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飘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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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独步，落尽繁华无限路。过往匆匆，惟不知何处去从。
愁思凝乱，萦梦牵魂终不散。人已飘残，酒醒东风泪已干。
——调寄减字木兰花
一
我叫萧然，在上海的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三。
上海，是世界上最恶心的城市，充满了虚伪而势利的灵魂。每天清晨都会有许多清洁工打扫马路，可它依旧肮脏。因为那些灵魂的存在。
在这个城市中有着太多美好的梦想，它们来自于一颗颗纯洁的心灵。
夜幕无情地吞噬着梦想，心灵也随之破碎，晶莹剔透。碎片落入黄浦江中，没有涟漪。鲜血融入江水中，很快就扩散开来，一缕一缕，一丝一丝，直至消匿。
没有人知道黄浦江中有多少个人的鲜血，没有人。
黄浦江水流淌着，无情地。它不会变为红色，永远也不会。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属于有钱人，就像上海一样。
有钱人可以在一个晚上花费几万元，而没钱人却一辈子也没看到过这么多的钱。
上海，的确是一座很诱人的城市。有人说，上海到处是金子。于是有成千上万的外地人背井离乡来上海捡金子，可是捡到的却不是金子，而是自己的鲜血，凝滞住了的鲜血。
他们有的成为了民工，有的成为了乞丐，有的成为了小姐。因为生活所迫。
生活，就像一道伤口，一边愈合，一边流血，永远也不会停止，直至死亡。
而我，毕竟还是幸运的，即使我是个孤儿。
十六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一个旧式的小区里，靠着人们的施舍。十六岁那年，小区拆迁，居委领导给我办了身份证，又给了我五百块钱。从此，我便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涯。值得庆幸的是，我有学校可以上。
学校领导为我免去了学费和住宿费。每个学期还会为我募捐。我没有收下，因为我讨厌这种以“爱心”为幌子的施舍。
我有自己的尊严，一种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尊严。
我对自己说，我不是乞丐。
然后，我听到了身后的嘲笑声，凛冽而凄冷，像冬天的风。
我没有回头，我不敢。我怕。真的。
二
我留着长发，很长，披在肩上。风轻轻吹过，我的头发便开始飘逸，很美，像一朵盛开着的鸢尾。有时，我会用橡皮筋将头发扎成马尾，轻轻地。我怕自己的一不小心会扯断一根头发。
头发，是忧伤的代名词。一根头发就是一丝忧伤。它们组成了我生命的全部。忧伤，是一种高贵的气质。我一向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指甲很长，很秀气。它们是我不小心忘记带入体内的心灵。我用它们写下一个又一个文字，然后卖给各个杂志社，为了养活我的胃。每当我将我的文字投入信箱时，我会觉得自己很恶心，指甲也开始隐隐作痛。
我很卑鄙，为了那一张张沾满细菌的长方形纸片而写下那些迎合世人口味的文字。
心说，萧然，你这个无耻下流之徒，为了钱而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
胃说，萧然，你别听心说的话。我怕饿。我需要食物。
我不！
指甲断了，发出清脆的声音，震撼着我的灵魂。
顷之，一种断指的剧痛包围了我。我觉得自己的指甲在流血。可是，却没有血。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
眼泪落了下来，滋润着那道不是伤口的伤口，凄艳而诡异。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抽烟。有钱的时候我抽万宝露，没钱的时候抽牡丹。我的烟瘾不是很重，可我戒不掉，我也不想戒掉。
烟，是一种好东西，它可以使人产生一种幻觉，在烟雾朦胧中。就像酒一样，所以我也喝酒。
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种幻觉。
仅此而已。
三
只要有钱，我就会去网吧聊天。
聊天，是一种宣泄，发自内心深处的。
在现实生活中，我没有朋友。我一天不会讲满三句话，除了老师抽我回答问题。
我寂寞，非常非常。
因为寂寞，所以聊天。
因为聊天，所以寂寞。
轮回。
轮回是一个过程。从生到死，然后从死到生。我喜欢这种感觉，一种永无止境的疼痛感。它像爬山虎一样爬满我的身体。我有一种窒息的快感。不知何时，爬山虎散去了，抽丝剥茧似的。须臾，疼痛沿着每一条神经蔓延开来，笼罩住了我的身体。
认识叶子是在qq上，五月的一个晚上。
她是温州人，比我小一岁。她的qq秀是一个扎着两只小辫子的女孩，旁边趴着一只小狗。很可爱。真的。
我们聊了许多。至于聊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叫我哥哥。一种世界上最唯美的称呼。
五月三十一日，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因为那天，她不叫我哥哥了，而是叫我然。
她说，我们交往吧。
我不知道交往意味着什么。我有点害怕。不，是很害怕。真的。
离开网吧，我总是会在街上乱逛，茫无头绪地。
子时，我来到了那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那个旧式小区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档的住宅区。
马路的对面是一排只在夜间营业的发廊，大上海丑陋的象征。
看着那排绚灯异彩的发廊，我那几近残逸的记忆碎片也开始浮现出来。
十多年前，那儿还是一个垃圾堆，附近的生活垃圾都会倒在那里。
小时候我经常会去那里捡垃圾吃。一同捡垃圾的还有一对兄妹。我曾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为了一块西瓜我和他们打架了，结果被他们用砖头砸破了头。至今，我额头上还留有一个疤。
哥哥把那块西瓜给了妹妹。他是个好哥哥。
后来，有个居委干部发现了我们，问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捡垃圾吃。
哥哥骂了他，然后拉着妹妹逃走了。
而我却站在了原地。
于是，我吃起了小区里各户人家的残羹冷炙。半年后，我去了一所小学。
后来，我见过他们一次，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哥哥将头发染成了黄色，妹妹穿得花枝招展的。他们经常出入于舞厅，还在街上砍人，为了一顿饭。最终，哥哥被人砍死了，尸体出现在公园里，吓倒了许多人。听人说，不久之后妹妹就做了小姐。
我想，如果当初我也逃跑的话我的结果也会如此的。
读书。是读书改变了我。
可读书也给了我尊严。因为尊严，所以我痛苦。我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去捡垃圾吃，即使是在饿死的边缘。
其实，穷人之所以可怜并非在于他没钱，而是在于他有尊严。
尊严，是一种奢侈品。它只属于有钱人。
去年夏天，我见到了那个做小姐的妹妹，她牵着一条很名贵的狗。她俨然已成为了一个有钱人。于是，她便有了尊严。
看到她，我不禁想起了潇湘。
认识她是在一年前，也是在qq上。
她比我大一岁，我叫她潇湘姐姐。
她为了给她母亲治病而辍学做了小姐。
也许你会不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
中国的媒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御用媒体。它报喜不报忧。即使报忧，它也会在最后弄出一段诸如“蓝天下的至爱”之类的把戏，让百姓知道共产党的天下有多好。
一言以蔽之，虚伪。
有好几个月没有和潇湘聊天了，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在以前，我们一碰面就会用“恭喜你，你竟然还活着”来打招呼。
现在，我已经有些想她了。真的。
因为，我把她当成了我的姐姐。
四
我和同学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人民币上的。我和他们是严格的雇佣关系。
他们天天都很空虚，于是一直追女生。
现在这年头已经不流行情书了。他们总是会在我面前唉声叹气。我知道他们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然后，我会问他们是要诗还是要词。
七律已不再吃香了，取而代之的是词。
他们通常会限定词牌名，因为我通常会开价一字一元。万一我作了一首哨遍的话他们会和我砍价的。所限定的词牌名通常是蝶恋花、如梦令。有的人很挑剔，既要限韵，又要有典故。
有时，他们不给钱，而是给我几包万宝露。我并不在乎，反而会感谢他们。因为人民币是赤裸裸的，没有温度。而万宝露就不同了，它会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很亲切。真的。
随着这种交易的进行，我惹上了无尽的麻烦。经常有女生来找我算账。
有一次，四个女生同时找到了我，把我叫到了十六楼。
她们围住我，用很难听的话中伤我。
你需要钱也不能这样啊！
是啊！你若需要钱就到菜市场把自己卖了。
我看他啊，论斤卖了也不会比一头猪贵！
算了，看你可怜兮兮的，我这儿有五十块钱，只要你向我们四个人认个错，这钱就归你了。失节是小，饿死是大。
我“哼”了一声，轻蔑地。
你还有骨气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后，她们就抓住我的头发，还用脚踢我。
我蜷缩在地上，抱住头。
我没有还手。因为我怕。我不是怕她们，而是怕她们家的钱。
怎么，想不开了？想不开就从这儿跳下去呀！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只会影响全国人民奔小康的进程。
言讫，她们离开了，趾高气扬地。
我对自己说，我不会死的，我要活下去，像狗一样。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全都换成一元硬币，砸死她们。
我觉得自己很血腥。真的。
我笑了，终于。
一阵风吹过，笑容融入其中，飞向了远方。
我的长发开始飘逸，在风中。
五
六月，一个晚上。
我在qq上聊天，和叶子。
和她聊天很快乐，就像死亡。死亡是世上最快乐的事，就像喝酒一样。喝酒注重的是一种感觉，似醉非醉的感觉。死亡亦是如此，当你用一把冷凝的小刀割破手腕，看着血液汩汩地流出来，会有一种宣泄的感觉。血液渐渐流逝，生命便开始臻于永恒。
十六岁那年，我用刀割破了手腕，轻轻地。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开始朦胧，杳然而去。
那时，我很快乐。真的。
可最终我还是没有达到永恒。我依旧在慢慢老去，在一座最肮脏的城市中。
我向往死亡的永恒，所以我聊天。
后来，潇湘上线了。
她说，我母亲死了。
我说，哦。
她说，我想来上海。
我说，哦。
然后，她就下线了，没有跟我说再见。
我没有眼泪。
叶子不停地发给我文字。
她说，然，你打字速度怎么这么慢。
我说，我刚才碰到潇湘了。
她知道潇湘，从我写的那篇早落的树叶中。
突然，她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潇湘。
我觉得她问得太唐突，却给人一种可爱的感觉。
潇湘是我的姐姐。我笑着在键盘上敲出这几个字，用我那永远忧伤的手指。
晚上十点半，我回到了家中。不，应该说是租的房子。我没有家。
我很累，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脱下了鞋子，叉开四肢躺在了床上。
房东似乎知道我回来了，在门外冷冷地说，明天别忘了交房租。
我不耐烦地说，晓得了。
我习惯性地打开钱包，却发现只剩下百十来块钱了。看来从明天开始我就只能睡马路了。我无奈地对自己说道。
叶子给我发来了短信，关切地。
我的手机是我第一次投稿的战利品。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有一种成就感。
我和她发着短信，在一片漆黑中。手机屏幕那微弱的亮光显得有些诡异。
每一次短信声都会颤动我的神经，神经控制我打开短信，虔诚地，像一个信教徒。
我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她了，怀着犯罪感。
凌晨两点，困意终于将我吞噬了，像一头猛兽。
六
第二天清早，我被房东扫地出门。
我茫无头绪地在路上走着，一个人。
从这条路到那条路，从这个区到那个区。
路，开始远去。
夜幕，开始降临。
黄金八点档，我来到了一个广场，坐在花坛边，仰着头看着电视，无聊地。
短信声将我的视线从电视屏幕移到了手机屏幕上。
是她，叶子。
她说，然，你在干什么？
我说，看电视，在广场上。
她说，那你今晚睡哪？
我说，睡马路。
她停滞了许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说，你睡公园好吗？那里安全一点。
顿时，我想起那个一起和我捡垃圾吃的哥哥，他就是死在了公园里。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叶子，我怕她听了会不敢睡觉。
我，走在路上，没有目标。
繁华，在我身后消融。它，并不属于我。
累了，我的双脚已不再听我的使唤了。我蹲下来，倚在树上。
我依旧和叶子发着短信。电池渐渐耗尽，我紧紧拽住手机，像拽住自己的生命。我觉得自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真的。
电池终于耗尽，我的世界一片黯然。
我点燃了一支烟。于是，开始堕落。
烟，一支一支地燃尽。我，一声一声地咳嗽。
我想站起来继续走，可是，我不敢。我严重贫血，我怕自己站起来以后会头晕。
我很懦弱。我承认。
可我讨厌懦弱。
我用手支撑着站了起来。顿时，天旋地转，灯光也开始幻眩。
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凌晨，是一个清洁工叫醒了我。
额头有点痛。我神经质地摸了摸，却发现头发沾在了额头上。
血液，已经凝滞。
清洁工说，你的额头磕破了，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我摸了摸口袋中的那八十块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的。
医院，是阴司与阳世之间的驿站。有钱人可以在驿站小憩，养精蓄锐，直奔阳世。而穷人则被拒之于千里之外，最终因筋疲力尽而跌入阴司的万丈深渊之中。我曾亲眼目睹了一个外地民工的死亡全过程。他完全可以活下去，假如他有两万块钱的话。
医院里没有白衣天使。
天使的翅膀被人民币砸断了。然后，上海的污秽侵入了她的心灵。于是，天使死了。
突然，我发现身边有几枚硬币。
我不是乞丐。
眼泪落了下来，滴在了硬币上，洗涤着污秽，绚丽而凄艳。
七
早上，我来到了学校。
我将血迹洗去，我怕同学们看到我落魄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虚伪。
在课桌前我趴了一整天，无精打采地。
晚上，我回到了寝室，拖着疲惫的身躯。
叶子给我发来了短信。我看了看时间，很准时。
我有一个喜欢删短信的怪癖，看完短信就删掉，但有一条短信我却没有删掉。
她说她喜欢我，非常非常。
我很激动，激动得竟没有了感觉。
我觉得她是在可怜我，就像可怜乞丐一样。可是，被她一口否认了。
我一一跟她分析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她说她不在乎。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
她真的太天真了。
许久，我告诉她我将去西安读书。
她说，留在上海吧，西安很乱的。
我说，我讨厌上海这座丑陋的城市。
上海，没有灵魂，有的只是一具具在金钱操纵下的躯体。
每当走在街上，看着无数只长着两只脚的动物追名逐利，我会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上海，有着一千多万人口，却没有人性。
因为，上海是一个巨大的动物园。不，是野生动物园。它有着一条简单的食物链：人吃人。
她说她要跟我一起去西安，她要照顾我。
我说，你待在温州吧。五年以后，如果我赚了好多好多的钱的话，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她说，我等你，永远永远。
在手机里还有三毛钱的时候，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她的声音很美。真的。有着一丝南国女孩特有的温婉与细腻。
终于，手机停机了。
然后，上海的尘嚣将我吞噬了，一口一口地，令我有一种臻于永恒的快感。
两天以后，我冲了钱。想要给叶子发短信，可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抓住了我的手指。
我和她真的很不合适。
我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在我的字典中没有“爱情”这个词，有的只有一个“钱”字。
我爱钱，虽然我鄙视钱。
她一直给我打电话，一个又一个。
我没有接。我怕。我怕自己会爱上她，然后再失去她。
我只会逃避。
我很懦弱。
最终，我还是接了电话，鬼使神差地。
她在哭，哭得很伤心。
听着她的哭声，我的心隐隐作痛起来。
她说，然，你为什么不肯接我的电话？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怕我会失去你，在不久的将来。
其实，人之所以会痛苦就因为希望的存在。有了希望就会有失望，有了失望才会痛苦。我不愿意让自己痛苦，所以我不想有希望。
她说，不会的。然，你不会失去我的。
我说，谢谢。
她似乎有些生气，我想象得出她柳眉稍蹙的样子。她说，然，我不是对你说不要对我说谢谢吗？
我说，好的。
她说，我晚上给你发短信，你可不许再不理我了。
我说，好的。
她说，然，你不能骗我。
我说，我不骗你。
她说，我不信，我们拉勾勾。
她真的还是个孩子。
我想对她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但我没有说。因为她是温州人，我怕她听不懂。
挂断电话，我泡了碗方便面。
很辣。
我流了鼻血。
其实，我真的不能吃辣的。
八
晚上，我们依旧发着短信。
她说她生病了，吃不下饭，因为我。她妈妈带她去看医生，吃很苦很苦的药。
我对她说对不起。
其实我羡慕她，非常非常地。我也经常生病，不看医生，不吃药，只是在床上躺着，等待着上苍的旨意。
有一次，我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没有人知道。一个星期中，我只吃了五碗方便面，七瓶水。那时，我真怕自己会这么死去。
夜色很美。我和她用短信聊着天，谁知聊着聊着，天就被我们聊得下雨了。
小时候听人说“挑梆梆”（上海方言，一种游戏）会使天下雨，我不知道现在谁在“挑梆梆”
不过，我真的很想和她“挑梆梆”
九
潇湘被一个男人包了起来。据说那个男人是一家杂志社的主编。
一个下午，我应邀来到了潇湘的“家”装修得很华丽。
那个男人四十多岁，戴着眼镜。
潇湘向他介绍说我是她的弟弟。
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用一种怀疑的目光。
潇湘一点也不慌乱，平静地补上一句，他是我的亲弟弟，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嫡亲嫡亲的亲弟弟。
潇湘曾经告诉过我，在她的家乡同母异父的并不是最亲的，只有同父异母的才是最亲的。
男人相信了，对我笑了笑，扔给我一支烟，是大红鹰。
潇湘去厨房做饭了，系着围裙。
我和男人聊了起来，在烟雾缭绕中。
他说，萧然，你知道吗？文人有两种。
我说，我知道，是御用文人和糊涂文人吧。
男人笑了笑，摇了摇手，说，不，你说的那个现在已经不适用了。在当今文坛上，文人只有两种，疯子和痞子。
疯子？痞子？
那我到底算是哪一种呢？也许我什么也不是，因为我算不上文人，顶多只是个卖字的。
菜上来了，而我却决定走了，在他们的挽留声中。
在门外，我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男人说，潇湘，晚上八点半我就要去北京了。你就答应了我吧。萧然这孩子我真的很喜欢，只要你答应了我，我就将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
我骂了一句，去死吧你！
然后，我离开了。
来到网吧已经七点半了。
网吧里的电脑很差，开机后通常要等上两分钟。
我照例开了一台机器，然后去洗手间。
在洗手间，我意外地发现一个小流氓正在欺负一个女孩子。
小流氓说，哥们，这事你最好别插手。有人花钱叫我把这个女孩子毁了。
我说，这事我管定了。
言讫，我亮出了一把刀。
我有一个随身带刀的习惯，因为我喜欢流血的感觉。
小流氓有些怕了，丢下一句算你“老乱”（上海话，即厉害）就走了。
女孩对我非常感激，问我要她怎么报答我。
我说，你帮我买碗泡面吧，我肚子饿了。
我坐了下来，打开了qq。
由于靠近窗口，风有些大，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拿出了一根橡皮筋，将它们扎成马尾。
女孩走了过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
她将泡面放在我的面前，站在我的身边。
我惊慌地把窗口最小化，我怕她看到我的文字。
她说，你怎么扎辫子了？你是满族人吗？
我说，你认为吗？
她说，刚才多亏了你，不然的话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几天你就会忘了我的，又何必知道我的名字呢？下次小心一点就是了。
她还想和我说话，可是我却转过头去。我不想和她说话，因为我和陌生女孩讲话会脸红。
她有些失望，一种未能报恩的失望。
她从自己的头发上取下一根很女孩子气的橡皮筋，放在我的面前，说，这个送给你，就当是作个纪念吧。
然后，她就离开了。
我抓起那根橡皮筋看也没看就将它扔出了窗外。
我不知道会砸到谁。我不想知道。
叶子不在线上。
我等着她，静静地。
潇湘说她想和我说说话，问我有没有时间。
我说再说吧。
她说她等我到九点钟。
叶子的头像依旧没有变成彩色。
八点半，我离开了网吧，沮丧地。
这几天，叶子一直发给我短信：你要听话，少喝酒少抽烟，它们对身体不好。听话，乖。
我已搞不清我和她谁是孩子了。
然而，那天晚上我并不乖。
灯光有些昏暗，给人一种暧暧的感觉。
周围弥漫着星语心愿的音符，我最喜欢的一首歌。
潇湘在厨房炒着菜，菜一个一个地端上桌来。
然后，她解下围裙，洗澡去了。
水声在音乐声中荡漾，很美。
她出来了，头发披在肩上，湿漉漉的。
我意外地发现她的头发竟然比我长。
我没去多看她，我不想有犯罪感。低下头，用手去拿菜吃。
她打了我的手，生气地说，快去洗手，脏兮兮的小心吃了肚子痛。
那一刻我真的想叫她姐姐。
我洗好手时，她也穿好了衣服。
她很瘦，锁骨清晰可见。
她问我要喝什么酒。
我说喝啤酒没感觉就喝红酒吧。
她给我一包烟，是万宝露。我已经好久没抽这个牌子了。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请你来吗？
我只顾低头吃菜，没有回答。
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徐徐抬起头，说，对不起，我没准备好生日礼物。明天我补给你。
她说，算了。她喝了一口酒，说，萧然，你长得真的很像我的弟弟。
我张大了嘴巴，很惊讶，你弟弟？
她说，对，我弟弟和你差不多大。他初三一毕业就去广东打工了，电话也不打一个，他说他看不起我。萧然，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她快要哭了，眼睛红红的。
我说，不会的。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其实，文人比小姐更加下贱。小姐出卖的是肉体，而文人出卖的则是灵魂。
我们开始喝酒，因为我们都很下贱。
我跟她讲关于叶子的事。
她说叶子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问潇湘叫什么名字。
她说，算了，干我们这行的已经够下贱了，又何必去玷污父母取的名字呢？
我明白了，明白了作家为什么要取笔名了。原因很简单，就像小姐为什么要取艺名一样。
其实，他们都很下贱。
叶子发来了短信。我喝得有些醉了，虽然我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自己没有醉。
我回着她的短信，我已不知道自己回了些什么话了，只觉得天旋地转。
潇湘叫我不要再喝了。
我说你别管我。
世界开始变得朦胧，因为我的视线朦胧了。
我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我撕开了她的衣服。我感觉到了她的反抗，她的乞求。
最终，她还是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就像真理一样。很美。真的。
我扑了上去，在她的身上寻找着真理。
我渴望真理，虽然我不相信真理。
真理，只是在某一时间段，世人所认为正确的谬论。
后来我才知道真理是赤裸裸的，但赤裸裸的并不都是真理。
早上醒来，她站在窗前哭泣着。
我说，姐姐，对不起。
她没有说话，依旧哭泣。
床单上的一滩血迹很显眼，瑰丽而幻异，刺痛了我的眼睛。
这竟然是她的第一次。
我说，姐姐，我会负责任的。
她转过身来，冲我吼道，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会负责任的，机械地。
她将我推了出去，说，谁要你负责任！你这个穷光蛋给我滚远点，别在这里打扰我。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很响，震荡着我的灵魂。或许，我已经没有了灵魂。或许。
在门外，我哭了，伤心地。
我恨我自己，很恨很恨。真的。
十
我没有告诉叶子，我怕她会鄙视我。
我在乎她，非常非常地。
英语高考那一天，我迟到了十秒钟。
我被拒之门外。
我感到自己崩溃了，彻彻底底地。
我走在路上，一个人。
碰到人我就求他们给我烧纸钱。
他们害怕地避开我，骂我是疯子。
我很想有个人给我烧纸钱。我穷怕了，我要在阴间做一个有钱人。
我很迷信。
迷信，一种不为人知的科学。
我亦宿命。我相信轮回。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唯心主义者。
我鄙视马克思主义，我称之为“马教”
人，都有信仰。因为他们都是信教徒。
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的信仰。
我依旧走着，前面有条铁轨。我听到了火车的声音，一种发自于永恒的招唤。
一个女子进入了我的视野，长发飘逸，穿着裙子，裙摆在风中起舞。很美，亦很熟悉。
然后，她跳入了铁轨，在火车呼啸而来的那一刻。
十一
我用去了所有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我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
我只有一个信念，离开上海。
风起。
人已飘残。
时甲申孟夏，缠梦散人志于沪上莘格中学。
街头独步，落尽繁华无限路。过往匆匆，惟不知何处去从。
愁思凝乱，萦梦牵魂终不散。人已飘残，酒醒东风泪已干。
——调寄减字木兰花
一
我叫萧然，在上海的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三。
上海，是世界上最恶心的城市，充满了虚伪而势利的灵魂。每天清晨都会有许多清洁工打扫马路，可它依旧肮脏。因为那些灵魂的存在。
在这个城市中有着太多美好的梦想，它们来自于一颗颗纯洁的心灵。
夜幕无情地吞噬着梦想，心灵也随之破碎，晶莹剔透。碎片落入黄浦江中，没有涟漪。鲜血融入江水中，很快就扩散开来，一缕一缕，一丝一丝，直至消匿。
没有人知道黄浦江中有多少个人的鲜血，没有人。
黄浦江水流淌着，无情地。它不会变为红色，永远也不会。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属于有钱人，就像上海一样。
有钱人可以在一个晚上花费几万元，而没钱人却一辈子也没看到过这么多的钱。
上海，的确是一座很诱人的城市。有人说，上海到处是金子。于是有成千上万的外地人背井离乡来上海捡金子，可是捡到的却不是金子，而是自己的鲜血，凝滞住了的鲜血。
他们有的成为了民工，有的成为了乞丐，有的成为了小姐。因为生活所迫。
生活，就像一道伤口，一边愈合，一边流血，永远也不会停止，直至死亡。
而我，毕竟还是幸运的，即使我是个孤儿。
十六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一个旧式的小区里，靠着人们的施舍。十六岁那年，小区拆迁，居委领导给我办了身份证，又给了我五百块钱。从此，我便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涯。值得庆幸的是，我有学校可以上。
学校领导为我免去了学费和住宿费。每个学期还会为我募捐。我没有收下，因为我讨厌这种以“爱心”为幌子的施舍。
我有自己的尊严，一种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尊严。
我对自己说，我不是乞丐。
然后，我听到了身后的嘲笑声，凛冽而凄冷，像冬天的风。
我没有回头，我不敢。我怕。真的。
二
我留着长发，很长，披在肩上。风轻轻吹过，我的头发便开始飘逸，很美，像一朵盛开着的鸢尾。有时，我会用橡皮筋将头发扎成马尾，轻轻地。我怕自己的一不小心会扯断一根头发。
头发，是忧伤的代名词。一根头发就是一丝忧伤。它们组成了我生命的全部。忧伤，是一种高贵的气质。我一向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指甲很长，很秀气。它们是我不小心忘记带入体内的心灵。我用它们写下一个又一个文字，然后卖给各个杂志社，为了养活我的胃。每当我将我的文字投入信箱时，我会觉得自己很恶心，指甲也开始隐隐作痛。
我很卑鄙，为了那一张张沾满细菌的长方形纸片而写下那些迎合世人口味的文字。
心说，萧然，你这个无耻下流之徒，为了钱而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
胃说，萧然，你别听心说的话。我怕饿。我需要食物。
我不！
指甲断了，发出清脆的声音，震撼着我的灵魂。
顷之，一种断指的剧痛包围了我。我觉得自己的指甲在流血。可是，却没有血。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
眼泪落了下来，滋润着那道不是伤口的伤口，凄艳而诡异。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抽烟。有钱的时候我抽万宝露，没钱的时候抽牡丹。我的烟瘾不是很重，可我戒不掉，我也不想戒掉。
烟，是一种好东西，它可以使人产生一种幻觉，在烟雾朦胧中。就像酒一样，所以我也喝酒。
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种幻觉。
仅此而已。
三
只要有钱，我就会去网吧聊天。
聊天，是一种宣泄，发自内心深处的。
在现实生活中，我没有朋友。我一天不会讲满三句话，除了老师抽我回答问题。
我寂寞，非常非常。
因为寂寞，所以聊天。
因为聊天，所以寂寞。
轮回。
轮回是一个过程。从生到死，然后从死到生。我喜欢这种感觉，一种永无止境的疼痛感。它像爬山虎一样爬满我的身体。我有一种窒息的快感。不知何时，爬山虎散去了，抽丝剥茧似的。须臾，疼痛沿着每一条神经蔓延开来，笼罩住了我的身体。
认识叶子是在qq上，五月的一个晚上。
她是温州人，比我小一岁。她的qq秀是一个扎着两只小辫子的女孩，旁边趴着一只小狗。很可爱。真的。
我们聊了许多。至于聊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叫我哥哥。一种世界上最唯美的称呼。
五月三十一日，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因为那天，她不叫我哥哥了，而是叫我然。
她说，我们交往吧。
我不知道交往意味着什么。我有点害怕。不，是很害怕。真的。
离开网吧，我总是会在街上乱逛，茫无头绪地。
子时，我来到了那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那个旧式小区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档的住宅区。
马路的对面是一排只在夜间营业的发廊，大上海丑陋的象征。
看着那排绚灯异彩的发廊，我那几近残逸的记忆碎片也开始浮现出来。
十多年前，那儿还是一个垃圾堆，附近的生活垃圾都会倒在那里。
小时候我经常会去那里捡垃圾吃。一同捡垃圾的还有一对兄妹。我曾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为了一块西瓜我和他们打架了，结果被他们用砖头砸破了头。至今，我额头上还留有一个疤。
哥哥把那块西瓜给了妹妹。他是个好哥哥。
后来，有个居委干部发现了我们，问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捡垃圾吃。
哥哥骂了他，然后拉着妹妹逃走了。
而我却站在了原地。
于是，我吃起了小区里各户人家的残羹冷炙。半年后，我去了一所小学。
后来，我见过他们一次，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哥哥将头发染成了黄色，妹妹穿得花枝招展的。他们经常出入于舞厅，还在街上砍人，为了一顿饭。最终，哥哥被人砍死了，尸体出现在公园里，吓倒了许多人。听人说，不久之后妹妹就做了小姐。
我想，如果当初我也逃跑的话我的结果也会如此的。
读书。是读书改变了我。
可读书也给了我尊严。因为尊严，所以我痛苦。我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去捡垃圾吃，即使是在饿死的边缘。
其实，穷人之所以可怜并非在于他没钱，而是在于他有尊严。
尊严，是一种奢侈品。它只属于有钱人。
去年夏天，我见到了那个做小姐的妹妹，她牵着一条很名贵的狗。她俨然已成为了一个有钱人。于是，她便有了尊严。
看到她，我不禁想起了潇湘。
认识她是在一年前，也是在qq上。
她比我大一岁，我叫她潇湘姐姐。
她为了给她母亲治病而辍学做了小姐。
也许你会不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
中国的媒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御用媒体。它报喜不报忧。即使报忧，它也会在最后弄出一段诸如“蓝天下的至爱”之类的把戏，让百姓知道共产党的天下有多好。
一言以蔽之，虚伪。
有好几个月没有和潇湘聊天了，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在以前，我们一碰面就会用“恭喜你，你竟然还活着”来打招呼。
现在，我已经有些想她了。真的。
因为，我把她当成了我的姐姐。
四
我和同学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人民币上的。我和他们是严格的雇佣关系。
他们天天都很空虚，于是一直追女生。
现在这年头已经不流行情书了。他们总是会在我面前唉声叹气。我知道他们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然后，我会问他们是要诗还是要词。
七律已不再吃香了，取而代之的是词。
他们通常会限定词牌名，因为我通常会开价一字一元。万一我作了一首哨遍的话他们会和我砍价的。所限定的词牌名通常是蝶恋花、如梦令。有的人很挑剔，既要限韵，又要有典故。
有时，他们不给钱，而是给我几包万宝露。我并不在乎，反而会感谢他们。因为人民币是赤裸裸的，没有温度。而万宝露就不同了，它会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很亲切。真的。
随着这种交易的进行，我惹上了无尽的麻烦。经常有女生来找我算账。
有一次，四个女生同时找到了我，把我叫到了十六楼。
她们围住我，用很难听的话中伤我。
你需要钱也不能这样啊！
是啊！你若需要钱就到菜市场把自己卖了。
我看他啊，论斤卖了也不会比一头猪贵！
算了，看你可怜兮兮的，我这儿有五十块钱，只要你向我们四个人认个错，这钱就归你了。失节是小，饿死是大。
我“哼”了一声，轻蔑地。
你还有骨气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后，她们就抓住我的头发，还用脚踢我。
我蜷缩在地上，抱住头。
我没有还手。因为我怕。我不是怕她们，而是怕她们家的钱。
怎么，想不开了？想不开就从这儿跳下去呀！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只会影响全国人民奔小康的进程。
言讫，她们离开了，趾高气扬地。
我对自己说，我不会死的，我要活下去，像狗一样。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全都换成一元硬币，砸死她们。
我觉得自己很血腥。真的。
我笑了，终于。
一阵风吹过，笑容融入其中，飞向了远方。
我的长发开始飘逸，在风中。
五
六月，一个晚上。
我在qq上聊天，和叶子。
和她聊天很快乐，就像死亡。死亡是世上最快乐的事，就像喝酒一样。喝酒注重的是一种感觉，似醉非醉的感觉。死亡亦是如此，当你用一把冷凝的小刀割破手腕，看着血液汩汩地流出来，会有一种宣泄的感觉。血液渐渐流逝，生命便开始臻于永恒。
十六岁那年，我用刀割破了手腕，轻轻地。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开始朦胧，杳然而去。
那时，我很快乐。真的。
可最终我还是没有达到永恒。我依旧在慢慢老去，在一座最肮脏的城市中。
我向往死亡的永恒，所以我聊天。
后来，潇湘上线了。
她说，我母亲死了。
我说，哦。
她说，我想来上海。
我说，哦。
然后，她就下线了，没有跟我说再见。
我没有眼泪。
叶子不停地发给我文字。
她说，然，你打字速度怎么这么慢。
我说，我刚才碰到潇湘了。
她知道潇湘，从我写的那篇早落的树叶中。
突然，她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潇湘。
我觉得她问得太唐突，却给人一种可爱的感觉。
潇湘是我的姐姐。我笑着在键盘上敲出这几个字，用我那永远忧伤的手指。
晚上十点半，我回到了家中。不，应该说是租的房子。我没有家。
我很累，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脱下了鞋子，叉开四肢躺在了床上。
房东似乎知道我回来了，在门外冷冷地说，明天别忘了交房租。
我不耐烦地说，晓得了。
我习惯性地打开钱包，却发现只剩下百十来块钱了。看来从明天开始我就只能睡马路了。我无奈地对自己说道。
叶子给我发来了短信，关切地。
我的手机是我第一次投稿的战利品。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有一种成就感。
我和她发着短信，在一片漆黑中。手机屏幕那微弱的亮光显得有些诡异。
每一次短信声都会颤动我的神经，神经控制我打开短信，虔诚地，像一个信教徒。
我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她了，怀着犯罪感。
凌晨两点，困意终于将我吞噬了，像一头猛兽。
六
第二天清早，我被房东扫地出门。
我茫无头绪地在路上走着，一个人。
从这条路到那条路，从这个区到那个区。
路，开始远去。
夜幕，开始降临。
黄金八点档，我来到了一个广场，坐在花坛边，仰着头看着电视，无聊地。
短信声将我的视线从电视屏幕移到了手机屏幕上。
是她，叶子。
她说，然，你在干什么？
我说，看电视，在广场上。
她说，那你今晚睡哪？
我说，睡马路。
她停滞了许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说，你睡公园好吗？那里安全一点。
顿时，我想起那个一起和我捡垃圾吃的哥哥，他就是死在了公园里。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叶子，我怕她听了会不敢睡觉。
我，走在路上，没有目标。
繁华，在我身后消融。它，并不属于我。
累了，我的双脚已不再听我的使唤了。我蹲下来，倚在树上。
我依旧和叶子发着短信。电池渐渐耗尽，我紧紧拽住手机，像拽住自己的生命。我觉得自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真的。
电池终于耗尽，我的世界一片黯然。
我点燃了一支烟。于是，开始堕落。
烟，一支一支地燃尽。我，一声一声地咳嗽。
我想站起来继续走，可是，我不敢。我严重贫血，我怕自己站起来以后会头晕。
我很懦弱。我承认。
可我讨厌懦弱。
我用手支撑着站了起来。顿时，天旋地转，灯光也开始幻眩。
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凌晨，是一个清洁工叫醒了我。
额头有点痛。我神经质地摸了摸，却发现头发沾在了额头上。
血液，已经凝滞。
清洁工说，你的额头磕破了，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我摸了摸口袋中的那八十块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的。
医院，是阴司与阳世之间的驿站。有钱人可以在驿站小憩，养精蓄锐，直奔阳世。而穷人则被拒之于千里之外，最终因筋疲力尽而跌入阴司的万丈深渊之中。我曾亲眼目睹了一个外地民工的死亡全过程。他完全可以活下去，假如他有两万块钱的话。
医院里没有白衣天使。
天使的翅膀被人民币砸断了。然后，上海的污秽侵入了她的心灵。于是，天使死了。
突然，我发现身边有几枚硬币。
我不是乞丐。
眼泪落了下来，滴在了硬币上，洗涤着污秽，绚丽而凄艳。
七
早上，我来到了学校。
我将血迹洗去，我怕同学们看到我落魄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虚伪。
在课桌前我趴了一整天，无精打采地。
晚上，我回到了寝室，拖着疲惫的身躯。
叶子给我发来了短信。我看了看时间，很准时。
我有一个喜欢删短信的怪癖，看完短信就删掉，但有一条短信我却没有删掉。
她说她喜欢我，非常非常。
我很激动，激动得竟没有了感觉。
我觉得她是在可怜我，就像可怜乞丐一样。可是，被她一口否认了。
我一一跟她分析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她说她不在乎。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
她真的太天真了。
许久，我告诉她我将去西安读书。
她说，留在上海吧，西安很乱的。
我说，我讨厌上海这座丑陋的城市。
上海，没有灵魂，有的只是一具具在金钱操纵下的躯体。
每当走在街上，看着无数只长着两只脚的动物追名逐利，我会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上海，有着一千多万人口，却没有人性。
因为，上海是一个巨大的动物园。不，是野生动物园。它有着一条简单的食物链：人吃人。
她说她要跟我一起去西安，她要照顾我。
我说，你待在温州吧。五年以后，如果我赚了好多好多的钱的话，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她说，我等你，永远永远。
在手机里还有三毛钱的时候，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她的声音很美。真的。有着一丝南国女孩特有的温婉与细腻。
终于，手机停机了。
然后，上海的尘嚣将我吞噬了，一口一口地，令我有一种臻于永恒的快感。
两天以后，我冲了钱。想要给叶子发短信，可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抓住了我的手指。
我和她真的很不合适。
我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在我的字典中没有“爱情”这个词，有的只有一个“钱”字。
我爱钱，虽然我鄙视钱。
她一直给我打电话，一个又一个。
我没有接。我怕。我怕自己会爱上她，然后再失去她。
我只会逃避。
我很懦弱。
最终，我还是接了电话，鬼使神差地。
她在哭，哭得很伤心。
听着她的哭声，我的心隐隐作痛起来。
她说，然，你为什么不肯接我的电话？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怕我会失去你，在不久的将来。
其实，人之所以会痛苦就因为希望的存在。有了希望就会有失望，有了失望才会痛苦。我不愿意让自己痛苦，所以我不想有希望。
她说，不会的。然，你不会失去我的。
我说，谢谢。
她似乎有些生气，我想象得出她柳眉稍蹙的样子。她说，然，我不是对你说不要对我说谢谢吗？
我说，好的。
她说，我晚上给你发短信，你可不许再不理我了。
我说，好的。
她说，然，你不能骗我。
我说，我不骗你。
她说，我不信，我们拉勾勾。
她真的还是个孩子。
我想对她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但我没有说。因为她是温州人，我怕她听不懂。
挂断电话，我泡了碗方便面。
很辣。
我流了鼻血。
其实，我真的不能吃辣的。
八
晚上，我们依旧发着短信。
她说她生病了，吃不下饭，因为我。她妈妈带她去看医生，吃很苦很苦的药。
我对她说对不起。
其实我羡慕她，非常非常地。我也经常生病，不看医生，不吃药，只是在床上躺着，等待着上苍的旨意。
有一次，我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没有人知道。一个星期中，我只吃了五碗方便面，七瓶水。那时，我真怕自己会这么死去。
夜色很美。我和她用短信聊着天，谁知聊着聊着，天就被我们聊得下雨了。
小时候听人说“挑梆梆”（上海方言，一种游戏）会使天下雨，我不知道现在谁在“挑梆梆”
不过，我真的很想和她“挑梆梆”
九
潇湘被一个男人包了起来。据说那个男人是一家杂志社的主编。
一个下午，我应邀来到了潇湘的“家”装修得很华丽。
那个男人四十多岁，戴着眼镜。
潇湘向他介绍说我是她的弟弟。
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用一种怀疑的目光。
潇湘一点也不慌乱，平静地补上一句，他是我的亲弟弟，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嫡亲嫡亲的亲弟弟。
潇湘曾经告诉过我，在她的家乡同母异父的并不是最亲的，只有同父异母的才是最亲的。
男人相信了，对我笑了笑，扔给我一支烟，是大红鹰。
潇湘去厨房做饭了，系着围裙。
我和男人聊了起来，在烟雾缭绕中。
他说，萧然，你知道吗？文人有两种。
我说，我知道，是御用文人和糊涂文人吧。
男人笑了笑，摇了摇手，说，不，你说的那个现在已经不适用了。在当今文坛上，文人只有两种，疯子和痞子。
疯子？痞子？
那我到底算是哪一种呢？也许我什么也不是，因为我算不上文人，顶多只是个卖字的。
菜上来了，而我却决定走了，在他们的挽留声中。
在门外，我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男人说，潇湘，晚上八点半我就要去北京了。你就答应了我吧。萧然这孩子我真的很喜欢，只要你答应了我，我就将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
我骂了一句，去死吧你！
然后，我离开了。
来到网吧已经七点半了。
网吧里的电脑很差，开机后通常要等上两分钟。
我照例开了一台机器，然后去洗手间。
在洗手间，我意外地发现一个小流氓正在欺负一个女孩子。
小流氓说，哥们，这事你最好别插手。有人花钱叫我把这个女孩子毁了。
我说，这事我管定了。
言讫，我亮出了一把刀。
我有一个随身带刀的习惯，因为我喜欢流血的感觉。
小流氓有些怕了，丢下一句算你“老乱”（上海话，即厉害）就走了。
女孩对我非常感激，问我要她怎么报答我。
我说，你帮我买碗泡面吧，我肚子饿了。
我坐了下来，打开了qq。
由于靠近窗口，风有些大，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拿出了一根橡皮筋，将它们扎成马尾。
女孩走了过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
她将泡面放在我的面前，站在我的身边。
我惊慌地把窗口最小化，我怕她看到我的文字。
她说，你怎么扎辫子了？你是满族人吗？
我说，你认为吗？
她说，刚才多亏了你，不然的话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几天你就会忘了我的，又何必知道我的名字呢？下次小心一点就是了。
她还想和我说话，可是我却转过头去。我不想和她说话，因为我和陌生女孩讲话会脸红。
她有些失望，一种未能报恩的失望。
她从自己的头发上取下一根很女孩子气的橡皮筋，放在我的面前，说，这个送给你，就当是作个纪念吧。
然后，她就离开了。
我抓起那根橡皮筋看也没看就将它扔出了窗外。
我不知道会砸到谁。我不想知道。
叶子不在线上。
我等着她，静静地。
潇湘说她想和我说说话，问我有没有时间。
我说再说吧。
她说她等我到九点钟。
叶子的头像依旧没有变成彩色。
八点半，我离开了网吧，沮丧地。
这几天，叶子一直发给我短信：你要听话，少喝酒少抽烟，它们对身体不好。听话，乖。
我已搞不清我和她谁是孩子了。
然而，那天晚上我并不乖。
灯光有些昏暗，给人一种暧暧的感觉。
周围弥漫着星语心愿的音符，我最喜欢的一首歌。
潇湘在厨房炒着菜，菜一个一个地端上桌来。
然后，她解下围裙，洗澡去了。
水声在音乐声中荡漾，很美。
她出来了，头发披在肩上，湿漉漉的。
我意外地发现她的头发竟然比我长。
我没去多看她，我不想有犯罪感。低下头，用手去拿菜吃。
她打了我的手，生气地说，快去洗手，脏兮兮的小心吃了肚子痛。
那一刻我真的想叫她姐姐。
我洗好手时，她也穿好了衣服。
她很瘦，锁骨清晰可见。
她问我要喝什么酒。
我说喝啤酒没感觉就喝红酒吧。
她给我一包烟，是万宝露。我已经好久没抽这个牌子了。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请你来吗？
我只顾低头吃菜，没有回答。
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徐徐抬起头，说，对不起，我没准备好生日礼物。明天我补给你。
她说，算了。她喝了一口酒，说，萧然，你长得真的很像我的弟弟。
我张大了嘴巴，很惊讶，你弟弟？
她说，对，我弟弟和你差不多大。他初三一毕业就去广东打工了，电话也不打一个，他说他看不起我。萧然，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她快要哭了，眼睛红红的。
我说，不会的。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其实，文人比小姐更加下贱。小姐出卖的是肉体，而文人出卖的则是灵魂。
我们开始喝酒，因为我们都很下贱。
我跟她讲关于叶子的事。
她说叶子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问潇湘叫什么名字。
她说，算了，干我们这行的已经够下贱了，又何必去玷污父母取的名字呢？
我明白了，明白了作家为什么要取笔名了。原因很简单，就像小姐为什么要取艺名一样。
其实，他们都很下贱。
叶子发来了短信。我喝得有些醉了，虽然我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自己没有醉。
我回着她的短信，我已不知道自己回了些什么话了，只觉得天旋地转。
潇湘叫我不要再喝了。
我说你别管我。
世界开始变得朦胧，因为我的视线朦胧了。
我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我撕开了她的衣服。我感觉到了她的反抗，她的乞求。
最终，她还是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就像真理一样。很美。真的。
我扑了上去，在她的身上寻找着真理。
我渴望真理，虽然我不相信真理。
真理，只是在某一时间段，世人所认为正确的谬论。
后来我才知道真理是赤裸裸的，但赤裸裸的并不都是真理。
早上醒来，她站在窗前哭泣着。
我说，姐姐，对不起。
她没有说话，依旧哭泣。
床单上的一滩血迹很显眼，瑰丽而幻异，刺痛了我的眼睛。
这竟然是她的第一次。
我说，姐姐，我会负责任的。
她转过身来，冲我吼道，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会负责任的，机械地。
她将我推了出去，说，谁要你负责任！你这个穷光蛋给我滚远点，别在这里打扰我。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很响，震荡着我的灵魂。或许，我已经没有了灵魂。或许。
在门外，我哭了，伤心地。
我恨我自己，很恨很恨。真的。
十
我没有告诉叶子，我怕她会鄙视我。
我在乎她，非常非常地。
英语高考那一天，我迟到了十秒钟。
我被拒之门外。
我感到自己崩溃了，彻彻底底地。
我走在路上，一个人。
碰到人我就求他们给我烧纸钱。
他们害怕地避开我，骂我是疯子。
我很想有个人给我烧纸钱。我穷怕了，我要在阴间做一个有钱人。
我很迷信。
迷信，一种不为人知的科学。
我亦宿命。我相信轮回。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唯心主义者。
我鄙视马克思主义，我称之为“马教”
人，都有信仰。因为他们都是信教徒。
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的信仰。
我依旧走着，前面有条铁轨。我听到了火车的声音，一种发自于永恒的招唤。
一个女子进入了我的视野，长发飘逸，穿着裙子，裙摆在风中起舞。很美，亦很熟悉。
然后，她跳入了铁轨，在火车呼啸而来的那一刻。
十一
我用去了所有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我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
我只有一个信念，离开上海。
风起。
人已飘残。
时甲申孟夏，缠梦散人志于沪上莘格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