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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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幽城是一座偏狭僻陋的小城，隐于江南一隅。十七岁之前，我一直生长在这里。这座古旧残破的城池一面背山三面绕水，山名碧落水曰黄泉。站在郁秀的山顶，临风俯望，可以将全城的风物尽收眼底。屋舍错落而别致，街道纵横且喧闹，善良勤劳的市民像鱼一样穿梭昼夜。生活贫瘠，却生动。
玉应珑是幽城最出色的铁匠。他的铺子在唯一一条通往碧落山的街道上，门口挂着一副巨大的麻布幡旗，用红色的漆淋漓地写着他的名字，是招揽生意的招牌。我每回去见他，都要向左拐一条巷子，再向左拐一条巷子。很长的一段路，始终不会倦乏。
没有生意的时候，玉应珑会与他的伙伴坐在门前的泡桐树下乘凉。七月里的夏天，叶子繁茂地生长起来，青翠肥厚，洒下浓密的荫凉。翅羽透明的知了躲在里面恣肆地聒噪。生活，安然，平和。
我认识另外的两个伙计，魁梧俊朗的慕容新白和沉默寡言的袁又及。三个少年宛如兄弟一般，一直至亲至爱。
我径直走到玉应珑面前，叫他哥哥。我声音温润地说，娘让你回去吃午饭。
他冷漠地抬眼看着我，淡漠地拒绝。不回去，我们中午吃瓦罐鸡。
我轻浅地笑起来，低声说，我也要留下来。
那会儿，慕容新白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丫头，我们一起开灶做饭。
他的手掌宽大而粗糙，汗津津的滚烫滚烫。我喜欢这个笑声爽朗的少年，骨骼清秀，温情而充满情趣。新白做午饭的时候，哥哥依旧安静地躺在泡桐树下睡觉，他总是心灰意冷的样子，对身外的世事与人情都感到索然无味。只有我和袁又及在厨房里帮衬着新白打下手。袁又及一向漠然，偶尔与我目光相遇，脸上会浮起一层暧昧的微笑，几分腼腆几分沧桑，心事重重的样子。
整个绵长的午后我都与他们在一起，躺在泡桐树下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新白的手艺。黄昏的时候，母亲也来到这里，她是个小巧而憔悴的女人，性情温善而隐忍。她带着淡淡的恚怨责问哥哥，为什么不回去，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这么倔强，一直不肯认你的父亲。
玉应珑冷冷地笑，他只是你的丈夫，却不是我和小妹的爹。
（二）
我的名字叫玉应璟，从记事时起，我就跟着母亲和哥哥相依为命。生身父亲死于何时何故，我们兄妹都无从知晓，母亲也一直缄口不提，一切藏成秘密。我七岁那年，母亲改嫁了幽城里的一位富商，一个精瘦而精明的男人。尽管多年以来，他处处照顾我们，甚至有意讨好我们，可是彼此之间依然充满龃龉。哥哥比我更憎恶这个男人，时常背地里谩骂他笑里藏刀。
母亲总是对此无能为力，我见过这个软弱而善良的女人偷偷在暗夜里掉眼泪，凄哀而幽怨。我伸手轻轻抚摩她脸上的泪渍，手腕却被她倏抓住。她在摇曳的烛光里逼视着我的眼睛说，璟儿，相信娘，你们继父是好人，娘嫁给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些原委并非只言片语就能够说得明白。最后她唏叹一声，问我，璟儿，现在的生活不好么？
我长久地缄默之后，终于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一点一点地想起我与哥哥孤单而压抑的成长。从小，街头巷尾的邻里，没有人给过我们好脸色。因为继父一直为那些贪官污吏打理生意，官商勾结。那些跟我们一起成长起来的小孩子，也被他们的家人教唆着远离我们。只有慕容新白和袁又及愿意亲近我们，他们是孤儿，很小的时候被一个僧人收养了。在封闭的寺院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像我们一样的孤单。之后的一次偶然，哥哥与他们在街头遇见，彼此之间暗暗地生出惺惺相惜的情义。
哥哥带他们回家，殷勤的母亲吩咐厨子做出盛宴款待。她是好客而善良的女人。只有继父始终在餐桌上阴郁着脸色，喝酒的声音响亮而冰冷。哥哥忽然就沉默了，这是多年他唯一的一次收敛与妥协。最后等到仆人来收拾器皿的时候，他终于开口，我想让新白和又及留下来。
继父缄默了片刻，突然雷霆大怒，一下子扫掉了所有还未来得及收走的杯碗，满地狼藉。他冷酷地说，我们家不留外人。
长我两岁的玉应珑殷红着眼，像受伤的兽一样。我也是外人，我也走。他的声音尖锐而决绝，多年来的抵牾像坠地的冰魄一样溅起来。这一场猝然的争执将所有人隔绝开来，我们只能生生地看着两个男人之间的火焰越烧越旺盛，束手无策。
那天的最后，玉应珑忿然然地拂袖而去，撞倒了一只景德镇的花瓶，訇然破碎。他背对着我们冷冷地说，我就是打铁，也不会再回你的地方。
饭厅的珍珠帘子被劲风鼓荡得飞扬起来，猛烈的阳光恣肆地照射，刺痛了我们的眼睛。母亲终于忍不住忧伤地哭泣，她试图去拽住哥哥，可是继父喝阻了她，小玉，我们商量的事情你都忘记了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日月，哥哥的铁匠铺一直惨淡经营，母亲私下里几番接济都被识破了，收养新白和又及的僧人也早已圆寂，他们的生活陷于困囿。半年之后，他们精湛的手艺到底流传出去，光景才渐渐鲜润。可是哥哥也再没有回过家。
因为强烈的思念，母亲总会设法找一些借口去看望他。而除了我们，经常去城市最外围那个小铺子的还有阮映菡。
（三）
与我同年的阮映菡是知府阮敬的千金。阮敬管辖着包括幽城在内的三县两城，是一个声名远播的儒雅仕官。阮映菡花容月貌，温婉而和善。只是我一直鄙夷她眉眼里的娇弱与忧伤，小女儿姿态。
袁又及说，那是因为她喜欢新白。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我整个身体仿佛在瞬间烧着了。
阮映菡先我两年认识慕容新白。她十二岁的暮春随家人去幽城山巅的寺院赏桃花，无意间在后院里看见光着膀子劈柴的少年，他蓦然间仰脸的一笑，胜过那一季花朵的明艳。
之后的年景，阮映菡一直坚持去那个寺院许愿和祈福，也因此与俗家弟子慕容新白渐渐熟络。再后来，新白在幽城打铁为生，她又成了铁铺的常客。旁观的人轻易就能洞悉她对他欲说还羞的情谊，只是新白一直对此缄默。两个人兜兜转转许多年，那份感情依然洁净而简单。
每一回阮映菡来到铁匠铺，我总是蓄意地刁难她，我们玲珑对温婉，一直是我占上风。最后新白浅笑着走过来，同时牵起我们的手，他声音明朗地说，两个丫头，别闹了，我带你们去摘桑果子吃。
那时候正是幽城最繁盛的春天，整个城市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赋闲的市民结伴踏青，碧落山从山颠到山麓人头攒动，宛如蠢蠢欲动的深海鱼群。生长在山腰的桑树蓬茂如伞，新白矫捷地爬上去，伸手一捋就是满满一把粉红色的桑葚，清甜微酸。
我们并肩躺在光滑如砥的岩石上，那些石头被一整日的阳光晒得温热，湛蓝而高远的天空上，明媚的太阳在云朵与云朵的罅隙里往西游弋，身边的树木垂下绵长的阴影，轻轻覆盖了我们。时光恬静而平和，我们舒适得昏昏欲睡。这个时候的阮映菡亲切如姐妹，让我喜欢。
黄昏倏然降临，夕阳在西面的天空欲坠未坠，余晖将云朵映染成一片红艳艳的火海。盛春的傍晚，我们从碧落山上俯望下去，整个幽城宛若一幅旷世绝美的画。
袁又及带着阮映菡的丫鬟小芷找到我们，他们的脸上隐约着淡淡的忧虑。小芷对阮映菡耳语，显然是催促她回去。然后阮映菡转过身面对我们，澄澈的眼神里溢满了无奈和忧伤。她向新白告别的时候，我看见新白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如我一样，对这一切充满了探究的情趣。只是他们始终缄默。
我们在山脚分开，袁又及忽然意味深长地对阮映菡说，阮小姐，你自己多保重，事情总会有解决的途径。
阮映菡只是淡然而善意地微笑，一直不置可否。袁又及应该知晓一切原委，但是他素来内敛而深沉，我们注定还是无法从他口中获知任何细节。然而这天的晚上，哥哥来到我的房间，他在摇曳的烛光里长久凝视着我，声音低沉地问，小妹，你觉得，你与阮映菡，谁喜欢新白更多些。
我沉思许久，终究还是惘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哥哥站起来轻轻抚摩我柔顺的发丝，然后背负着双手离开，他的身体挡住了堂屋里的灯光，投下垂长的影子，淹没了我。他僵立在我房间的门口，微微喟叹一声说，提督看上了阮小姐，已经几次三番地去了阮府。只有你和新白还完全不知情。
这个夜晚我无端地忧伤起来，一整夜都始终寤寐朦胧。隐隐约约地，从迢遥的地方有阵阵蛙鸣传来，凄伤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忽然悲哀地想到，这个盛大的春天即将逝去，燠热的夏天即将到来。
（四）
幽城的梅雨季节短暂且平淡，转瞬就过去。然后入夏，整日都是骄阳暴晒，空气干燥而灼烧，长街上的青石板滚烫燎人。
母亲在一个慵倦的午后来到哥哥的铺子，当时新白刚刚打了一盆清凉的井水放在泡桐树的阴影下，我把一只滚熟的西瓜浸在里面，一抬头就看见白亮亮的阳光里，两个身手矫健的轿夫抬着母亲走过来。母亲挑开帘子的时候脸色苍白，皮肤的纹理里渗透了细碎的汗珠。她依然试图劝说哥哥回去，但是这一次的语气明显软弱了很多，她沉默地看着哥哥一如既往的倔强，很久之后她的脸上居然漾开细细的笑容。
她伸手抚摩着哥哥的额头，然后又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腕，微笑着说，你们终于长大了，娘也可以放心了。顿了一下她又说，这么多年了，你们始终没有认你们的继父，他也没有责怨过你们。你们好好地回想一下他为你们所做的一切，就应该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确实是一个善良的父亲，终归有一天你们会幡然体悟的。
那天母亲陪我们在泡桐树下坐了整个下午，太阳的光影从我们的身边游移、拉长然后消失。最终暮色决绝地覆没下来，母亲让一个轿夫取来一只偌大的紫檀木盒，打开来是一片耀眼的金光。母亲指着里面的珍宝和大叠的银票说，这些是留给你们的，以后你们可以自立门户了，再也不用回去见你们的继父。然后她嘱咐哥哥，珑儿，照顾好你的妹妹。
母亲转过身去，一阵夜风袭来，鼓荡起她的衣襟。她背对着我们淡然地说，后天是你们继父的五十寿辰。然后她上了凉轿，迅疾地消失在漫漫的夜色里。
一反常态地，这次哥哥没有将母亲留下的东西推辞掉。他心事重重地站在那里，远送母亲的目光坚定而空茫。我知道，这一刻，我们的心里同时充满了错愕和疑惑。
哥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两夜一昼都茶饭不思，犹如一只困兽。第三天清早，我们依然沉在深深的梦寐里，骤然间听见他拉开门闩冲出去。我没有来得及穿好衣服，就听见新白跟到门口叫哥哥的名字，玉应珑，你要去哪里？
去见我爹和我娘。声音已经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被奔跑的劲风刮得支离破碎。
我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微弱的晨曦从窗户纸上映进来，瓦楞上有鸟群轻巧走动的声响和清脆的鸣啭。莫名地，我禁不住欢喜地笑了起来。
那个早晨，我精心梳洗了一番，也雀跃着回去给继父拜寿。可是等我赶到家中，却发现一整座华盛的宅院，空荡荡的宛如被荒弃的墓冢。只有一个老管家迎了出来，他颤巍巍地拉起我的手，哭诉起来。
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只知道爹和娘遣散了所有的仆人，然后去省城摆筵席宴请有生意往来的达官贵人了。哥哥在清晨回来过，他告别管家之后就焦灼地抢了路人的一匹马，往省城方向奔骋而去。
我站在幽深的庭院里，一瞬间有一种惊悚像蛇一样穿绕心扉。后来慕容新白和袁又及也赶了过来，我们并肩坐在门前的石狮下翘首等待他们归来，可是直到暮霭沉沉，他们依旧踪影杳然。
（五）
两天之后，阮映菡的丫鬟小芷风尘仆仆地赶到幽城，她带来一个噩耗。我的父亲被官府斩杀，母亲撞墙自尽，哥哥被关进了提督大牢。小芷哽咽着说，我家老爷也被投进了大狱，小姐抽不开身，让我来通知你们赶快去省城，想办法救人。
当天，整个幽城也铺天铺地地贴满了立秋问斩玉应珑的告示，并且有大队的官兵搜查了我家的宅院，意图捉拿我。幸好当时我正由新白和又及陪同着乔装赶往省城。入夜，我们才曲折着在一家破陋的客栈见到了阮映菡，从她口中知晓了一切原委。
那日哥哥赶到设宴的饭庄，宴席刚刚开始。继父跟提督和巡抚等全省头头脸脸的文武官员一桌落座。这些年来，父亲一直私下里为他们打理各种生意，关系亲密。哥哥穿过层层叠叠的桌椅和喧闹的人群，径直闯到继父的面前。继父惊愕地站起来，彼此凝目对视，无语。
许久，哥哥连日酝酿的心思终于喷薄而出。多年来，您一直善待我们全家，而且容忍了我与小妹对您的诋毁和污蔑，这些恩情我将终生铭记。但是你依附贪官奸吏，助纣为虐，我与无数百姓一样鄙夷你痛恨你。
继父郁怒而光火，他喝断哥哥，放肆！
整个饭庄上下三楼，里外五层顷刻间鸦雀无声。提督强颜欢笑地劝慰继父，孩子尚小，受了一些流言的妖惑，本提督不会放在心上。言毕，他霍朗朗地打开纸扇，故作洒脱，可是脸上因为隐忍着尴尬和愤怒，显透出难看的酱紫色。
哥哥继续说下去。我昼夜未眠，从幽城赶过来，一来恭祝您寿辰，二来与您划清界限。哥哥从袖筒里扯出一只紫檀木盒扔到桌上，然后屈指端起一只白瓷杯子，对着继父示意道，饮尽这杯酒，我与小妹今后的生死荣辱都与你无关了，这盒子里的万贯钱财也尽数归还。
酒水尚未沾到唇齿，杯子就已经被继父的掌风打落。哥哥悻然地瞪他一眼，倔强地再去抢夺另外的酒杯。如此这般，父子二人在众多宾客面前争执不休。母亲闻讯从里间赶来劝阻，却始终无济于事，渐渐焦灼而慌乱起来。
突然，有个宾客指着地板惊呼起来。原来那些酒水泼溅之处，木板被腐蚀得一道道细密的坑洼。提督恍然大悟，冲着继父怒吼，原来你想下毒谋害本官。
乍起的变故令在场所有的人恐慌起来，继父趁机抽出贴身的软剑迅疾地刺向提督，呐喊一声，还我兄弟命来！
提督戎马半生，经历无数杀戮，功夫与应战经验都十分了得，短短几个回合的腾挪与迂回，便逐渐占了上风，然后无数的兵勇也趁势围住了继父。混战中提督一计杀招得逞，继父被戮心而亡。母亲悲伤欲绝，也意图上前刺杀提督，却被众多兵勇举剑拦截。
提督笑里藏刀地问母亲，我一向待你们夫妇不薄，为何要如此设计加害。
母亲被两个兵勇按住臂膀，却骤然仰头吐他一脸口水，她圆睁着眼睛骂道，狗官，你还记得十六年前么？江南干旱，饥谨遍蔽乡野，但是朝廷始终不闻不问。我的夫君玉应锦年怜悯天下苍生，带领各路的绿林好汉劫了各省进贡朝廷的粮饷，赈济江南灾民。后来却被你带兵几番追剿，都被悉数残杀。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不忘报仇雪恨，苦苦经营，原想今天将你们这些当年双手沾满血腥的狗官统统毒死，却功败垂成。
母亲泣不成声，慢慢平息下来之后，她扭头凝视着身旁的哥哥。珑儿，这些年来，我与你继父一直对你隐瞒实情，是不想让你背负着这莫大的仇恨与痛楚，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你继父当年不让你收留新白和又及，也是不想再连累了外人。我跟你爹与你继父三人青梅竹马，情深意浓。后来我嫁给了你爹，你继父也一直衷心祝福，却不想我们全家横遭变故。那段风声鹤唳的岁月，他收留并照顾我们母子三人，还多年苦苦谋划着为你爹报仇。他有情有义，却死不瞑目。
母亲歇斯底里起来，她猛然挣脱了挟制，爬上继父的尸首。一群兵勇簇拥上来试图再捉拿她，她却紧紧握着继父的一只手，一头撞上墙壁。哥哥悲伤汹涌，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提督渐渐平复下来，缄默良久，蓦然迁怒于幽城的官员监察不力，才致使当年漏网的朝廷重犯窝藏了十数年。于是，一声令下，将知府阮敬与哥哥一起收监。
（六）
省城戒备森严，牢狱更是守卫繁复，任由新白和又及在寺院练就了一身本领，依然无法施展技艺救人。而且整个城市的街巷贴满了悬赏缉拿我们的告示，出入维艰。
转眼立秋已至，我们最后决定闯法场救人。新白与又及去劫法场，我与阮映菡主仆顾好马车在出城的路口接应。
那一日仿若长到漫无尽头，官道上风沙恣肆，我们枯坐在车篷里，一直沉默。可是最后，我们等来的却是操持着锋利刀剑的官兵。他们蛮横地挑开帘子，我看见袁又及威风凛凛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瞬间，我就悲郁地晓悟了一切。
他出卖了我们。
见到慕容新白的时候，他已经被刑罚得遍体鳞伤。我们泪眼婆娑地靠近他，害怕惊扰了他。我和阮映菡忍着切肤的悲伤，用药水细致地擦拭他身上那些淋漓的伤口。阮映菡在指间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终于情绪崩溃，潸然泪下。
新白缓缓地从昏迷里苏醒，他微闭着眼，始终喃喃着，提防袁又及，提防袁又及。
当时袁又及站在我们的身后，他冷冷地说，大夫先前给他诊治过了，他说新白已经疯掉了。
我心里钝痛，转过背欺身到袁又及面前，抡手就抽了他一个耳光。我愤怒地诘问，是你害了新白，对不对。
袁又及冷冷一笑。我们劫刑场的时候被设伏的官兵抓住了，提督逼问我们阮映菡与你的下落，一开始我们坚决不招供，他们就往死里打我们。我熬不过就招了，可是新白却趁着提督近身的时候，凝气用头狠狠地撞击他，想与他同归于尽。提督勃然大怒，下令用各种刑具打击他的头与脸。
叛徒！我举掌准备再次抽袁又及耳光，却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腕。他用可怕的平静语调说，我是叛徒，可是现在也只有我能救出玉应珑和慕容新白了，提督已经答应我，只要我帮他捉住阮映菡，他就会放了他们，还答应把你许配给我。
袁又及仰头长笑，璟儿，三年前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新白，我不能跟他争，可是他现在疯了。让我来娶你，难道不是天意么？
我轻缓缓地闭上眼睛，淡然地回应他。好！
那一瞬，在我的身后，阮映菡手里的药瓶倏然滑落，发出决绝的破碎声。
（七）
我没有嫁给袁又及，而阮映菡却嫁给了提督。
一个我们抵足而眠的夜晚，她艾艾地说，璟姑娘，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要嫁给袁又及，也不完全是为了救出你哥哥和新白，你还想做更多的事情。你可以蒙混袁又及，可是欺瞒不过我的眼睛，因为我也是女子，我知道我们一旦执着起来，狠毒将会胜过蛇蝎。
我在一片黑暗里细琐地哭泣起来，她楼住我入怀。璟姑娘，我看似比你柔弱，其实要比你坚韧很多，你想做的那些事让我去做更合适，而且我现在的处境比你更方便。我已经同意嫁给提督了，他答应我会立即释放了我爹和新白，我会让小芷送他们先去碧落山上的寺院。等到我们成亲的那一天，他也会放了你哥哥，你就可以带着他去幽城与他们汇合，然后找个偏僻的地方安稳度日。至于袁又及，我已经劝说提督解除了你们的婚约，他忌惮提督的威势，再也不敢过分纠缠你了。
那天晚上，我们彼此依偎取暖，我们的眼泪湿透了枕巾，却一直不愿意睡去，后来天色泛白，她穿衣起床，我对着她的背影开口问她，菡姐姐，你用什么计？
兵法云，复兵不用。她冷笑一声，我偏要用。
半个月后，提督纳第七房妾的婚礼哄动整个江南，场面盛极一时，无数故交、同门、亲信、门生前去恭贺。当喜庆的鼓乐声响彻整个城市上空的时候，我驾着简陋的马车带着一身创伤的哥哥赶回幽城。
夯土城墙在望，汤汤黄泉在望，郁郁碧落在望。我却伏在车头号啕大哭。而在我身后那座繁华盛大的城池里，数百位官宦与名士在一场婚宴上被毒死的消息，已经快过我的车马传遍天下。
碧落山依然如同隔世般的清净。
我搀扶着哥哥穿过一排排高大的桑树，一簇簇柔软的蒿草，然后一座白墙黑瓦的寺院映入眼帘。我扣响后院的门环，门应声而开。
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正在劈柴，他蓦然间仰脸的一笑，胜过世间所有花朵的明艳。
（一）
幽城是一座偏狭僻陋的小城，隐于江南一隅。十七岁之前，我一直生长在这里。这座古旧残破的城池一面背山三面绕水，山名碧落水曰黄泉。站在郁秀的山顶，临风俯望，可以将全城的风物尽收眼底。屋舍错落而别致，街道纵横且喧闹，善良勤劳的市民像鱼一样穿梭昼夜。生活贫瘠，却生动。
玉应珑是幽城最出色的铁匠。他的铺子在唯一一条通往碧落山的街道上，门口挂着一副巨大的麻布幡旗，用红色的漆淋漓地写着他的名字，是招揽生意的招牌。我每回去见他，都要向左拐一条巷子，再向左拐一条巷子。很长的一段路，始终不会倦乏。
没有生意的时候，玉应珑会与他的伙伴坐在门前的泡桐树下乘凉。七月里的夏天，叶子繁茂地生长起来，青翠肥厚，洒下浓密的荫凉。翅羽透明的知了躲在里面恣肆地聒噪。生活，安然，平和。
我认识另外的两个伙计，魁梧俊朗的慕容新白和沉默寡言的袁又及。三个少年宛如兄弟一般，一直至亲至爱。
我径直走到玉应珑面前，叫他哥哥。我声音温润地说，娘让你回去吃午饭。
他冷漠地抬眼看着我，淡漠地拒绝。不回去，我们中午吃瓦罐鸡。
我轻浅地笑起来，低声说，我也要留下来。
那会儿，慕容新白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丫头，我们一起开灶做饭。
他的手掌宽大而粗糙，汗津津的滚烫滚烫。我喜欢这个笑声爽朗的少年，骨骼清秀，温情而充满情趣。新白做午饭的时候，哥哥依旧安静地躺在泡桐树下睡觉，他总是心灰意冷的样子，对身外的世事与人情都感到索然无味。只有我和袁又及在厨房里帮衬着新白打下手。袁又及一向漠然，偶尔与我目光相遇，脸上会浮起一层暧昧的微笑，几分腼腆几分沧桑，心事重重的样子。
整个绵长的午后我都与他们在一起，躺在泡桐树下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新白的手艺。黄昏的时候，母亲也来到这里，她是个小巧而憔悴的女人，性情温善而隐忍。她带着淡淡的恚怨责问哥哥，为什么不回去，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这么倔强，一直不肯认你的父亲。
玉应珑冷冷地笑，他只是你的丈夫，却不是我和小妹的爹。
（二）
我的名字叫玉应璟，从记事时起，我就跟着母亲和哥哥相依为命。生身父亲死于何时何故，我们兄妹都无从知晓，母亲也一直缄口不提，一切藏成秘密。我七岁那年，母亲改嫁了幽城里的一位富商，一个精瘦而精明的男人。尽管多年以来，他处处照顾我们，甚至有意讨好我们，可是彼此之间依然充满龃龉。哥哥比我更憎恶这个男人，时常背地里谩骂他笑里藏刀。
母亲总是对此无能为力，我见过这个软弱而善良的女人偷偷在暗夜里掉眼泪，凄哀而幽怨。我伸手轻轻抚摩她脸上的泪渍，手腕却被她倏抓住。她在摇曳的烛光里逼视着我的眼睛说，璟儿，相信娘，你们继父是好人，娘嫁给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些原委并非只言片语就能够说得明白。最后她唏叹一声，问我，璟儿，现在的生活不好么？
我长久地缄默之后，终于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一点一点地想起我与哥哥孤单而压抑的成长。从小，街头巷尾的邻里，没有人给过我们好脸色。因为继父一直为那些贪官污吏打理生意，官商勾结。那些跟我们一起成长起来的小孩子，也被他们的家人教唆着远离我们。只有慕容新白和袁又及愿意亲近我们，他们是孤儿，很小的时候被一个僧人收养了。在封闭的寺院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像我们一样的孤单。之后的一次偶然，哥哥与他们在街头遇见，彼此之间暗暗地生出惺惺相惜的情义。
哥哥带他们回家，殷勤的母亲吩咐厨子做出盛宴款待。她是好客而善良的女人。只有继父始终在餐桌上阴郁着脸色，喝酒的声音响亮而冰冷。哥哥忽然就沉默了，这是多年他唯一的一次收敛与妥协。最后等到仆人来收拾器皿的时候，他终于开口，我想让新白和又及留下来。
继父缄默了片刻，突然雷霆大怒，一下子扫掉了所有还未来得及收走的杯碗，满地狼藉。他冷酷地说，我们家不留外人。
长我两岁的玉应珑殷红着眼，像受伤的兽一样。我也是外人，我也走。他的声音尖锐而决绝，多年来的抵牾像坠地的冰魄一样溅起来。这一场猝然的争执将所有人隔绝开来，我们只能生生地看着两个男人之间的火焰越烧越旺盛，束手无策。
那天的最后，玉应珑忿然然地拂袖而去，撞倒了一只景德镇的花瓶，訇然破碎。他背对着我们冷冷地说，我就是打铁，也不会再回你的地方。
饭厅的珍珠帘子被劲风鼓荡得飞扬起来，猛烈的阳光恣肆地照射，刺痛了我们的眼睛。母亲终于忍不住忧伤地哭泣，她试图去拽住哥哥，可是继父喝阻了她，小玉，我们商量的事情你都忘记了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日月，哥哥的铁匠铺一直惨淡经营，母亲私下里几番接济都被识破了，收养新白和又及的僧人也早已圆寂，他们的生活陷于困囿。半年之后，他们精湛的手艺到底流传出去，光景才渐渐鲜润。可是哥哥也再没有回过家。
因为强烈的思念，母亲总会设法找一些借口去看望他。而除了我们，经常去城市最外围那个小铺子的还有阮映菡。
（三）
与我同年的阮映菡是知府阮敬的千金。阮敬管辖着包括幽城在内的三县两城，是一个声名远播的儒雅仕官。阮映菡花容月貌，温婉而和善。只是我一直鄙夷她眉眼里的娇弱与忧伤，小女儿姿态。
袁又及说，那是因为她喜欢新白。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我整个身体仿佛在瞬间烧着了。
阮映菡先我两年认识慕容新白。她十二岁的暮春随家人去幽城山巅的寺院赏桃花，无意间在后院里看见光着膀子劈柴的少年，他蓦然间仰脸的一笑，胜过那一季花朵的明艳。
之后的年景，阮映菡一直坚持去那个寺院许愿和祈福，也因此与俗家弟子慕容新白渐渐熟络。再后来，新白在幽城打铁为生，她又成了铁铺的常客。旁观的人轻易就能洞悉她对他欲说还羞的情谊，只是新白一直对此缄默。两个人兜兜转转许多年，那份感情依然洁净而简单。
每一回阮映菡来到铁匠铺，我总是蓄意地刁难她，我们玲珑对温婉，一直是我占上风。最后新白浅笑着走过来，同时牵起我们的手，他声音明朗地说，两个丫头，别闹了，我带你们去摘桑果子吃。
那时候正是幽城最繁盛的春天，整个城市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赋闲的市民结伴踏青，碧落山从山颠到山麓人头攒动，宛如蠢蠢欲动的深海鱼群。生长在山腰的桑树蓬茂如伞，新白矫捷地爬上去，伸手一捋就是满满一把粉红色的桑葚，清甜微酸。
我们并肩躺在光滑如砥的岩石上，那些石头被一整日的阳光晒得温热，湛蓝而高远的天空上，明媚的太阳在云朵与云朵的罅隙里往西游弋，身边的树木垂下绵长的阴影，轻轻覆盖了我们。时光恬静而平和，我们舒适得昏昏欲睡。这个时候的阮映菡亲切如姐妹，让我喜欢。
黄昏倏然降临，夕阳在西面的天空欲坠未坠，余晖将云朵映染成一片红艳艳的火海。盛春的傍晚，我们从碧落山上俯望下去，整个幽城宛若一幅旷世绝美的画。
袁又及带着阮映菡的丫鬟小芷找到我们，他们的脸上隐约着淡淡的忧虑。小芷对阮映菡耳语，显然是催促她回去。然后阮映菡转过身面对我们，澄澈的眼神里溢满了无奈和忧伤。她向新白告别的时候，我看见新白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如我一样，对这一切充满了探究的情趣。只是他们始终缄默。
我们在山脚分开，袁又及忽然意味深长地对阮映菡说，阮小姐，你自己多保重，事情总会有解决的途径。
阮映菡只是淡然而善意地微笑，一直不置可否。袁又及应该知晓一切原委，但是他素来内敛而深沉，我们注定还是无法从他口中获知任何细节。然而这天的晚上，哥哥来到我的房间，他在摇曳的烛光里长久凝视着我，声音低沉地问，小妹，你觉得，你与阮映菡，谁喜欢新白更多些。
我沉思许久，终究还是惘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哥哥站起来轻轻抚摩我柔顺的发丝，然后背负着双手离开，他的身体挡住了堂屋里的灯光，投下垂长的影子，淹没了我。他僵立在我房间的门口，微微喟叹一声说，提督看上了阮小姐，已经几次三番地去了阮府。只有你和新白还完全不知情。
这个夜晚我无端地忧伤起来，一整夜都始终寤寐朦胧。隐隐约约地，从迢遥的地方有阵阵蛙鸣传来，凄伤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忽然悲哀地想到，这个盛大的春天即将逝去，燠热的夏天即将到来。
（四）
幽城的梅雨季节短暂且平淡，转瞬就过去。然后入夏，整日都是骄阳暴晒，空气干燥而灼烧，长街上的青石板滚烫燎人。
母亲在一个慵倦的午后来到哥哥的铺子，当时新白刚刚打了一盆清凉的井水放在泡桐树的阴影下，我把一只滚熟的西瓜浸在里面，一抬头就看见白亮亮的阳光里，两个身手矫健的轿夫抬着母亲走过来。母亲挑开帘子的时候脸色苍白，皮肤的纹理里渗透了细碎的汗珠。她依然试图劝说哥哥回去，但是这一次的语气明显软弱了很多，她沉默地看着哥哥一如既往的倔强，很久之后她的脸上居然漾开细细的笑容。
她伸手抚摩着哥哥的额头，然后又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腕，微笑着说，你们终于长大了，娘也可以放心了。顿了一下她又说，这么多年了，你们始终没有认你们的继父，他也没有责怨过你们。你们好好地回想一下他为你们所做的一切，就应该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确实是一个善良的父亲，终归有一天你们会幡然体悟的。
那天母亲陪我们在泡桐树下坐了整个下午，太阳的光影从我们的身边游移、拉长然后消失。最终暮色决绝地覆没下来，母亲让一个轿夫取来一只偌大的紫檀木盒，打开来是一片耀眼的金光。母亲指着里面的珍宝和大叠的银票说，这些是留给你们的，以后你们可以自立门户了，再也不用回去见你们的继父。然后她嘱咐哥哥，珑儿，照顾好你的妹妹。
母亲转过身去，一阵夜风袭来，鼓荡起她的衣襟。她背对着我们淡然地说，后天是你们继父的五十寿辰。然后她上了凉轿，迅疾地消失在漫漫的夜色里。
一反常态地，这次哥哥没有将母亲留下的东西推辞掉。他心事重重地站在那里，远送母亲的目光坚定而空茫。我知道，这一刻，我们的心里同时充满了错愕和疑惑。
哥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两夜一昼都茶饭不思，犹如一只困兽。第三天清早，我们依然沉在深深的梦寐里，骤然间听见他拉开门闩冲出去。我没有来得及穿好衣服，就听见新白跟到门口叫哥哥的名字，玉应珑，你要去哪里？
去见我爹和我娘。声音已经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被奔跑的劲风刮得支离破碎。
我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微弱的晨曦从窗户纸上映进来，瓦楞上有鸟群轻巧走动的声响和清脆的鸣啭。莫名地，我禁不住欢喜地笑了起来。
那个早晨，我精心梳洗了一番，也雀跃着回去给继父拜寿。可是等我赶到家中，却发现一整座华盛的宅院，空荡荡的宛如被荒弃的墓冢。只有一个老管家迎了出来，他颤巍巍地拉起我的手，哭诉起来。
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只知道爹和娘遣散了所有的仆人，然后去省城摆筵席宴请有生意往来的达官贵人了。哥哥在清晨回来过，他告别管家之后就焦灼地抢了路人的一匹马，往省城方向奔骋而去。
我站在幽深的庭院里，一瞬间有一种惊悚像蛇一样穿绕心扉。后来慕容新白和袁又及也赶了过来，我们并肩坐在门前的石狮下翘首等待他们归来，可是直到暮霭沉沉，他们依旧踪影杳然。
（五）
两天之后，阮映菡的丫鬟小芷风尘仆仆地赶到幽城，她带来一个噩耗。我的父亲被官府斩杀，母亲撞墙自尽，哥哥被关进了提督大牢。小芷哽咽着说，我家老爷也被投进了大狱，小姐抽不开身，让我来通知你们赶快去省城，想办法救人。
当天，整个幽城也铺天铺地地贴满了立秋问斩玉应珑的告示，并且有大队的官兵搜查了我家的宅院，意图捉拿我。幸好当时我正由新白和又及陪同着乔装赶往省城。入夜，我们才曲折着在一家破陋的客栈见到了阮映菡，从她口中知晓了一切原委。
那日哥哥赶到设宴的饭庄，宴席刚刚开始。继父跟提督和巡抚等全省头头脸脸的文武官员一桌落座。这些年来，父亲一直私下里为他们打理各种生意，关系亲密。哥哥穿过层层叠叠的桌椅和喧闹的人群，径直闯到继父的面前。继父惊愕地站起来，彼此凝目对视，无语。
许久，哥哥连日酝酿的心思终于喷薄而出。多年来，您一直善待我们全家，而且容忍了我与小妹对您的诋毁和污蔑，这些恩情我将终生铭记。但是你依附贪官奸吏，助纣为虐，我与无数百姓一样鄙夷你痛恨你。
继父郁怒而光火，他喝断哥哥，放肆！
整个饭庄上下三楼，里外五层顷刻间鸦雀无声。提督强颜欢笑地劝慰继父，孩子尚小，受了一些流言的妖惑，本提督不会放在心上。言毕，他霍朗朗地打开纸扇，故作洒脱，可是脸上因为隐忍着尴尬和愤怒，显透出难看的酱紫色。
哥哥继续说下去。我昼夜未眠，从幽城赶过来，一来恭祝您寿辰，二来与您划清界限。哥哥从袖筒里扯出一只紫檀木盒扔到桌上，然后屈指端起一只白瓷杯子，对着继父示意道，饮尽这杯酒，我与小妹今后的生死荣辱都与你无关了，这盒子里的万贯钱财也尽数归还。
酒水尚未沾到唇齿，杯子就已经被继父的掌风打落。哥哥悻然地瞪他一眼，倔强地再去抢夺另外的酒杯。如此这般，父子二人在众多宾客面前争执不休。母亲闻讯从里间赶来劝阻，却始终无济于事，渐渐焦灼而慌乱起来。
突然，有个宾客指着地板惊呼起来。原来那些酒水泼溅之处，木板被腐蚀得一道道细密的坑洼。提督恍然大悟，冲着继父怒吼，原来你想下毒谋害本官。
乍起的变故令在场所有的人恐慌起来，继父趁机抽出贴身的软剑迅疾地刺向提督，呐喊一声，还我兄弟命来！
提督戎马半生，经历无数杀戮，功夫与应战经验都十分了得，短短几个回合的腾挪与迂回，便逐渐占了上风，然后无数的兵勇也趁势围住了继父。混战中提督一计杀招得逞，继父被戮心而亡。母亲悲伤欲绝，也意图上前刺杀提督，却被众多兵勇举剑拦截。
提督笑里藏刀地问母亲，我一向待你们夫妇不薄，为何要如此设计加害。
母亲被两个兵勇按住臂膀，却骤然仰头吐他一脸口水，她圆睁着眼睛骂道，狗官，你还记得十六年前么？江南干旱，饥谨遍蔽乡野，但是朝廷始终不闻不问。我的夫君玉应锦年怜悯天下苍生，带领各路的绿林好汉劫了各省进贡朝廷的粮饷，赈济江南灾民。后来却被你带兵几番追剿，都被悉数残杀。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不忘报仇雪恨，苦苦经营，原想今天将你们这些当年双手沾满血腥的狗官统统毒死，却功败垂成。
母亲泣不成声，慢慢平息下来之后，她扭头凝视着身旁的哥哥。珑儿，这些年来，我与你继父一直对你隐瞒实情，是不想让你背负着这莫大的仇恨与痛楚，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你继父当年不让你收留新白和又及，也是不想再连累了外人。我跟你爹与你继父三人青梅竹马，情深意浓。后来我嫁给了你爹，你继父也一直衷心祝福，却不想我们全家横遭变故。那段风声鹤唳的岁月，他收留并照顾我们母子三人，还多年苦苦谋划着为你爹报仇。他有情有义，却死不瞑目。
母亲歇斯底里起来，她猛然挣脱了挟制，爬上继父的尸首。一群兵勇簇拥上来试图再捉拿她，她却紧紧握着继父的一只手，一头撞上墙壁。哥哥悲伤汹涌，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提督渐渐平复下来，缄默良久，蓦然迁怒于幽城的官员监察不力，才致使当年漏网的朝廷重犯窝藏了十数年。于是，一声令下，将知府阮敬与哥哥一起收监。
（六）
省城戒备森严，牢狱更是守卫繁复，任由新白和又及在寺院练就了一身本领，依然无法施展技艺救人。而且整个城市的街巷贴满了悬赏缉拿我们的告示，出入维艰。
转眼立秋已至，我们最后决定闯法场救人。新白与又及去劫法场，我与阮映菡主仆顾好马车在出城的路口接应。
那一日仿若长到漫无尽头，官道上风沙恣肆，我们枯坐在车篷里，一直沉默。可是最后，我们等来的却是操持着锋利刀剑的官兵。他们蛮横地挑开帘子，我看见袁又及威风凛凛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瞬间，我就悲郁地晓悟了一切。
他出卖了我们。
见到慕容新白的时候，他已经被刑罚得遍体鳞伤。我们泪眼婆娑地靠近他，害怕惊扰了他。我和阮映菡忍着切肤的悲伤，用药水细致地擦拭他身上那些淋漓的伤口。阮映菡在指间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终于情绪崩溃，潸然泪下。
新白缓缓地从昏迷里苏醒，他微闭着眼，始终喃喃着，提防袁又及，提防袁又及。
当时袁又及站在我们的身后，他冷冷地说，大夫先前给他诊治过了，他说新白已经疯掉了。
我心里钝痛，转过背欺身到袁又及面前，抡手就抽了他一个耳光。我愤怒地诘问，是你害了新白，对不对。
袁又及冷冷一笑。我们劫刑场的时候被设伏的官兵抓住了，提督逼问我们阮映菡与你的下落，一开始我们坚决不招供，他们就往死里打我们。我熬不过就招了，可是新白却趁着提督近身的时候，凝气用头狠狠地撞击他，想与他同归于尽。提督勃然大怒，下令用各种刑具打击他的头与脸。
叛徒！我举掌准备再次抽袁又及耳光，却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腕。他用可怕的平静语调说，我是叛徒，可是现在也只有我能救出玉应珑和慕容新白了，提督已经答应我，只要我帮他捉住阮映菡，他就会放了他们，还答应把你许配给我。
袁又及仰头长笑，璟儿，三年前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新白，我不能跟他争，可是他现在疯了。让我来娶你，难道不是天意么？
我轻缓缓地闭上眼睛，淡然地回应他。好！
那一瞬，在我的身后，阮映菡手里的药瓶倏然滑落，发出决绝的破碎声。
（七）
我没有嫁给袁又及，而阮映菡却嫁给了提督。
一个我们抵足而眠的夜晚，她艾艾地说，璟姑娘，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要嫁给袁又及，也不完全是为了救出你哥哥和新白，你还想做更多的事情。你可以蒙混袁又及，可是欺瞒不过我的眼睛，因为我也是女子，我知道我们一旦执着起来，狠毒将会胜过蛇蝎。
我在一片黑暗里细琐地哭泣起来，她楼住我入怀。璟姑娘，我看似比你柔弱，其实要比你坚韧很多，你想做的那些事让我去做更合适，而且我现在的处境比你更方便。我已经同意嫁给提督了，他答应我会立即释放了我爹和新白，我会让小芷送他们先去碧落山上的寺院。等到我们成亲的那一天，他也会放了你哥哥，你就可以带着他去幽城与他们汇合，然后找个偏僻的地方安稳度日。至于袁又及，我已经劝说提督解除了你们的婚约，他忌惮提督的威势，再也不敢过分纠缠你了。
那天晚上，我们彼此依偎取暖，我们的眼泪湿透了枕巾，却一直不愿意睡去，后来天色泛白，她穿衣起床，我对着她的背影开口问她，菡姐姐，你用什么计？
兵法云，复兵不用。她冷笑一声，我偏要用。
半个月后，提督纳第七房妾的婚礼哄动整个江南，场面盛极一时，无数故交、同门、亲信、门生前去恭贺。当喜庆的鼓乐声响彻整个城市上空的时候，我驾着简陋的马车带着一身创伤的哥哥赶回幽城。
夯土城墙在望，汤汤黄泉在望，郁郁碧落在望。我却伏在车头号啕大哭。而在我身后那座繁华盛大的城池里，数百位官宦与名士在一场婚宴上被毒死的消息，已经快过我的车马传遍天下。
碧落山依然如同隔世般的清净。
我搀扶着哥哥穿过一排排高大的桑树，一簇簇柔软的蒿草，然后一座白墙黑瓦的寺院映入眼帘。我扣响后院的门环，门应声而开。
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正在劈柴，他蓦然间仰脸的一笑，胜过世间所有花朵的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