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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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真坐在门口一颗樟树脚下,让村里剃头的给刮了个光头。他长得肥头大耳,光头看上去像个养分充足的肉葫芦。剃头的从地上撮起一团头发,用纸包好,递给他说:“这个收好,待会儿烧给你伯。”

    陈秀莲坐在房门槛上喑哑地哭,有很多话要说,现在只能憋在心里,化作眼泪漫出来。

    “姨,这是我的头毛。”张真跑进屋,将纸包交给她。

    陈秀莲伸手接了,心力交瘁,除了哭做不了任何事。

    “姨,我去打乒乓球。”张真又说。

    陈秀莲一听这话突然挤出力气伸过手来狠狠地揪着他的耳朵。老队长在一旁见了,说:“细娃儿还只有六七岁,不懂事,不要打了。”

    张真得了保护,赶紧溜出门,还是和伙伴们在准备摆酒的饭桌上打起乒乓球来,赢了尖叫,输了叹气。他今天特别兴奋,如果不是怕别人说他傻和没孝心,他真想大声唱歌。因为伯死了,自己家那几间破旧的土砖屋第一次聚集了这么多人,还办酒。这两天姨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脚步轻快,没人的时候他还偷偷地哼了几句刚学会的流行歌曲。

    张细贵是喝农药死的。死之前他刚打完一场谷,料理得干干净净,晒在稻场上,回来却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两瓶农药。

    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一屋子的人都手忙脚乱,有人说赶快叫医生,有人说得赶紧送医院,又有人说没时间了还是先灌肥皂水洗胃,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眼看是不行了,才慌乱地灌起肥皂水来。张细贵只是挣扎,一口也不喝,泛着白沫的肥皂水从嘴角都流了出来,把身下的竹床染了一大片。后来村里医生也来了,张细贵的母亲哭着扯过他,说:“快点,快给他打一针。”医生俯下身翻看了一下张细贵的眼睛,摇摇头说打针也没用了。但老母亲还在央求,他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给他打了一针葡萄糖。

    那时张真正在村里和别的小孩子下军棋。六月天里突然有小孩热汗直流地跑来说:“张真,你伯快死了。”旁边的大人一听吓了一跳,张真红着脸慢慢地起身,最后不知所措地跑了回去。

    一屋子的哭声。他出现的那一刻,哭声变成了嚎啕。伯拉着他的手,脸部肌肉急剧地抽搐,对他说:“你以后要听姨”一句话未讲完,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却不舍得闭合。张细贵的母亲像是风中的稻草,俯仰不止。哭声集中了起来,像是大合唱。张真在人群中寻找姨,结果看见姨坐在房门槛上,压抑地抽噎着。

    出殡前有道士来念经,陈秀莲交待儿子说:“你看见道士俯身就磕头,知道吗?”张真点头说知道。结果道士念完经后对张真大加赞赏,说不信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懂事。张真听了心里直乐,其开心不亚于从学校放假回来得了一张奖状。

    张细贵的灵柩出门时,沿途有很多人观看。都在抹眼泪。细贵生前是个能人,在乡里当炊事员,吵得一手好菜,他又是种田好手,年年双抢第一个上岸。尤其可贵的是,他很是热心肠,见了别人有难处,从来没有袖手旁观的。在这个村子里,他和陈秀莲的日子过得最滋润。这次和大家永别,赚了不少眼泪,有悲哀的,也有惋惜的。

    一座新坟隆起在稻场边。那场谷还躺在那里,细贵死了,没人顾及它。现在细贵又来了,他来守。

    陈秀莲的门口外堆着一大片新拖回来的石头和上好的杉树,这段日子细贵正和她商谋着起一栋红砖楼房呢。细贵一去,平时喊穷成癖的大贵马上从旮旯里拿出一沓钱来,汤汤水水地拨了几下算盘,就当仁不让地买下了细贵弄回来的所有建筑料子。留给细贵的,只有陈秀莲屋子里一只状如两层楼房的灵屋,屋前供着香火,像是细贵不瞑的眼睛。

    家里点不起水电,也点不起煤油灯,陈秀莲买了一只手电筒,在非用不可的时候才闪亮一下。平时都是一屋子的黑。屋子里太静,张真害怕,陈秀莲也怕。后来借来了细贵娘的收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闹闹地壮胆,才敢在四间屋子里大方地走动。

    陈秀莲成了年轻的寡妇。生活自此似乎陷入了一个恶梦,而且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细贵一走,她的身份和命运也跟着变。仅仅是张真一个小孩,她也手忙脚乱地照顾不过来。农活家事像突涌的喷泉,弥漫得让人收拾不及。细贵在的时候张真活得很风光,屁股比别家小孩脸蛋收到的吻还要多。现在细贵突然走了,人们也就转移了视线,虽然短期内还不好翻脸,但也全都一副看在细贵面子上的意思。

    没有了张细贵的大热天,村子里的知了仍然一个劲儿地叫。

    “张真,门口塘干了,我们去捉鱼吧。”刘栋找到张真,拉着他就要走。他已经拿了一个小网,全身只穿一只裤衩,黑得像一条泥鳅。

    “好啊,我先去给我姨说一声。”张真欣然答应。

    陈秀莲根本没时间管他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交待他注意不要往深水里去就转身忙自己的去了。看见刘栋陈秀莲总觉得心里憋有一股气。刘栋的妈妈肖华是村里有名的骚女人,原来就和细贵勾搭过,看电影的时候趁黑缠到一起,亲得吧嗒响。那时肖华看着自己的男人刘刚百般不顺,说他样样都比不过细贵,枉做了一名工人,说得刘刚很自卑,做ài都不行了。细贵死了,肖华只得收了心,由巴结细贵转到讥笑陈秀莲。

    “哇,好多鱼呀,我们快下去捉吧。”刘栋望着池子里黑黑的一片,兴奋得大叫。

    池塘里大人小孩都有,全都一身黑泥浆,抓出的鱼却都是雪白的。刘栋拿着小网,转眼间就捞了四五条鲫鱼,兴奋得两眼放光。张真空手作业,战果自然没法跟他比。自小就好强的张真眼见自己处于劣势,很不服气。他决心要抓一条大大的鱼,一条抵得上刘栋很多条,才能出了心中的妒气。

    刘栋捉的鱼挤满了小网子,没法再继续了,只好转身上岸,要清空鱼网再来奋战。刚上岸就听到身后张真喊他,口齿不清,急急忙忙。他奇怪地转身望去,只见张真全身都淹没在污水里,只剩下一小块光头壳在水面上沉浮。

    “救”张真刚挣扎出水面,喊了半句话又沉下去了。

    刘栋觉得很好玩,在岸上又蹦又跳,比捉到了一条大鱼还高兴。旁边有大人也跟着笑,说这崽子真多事,说完继续去抓他的鱼。最后是村里四十多岁的单身汉老面救了张真,他一直想和陈秀莲搬到一块儿住,曾假装随意地和陈秀莲提起过,但陈秀莲硬是不答应,他想这回是个好机会。

    “回去一定要给你姨说,是我把你救起来的。”老面说。

    张真没捉到大鱼反而差点玩掉了小命,被老面救起来后只顾着贪婪地呼吸,听了老面的话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以后不要跟刘栋一起玩,他们全家都没一个好人,知道吗?”晚上,惊魂未定的陈秀莲教导儿子说。

    “知道了。”张真心有余悸地说。

    来找陈秀莲的单身汉络绎不绝,从前门来的有,从后门进的也有。开始时陈秀莲一个都没答应。张细贵的死让她背了不少罪名,张细贵的亲哥张大贵甚至当面指责她,说如果不是你跟他吵个没完,细贵决不会想不开喝农药的。陈秀莲一直保持沉默。她不想作任何解释。细贵生前在外边搞女人,她不可能一再容忍,吵是吵定了。细贵死后最苦的是她,她也认了。辩解只会招致更多的不满,而且会更让人伤心。死人清静,活人受罪。

    陈秀莲的作法终于见效,开始有不少女人同情她,最后连不少男人也帮她说话。说她这么年轻,还只三十四五岁,却愿意守着细贵的田地家业,不是拍屁股就走人,已经很不错了。张大贵见了陈秀莲仍然两眼通红,但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张真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面终于攻破了陈秀莲的防线。两年前张真落水遇险,是他给救起来的。老面不好意思从前门进,却以这点不可磨灭的功劳作为心理后盾,敲响了陈秀莲家的后门。

    “秀莲,是我,开开门。”第一次敲后门的时候,老面的心咚咚地跳得像要震穿耳膜。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陈秀莲听了敲门声心一紧,手中紧拽着一只火钳。

    “我给你送了点猪油。”老面说。

    “你自己留着吃吧,我有。”

    “你先让我进来吧,我不会怎么样的,和你聊聊就走。”

    “有话明天再讲吧,现在黑灯瞎火的,让人发现多不好。”

    “不要这样,你忘了天天陪在你身边的儿子,当年还是我从池塘里救起来的。”老面终于使出杀手锏。

    陈秀莲叹了一口气,犹豫了半天,既怕老面图谋不轨,又怕他乱喊乱叫,最终还是打开了后门。

    老面果真带了两斤上好的猪油,只和陈秀莲扯扯家常就走了。

    晚上陈秀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下半夜了还睡不着。没有男人的日子,把她拖得筋疲力尽,还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她想过再找个男人,但总是放心不下儿子张真,怕新找的男人亏待他。黑夜里张真睡得很香,她却在不停地叹息。

    老面一次敲门成功,便接二连三地窜来。每次带的东西不一,有时候是一担硬柴,有时候是点水果,有时候则是几块钱现金。除了没有明目张胆地帮她耕田打谷,其它陈秀莲需要的东西,他都想办法弄来。

    失去脊梁骨的陈秀莲,日子过得破破乱乱,忙不完田地农活,拣不尽屋内摆设。常常是累得昏天黑地,回来还得自己做饭。小真已经够体贴够懂事了,但毕竟还小,帮不了大忙。眼看村里不少人起红砖房,买彩电,日子过得像模像样,陈秀莲却一下子陷入了沼泽地,左冲右突都甭想清爽。她有时候想,如果细贵不走,一墙之隔的大贵那几列红砖楼房,铁定是自己住着了。现在不仅住不上宽敞阔气的楼房,连找大贵借几个小钱花销,都得不到理睬。

    对于老面,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细贵地下有知不会原谅她,但是她又的确少不了这份偷偷摸摸的支持。孤儿寡母,买袋盐都要看鸡屁股,很多日用花销在别人不值一提,于她家却步履维艰。老面的几斤猪油,可以让她多睡两个安稳觉;老面的几块钱现金,也许就满足了小真的一个愿望。没有老面,日子只怕没有丁点色彩啊。

    张真已经管老面亲切地叫“二爷”了,老面每次刚刚走近,眼尖的他就提前跑过去开了后门。

    陈秀莲拿他没办法,又的确感激他对自己的帮助,偶尔会炒上几个小菜,请老面坐下来吃喝。老面就激动了,吃饱喝足之后总要死皮赖脸地摸摸她。

    “娃儿在这里。”每次,陈秀莲都要羞涩地反抗。

    后来他们终于在下半夜趁张真睡死的时候叠在了一起。几十年的单身生活,使老面浑身发烫颤抖,每次都要把陈秀莲搓揉得啼唤不已。有时候同床而睡的张真被弄醒了,斜胳膊伸腿地挨着了陈秀莲,她都只是忍着兴奋拨开了事。

    “你不要在外边乱讲,听到了吗?”陈秀莲经常提醒儿子说。

    “嗯。”张真什么都不懂,他只听姨的话。

    陈秀莲因为成了寡妇而远近闻名。上门的单身汉有增无减,得实惠的只有老面一个人。秋天来临的时候,事情终于起了变化。

    这天夜里,陈秀莲和儿子一起从邻居家看完电视回家,推开虚掩的大门后陡地听到了厨房里似乎有人的动静。她瞎得一把抱紧张真,打开手电抖抖索索地照了过去。那里果真坐有一个秃顶的中年人,座旁还竖着一杆铳。

    “你半夜三更的跑到我家厨房坐着干吗?”陈秀莲厉声问道。心里记起这是邻村一位单身汉,曾上门说过一次,当时没答应。

    “唉,你说干吗?”秃顶赖皮地笑笑说。

    “你赶快走,不然我就喊了。”

    秃顶听了这话鼻孔出气哼笑了一下,还是无动于衷,手里拿起那杆鸟铳把玩起来。

    张真转身就跑了,眨眼间便喊了一帮人来。为首的是老队长,细贵生前的好朋友,跟在后边的还有细贵的张大贵及闻声前来的肖华等等。

    “兄弟,你这样做不大好吧,人家孤儿寡母的,你这不是为难人家吗?”老队长首先发话。

    “秀莲不错嘛,有这么痴心的男人撵着缠着。”肖华笑着说,像看戏一样开心。

    “我看你还是少讲两句,没事就回去睡觉吧。”大贵阴沉着脸,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都觉得烦。

    “你们别吵。”老队长制止了他们,又转头问秃顶“你到底走不走?”

    秃顶仍然不吭声,只把那杆鸟铳反复把玩。

    男人们红眼了,吼道:“你他妈的别以为你有杆鸟铳就了不起,再不走老子们就捆你上派出所!”

    秃顶见引起了群愤,面露惧色,终于慢慢站起来,什么都不讲,低着头走了。

    人群散后,陈秀莲又激动又害怕,躺在床上想着死去的细贵,眼睛就湿润了。看看身边的儿子,竟然也没有睡着,黑暗中闪着两只亮亮的眼睛。再有一年,小真就要上中学了,家里却连油盐都保障不了。陈秀莲一夜未眠,她决定,还是要找个男人。

    陈秀莲的心思刚一抬头,就被江春柳一眼瞥见了。她俩从小要好,成家后又离得不远,经常走动,张细贵一死,江春柳就到处活动,要给陈秀莲物色一个像样的男人。

    “我早就给你说了,你还这么年轻,孩子又这么小,带着好玩吗?日子过不下去的。就算你奔完了田地杂活,你也招架不住这周围一带的单身汉。”江春柳见陈秀莲脑袋终于开窍,很是兴奋。

    “但我总不放心小真,这些男人都只盯着我,进门后还不把他踩死?”陈秀莲仍然显得忧心忡忡。

    “唉,不会的,我给你找个老实点的,到时候你让他朝东他不敢往西,哪轮到他来踩死你的宝贝儿子?”

    “老实人哪里好找。”

    “还别说,我这里就有,只要你有意,月底我就安排你们见面。”

    陈秀莲期期艾艾地拖到了8月底,眼看张真就要开学上六年级了,才同意和江春柳介绍的“老实男人”见面。

    地点就在江春柳家。陈秀莲赴约的时候把张真也带上了,在她心里,要找的男人对自己怎样是次要的,关键要疼爱孩子。她要让张真满意后,再作自己的打算。

    “你们来了,人家可是早早就来等着呢。”江春柳一见他们娘儿俩,就放炮一样响炸地说。

    陈秀莲斜眼一瞥,堂屋里坐着一个矮小白净的男人,细皮嫩肉地望着他们笑。

    “你们聊聊吧,我去料理吃的,今儿个是你们初次见面的日子,我要亲自去包一锅饺子啊。”

    “坐,坐。”男人起身搬了一张椅子,又用手在椅面上抹了抹,说。

    陈秀莲见他走路的姿式很是难看,左摇右摆地像是一只鸭子,猜想这人八成是个平脚板,做不来农活的。

    “我的情况你都了解了吧?我儿子马上就要开学,下半年进六年级了。”陈秀莲有点心灰地说。

    平脚板看出了陈秀莲的失望,涨红着脸说:“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隔壁大洼乡一家食品厂当炊事员,一个月有300块钱工资,只要我俩真心实意地过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当炊事员呀?”陈秀莲陡地想起生前也是炊事员的细贵,心里一阵难过。

    平脚板一见陈秀莲的脸色,心里顿时有些慌张了。幸亏江春柳及时出现,邀他们入席,才避免了一场尴尬。

    在厨房里,江春柳悄声问陈秀莲意下如何,陈秀莲说:“我这样子还能要求个什么呢?只要他能好好待我小真就行了。”

    两人一人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出来,江春柳满脸兴奋。平脚板显然是受了她的感染,整个人都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来来,小孩子多吃一点,长得高高地。”平脚板夹起一只饺子,添在张真的碗里。张真红着脸望了望陈秀莲,见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乖乖地接收了。

    江春柳见此情景,用脚在桌下踢了踢陈秀莲,一面又笑着丢眼色。陈秀莲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次大概要和眼前这位平脚板住到一起了。

    在江春柳的极力撮合下,平脚板有惊无险地踏进了陈秀莲的家门,并且心安理得地睡进了女人的被窝。整个村子的人都捂了嘴巴用屁眼笑话,只有张大贵和老面心里不爽。张大贵觉得自己也被动地粘惹了骚气,老面则先是措手不及,继而又觉得失败窝火。

    平脚板进门的时候,陈秀莲主张要办几桌酒席,红着脸去张大贵那里讨主意,没想张大贵却撒了她一鼻子的灰:“摆什么酒?又不是黄花闺女头一回,你不怕丑我还害羞呢!”陈秀莲听了心直往下坠,回屋后对平脚板不理不睬,弄得他手足无措。

    没有添置什么新摆设,除了必不可少的一张床——让张真和他们分开睡。平脚板活了几十年没碰过女人,这下贴上了陈秀莲,比老面还激动,晚上趴在陈秀莲身上比她还羞涩,浑身发抖,乱而无章。

    “小真,你喜欢这个新父亲吗?”趁平脚板不在的时候,陈秀莲认真地问。

    “姨喜欢我就喜欢。”

    “傻孩子。”陈秀莲深深地叹了口气。

    “姨,我该叫他什么呢?”

    “嗯?当然是叫‘伯’呀。”在陈秀莲的心里,平脚板不过是另一个炊事员的替身,称谓当然也要延续。

    “不,我想叫‘爸爸’。刘栋不是叫‘爸爸’吗?”

    “这个全村就他们家最有钱嘛。”

    “不,我就要叫‘爸爸’。”

    “好好好,随你。”灯光下,陈秀莲的脸偷偷地红润了。

    在平脚板的强烈要求下,陈秀莲去乡里卫生院启了环,之后又被接到大洼乡食品厂调养休息。陈秀莲拗不过平脚板,只好随了他。出门前,她唯一要处理的事是安排好小真的生活。

    “小真,我要去你爸爸那里住上一阵子,这些天你愿意住大伯家里还是二爷家里?”

    “我要住二爷家里”张真毫不犹豫地说。

    老面在一个傍晚突然看到曾经的老相好陈秀莲带着小真来到自己家里,心里顿时激动不已。之后听到她的请求,心里更是百味俱全。

    “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小真饿着冻着。这些天你家的田地我也会帮看着。”老面侧对着陈秀莲说。

    陈秀莲感到喉咙有些干涩,一只手就搭在了老面的肩上,说:“谢谢你了。”

    “二爷是最好的。”张真也在一旁说。在老面面前,他一点拘束都没有。

    老面没吭声,坐着动也不动。陈秀莲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屋子,农活工具一应俱全,只是少了女人而显得毫无生气。她的心里翻涌着一句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希望老面能够自己提出来,她什么都答应,在这个时候。

    但老面答应完她的请求之后,再也没吭声,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陈秀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放下手来,说:“那我们先走了。”说完知道老面还是不会吭声,便带着张真出门了。

    一个周末,刘栋邀张真一起去大洼乡,到各自爸爸的单位玩玩。刘栋很激动,自从有了平脚板,他感觉自己又与刘栋地位平等了。刘栋骄傲地叫‘爸爸’,他也叫‘爸爸’;刘栋有爸爸在单位里上班,他也有。每次想到这些,张真的心里总是无比爽快。

    “快点走呀,还等什么?”张真一个劲地催着刘栋出门。

    “你姨x,这么急。”肖华一边给刘栋换上一套漂亮的衣服,一边看着张真屁股上飘摇的破片笑着说。

    出发后,两人都很兴奋。第一次在没有大人陪伴的情况下出远门,感觉就是不一样。路上两人有说有笑,话题不断。

    公共汽车到达大洼乡终点站后,正好停在食品厂门前。张真曾随他姨前来“考察”过一次,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有记忆,哪条路通向哪里,在哪里转弯,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走,先到我爸爸单位玩玩。”张真开心地说。

    刘栋没有反对,一路随着张真进了食品厂。

    “姨,我来了。”张真找到爸爸的房间,推开门见姨正坐在床上打毛线。

    陈秀莲感到很意外,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能单独跑这么远的路。等到她看见一同进来的还有一身亮装的刘栋,心里马上想起肖华每次不怀好意的笑来,感觉很不舒服。一转身又看见张真屁股上招摇的破片,顿时恼火不已,跳下床来狠狠地揪住张真的耳朵,说:“你来也不知道换件衣服,存心丢我的丑啊?”

    张真正要躲避,平脚板回来了,一见陈秀莲要打孩子,连忙劝阻,说:“孩子这么远来,你打他干什么?”

    陈秀莲还是甩了张真一巴掌,转身趴在床上,看样子也快哭起来了。

    刘栋看到陈秀莲发脾气,呆不下去,拉了张真出门,说:“你姨正生气,还是到我爸爸那里玩玩吧。”

    两人出门刚要走,突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刘栋。

    “哟,这不是刘主任的儿子吗?真标志。”

    刘栋转身认出了来人,是爸爸车间里的会计柳阿姨,推了一辆鲜艳的自行车,带着一包水果,看样子正要到哪里去办事。以往他来爸爸单位小住时,常看到柳阿姨来爸爸房间聊天,有时还帮他们做饭洗衣服。

    “柳阿姨好。”刘栋礼貌地叫。

    “真乖,今天有空过来玩呀?走,先到我家坐坐,我做点好吃的给你。”柳会计热心地说。

    “你家在哪里?”刘栋问。

    “就在这里呀?我们家住在食品厂,前面不远处就是我家房子。”

    张真陪着刘栋站着,感觉很别扭。刚刚被姨打骂过,心里一直不痛快。这时又被爸爸单位的人冷落,简直有点想哭。他这时又自卑地想,自己跟刘栋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他爸爸是个官,自己的爸爸只不过是个烧火做饭的。

    “我要先去我爸爸那儿。”刘栋说。

    “这样啊,那也行,有时间我再去看你们,你可别走得太快哟。”柳会计闪着漂亮的眼睛,声音依然是娇滴滴,看不出是真心实意还是假惺惺。说完又从水果袋里挑出几个大大的红苹果,硬塞到刘栋的怀里,看看张真也站在一边,又从袋子里随便拿出一个橘子给他。她摸摸刘栋的头,姿式优美地跨上自行车,走了。

    刘栋似乎很兴奋,张真却在柳会计一走就恨恨地丢掉了手中的橘子。

    “你不喜欢吃橘子啊?”刘栋一边啃苹果一边问。

    “不喜欢。也不喜欢苹果。”

    后来张真又借口有点累不想走动,没有跟刘栋去他爸爸的单位。回到爸爸的房间,见姨还在生气,不敢作声。

    平脚板和事佬一样想哄张真开心,他却冷冷地说:“我待会儿就回去。”

    陈秀莲听了这话翻了个身,让平脚板去打饭。

    “你在家学习怎么样?二爷对你好不好?”她问。

    “比住在这里好。”张真说。

    陈秀莲觉得儿子似乎陡然之间成熟了许多,又瘦又黑的脸蛋透着倔强坚定的神情,心里顿时软了下来。

    张真真的走了,平脚板怎么劝都没用。他走之后陈秀莲很不开心,她说:“我明天也回去。”

    平脚板急了,说:“这都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都要走?”

    陈秀莲没回答,她只是突然觉醒,当初是为了小真才跟平脚板住到一起。现在小真很不开心,看样子还受了很多委屈,自己留下来只会更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死去的细贵。晚上她睡在被窝里想着细贵,偷偷地流起了泪,一直到很晚,还哽咽着难以入睡。

    经历了这一次羞辱,张真感觉自己好像从天上被恨恨的甩了下来,心一下子被砸痛了。他再也不叫平脚板“爸爸”对陈秀莲也是不冷不热,学习倒是更拼命了,经常趴在松了劲的椅子上做作业,一趴就是几个小时。

    陈秀莲感到很不安,她想加倍疼爱小真,唤回他的乖顺,但始终没有成效。

    “小真,你是不是不喜欢你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我只有伯,已经死了。”张真背对着陈秀莲,冷冷地说。

    陈秀莲一听这话,当着儿子的面就哭了。越哭越伤心,让张真不知所措。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跟他过了,好不好?”哭完之后,陈秀莲心怀愧疚地问。

    张真瘪着嘴,没吭声。

    三秋季节,农活又多了起来。平脚板专门请了一个星期假回来帮忙,却顶不了事。他一下田地就让全村的男人笑话,因为他走路的姿式实在让人忍俊不禁,而且农活干得实在外行。大家都说,平脚板跟细贵比起来,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得太远,只可惜细贵死得太早。

    因为平脚板的存在,陈秀莲也不好请其他男人帮忙。倒是他自己识趣,说自己种田的确外行,眼下的活儿只好花点钱请人干了。

    老面自告奋勇前来帮忙,但拒不收钱。

    “那我怎么好意思呢?”平脚板说。

    “你也知道不好意思?”老面反问。

    “老面,你愿干就干,不干就算了,说什么风凉话?”陈秀莲在一边发气了。

    老面就不再言语,扛了农具牵牛下地了。

    整个三秋,对平脚板来说像是一场考试,不用说,他及不了格。陈秀莲启环后肚子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大起来,张真再也不叫他‘爸爸’而且对他越来越生分,张大贵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忽视他的存在,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背地里笑他,老面甚至当面鄙视他。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家这个村子里,再也没有留下的资格。

    三秋过后,平脚板走了,什么话都没留下。陈秀莲没有挽留,张真看不都看他。

    平脚板在村子里像是演了一场蹩脚的戏,来得勉勉强强,走得灰头灰脑。陈秀莲带着张真,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四间土砖屋子显得更加安静和黑暗。张真自从认定自己只有一个伯而且伯已经死了之后,变得沉默寡言,对刘栋不理不睬,对陈秀莲也不冷不热,甚至好长时间连“姨”都不叫。村里人都说这娃儿将来不得了,这么小看人就一眼仇恨。陈秀莲则看着白完了头发,成了年轻的老太。

    老面这个时候又见缝插针地窜起了后门,每次送些日用家业,和陈秀莲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就走。张真唯有对老面显得热乎,每次见他来都二爷长二爷短地叫,搬凳子倒茶,很是活跃。但陈秀莲对老面的态度始终没有起色,让摸不清底细的老面连揩油的胆子都没有。

    村里有不少人开老面的玩笑,说老面你光棍一根,再不花点心思这辈子只怕都混不出个头脸来,远的不行,近的你也搞不定?老面总是笑笑了事,好像很无奈。

    这年冬天雨水特别地多,一到雨天,陈秀莲家的盆盆罐罐都不够用了,全都拿去接漏。有的漏眼紧贴土砖墙壁,洗上几天就让土砖墙一身狼狈,而且看着还似乎摇摇欲坠。陈秀莲心里十分着急,自己又不敢上屋拣漏,这天赶上天晴,硬着头皮请张大贵帮忙,张大贵却不屑地说:“这么点小事,你找根竹竿捅捅不就得了?”陈秀莲回家后半响没说话,后来竟抽起了烟,这让张真大为诧异,因为他以往从没见过姨抽烟。

    “我上屋拣!”张真胸口起伏地说。

    “你?——你这么小会害怕的。”

    “我不怕。”

    陈秀莲见张真口气坚决,也就依了他。于是和张真一起搬出吃饭桌子,借来一架楼梯,自己在下边紧扶着,让张真爬上了屋。

    张真第一次上屋,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双腿也微微发抖。

    “小真,你小心点。”陈秀莲在下边喊。

    “没事。”

    过路的人见了,说这孩子这么小就这么能干,真是难得。但也有人说这孩子真可怜,如果不是伯死得早,怎么会轮到年纪这么小的他来干这事。张大贵在屋子里看着外边发生的一切,闷闷地不作声。

    娘儿俩合作完成任务后,都是一头一脸的汗水,但却很高兴。

    “你真有本事!”陈秀莲夸赞张真说。

    张真笑笑说:“我长大了。”

    晃眼一年过去,张真小学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学校邀请学生家长都来参加。陈秀莲也去了,到达学校的时候,看见毕业班班主任王老师房门外聚集了很多家长,肖华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说笑。

    门吱哑一声开了,大家都涌到里面去看自家孩子的小考成绩。分数印在一张发黄的旧纸上,模糊不清。王老师正招呼大家入座喝茶,突然听到肖华问:“王老师,谁得了第一啊?”

    “这是从中学教育组拿来的分数表,我还没来得及看呢。”王老师说。

    人群中有人欢笑有人叹息,都是为自己的孩子。王老师被大家围在圈中间,在分数表上仔细地搜索起来,最后目标锁定在张真和刘栋的名字上。

    “刘栋考了230,很高呀,满分才260。张真的分数印得不是很清楚,不是225就是235吧,也很高,这两个分数就是第一和第二的分数了。”

    “刘栋得了第一!”肖华刚扫了一眼两人的分数,就宣誓一样地叫。

    “应该是吧。”王老师看了张真一眼,也附和着说。

    张真红着脸,抓着陈秀莲的手一言不发。刘栋已经又跳又叫了。

    按照学校规定,毕业典礼上,要请考分第一的学生作为代表发言,大家都对这份荣誉心羡不已。典礼正式开始之后,大家都看到刘栋满脸兴奋,在校长讲话的时候抓紧时间背发言稿。

    “下面,我高兴地宣布,我们学校考分最高的学生,也是全乡考分最高的学生,张真同学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校长讲完话后,大声地宣布了这一邀请。

    台下一片哗然,这之前大家一直以为刘栋才是第一,张真那个模糊不清的分数应该是225,没想到偏偏是235。

    “孙校长,刘栋的分数最高吧,我们刚才都看了成绩表的。”肖华在台下焦急而尴尬地说。

    “不会的。我这里有一份打印非常清晰而且经过确认的分数表,刘栋分数也很高,230分,是我们学校第二同时也是全乡第二的成绩,但第一名是张真。”孙校长礼貌地纠正说。

    张真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登上了讲话台,声音颤抖地说:“谢谢校长,谢谢各位老师。今天我站在这里代表同学们发生言,感到很激动。我只想说两句话,——我永远忘不了母校!我永远忘不了我的母亲!”

    下来的时候,张真扑在陈秀莲的怀里,两人一起流起了热泪,台上台下再次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陈秀莲觉得,这么多日夜的苦与累,今天总算有了一个满意的回报。原来小真的心里,一直就爱着自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张真得了小考状元的消息不胫而走,山村里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感叹陈秀莲的不容易,又都说这真应了古人的一句话:茅屋出秀才。但陈秀莲却就此经常失眠了,因为她实在没有能力供小真上中学。细贵走了之后,她体单力薄,甩掉了一些田地,现在只种几分口粮田。小真上小学的时候,娘儿俩省吃俭用,刷牙每次都只挤出米粒大小的牙膏,炒菜只滴鸡尿多的油,实在不行了,还得老面从后门来援助。现在小真要上中学了,按票就餐,不说别的零花,单是吃饭也解决不了啊。

    “秀莲,我们搬到一块儿住吧,小真都读到中学了,以后你一个人怎么过呀?”老面一面出于私心,一面出于关心,鼓起勇气和陈秀莲挑明了心意。

    “这坚决不行。”

    “为什么?难道我比那个平脚板还不如?”老面红着眼睛问。

    “我们没在一起过就惹了这么多闲话,真要住到一起了,那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陈秀莲冷冷地说。

    “这是什么歪理?你不是处处都为小真着想吗?我们住到一起,对小真只有好处,而且闲话也自然就没有了。”

    “我正是为了小真才坚决不能和你住到一起。”陈秀莲想起老面以救小真为由硬生生地插进来心里就烦躁起来,虽然这些日子也得了他不少帮助,但自己又背负了多少良心的鞭挞啊。

    “难道你对我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

    陈秀莲转过身去背对着老面,没有作答。

    老面绝望了,发誓再也不来找陈秀莲,他算是恨透了女人,尤其是寡妇。

    陈秀莲东奔西走,到处为小真筹学费。走投无路,最后还是找到了张大贵。

    “小真怎么说也是你的亲侄子,你就帮帮他吧。”陈秀莲低着头说。

    “不是我不帮,现在这么困难,我帮得了初一帮不了十五,以后还是没办法。”张大贵自从贱价买下了细贵的建筑料子,省下了不少钱,正筹划着买部大点的彩电呢,哪里舍得把钱往水里丢。

    张大贵的拒绝更加坚定了陈秀莲的决心。她现在除了儿子便一无所有,让儿子有出息,是她这后半辈子最大的心愿。所以,再大的苦难,她都愿意承受。最后,她以说好农忙季节卖功夫为代价换得了儿子的学费,终于让张真跨进了中学的门槛。

    张真住到学校以后,大家又看到陈秀莲到处活动了,经常几天不归家。张大贵看在眼里,知道她又在为张真的读书奔波。张真小考得了全乡的状元,这些天走在路上他也跟着收到不少恭喜,但他心里一直不咸不淡。按照眼下的情况,张真学习再好最终也只能等于零,他想。

    人们还惊讶地发现,陈秀莲一夜之间又乌黑了头发,红润了脸面。大家不知道她在耍什么把戏,背地里都在猜测议论,等着下文。

    事情终于揭开了谜底。一个周末,张真放假回家后,陈秀莲半是迎接半是阻挡地把他拦在了堂屋。

    “小真,厨房里有个人,进去见面后要叫‘爸爸’,不然人家说你不懂事,知道吗?”陈秀莲红着脸,一边摸着张真的脑袋,一边交待说。

    张真感到很意外,没想到姨这么快又给自己找了一位‘爸爸’。他有些替姨害羞,但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说什么都没用了。

    进了厨房,果然看到一个背有些微驼的男人在烧火。

    “爸爸。”张真小声地叫。

    “哦,你回来了。”驼子很高兴,热情地招呼。陈秀莲松了一口气,让张真去玩,说待会儿做好吃的给你。张真闻到一股肉香味,肚子顿时觉得很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肉了。

    这次吃饭用的是大桌子。这又给张真一种久违的感觉。自从伯死了之后,这大桌子就没用过,他和姨总是蹲在厨房那张矮小破旧的小桌子旁边,吃着一顿顿简单的饭菜。饭桌上,驼子频频给陈秀莲夹菜,让张真都看得不好意思,陈秀莲则红着脸,很不习惯的样子。

    驼子是外地人,说话和本地口音有着很大的差别,有时候要靠比划才能弄清楚意思。他做农活比平脚板稍强,虽然远不及张细贵,但也不至于太难看。陈秀莲遇上驼子,是张细贵的一个表兄介绍的。虽然驼子初眼一看就让人丧气,但等表兄介绍完他的情况后,陈秀莲又心动了。她找男人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供小真读书。种田显然赚不了多少钱,驼子能够做点小生意,会修表会修收音机还会补胶,而且也下得田地,这在农村的确是个过日子的把式。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陈秀莲坚决以小真为中心,不能过着过着就忘了初衷。村里人当面背面都叫新来的这个男人驼子,见他能修补点东西,有时也会请他上门。驼子每天早出晚归,按他自己说说,一天下来也能赚上一二十块钱。

    “秀莲,我送你一样东西。”这天晚上,驼子神秘地说。

    “什么呀?”陈秀莲觉得意外。

    驼子没有作答,而是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纸包,拆了一层又一层,最后露出一块小巧精致的手表。

    “这个蛮贵吧,你花这个钱干吗?”陈秀莲有些心痛,但还是很高兴地接收了。拿出手表,当即带上手腕,幸福地看。

    “没什么,过段时间我给小真也弄一块。”驼子说。

    刮了几阵寒风,冬天就到了。有了驼子的陈秀莲,心里终于不再冰冷无依。小真成绩一直好得让人睡不着觉,奖状一张一张往墙上贴。日子似乎有点起色了,再想起细贵来,感觉有点温暖,也有点遥远。如果不是仍然住在细贵盖的这间屋子里,只怕忘了他也有可能。

    驼子生活节俭,除了抽点低档烟,基本不作别的花销。但是,让陈秀莲奇怪的是,驼子天天出去,却不见有钱拿回来。

    “这些天生意怎么样啊?”她问。

    “还可以,都差不多。”

    “天冷了,赶明日,我们给小真买件衣服吧。”

    “阿,再说吧。”驼子说。

    驼子最终没有给张真买衣服,他自己也破片加补丁,陈秀莲提了几次没有结果,也不好再提了。心想只要能让小真安心学习就足够了,生活上暂时就苦点吧。

    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暖暖的阳光大方地洒在僵冻的地面,有人搬了桌子到门外打麻将。张真趴在太阳底下做寒假作业,驼子则边抽烟边听收音机。

    “把声音调大些,让外人都看看,这是你修好的。”陈秀莲突然从屋里出来,看着驼子心悦地说。

    驼子笑了笑,依言调大了音量。这是昨天接手的生意,邻村一位老头拿来的,他说这宝贝都几年不说话了,听说你会弄,给整整。

    驼子没怎么弄收音机就重焕生气了,闹闹地炸人。

    一家人在太阳底下正眯着眼,突然听到一个愤怒的声音喊驼子。

    “你妈的你是怎么修表的?我没修之前这表不过是走慢几分钟,你修了之后它干脆不走了。”村东头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边走边取下手表,火气冲天地叫。

    驼子有些脸红,接了他的手表,说:“我再免费给你修修。还修不好,我退钱。”

    小伙子见他如此说,看了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秀莲母子俩,也就不再争执,红着脸转身走了。

    陈秀莲曾交待张真说,爸爸修表的时候你就在一旁瞧着,多留点心,以后你也可以修表的。但驼子到底怎样修表,他们母子俩都不清楚。有时觉得他不过是拆了表盖,什么都没动又盖上,上了一趟街回来就修好了。

    “姨,爸爸是不是到街上让真正修表的师傅修的?”张真问。

    “我也不知道。”陈秀莲心情灰灰地说。

    驼子出门后第一次超过3天没有回来,一些驼子的客户倒是三番五次地找上门来,大多是说原来修过的东西过不了几天又不行了,压根儿都没有修好。

    驼子出门时带走了邻村一癞头的收录机。癞头上了几次门见不着驼子的人,也见不着自己的收录机,就发急了。这天傍晚,他再一次上门。

    “你再不让驼子把我那收录机拿回来,我可要在你家搬东西了。”癞头说。

    “东西在他手上,你找我没用阿,我有什么办法呢?”陈秀莲说。

    “你难道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每天都到处游,我根本不知道的。”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今天你不还我的收音机,”癞头迅速扫了一眼陈秀莲的屋子,见除了后院的一只猪仔再无值钱的东西,说:“我就要牵走你家的猪仔。”

    陈秀莲没有作答,张真红着眼睛看着姨,也不敢出声。以往一直活在别人的同情里,这回第一次感受到了外来的恐惧。

    癞头见状,心里也软了,改口说:“看你们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就再多给你们几天时间,我现在只想要回我的收录机,修不修好都无所谓了。”

    “谢谢。”陈秀莲有些哽咽地说。

    癞头看看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摸摸下巴,心思一动,笑着说:“天也黑了,我没带手电筒,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我也没手电筒,而且,还没吃饭呢。”陈秀莲心里一阵紧张,装着整理张真的衣领,把小真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癞头不死心,一脸坏笑,己经盘旋,陈秀莲始终不挪步,终于悻悻离去。

    陈秀莲骑着张细贵生前留下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到处寻找驼子。细贵买回这辆车子的时候,她的脸上那个光呀,真叫亮。她花了很多个夜晚的功夫,就着如乳的月亮,摔了很多交,最后才学会了骑自行车。没想到细贵走后,她唯一几次骑车都是为了寻找另一个男人。

    首先去的地方是街道上摆摊修表的。

    “王师傅,你看见驼子了吗?”她问。

    “没有,我正找他呢,他拿了我好几块表。”修表的说。

    陈秀莲听了这话之后,心里更冷,觉得驼子这次大概是不会回来了。谢了王师傅,转身要走,却又被王师傅叫住。

    “等等,秀莲,你手上这块表,我看着好眼熟啊。”王师傅一脸警觉。

    陈秀莲当即取下驼子送给她的手表,递给王师傅,说:“那你仔细看看。”

    王师傅接了,熟练地拆开了表盖,说:“这是我掉的手表之一,主人是中学一位新婚的女老师。你看,这表盖上还有我用铅笔写的名字和日期呢。”

    “那你就拿着吧。”陈秀莲说完转身跨上车就走。她感觉糟透了。

    接下来又去找了几个朋友,问这几天可曾看见过驼子。都说没见过。天擦黑的时候,陈秀莲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家了。看着细贵生前留下的一屋子家业,有点想哭,但终于什么也没讲,也没有哭出来。她以为这回找了一个可靠的男人,能够和自己一起为小真的前途出点力,没想到到头来竞是这样一个结果。

    又是一个傍晚,小真从中学回来度周末。正趴在门外做作业,突然瞥见村口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不是驼子是谁!他一溜烟地跑回厨房,激动地说:“姨,爸爸回来了。”

    陈秀莲正在喂猪食,听了小真的话手一抖把猪食都泼在了地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嘴上却说:“不用理他。”

    驼子一脸愧笑地进了屋,放下那只永远不变的旧提包,试探着叫:“秀莲。”

    陈秀莲没理他,继续做自己的饭。

    驼子又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取出一块猪肉来,说:“回老家了一趟,耽误了一点时间。”

    陈秀莲听了说:“我又不是把你关起来了,想回去给我说一声不就得了。不声不响就走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驼子知道陈秀莲在生气,不跟她斗嘴,讨好地钻到灶门口去烧火。

    “只看到你天天忙出忙进,就是不见你赚的钱,这家里要是没你的份儿,我就不找你要花销。油水早就断了,已经借了别人好几斤,米也一样,柴也熬不了多久了。”

    “行,明儿个就去买。”驼子赶紧说。

    经历了这次起伏,陈秀莲知道驼子藏有猫腻,枉自己掏心掏肺,一片真诚。驼子一回来,曾经翻天覆地找他的人都一窝蜂地上了门,堵得他头昏眼花。他一副可怜状,都承诺说三天后一定交货。陈秀莲知道他又在搪塞,对上门的人说:“我对他的行踪可一点都不了解,现在你们见着他了,有什么话直管和他说,以后别再找我。”驼子听了没有反应,还是一口咬定三天后交货。

    但是到了第二天的傍晚,陈秀莲正在地里忙着抽水灌地,左等右等不见驼子的人,回家一看,驼子把他的东西清得干干净净,连同他自己一起都不见了。她想起驼子说过要交货的话,马上骑着自行车,沿着通向街上的道路追去。

    没有结果,垂头丧气地回来,又赶到地里,抽水机刚好要轮到自己的地了。正准备抽呢,新选上的队长急匆匆地赶来,喊着叫:“都不准抽不准抽,天干这么久了,这么大一片地就靠着这么一口水塘,要挑可以,抽不行。”

    心情恶劣的陈秀莲扯开喉咙叫:“你个毒心的家伙,就知道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偏偏轮到我抽水,你就跳出来说不准抽,哪有这样的事?!现在你在我面前甩,我倒要看看你们家能甩几代!”陈秀莲像疯了一样,叫哑了嗓子,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细贵走后她一直忍气吞声,这是她第一次在人面前发吼。新队长没有和她争执,依然坚持熄了抽水机的火。张真看着新队长,眼里满是仇恨,像大人一样,扯了陈秀莲就往回走。

    “小真,你先回去。”陈秀莲喘着气,两眼通红地对张真说。

    但张真还是硬拉着陈秀莲回去了。

    “姨,长大后我一定给你争气!”路上,张真说。

    驼子这次走得很彻底,自此杳无音讯。但冤有头债有主,那些受骗的人也不再为难陈秀莲母子俩了,只是发狠说如果再次见到驼子,一定要将这个江湖骗子扭到派出所。有人还到派出所报了案,请公家的人来抓驼子。张大贵住在陈秀莲的隔壁,看着孤儿寡母俩风雨飘摇,一直蛰在屋里不吭声。

    这晚陈秀莲刚睡着,突然听到房间的窗帘被人用手透过破缺的玻璃伸进来拨开了,一道雪亮刺眼的灯光朝床上射了过来。

    张真也醒了,紧张地抱紧陈秀莲,不敢出声。

    那人照了几遍,没有结果,又走了。

    “是谁呀,姨?”

    “别怕,可能是派出所的,找那个骗子吧。”

    想想,细贵死了好几年了,小真看着长大起来,再过半年,就要进初中毕业班。期间平脚板和驼子都是下流货色,不是过日子的料。往下的路越走越坎坷。为了不辜负张细贵,她要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小真送上明亮的前途。

    “小真,要是我死了,你就去找村书记,求他把你送到县里孤儿院,知道吗?”

    “我只要姨。”张真说。

    黑夜里,荡起两声深深的叹息,陈秀莲急不成寐。她回想起自细贵走后的这段日子,老面首先窜进自己的生活,却始终是偷偷摸摸,成不了气候。平脚板是个十足无能的人,只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打杂,上不了台面。驼子的介入纯粹是一场闹剧,他来了之后这个家就不得安宁,更加显得风雨飘摇。只有小真,一直那么争气,不怨苦怨累,每年都带回几张奖状,出出息息地。往下的路到底要怎么走,她觉得很茫然。活着真是不容易,要走却又有这么多牵挂。原来自从失去细贵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再也没有幸福可言。所有的男人都灌溉不了枯萎的感情,都给不出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张真已经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割谷,挑稻,插秧,碾谷,除了耕田,所有农活,他都一一做遍。经历了两个蹩脚的男人,陈秀莲到现在还是耕不好田。眼见家家户户农活都搞到前头去了,心里很是着急。老面早就绝望,再也不会自告奋勇地跑来主动请命。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张大贵竟然主动来帮他。

    “你们都回去,今天上午我负责把这块田耕好。”张大贵突然出现在陈秀莲的田头,对着手足无措的她说。

    陈秀莲红着脸交过了农具,带着小真回家了。一路心里感慨万千。这么久了,张大贵作为张细贵唯一的亲哥哥,第一次向她伸出援手来。

    陈秀莲淘了糯米,打了两只鸡蛋,油水放得厚厚地,准备好好犒劳大贵。

    临近正午时分,一身泥浆的大贵牵着牛从田里回来了。张真赶紧送上一杯糖水,又要给他打扇。

    “你去玩吧,我自己来。”大贵拿过芭蕉扇说。

    午饭大贵吃得满面红光。糯米他一直喜欢,秀莲又做得可口,他整整吃了两平碗。

    晚上,陈秀莲疲惫地倒在床上,正准备入睡,突然听到有人敲响了窗户。

    “谁呀?”

    “是我,秀莲。”

    陈秀莲一听声音差点晕过去,外边敲窗户的竟然是张大贵!

    “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张大贵叫不开门,只好转身走人。但陈秀莲自此无法入睡。张大贵的行为对她打击太大了。她陡地觉得自己周围到处布满陷阱,再也无法行动半步。

    农忙季节结束之后,陈秀莲又开始打点行装了。

    “小真,我要出趟远门,你在学校好好学习,我办完事就来接你。”

    “姨”

    “放心。我一定回来接你的。”

    陈秀莲是选择一个凌晨骑着细贵生前留下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出走的。送她的人只有张真。她走了之后张真就去了学校,细贵留下的两列土砖屋里,自此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屋子的黑,和满墙满墙的奖状。

    初稿:2003年7月初草完

    二稿:2003年7月底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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