部分都用不着描写了,一切如契诃夫的手笔,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不是学校教师,而是内务部将军。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打算使用电炉的时刻,你占用一秒钟也不可能。在他蛇一样的目光下你马上就会抽回自己的小锅,如果不,他当下就可能说出难听话。星期天白天在大院里的漫长的点名,我有时试着带本书去(离文学远点的,每回都带物理学),躲在人背后偷偷读。哎哟,这种违犯纪律的行为给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带来多大痛苦啊!竟然在队列里看书!在神圣的队列里看书!分明是故意显示自己的挑衅,炫耀自己的肆无忌惮。他不正面制止我,可是眼睛这样瞄着我,这样痛苦地朝我撇嘴,哼哼卿卿、嘟嘟嚷嚷,结果别的杂役对我读书也感到腻烦得要命,我只好放弃书本,每回像傻瓜似地白站个把钟点(在房间里头也读不成书,在那儿要听聊天)。有一回工程办公室一个女会计站队来迟了,杂役小队去工区的出发时间耽误了五分钟。小队本该走在上工队伍的排头,现在却走在队尾。这本是平常的事,派工员和看守员连注意都没注意。但是身穿特殊的青灰色细呢军大衣、端端正正地扣着一项早已摘掉红星的保护包大檐帽、戴着一副眼镜的季诺维也夫对迟到者发出愤怒的咝咝声:“见什么鬼你要迟到?!为你我们大家都走不了!”(他已经不能再沉默!这五分钟他气都出不来了!他病倒了!)那女的猛然扭过头来,两眼快意地闪闪发光,回敬他说:“马屁精!什么东西!乞乞科夫(为什么是乞乞科夫?大概是和别里科夫搞混了),合上你那窟窿吧,”还说了好些好些,再下去就该出脏字了。她只动用了她的灵牙利齿,并没有举起手——但看起来好像是在扇他的耳光子,因为他的乳白色的姑娘似的脸皮上泛出红一块白一块的斑点。耳朵变成紫红色,嘴唇抽动着。他怒不可遏,可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没有抬起手来自卫。那天他对我诉苦说:“我这个改不了的宜筒子脾气真是没有办法!我在这里也丢不掉守纪律的习惯。我不能不对别人提意见,加强周围的纪律性。”

    早出工站队时他总是焦躁不安;他巴不得快些冲向工作地点。杂役小队一跨进工区他就故做姿态地赶到侵腾腾返方步的人们前头,差不多跑步走进办公室。他是想让长官们看在眼里吗?这没有多大意思。是要犯人们看到他工作多忙吗?——这是一部分原因。而主要的、最真实的原因是想尽快脱离人群,脱离营区,把自己关在计划科的安静的小房间里,在那儿在那儿决不是做瓦西里-弗拉索夫做的那些事,决不为解救作业班里的难友们打主意,而是混钟点、抽烟、幻想再来一次大赦,想象自己坐在另一张办公桌旁,在另一间办公室里,有好几个按铃,有好几部电话,有奴颜婢膝的女秘书,有站得笔直的来访者。

    我们知道他的事很少。他不喜欢谈起内务部的往事,无论是级别、职务还是工作性质。这是前内务部人员普遍的“腼腆劲儿”可是他身上的军大衣恰好是白波运河一书的作者们描写的那种青灰色的。进了劳改营他也没有想到要从制服上衣和制裤上把蓝滚边拆掉。在受监禁的两年中,他连劳改营真正的老虎口的边都没有挨到过,连群岛的无底深渊的气味也没有闻到过。送进现在这个劳改营自然是由他选定的:他的住宅离劳改营只有几站无轨电车的距离,在卡卢加广场附近。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掉进底层,也没意识到现在周围的人对他多么敌视,所以在房间里有时也漏出一点底细:有一天说他跟克鲁格洛夫(那时候还不是内务部长)很熟,另一次说跟弗连克尔、扎维尼亚会很熟,说的全是古拉格的大头头。有一回提到他战时领导过塞兹兰-萨拉托夫铁路很长一段的筑路工程,这么说是在弗连克尔的古尔热德斯(铁道建设劳改营管理总局)里干过。“领导”这两个字可能包含些什么意思?他什么工程师也不是。那么说是劳改营管理局局长喽?是另一位可爱的克莱因米海尔喽?就是从这样的高峰一下子鼻青脸肿地跌到几乎是普通囚犯的水平。他的问题是属于一百零九条,对于内务部来说,这意思是收受了超过级别所容许的贿赂。因为是自己人,判了七年。(这表明他收受的贿赂够判二十年。)根据斯大林的大赦令,他剩余的刑期被减掉了一半,今后还得蹲两年多一点。但是他很伤心——伤心得和被判了整十年一样。

    我们房间的唯一的窗户是朝涅斯库奇内公园开的。窗外不远处,略低于窗口的树梢在随风摆动。景色不断在这里交替;暴风雪,解冻,新绿。当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受到什么刺激而只是感到淡淡的哀愁时,他往往临窗而立,眼望着公园,用轻柔好听的声音唱一支歌;

    啊,睡吧,睡吧,我的心!

    莫要把往事唤醒。

    你说怪也不怪?——严然一位坐在客厅里的十分可爱的先生。可是他沿着自己的路基留下了多少囚犯的埋葬坑!

    汉斯库奇内公园靠近我们营区的一角,有几道小土岗把游人隔开,是块十分隐蔽的地方,如果不算我们这些剃光头的人能从窗口看到的话。五一节,有个中尉把一个穿花布拉吉的姑娘带到这个隐蔽处所,他们避开了公园的游人,而对我们就像对猫儿狗儿的目光一样满不在乎。军官把他的女朋友平摊在地上,那女的也不是个客臊的。

    一去不返的莫再召唤,

    往昔的爱情莫再留恋。

    整个说来我们的小房间像是一个小模型。内务部官员和将军完全支配着我们。只有得到他们的允许我们才能在他们不用的时候使用电炉(它是人民的)。一切问题全由他们决定:给房间通通风还是不通风,鞋放在什么地方,裤子挂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停止说话,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醒。沿着走廊走几步就是大统舱房间的房门,那里面是吵嚷喧闹的共和国,那里面把一切权威都骂得狗屎不值;而我们这里却是享有特权的,我们依仗特权,也就必须尽力遵守法纪。自从我被踢进了渺小的油漆班,我就一言不发了:我成了无产者,任何一分钟都可以把我推到大房间去。农民普罗霍罗夫名义上是生产杂役的“小队长”实际是叫他担任一个侍候人的职务——拿面包、端小锅、和看守及值日员办交涉,总之是做全部低贱的工作(这正是那个养活两个将军的农夫),所以我们这样的人就只能听命于两个独裁者。但是伟大的俄国知识界在哪里呢?他们在瞧着什么呢?

    普拉夫金一博士(他的姓并不是我臆造的!)神经病理学家,劳改营医生,今年七十岁了,这表明革命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是在俄国思想界最美好的年代,在讲究良心、荣誉、爱人民的精神熏陶下成熟的人。请看他有怎样的仪表!在令人肃然起敬的硕大的头颅上飘动着灰白的银发,劳改营里的剃头推子也未敢触动它(这是卫生科长恩准的优待)。他的肖像会使世界上第一流的医学杂志的封面生色!任何国家有这样一个卫生部长都不会觉得寒碜!他的庄重的大鼻子使人们对他的诊断产生充分的信任感。他的一举一动显得尊严而稳重。博士的身躯如此奇伟,以至单人铁床几乎容纳不下,一部分只好悬在外面。

    我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神经病理学家。很可能是个好大夫。但是那必须是在一个松松散散、和和气气的时代,并且一定不是在国立医院工作,而是在家里开业。橡木的房门上钉着铜牌,靠墙坐地的大自鸣钟发出悦耳的哨哨声。不慌不忙,除了自己的良心对什么也不用服从。然而在那以后,他着实地被吓坏了,吓得他一辈子也没有缓过劲来。我不知道他以前坐过牢没有,内战时期拉他去陪过绑没有(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不用手枪顶着他的脑门,也足能吓破他的胆。只要让他做做这些事就够了:叫他到门诊部去工作,那里要求一小时看完九个病人,时间只够用小槌敲一敲膝盖;再让他当当“劳动力医务鉴定委员会”委员,还有疗养区委员会委员,还有兵役委员会委员,到处都要在各种文件上签字、签字、签字,同时知道每签一个字都可能掉脑袋,某某大夫已经抓进去了,某某也是了,可是你仍得不停地签字:病假条子、诊断书、鉴定人证明、医生证明、病历。每签一个字都引起一次哈姆雷特式的苦恼:给假还是不给假?适合现职还是不适合?有病还是没病?病人朝一边求你,长官朝另一边压你。惊恐过度的博士手足无措,犹豫不定,浑身发抖,常常吃后悔药。

    但这都还是在外边的时候,这还都是些甜点心!自从带上“人民敌人”帽子被抓进来,被侦查员吓出足以致命的心肌梗死(我想象他既然吓成这个样子,会有多少人被他攀扯了进来,恐怕整个医学研究所都被他攀扯进来了)以后,你看他现在变成了怎么样的一个人!独劳点卫生科长(一个自由人身份的根本没有学过医的老酒鬼)的一次普通的例行巡视都会使普拉夫金惶恐到这个地步,以至连病人卡片上的俄文字也念不下来了。他现在变得十倍地犹豫不定。在劳改营里他简直手足无措,连体温达到37。7能不能开病假也不知道了。万一挨骂怎么办?必定会跑回我们屋子里来商量。每当受到劳改营长或者哪怕是普通看守的夸奖以后,他才能在安定平稳的状态中生活上一天。受到夸奖以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他似乎感到自己是安全的,从第二天早上起难以摆脱的恐慌感又偷偷地回到他的身上。一次营里发送出一批很紧急的解犯,因为太匆忙,以至没有时间安排他们洗澡(没有把他们光着身子赶进冰凉的澡房,算他们幸运人看守长来找普拉夫金,叫他写一张解犯已经过卫生处理的证明。普拉夫金照例唯命是从,但是事后瞧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一回到屋里他就像砍断了腿似地一头栽到床上,手按心口,哼哼唉唉。他根本不听我们的宽慰。我们睡着了,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上厕所。最后,到了后半夜,他穿上衣服,样子像疯子似地去找值班看守员商量,这个看守员外号叫“小矮个”是个大字不识的直立猿人,只不过帽子上有颗小红星罢了。他问他现在会怎么样?犯下这个罪会按五十八条给他再到一次刑?还是不会判?或许只会从莫斯科市内的劳改营发送到远地的劳改营?(他家在莫斯科,经常送来丰富的食物,因而他一心赖在我们这个小劳改营里。)

    心惊胆战的普拉夫金在一切事上,甚至在检查卫生的工作上都丧失了魄力。他对炊事员、值日员,对自己的卫生科连一点要求也不会提了。食堂里很脏,厨房里不好好洗饭碗,卫生科不知道多少天才抖一次病房的被子。这些他全知道,可是都不能坚持卫生的要求。只有一点是他和所有劳改营长官们共同犯的神经病——每天擦洗住房的地板(许多劳改营都搞这种穷开心的事)。这一点执行得倒是一丝不苟。永远潮湿朽烂的地板使得房内的空气和被褥从来没有干燥的时候。劳改营里最不行的老弱病残对普拉夫金也没有什么敬意。在他的狱中生涯里,没有抢劫过和欺骗过他的,只有不想干这种事的人。他的乱丢在床边的东西所以能原封不动,他的全营最无秩序的、一切都往外掉的床头柜所以能不被偷光,全靠我们房间夜晚是上锁的。

    普拉夫金的刑期是八年,按五十八条10和11,即作为一名政治人物、鼓动者和组织者。但是我发现在他的头脑里装的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儿的幼稚性。他被监禁了两年多,还没有成熟到他在侦讯阶段曾承认过的那些思想的高度。他仍相信把我们关进来是暂时的,是开开玩笑;现在正准备实行一次了不起的宽宏大量的大赦,这是为了使我们更加珍视自由,使我们为得到了这次教训而永远感谢机关。他相信集体农庄是繁荣的,旨在奴役欧洲的马歇尔计划是卑鄙阴险的,急于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同盟国是在搞阴谋诡计的。

    我记得一次他满面春风地回到屋里,像刚做完美好的通宵祈祷的善男信女一样,脸上泛出安详、仁爱、幸福的光辉。他的善良而坦率的大脸庞上的那对下眼眶下垂的大眼睛流露出非人间的柔顺的神情。原来刚才开过一次营区杂役的会议。劳改点点长起先拍桌子大声申斥他们,后来忽然平静下来,说他对他们像对自己的忠实助手一样信任。普拉夫金激动地向我们交心说:“听了这些话,工作积极性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关于将军也要说句公道话,他听到这个只是轻蔑地撇了撇嘴。)

    博士的姓氏并不是骗人的:他是个爱真理的人。爱倒是爱,只可惜配不上!

    他在我们这个小模型里显得可笑。但是如果把眼光从这个小模型转向大模型,你就会惊呆。我们的精神的俄罗斯有多大的百分比变成了这副模样?仅仅因为一个恐惧

    普拉夫金成长在有文化的人们当中,一生从事智力劳动,他周围都是一些智力发达的人,但他能算一个知识分子即具有独立智能的人吗?

    多年来我不得不对“知识阶层”这个字眼进行认真的思考。我们都很喜欢把自己归入这一类,而实际上并非全都能归得进去。这个字眼的含意在苏联完全歪曲了。凡是不用(和害怕用)双手劳动的人都成了知识分子。这里包括所有党的、国家的、军队的和工会的官僚;所有的会计和记帐员——拨算盘珠的机械奴隶;所有的办公室职员。我们更加轻易地把全体教师(那些顶多只是个会说话的教科书,即没有独立的知识也没有独立的教育见解的人也在内)也都归到这里。还有所有的医生(那些只会在病历上瞎划两笔的也在内)。至于那些仅仅和编辑部、出版社、电影厂,演奏厅沾点边的,也都被毫不犹豫地划入了这一类,更不消说那些出书、拍片、拉琴的人了。

    实际上一个人不能单凭上面任何一个标志就划入知识界。如果我们不想根本失去这个概念,我们就不应降低它的价值。知识分子不是依职业属性和工作种类决定的。良好的教育和良好的家庭也不一定能培养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这样的人,他对精神生活的兴趣和志向是换而不舍的,是固定不变的,并不是外界环境所强加,甚而是与外界环境相对立的。知识分子是这样的人:他的思想不是模仿性的。

    在我们这个屋子里的畸形人当中别利亚耶夫和季诺维也夫被认为是最大的知识分子。这两位高级人士对于工长奥拉切夫斯基和粗俗的保管员普罗霍罗夫感到很不舒服。在我当总理的时代,将军和内务部官员撺掇我把这两个乡巴佬从我们房里驱逐出去,因为他们身上太脏,因为他们爱穿着皮靴躺在床上,总之是因为他们缺乏知识分子味(将军们竟要赶走供他们吃喝的农人了?)。但是我很喜欢那两个人,我自己灵魂深处也是一个农夫,从而屋里形成了均势。(后来将军们大概又对别人提出要把我赶出去。)

    奥拉切夫斯基的外貌确乎有些粗俗,一点知识分子的味道也没有。音乐,他只懂乌克兰民歌,什么古老的意大利绘画,什么现代的法国绘画,他连听也没有听说过。他爱不爱看书我不好说,因为我们营里没有书。屋里发生抽象的争论他从不参加。别利亚耶夫关于英属苏丹和季诺维也夫关于自己住宅的最精彩的独白,他都像没听见似的。他在空闲时间爱把脚跷到床头栏杆上长久地沉思默想,大皮靴的后跟搭着栏杆,靴底朝着将军们。(并不是有意挑衅。出工集合前、午休或者在还等着出门的黄昏,哪个明智的人能放弃稍躺一会儿的乐趣?而长筒靴脱起来很麻烦,里面用两副包脚布撑得紧绷绷的。)奥拉切夫斯基对于博士的那些自我折磨也是木头木脑地毫无反应。他沉默了一两个钟头以后突然会和房里发生的事情牛头不对马嘴地用悲剧的口吻宣告:“是的!五十八条获得自由比骆驼穿针眼还困难!”另一方面,凡是关于日常用品的属性,并于日常生活行为的正确性等实际问题的争论,他总是带着乌克兰人的倔劲参加进来,性急地证明毡靴所以会坏是因为在炉子上烤的,一冬不烤反倒有好处,穿着更舒服。由此说来,当然,他哪里算得了什么知识分子!

    但是我们当中只有他一人对建设工程忠心耿耿,只有他一人能在工作时间以外有兴趣地谈这件事。当他听说犯人们竟把完全装好的隔断墙板拆掉当柴烧的时候,他用粗笨的双手抱住粗笨的头好像疼痛似地摇晃起来。他不能理解土著们的野蛮行为。这也许是因为他只蹲了一年的原故。有人跑来说,从八层楼上掉下一块水泥板。所有人都惊呼:“砸死人没有?”可是奥拉切夫斯基却向:“你看见它是怎么摔碎的?裂缝沿着哪个方向?”(水泥板是按照他的图纸浇灌的,他想弄清楚他的钢筋布得好不好。)在十二月的大冷天,作业班长和工长们聚在办公室烤火,聊着劳改营里的闲话。奥拉切夫斯基进来,摘下一只手套,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只不能动弹了但仍活着的有桔黄和黑色花纹的漂亮的蝴蝶:“请看,这是一只零下十九度里冻不死的蝴蝶!是停在大梁上的。”

    大家全围在蝴蝶旁边。我们之中有幸活着出去的人到了刑期结束的那一天未必能比这只蝴蝶更有生气。

    奥拉切夫斯基自己的刑期只有五年。他是因面部犯罪(完全和奥威尔写的一样)——因微笑而被抓的。他原是工程兵学校教师。在教员休息室他向另一个教师指着真理报上部的什么东西微笑了一下!那另一个教师很快被打死了,奥拉切夫斯基究竟笑什么,谁也没弄清楚。但是有人看见他笑,对党中央机关报发笑的事实本身就是大不敬行为!后来要奥拉切夫斯基做一篇政治报告。他回答说,命令他要服从,可是他做的报告不会带劲。这下就越过了杠杠。

    这两人中间是谁——是普拉夫金还是奥拉切夫斯基——更接近于知识分子?

    关于普罗霍罗夫现在也不能不说几句。他是个大块头的庄稼人,沉重的脚步,沉重的目光,脸上没有什么叫人愉快的地方。他不事先考虑清楚是不露笑脸的。这种人在群岛上称为“灰狼”他心中毫无牺牲自我、为别人做好事的动机。但马上引起了我的好感的是:他给季诺维也夫端小锅,给别利亚耶夫拿面包的时候一点不带巴结奉承的神气、不带假惺惺的笑脸或者哪怕一句没用的话。他带东西的态度庄严而矜持,要人看出他服务归服务,但不是他们的使唤小子。他需要许多食物才能填饱自己劳动者的巨大身躯。他所以忍辱负重全是为了获得将军的菜汤和稀粥。他知道这里人瞧不起他,他不生硬地答话,也不“踮着脚尖”替人跑腿。他把我们每一个人都看得透亮的,只是没到把心里想的讲出来的时候。我感觉普罗霍罗夫是建造在石头地基上的。我国民间的许多东西都是靠这样的肩膀扛着。他对谁都不急着做笑脸,眼神是阴郁的,可是他也决不会扑上来咬你的脚后跟。

    他不是按五十八条坐牢的,但对我国的生活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在纳罗一佛明斯克附近当过不少年村苏维埃主席。那儿也需要有随机应变的本领,该狠心的时候就得狠心,该在上级面前顶住就得顶住。他这样讲起自己当主席时的情况:

    “要当爱国者,事事都得走在前头。不用说,什么麻烦也是你头一个碰上。比方在村苏维埃做报告,尽管在乡下说话总是归到实事儿上,可说不定哪个大胡子冷丁给你出个题:不-断-革-命是啥意思。鬼知道是啥意思。我就知道城里娘儿们烫头发”要是不回答,人家就会说:你这老母猪嘴怎么拱进了面包房。我对他们说,这就是这么样的一种革命,它又卷又滑,用手抓不住——不信你进城去看看娘儿们的弯弯头发,要不,去看看绵羊的也行。咱们跟麦克唐纳(英国首相)咬架的时候,我在报告里给政府提了个醒:我说,同志们,你们少去踩人家的狗尾巴不就行了?”

    年头一多,他摸透了我国生活中全部装点门面的把戏,自己也参加去做。他把一个农庄主席叫来,对他说:“你去培养个准备在农展会上得金质奖章的女挤奶员,日产量要六十公升的!”于是全农庄就全力以赴地去培养这么一个挤奶员了。往她的牛槽里猛例高蛋白饲料,甚至倒砂糖。全村和全农庄都知道搞这么个农展会要花多少钱。可是上级硬要演这出戏,自己哄自己——这说明人家要的就是这个。

    战火快烧到纳罗一佛明斯克的时候,普罗霍罗夫接到疏散村苏维埃的牲畜的任务。可是如果仔细琢磨琢磨,这项措施不是对付德国人的,而是对付庄稼人的:明摆着是要他们一无牲畜二无机器地留在一片空白地上。农民们不肯交出牲畜,动手打起来(他们预料集体农庄会散伙,牲畜就是他们的了)——差点没把普罗霍罗夫揍死。

    战线移到了他们村庄的背后,整整僵持了一个冬天。普罗霍罗夫早在一九一四年就当过炮兵,现在没有了牲口,无路可走,自己跑到苏军的炮兵阵上去扛炮弹,直到被人家轰走。一九四二年春苏维埃政权回到了他们区,普罗霍罗夫又当村苏维埃主席。现在他又有了官报私仇、变成一条比以前更凶的恶狗的全部力量。他本来可以至今一帆风顺。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成为这样的人。他的心颤动了。

    他们属于重灾区,上级交给村苏维挨主席一些面包票:由面包房对房子被烧的、最缺粮的户稍稍给些救济。普罗霍罗夫却可怜起老百姓来,发放的面包票超过了规定。结果捞上了一个八七”法令,判了十年。至于麦克唐纳的事,看在他文化不高的份上饶恕了,而他对人们的恻隐之心则没有被饶恕。

    在屋里,普罗霍罗夫也喜欢一连好几小时一言不发地躺着,也和奥拉切夫斯基一样把长筒靴搭在床头栏杆上,呆望着灰皮剥落的天花板。将军不在场时他才开口。我十分欣赏他的一些想法和说法:

    “什么线难划——直线还是曲线?划直线需要工具,曲线——一个醉鬼用脚丫子也能划出来。生活的线也是这样。”

    “钱——现在是双层的。”(一针见血!普罗霍罗夫是说到向集体农庄要粮食是一个价,向人们卖粮食又是另一个价时讲这个话的。但是他看得更宽,钱的“两层性”显示在许多方面,贯穿于整个生活。国家按第一层付给我们,我们在所有地方都必须按第二层付出去,为了这个,我们非得自己从另外地方按第二层搞点钱才行,否则很快就会坐吃山空。)

    “人虽不是魔鬼,可照样不给你活路。”这是他另一个谚语。

    这一类的话还很多,可惜我没有记下来。

    我把这间屋子称为畸形人之家,但是我不能把普罗霍罗夫和奥拉切夫斯基两人归入畸形人之列。然而六人当中畸形人占大多数,因为我自己不是畸形人又是什么?在我的头脑里,混乱的信仰、虚妄的希望、臆造的信念虽然已经打破,撕碎,但它们的碎片仍然在那里漂浮。我的服刑期虽已进入了第二个年头,但我仍然没有理解命运的手指向我这个被甩进群岛的人指出了什么。红色普列斯纳监狱里那个“专用犯人”灌输的“千万不要陷进一般劳动!”的浮浅而有腐蚀性的思想仍然支配着我。转向“一般劳动”的内心演变过程是很艰难的。

    一夜,一辆小汽车开进营门,看守员来到我们的房间,摇摇别利亚耶夫的肩头,叫他“收拾东西。”被突然叫醒还迷迷糊糊的将军被带走了。他从布蒂尔卡还设法给我们传来一个条子:“不要灰心i(显然指不要因他的离去而灰心。)只要我活着,一定给你们写信。”(他终于没有写。我们从侧面听到了他的消息。看来当局认为把他放在莫斯科的劳改营里有危险。他被转解到波奇马。在那里已经喝不到从家里用保温瓶送来的汤菜;口粮面包想必也不能削掉六面才吃了。又过了半年,有消息说,他在波奇马十分潦倒,为了占几口便宜,担任了送菜汤的角色。不知道这是否确实。用劳改营里的俗话说,这叫“怎么贩进来,怎么卖出去”)

    这么一来,我第二天清早就顶替了将军的职务,当上了助理定额员,到头也没有学会油漆工的手艺。但是定额工作我也懒得钻研,只是随便加减乘除就是了。担任这项新工作期间,有时候我有到工地各处串串的机会,有时候能爬到我们正在盖的这座建筑的第八层上去坐坐,就像站在一座大楼的屋顶上一样。从这里朝四面望去,整个莫斯科的市容一览无余地展示在一个因犯的面前。

    一面是沃罗比约夫山,当时还是空旷的。未来的列宁大街刚刚规划,还不存在。卡纳特奇科夫别墅(精神病院)的外貌还是古朴的原始状态。另一面是新处女修道院的圆顶,伏龙芝军事学院的庞大建筑。隔着许多车水马龙的街道,在正前方远远的地方,是笼罩在丁香色的薄雾中的克里姆林宫,在那里面已经准备好了对我们的大赦令,只剩下签发了。

    这个充满财富和荣华的世界正向我们这些在劫难逃的人们招手。它好像就在我们脚下,但我们永远够不到它。

    但是,不管我怎样像一个新犯人似地渴望“回到自由”这个城市仍引不起我的羡慕和生翅飞向它的街道的愿望。束缚着我们的恶势力全是在这里缔造的。骄横傲慢的城市,它从未像战后时期这样充分地证实了这句谚语: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现在我时而利用一个前犯人难得的机会:到自己的劳改营去遛遛弯!我每次都很激动。把自己重新浸入过去的绝境,重温一次那种身份的人的感觉——这对于衡量生活的相对尺度是很有益的。原来是食堂、舞台和文教科的地方,现在是“斯巴达克”商店。当时的大门就在现在还保留着的这个无轨电车站旁边。三楼上那个窗口里,就是我们的畸形人之家。这儿是出工站队的地方。纳波里娜娘的塔式起重机就是沿这条线移动的。m-在这里溜进了贝尔沙德尔的房子。现在人们在柏油地面的院子里走路、散步、谈论琐事,他们哪里知道是走在尸骨堆上,是踩在我们的回忆上。他们不能想象,这个离市中心坐车不过走二十分钟的大院竟一度不是莫斯科的一部分,而是野蛮的群岛中的一个小岛。它与诺里尔斯克及科雷马比与莫斯科还联系得紧密。但是现在连我也不能爬上我们以前曾大摇大摆地来往的屋顶了,不能进入我漆过门窗铺过地板的住宅了。我像先前一样背起手在营区内踱来踱去。只当自己现在仍是不能出去的,只准从这里走到这里,也不知道明天被押解到哪里去。现在已经没有界墙隔着的涅斯库奇内公园里的那些原来的树木向我作证说,它们还记得一切,记得我;一切确曾如此。

    我按照因犯的直线往返的散步方式来回走着,到尽头就向后转。走着走着,今日生活中的一切复杂问题都像蜡似地开始融化了。

    我憋不住了,我要了个流氓:沿着楼梯跑上去,在离营长办公室还有一截楼梯的拐角处的白色窗台上写了一行黑字:“第十二劳改工段”

    经过的人会读到,也许会沉思的。

    我们虽然也是杂役,但是属于生产杂役之列。我们的房间不是主要的,在我们头顶上还有同样的一间,那里住的是营区杂役,由会计所罗莫诺夫、仓库管理员贝尔沙德尔、派工员布尔施泰因组成的三头执政从那里掌管着我们的劳改营。此项人事更动就是由他们决定的:撤销帕夫洛夫的生产主任职务,由k接替。于是这位新总理就于某月某日迁进了我们这个房间(在此以前普拉夫金仍是被提溜到外地的劳改营去了,不管他怎么巴结讨好)。他们对我也没有容忍多久:轰出了定额室,也轰出了这间卧室。(在劳改营里的地位降得越低,反之在“小车厢”里的铺位升得越高。)但是在我暂时留在这里的日子,有过对k进行过观察的时间。此人相当不错地为我们的小模型补充了革命后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的变种。

    亚历山大-费多罗维奇-库科斯,三十五岁的会打算盘捞好处的商人(所谓“卓越的组织者”),专业是建筑工程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个专业上很少表现,成天只是拉拉计算尺)。根据八月七日法令被判十年,已经蹲了三年;完全适应了劳改营的环境,觉得和在外面一样地不受拘束。他好像完全没有被派去做一般劳动的危险。他对于那些命该从事一般劳动的碌碌众生更没有任何怜悯的意思。他属于这样一类犯人,他们的行为对其他犯人说来比群岛的残忍成癖的主子们的行为更可怕:只要卡住你的喉咙,他是不会放手的,不会让你偷闲的。为了能从犯人身上多榨出东西,他拼命要求减少犯人口粮(加强伙食的等级差别)、取消探监、把不中意的犯人递解外地。劳改营的和生产的领导都一样对他很赏识。

    但有意思的是:所有这些手段显然都是他进劳改营以前早已用惯了的。在外面他就学会了这样领导,他的领导方法拿到劳改营里来原来正合适。

    相似性有助于我们认识事物。我很快注意到库科斯很像我见过的什么人。像谁呢?是了,像列昂尼德-泽-夫,我在卢宾卡的同监室的难友!主要不是外表,那个像野猪,这个身材匀称,高个,绅士派头。但是放在一起他们就能让我们通过他俩看到整整一批人——为了更快地踢开和大批镇压旧“专家”曾经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出现的第一批自己的新型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终于到来了——苏维埃高等技术院校的第一批毕业生!作为工程师,他们连给旧时代培养的工程师提鞋的资格也不够,无论按技术知识的广度还是按专业的本领以及对工作的热爱。(甚至和立即被驱逐出屋的大狗熊奥拉切夫斯基相比,库科斯马上就显出是一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家伙。)当他们在一般的文化方面冒充内行的时候,总是丑态百出。(库科斯说:“我喜爱(!)的作品是——斯汤达的时代的三色。”尽管对于xdx的积分尚不甚了然,他仍勇于赤膊上阵地和我进行有关任何高等数学问题的争论。他记住了五七句小学课本上的德文,不管是地方不是地方,到处运用。他根本不懂英文,但是关于英语发音问题可以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其实那句英文只是他一次在饭馆里听到的。他还有一个记着各种箴言警句的小本子,常常翻看、暗记,以便瞅机会亮出来炫耀。)

    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可能期望这些从未见过资本主义旧时代、决不可能被它的痈疽感染的人们具有共和国的纯洁性和我们苏维埃的原则性。他们当中许多人一出校门就当上了大官,拿高工资。战争期间祖国免除了他们上前线的义务,只要求他们发挥专长。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是爱国者,尽管对于入党并不积极。有一点他们体会不到——他们体会不到对阶级指控的恐惧,所以不害怕在自己的决定里出差错,有的场合还大喊大叫地为它们辩护。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在工人群众面前不觉得自己矮半头,相反地对他们实行着全面的残忍而坚决的管卡。

    但也就如此而已了。他们尽可能使自己的工作日限于八小时。下了班才开始真正的生活:女演员、“大都会”饭店、“萨沃依”饭店。在这方面,库科斯和泽-夫的情况惊人地一致。下面是库科斯讲的,(免不了添油加醋,但基本是实话,一听就觉得可信!)一九四三年夏天的一个普通的星期天。当他回味起当年的赏心乐事,整个脸上发出了光彩:

    “星期六傍晚我们乘车去‘布拉格’饭店。晚餐!你懂得晚餐在女人生活中占什么地位?早餐、午餐以及白天的工作,在女人心中是绝对的无所谓。对于她说来顶要紧的是三件事;衣服、鞋子和晚餐!‘布拉格’饭店里面实行灯火管制,但是可以上楼顶。栏杆。芳香的夏天空气。人们已经入睡的遮住了灯火的阿尔巴特大街。身边坐着一个穿绸(他每次都强调这一个字)布拉吉的女人!我们痛痛快快地吃了一个通宵,现在只是喝喝香槟!绛红色的太阳在国防人民委员部大楼尖顶后头慢慢爬出来。光芒、玻璃。窗、屋顶。我们付了帐。打电话叫来我的专车,它已经停在门口。凉风吹进打开的车窗,使人清爽。别墅挨着一片松林!你们知道清晨的松林是什么样子?拉下百叶窗睡上几小时。十点钟左右我们就醒了,阳光正透过百叶窗缝射进来。女人的衣裳杂乱无章地扔了一地,光景实在迷人。在凉台上吃一顿清淡的(你懂得什么叫清淡的吗?)早餐,喝的是红酒。然后朋友们陆续来到。小河、日光浴、洗澡。晚上各人坐车回家。如果星期天不休息,那么吃完早饭以后十一点左右就坐上车到机关去领导领导。”

    我们两人会有能够互相理解的一天吗?

    他坐在我的床上,两手比比划划,以求把那些扣人心弦的细节表达得更准确。回忆勾起的欲火烧得他摇头晃脑。我也在回忆,一个接一个地回忆起一九四三年夏天的这些可怕的星期日。

    七月四日。拂晓。我们左方的库尔斯克弧形地带整个大地在剧烈地颤动。绛红色的太阳爬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读到从天而降的传单:“投降吧!你们已经多次尝过了德军进攻的毁灭性威力!”

    七月十一日。拂晓。成千上万颗炮弹呼啸着划破我们头上的天空——这是我军发动了对奥廖尔的攻势。“清淡的早餐?”当然,我懂得。这是在黎明前,在交通壕里,八人合吃一罐美国肉罐头,还有——乌啦!为祖国!为斯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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