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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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世上最高贵的职业。

    ——题记

    一

    我叫白默,在湖南湘江畔的一个农村长大。抚养我的是一个与我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而我却叫她娘。

    娘年轻时在县城里工作,她是做小姐的,也就是城里人所说的“鸡”后来,娘有了身孕,于是跟了一个农村汉子。几个月后,娘就生下了我姐,白灵。

    村里人非常看不起娘,骂娘是扫把星、克夫命。果然,不到半年,那个汉子就出车祸死了,村里人一致认为是被娘克死的。

    娘被婆家赶出了门。娘就带着白灵回到了县城。一年以后,娘回到村里盖了两间平房。

    后来,娘在河边洗衣服时捡到了尚在襁褓之中的我。娘不让我吃她的奶,在我饿了的时候她就抱着我求有奶的女人喂我一口。娘通常会被骂,但娘从不还嘴,只是默默地听着,等那个女人骂完后喂我奶。村里的女人都看不起娘,她们骂娘是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有时她们也会骂白灵是小婊子,就因为白灵是吃娘的奶长大的。

    二

    娘得了癌症,到医院查出来这个病的时候已是晚期了。

    那一年,我十七岁,白灵二十岁。

    娘固执地要搬回来住。我和白灵一直劝娘到医院去。可娘总是会笑着摸摸我们的头,说,娘知道自己的病,去了医院也是白花钱。这钱还是留着给白默造房子娶媳妇用吧。还有你白灵,都二十了,总该准备准备嫁妆吧。

    娘说话的语气总是那么的舒缓,让人有一种放心的感觉。

    每次说话时,娘总是微笑着,而我和白灵总是哭着在听。

    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娘就下不了床了。白灵为此辞去了工作,日日夜夜地在床边陪着。

    我在县城里的一所中学念高二,每天放学后我就跑回家,摸着黑去割草,喂好羊后再一门心思地见娘。

    白灵总是不让我给娘喂饭。我问为什么。她说你小时候又没吃过娘的奶。

    娘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差,人也一天比一天瘦。

    白灵喂完饭后,娘就靠在床上,看着我,听我讲学校里的事。

    等到娘睡着以后,我和白灵才去吃饭。

    白灵总是给我夹菜,叫我多吃一点,就像娘一样。

    有一次,白灵吃着吃着就哭了,说,你为什么还没有长大?

    那一刻,我也哭了。

    三

    娘是在早上走的。临走前嘱咐道,白默,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娘被人看不起了一辈子,你一定要替娘争一口气。还有你,白灵,听娘的话,无论你有多苦,千万不要走娘的路。另外,你要答应娘,一定要供白默念书。

    然后,白灵就开始恸哭,一口一句亲娘,哭得死去活来。

    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丧事过后,白灵依旧哭个不停,谁劝都没用。

    晚上,白灵把我叫进了屋,叫我把衣服脱了,然后用鞭子打我,一边打一边说,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娘在的时候待你比亲儿子还亲,有好吃的都给你吃,有好穿的都给你穿,还供你念高中。可现在娘走了,你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没有还嘴,跪在地上,挨着白灵的鞭子,默默地。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眼泪。真的。

    打着打着,白灵就撇下了鞭子,跪了下来,抱着我哭了,问我疼不疼。

    我说,姐,只要你能消气,你就打吧,我不疼。

    一切都像以前那样。

    小时侯,我一点也不懂事。娘就用柳条做了条鞭子,她从不打我,而是叫白灵打我。不知道为什么。

    每当我不懂事出去疯玩的时候,白灵就会来打我,然后把我背回家。

    有时候,白灵打得重了,娘就会教训白灵,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你打得轻一点,你就是不听,万一白默被你打坏了,咱娘俩以后靠谁去?

    白灵说,娘你偏心,总是宠着白默。

    娘的确很宠我。

    白灵的学习成绩很好,可娘却只让她念到初三。

    白灵哭着吵着要念高中。娘一气之下就抓起鞭子打了白灵,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念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再过几年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安安分分地过日子算了。不是娘不让你念高中,可咱家就这么些钱,供你念了高中将来白默怎么办?

    那天晚上,白灵就离家出走了。

    娘说,随她去。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的。

    不到一个星期,白灵就回来了,给娘磕了头,说,娘,我错了。

    晚上,我问白灵,姐,你恨我吗?

    白灵摸着我的头,说,这都是命。姐不恨你,只要你以后对姐好就行了。

    我说,姐,你放心,以后我有了钱我就给姐买许多许多好吃的东西,还要给姐造村长家那样的房子。

    白灵说,姐不在乎这些。

    我说,那我以后要姐做我的媳妇。

    白灵听后,就抱着我哭了,她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叫媳妇?以后不许再说了,不然我去告诉娘。好了,时间也不早了,睡吧。

    白灵给我盖了被子就出去了。

    她端了个小矮凳坐在了外面,一边看星星一边哭。我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伤心。

    那一晚,白灵没有睡,我也没有睡。

    四

    高三刚开学的时候,白灵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包括那两只羊。

    白灵给我付了住宿费,叫我住在学校,说是为了让我安心念书。

    那一天,我回家拿东西。东西是白灵放的,于是我就在家等白灵回来。

    白灵是在凌晨回来的。

    我说,姐,你不是在县城的发廊里给人理发吗?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白灵说,我加班。

    我哭着说,姐,你别骗我了。隔壁赵婶说你在做小姐,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白灵说,你别听人家瞎说,我累了,去睡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我一把把她抓住了,说,不行,你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白灵挣扎着说,你放开我,我被你弄疼了。

    我放开了她,说,姐,你忘了娘临走前是怎么交待的了吗?

    白灵打了我一记耳光,说,你给我滚回去好好念书,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这儿有两百块钱,你拿去用吧!

    说罢,她把钱放在了我的手中,回房去了。

    然后,我听到了喑喑的哭泣声。

    门外,我拿着两百块钱站在原处,木然地。

    五

    高考,我交了白卷。

    监考老师说我是疯子。

    其实,我是傻子。白灵一直这么说我。

    出了考场,我径直去了娘的坟,给娘磕了三个头,然后痛哭了一场。

    高考过后,我就拼命地到田里干活,每天都出一身的汗。

    回到家,我就到井边冲凉。一桶桶井水从头浇到脚,使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然后,白灵就会来给我洗头,用的是只有村长的女儿才用的风影洗发水。

    白灵的指甲很长,抓起头来很舒服。白色的泡沫在夕阳的照射下变得五彩缤纷,诡异而凄艳。白灵说这就是娘的命。

    我说这是光的折射。白灵说她没念过多少书,所以不懂。

    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真的。

    我说,姐,你在发廊里也这样给别人洗头吗?

    白灵说,那不一样。

    我洗好后是白灵洗。

    白灵总是用我洗过第二次的水洗头。水面上零星地散布着一些泡沫,一边合并一边破碎。

    我说,姐,热水多得是,你换一盆干净的水洗吧。

    白灵说,不用,水又不脏。

    我发现她很像娘,娘在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我站在旁边,看着。

    白灵的头发很长很黑,就像娘年轻时候的那样。

    我说,姐,要不我帮你洗吧。

    白灵有些生气,说,哪有男人伺候女人洗头的道理?你一旁站着,免得外人看了笑话。

    我说,姐,你别生气,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洗好头,白灵就用木梳子梳头发。她梳头发从不照镜子,只是凭感觉。

    梳子是娘的遗物,上面还残留着几根娘的头发,白灵总是固执地不将它们弄掉。梳子有些旧了,上面的“衡阳木梳”这四个字也已经退色了,斑斑驳驳的。

    梳好头发,白灵就叫我坐在井边的石板上,给我梳头发。看到有不整齐的头发就用剪刀给我剪掉,她叫我不要乱动,不然会剪掉耳朵的。

    剪好头发,白灵总是会摸我的耳垂,就像小时候那样。她一边摸一边跟我讲小时候的事。

    白灵的手总是冷的,而我的耳垂却是热的。不知道为什么。

    吃晚饭的时候,白灵依旧给我夹菜,叫我多吃一点。

    吃着吃着,我就忍不住哭了。

    白灵问我怎么了。

    我把高考交白卷的事告诉了她。

    白灵说,为什么?

    我说,我不想上大学,我要挣钱养活姐,我不能再让姐为了我而做小姐了。

    白灵很平静,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也大了,姐不打你,你吃了饭就去校长家说要复读。

    我说,我不去!

    白灵说,你连姐的话都不听了?你到底去不去?

    我说,姐,我是不会去的。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再让那些臭男人欺负你了,我要娶你做我的媳妇,和我一起好好地过日子。

    白灵打了我一记耳光,说,没出息的东西!你这饭也别吃了,去娘的坟上好好反省反省吧。

    然后,她转过身去。

    我知道,她哭了,一定,一定。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了家。

    白灵正在井边洗衣服,眼睛红红的。

    我走到她身边,叫了一声姐。

    白灵说,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

    白灵洗去了手上的泡沫,将垂在眼睛前面的几缕头发轻轻地拨到耳朵后面,说,你一定饿了吧,昨晚是姐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然后,她从瓜棚上摘下了两条丝瓜,说,走,姐给你烧你最爱吃的丝瓜炒蛋。

    我说,姐,不用了,我随便吃一点就行了。

    白灵说,姐可不依你。

    村里人都用灶头。

    我说,姐,我来烧火吧。

    白灵说,这里太热了,你出去坐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我说,姐,你别对我这么好,好吗?

    白灵说,你饿坏了吧,怎么总是说傻话?姐不对你好那谁对你好?只要你娶了媳妇别忘了姐就行了。好了,你出去吧,别让烟给呛着了。

    吃饭的时候,我告诉白灵我真的不想再念书了。

    白灵哭了,说,是姐不好,是姐害了你。

    我说,这不能怨姐,这都是命。姐,我吃完饭就去田里干活。

    白灵没有说什么,出去洗衣服了。

    我看着她洗衣服时的背影,纯朴而凄艳,很美。

    扛起锄头的那一刻,我哭了,偷偷地。

    白灵从小就和我睡在同一间房间里。直到现在,她还会在半夜起来给我盖被子。

    娘走了以后,赵婶对白灵说,白灵啊,你和白默都不小了,睡在一起难免会有些不方便,更何况你和他又不是亲姐弟。

    白灵说,没事的,白默是我一手带大的弟弟,我了解他。

    不过,当晚她就睡到了娘的房间。

    半夜,她就跑了回来,抱着我哭,说,姐刚才梦见娘了,娘很生气,问我为什么不给你盖被子。白默,姐好怕。

    我说,姐,那你还是搬回来睡吧。

    那一天,我一口气割了一亩四分地的稻,回到家就病了。

    白灵盛了半碗水,拿来了铜钱给我刮痧。

    铜钱很薄,亦很轻,正面刻着“康熙通宝”四个字,反面的两个字我不认识。由于年代久远,上面已经长满了铜锈。村里人都把铜钱比作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记得我家以前有一罐铜钱,那时候我经常将铜钱偷出去玩,为此我挨了不少白灵的鞭子。铜钱经常被我弄丢,到现在只剩下了一枚。小时候,我经常生病,娘就用铜钱给我刮痧,为了防止我挣扎,娘就叫白灵把我按住。痛的时候,我既喊娘又叫姐。

    白灵说,你不要命了,干吗割这么多的稻?

    我说,姐,我跟狗娃他们说好了,后天就准备去上海打工。我怕我走了你一个人割稻会很累。

    白灵说,这么急?不能晚一点吗?

    我说,火车票都已经买好了。

    白灵说,你去吧。你长大了,是该出去闯闯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我也不知道,等我赚足了钱我就会回来的。

    白灵说,姐等你回来。等咱有了钱,姐就给你造楼房、娶媳妇。

    我说,姐,我要你做我的媳妇。

    白灵说,你不嫌姐脏吗?

    我说,姐,你想到哪去了?我怎么会嫌你脏呢?

    然后,一滴眼泪落到了我的背上,热乎乎的。

    我说,姐,你哭了。

    白灵说,姐高兴,这十几年来,姐没白疼你。趴好,姐给你接着刮。

    白灵坐在床边,给我刮着痧。

    我赤着膊,趴在床上,铜钱和着白灵的泪水在我的背上画出了一道道诡异的红色线条。

    白灵说,疼吗?

    我说,不疼。

    然后,白灵俯下了身子,一头长发如流水般倾泻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在长发的庇隐下,她在我的颈部留下了深深的齿印。

    我说,姐,你咬疼我了。

    白灵说,姐就是要让你记住疼,别在上海那个花花世界里忘记了自己是谁。

    我起身抱住了白灵,说,姐,你放心,我不会的。

    在火车站,白灵只说了一句话,姐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然后,火车使我抛下了伫立在风中的白灵,还有娘的坟。

    我摸了摸颈部的齿印,不知不觉之中,视线已经模糊

    六

    在上海找工作真的很难,尤其是像我这样没有什么文凭的人。

    白天,我在街上像疯狗一样寻找着贴在墙上的招工启事。晚上,我就去工地上找狗娃和他一起睡民工宿舍。

    狗娃比我大两岁,初三还没毕业就伺候起了庄稼。他从小就喜欢白灵,可他娘就是不同意,说白灵不干净,生出来的娃都弄不清是谁的种。去年,他娘就给他娶了个媳妇。在我们村,男人一般都在十八、九岁娶媳妇,为的就是早生娃。我们村里人结婚一般不去民政局登记,请上亲戚邻居凑在一起吃一顿就完事了。等到男人满了二十二岁再带着媳妇、孩子去登记。

    今年三月里,狗娃的媳妇就给狗娃生了个大胖儿子。那孩子长得可爱,村里的女人都爱去抱。可狗娃他娘就是不让白灵去抱,还把白灵羞辱了一顿。其实,白灵她真的很喜欢孩子。

    狗娃他娘很讨厌白灵,经常在背后议论白灵,说好好的一个姑娘为何要作践自己。平日里见到白灵,她都会避得远远的,就像对待我娘那样。然而,她却对我很好,小时候经常把狗娃穿不下的衣服给我穿,近些日子她又忙着给我找合适的姑娘。

    这些日子,狗娃迷上了写作,说要做一位文学青年。工地上一下班他就去宿舍写东西,碰到不会写的字就来问我。为此,他还取了个笔名,叫狗凹,说是向贾平凹学习。

    其实狗娃大名叫王龙根,狗娃只是他的小名。在我们村很兴给孩子取小名,为的是好养活。而我娘却没有给我和白灵取小名,就连大名都是请算命先生起的。娘对我和白灵两个人的名字都很满意,还要我们以后照着各自的名字的意思去过日子。而我,至今还不明白我自己的名字到底有何意义。我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娘。真的。

    狗娃建议我也写作,说,说不定你不经意间写出篇小说,然后你就在一夜之间成名了。

    我笑了笑,说,又没有媒体来炒我,再说我也没有这个命,我还是安安分分地找份工作算了。

    狗娃说,你小子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我说,人是会变的。

    十一月,我找到了工作。

    工作很辛苦,每天得干十二个小时的活,而且工资只有七百块,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第一次拿到工资是在一月,不知怎么的,我有了一种要告诉白灵的冲动。

    我将电话打到了村长家,在村长高声呼喊白灵来接电话的那一刻,我很高兴。真的。

    白灵在电话那头哭着叫我的名字,问我生活得怎么样。

    然而,我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掩盖住了我的声音。

    然后,我把电话挂了。

    不知怎么的,我开始害怕听到白灵的声音,害怕她哭着问我生活得怎么样。

    回去的途中,我买了一张邮票和一个信封。

    心中有着千言万语,可是一提起笔却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最后,我只写了一句话:姐,我生活得很好。

    字,在笔尖滑落;泪,在眼眶里回旋。

    在信封上熟悉地写着收信人地址时,我哭了。那儿,有我的姐,还有娘的坟。

    泪水化开了墨汁,在上面留下了一朵朵盛开着的梅花,诡异而忧伤。

    我没有写下自己的地址。我怕看到白灵的回信时我会哭。

    春节,我没有回去。我没有钱,也没有勇气。

    我花去了所有的钱给白灵买了件衣服,然后叫狗娃带回去。

    我知道,在村里的孩子放着焰火的时候,白灵她一定穿着新衣服在村口的大树下等着我回来。

    那时,她肯定在恨我。

    七

    年三十的那一天,我哪都没去,只是站在公司门口,看着眼前这个喜气洋洋的世界,不禁回想起以前在村里过年时的情景。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已经站了很久了。

    我看了看那个人,说,赵总,是您啊。

    赵总说,你是

    我说,我叫白默,去年年底刚进公司。

    赵总看了看我,说,白默,好名字。对了,小白,你怎么不回去跟老婆一起过年啊?

    然后,他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使我浑身都不舒服。

    我说,赵总您可真会说笑话,我哪里来的老婆?再说,我又没钱回家过年。

    赵总笑了,满意地。

    他说,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明年我给你双倍的过年费。走,陪我回去一起过年,就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我说,赵总,这不太好吧。我看我还是不去了。

    赵总说,没关系的,你这孩子我喜欢。

    路上,赵总说,只要你以后听我的话,我保证你会有好日子过的。

    我说,哦。

    那时,我就已经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好的陷阱中,可是我却没有察觉。等到察觉出来后,我却心甘情愿地待在陷阱中不想出来。

    而这个陷阱的名字叫“可怜”

    十九年前,娘收养我是因为可怜我,也是因为可怜她自己和白灵。而十九年后,又有一个女子可怜我,我也可怜她。

    其实,人就是一种可怜的动物,只有在彼此可怜时才不会觉得自己可怜。

    赵总住的是别墅,很大,很气派。

    一进门,赵总就叫,慧兰啊,有客人来了。

    然后,从厨房里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又对赵总使了使眼色。她叫我别站着,又问我多少岁。

    我说,吃了年夜饭就十九了。

    女人给我沏了杯茶,说,好,你们慢慢聊,我去做饭了。

    这个女人就是赵总的媳妇,也就是城里人所说的老婆。

    话还没说满三句,赵总就往楼上叫,晓薇,有客人来了,还不快下来。

    不一会儿,就从楼上走下来一个女子,留着长长的头发,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狗。

    赵总有些生气,说,这么大的姑娘还抱着一只狗,成什么样子?快把狗放下,脏兮兮的。

    其实,那只狗很干净,一身长长的白毛也梳得很整齐。

    赵总作了介绍,她对我笑了笑,我也对她笑了笑。然后,我的脸就红了,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赵总笑着说,小白,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

    菜上来了,都是我叫不出名字也没吃过的。

    慧兰说,小白,前些日子保姆回乡下了,我烧得不好,你就将就一下吧。

    我说,烧得很好。

    赵总说,小白,你喝什么酒?

    我说,我姐她不让我喝酒。

    然后,慧兰问了我关于白灵的一些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娘。

    慧兰是个很好的人,好得有点不像城里人。她竟然让我叫她“兰姨”

    我是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回去的。

    赵总他开车送我。

    车上,他说,小白,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晓薇她不能讲话。小时候,她发了一次高烧,等烧退后就这样子了,我带着她看了许多医生试了许多民间偏方,可都没有用。我没有将她送到聋哑学校而是托关系将她送到了一所一般的学校,一来她并不聋,二来我希望她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她的性格有些内向,我想她只比你大三岁,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有共同语言。公司里的活你别太放在心上,有时间就来我家陪她多说说话。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说到这儿,车停了。赵总趴在方向盘上痛哭着,我从没看到一个男人这么伤心地哭过。

    后面,排起了一条长长的车队,喇叭声此起彼伏。

    大年初二,赵总打电话把我叫到了他家。

    兰姨给了我一套房子的钥匙,叫我不要睡工地的宿舍了。

    我说,谢兰姨。

    自从赵总对我说了那些话后,我注意过晓薇。果然,她总是随身带着便纸条和笔。

    那一天,我突然发现他们家的那只狗也叫白默。

    晓薇告诉我那是因为那只狗不会叫。

    她是写在便纸条上告诉我的,我发现她的笔迹很像白灵。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

    是因为那只狗的名字和我一样?还是因为想白灵了?我也不知道。

    也许我只是一只想着白灵的狗,也许吧。

    八

    晓薇给我买了一部手机。可第二天,我就将手机寄给了白灵。

    晓薇知道以后并没有生气,拉着我出去又买了一部。

    她家真的很有钱。

    晓薇对我很好,她经常带我去逛街,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和好吃的东西。

    在外面,她总是陪我吃湖南菜。尽管被辣得流出了眼泪,但她还是一口菜一口水地吃着。

    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会在一盘菜的靠我的那一边洒上辣椒粉。

    她总是收集关于湖南的东西送给我。

    她买了张很大很大的中国地图铺在地板上,我和她坐在上面,那只与我同名的狗也坐在上面,嘴里吐着热气。

    她问我的家在哪里。

    当我在地图上看到我的家乡时,不禁哭了。

    她递给我餐巾纸,问我是不是想家了。

    看到她写的字时,我哭得更加厉害了,说,我想我姐了。

    她要我回去看看。

    我说,我出来时跟我姐说了,要等赚足了钱再回去。

    她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赚足钱。

    我说,我不知道。

    四月十九日,娘在河边捡到我的那一天,晓薇给我过生日,她给我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克莉斯汀蛋糕。

    我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几月几日,我也不想知道。因为这不重要。

    以前,娘也给我过生日。

    在我生日的那一天,娘会下面条给我们吃,然后在我和白灵的那碗面条上各放上一个荷包蛋。而白灵总会将自己的那个荷包蛋分半个给我。

    自家养的鸡不吃饲料,下的蛋的蛋黄是红色的,很好吃。

    白灵曾经告诉我,说娘的心愿就是给我买生日蛋糕吃。可是,她却到死也没有完成这个心愿。

    我问白灵,你有心愿吗?

    白灵说,我不敢有。

    而娘却从没有给白灵过过生日,尽管白灵是她的亲生女儿。我不知道为什么。

    想到这儿,我哭了。

    晓薇没有察觉,依旧笑着往我脸上抹蛋糕。

    我舔了一口嘴角的蛋糕,很甜。真的。

    生日那一天,我第一次进入了晓薇的卧室。

    里面摆着一张很大很大的床。床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大熊、大狗,还有一些可爱的洋娃娃。

    我很难想象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会这么幼稚,幼稚得有些可爱,亦有些可怜。

    床头是一叠小巧精致的言情书,大多是左晴雯写的。

    我说,我姐她也看这种书,有的时候她一个晚上就能看完三本。

    她用黑色的水笔在淡蓝色的便纸条上写下六个字:你很爱你姐吗?

    我点了点头。

    九

    赵总和兰姨总是对我那么好,好得让我有些受不了。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原因。

    那是七月的一个晚上,晓薇在房间里听crystal plane,而赵总和兰姨却把我叫到了客厅里。

    空调的温度调得很低,令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赵总说,小白,你娶晓薇好吗?

    我说,什么?

    赵总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不行。

    赵总说,为什么?是因为晓薇她不能说话?

    我说,不是,要是我娶了晓薇那我姐怎么办?

    兰姨说,小白啊,我们知道这么做对不住你,你有什么条件就尽管提出来,我们会尽量满足你的。

    我说,免谈。

    赵总说,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明天再给我答复。

    我起身走了,可走到门口时,我却停住了脚步。

    赵总说,怎么了?

    我说,我答应你,可你得给我一百万。

    然后,赵总和兰姨笑了,笑容很灿烂。

    而我却哭了,没有眼泪,没有声音。

    那一晚,我睡在了晓薇的房间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同居。

    晓薇问我爱不爱她。

    我说,我不爱你,可我却爱你家的钱。

    晓薇表现得出奇的平静,而她的眼眶中却已泪水汹涌。

    她给我端来了一杯牛奶。然后一边看着我喝一边抚摸我的头,就像抚摸那只与我同名的狗一样。

    十

    十月,我回到了家中。

    我给白灵买了许多好看的衣服,白灵一件一件地试着,问我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白灵的脸红了,说,白默你别瞎说。你先坐一会儿,姐给你做饭去。

    我说,姐,不用了,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娘。

    娘的坟很干净,没有一根杂草。

    我给娘磕了头。

    然后,我将那张一百万的支票给了白灵,说,姐,我娶媳妇了。这一百万给你,把娘的坟修一修,回去造一幢楼房,然后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嫁了吧。

    白灵说,是她家的钱?

    我说,是的。

    白灵打了我一记耳光,然后在娘的坟前将支票烧了,说,娘,您都看到了吧,咱家两个小姐竟培养出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男人。

    我说,姐,你别这样。

    白灵哭着说,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正当我转身准备走时,白灵跪了下来,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腿,抽噎着说道,你说过你要娶姐的,可你却娶了别的女人,难道你不爱姐了吗?

    我也哭了,说,姐,正因为我太爱你了,我才不能娶你。

    正在这时,路边停下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晓薇。

    她看着我和白灵,怀里抱着那只与我同名的狗。

    时甲申季夏,缠梦散人志于春申下塘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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