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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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阿霞相识,已是五年以前的事了。那一个没有星月的秋夜,我被晚点的火车抛在了那个边远的小镇。怀揣着医学院毕业的文凭,我摸黑去寻找该去的医院。浓重的夜色里,只亮着些稀落的街灯,远远望时,如廖落的星辰。徘徊于十字路口,我不知向何处走。一个外乡人,且又举目无亲,叫我怎么办呢?路口静静的,几乎没有过往的行人,偶尔有人骑了自行车匆匆而过,似乎也不曾发现站立于街头的我,我犹豫着,在心里问自己:该往哪里走呢?

    忽然,身后的古巷里传来一阵清澈的足音,铛铛!铛铛!由远而近。我转身一看,幽暗的深巷里冒出一个身材姣小的女子来。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苍白的脸上,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我想问她一声,却不知怎样张口,最后冒出来的却是一句跟问路毫不相干的话:“都深夜了,你来街上干什么?”她并不介意我的话,停下脚步来,用一双乌亮的眼睛扑闪闪地打量了我好一阵,然后轻轻地问我:“你是外地人吧?”“嗯!你怎么知道?”我连忙回了她的话,反问道。她并不回答我的问话,依然自信地盘问道:“你要问路是不是?”仿佛她早已猜透我的心思。我连忙趁此机会告诉她,我要去医院,不知往哪里走了。她听了,沉吟了一下说:“真巧,我也去医院,你跟我走就是了。”她说完这话,径直朝前去了,我只得匆忙跟了上去。她与我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在夜色里移动,不时回过头来望一望我,又继续前行。其实医院距离十字路口不算很远,只十多分钟就增到了。当那醒目的红十字跃入我的眼帘时,我便有了一种到家的感觉。我追上她去,真诚地说:“谢谢你!小姑娘!”“没什么。我先进去了。”她站在门口,回过头来,朝我灿烂一笑,就匆匆往里去了。“哦!你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呢?”我突然想起该问一下她的名字,忙叫住她,她没有转过身来,只停了一下脚步,立即往里去了。望着她隐去的背影,我隐隐地感到有一丝遗憾在滋生着。

    第二天我去火车站取了行李回来,却意外地发现昨夜领路的那个小姑娘在十字路口守着一副饮食铺摊。她面前摆了节煤炉,炉上架着铝锅。旁边是木制的挑担,已包了些馄饨放在上面,用洁白透明的纱巾罩着。仿佛没有多少人光顾她的铺子,她正翻了本书在看,而且眼睛跟书的距离太近,几乎遮住了她的脸。职业的责任感促使我走近她,提醒道:“小姑娘,你这样看书会近视的。”她抬起头来,认出了我,脸刷地绯红了:“怎么又碰到你呢?”“怎么?不欢迎?”我佯作认真地问,眼睛定定地瞟着她。她不好意思的垂下头,羞涩地笑笑:“不是不是,我是说,怎么老碰上你哩!”“我们有缘呗!”我开了一句玩笑。“对了,你要碗馄饨吗?”她认真地问我。我不好让她失望,便说:“我还真想尝尝你的手艺呢!”她忙放了书,给我下馄饨。我瞟一眼书皮,是一本面点制作技术挺厚的。摆摊卖馄饨也钻技术,真够有事业心的。一会儿,她双手捧了碗热腾腾的馄饨递到我的手上,轻轻地说:“给”我忽然察觉她长得象一位清纯的演员。我喝口汤,禁不住说:“好香啊!”“是吗?”她欣喜地看我一眼,声音很甜。我记起昨晚的事来,发现她的眼框隐隐地藏着些紫黑的晕圈。“对了,昨晚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姓名呢?”我含笑地问她。“你一定要知道,就叫我阿霞吧!别人都这么叫我。”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也告诉他说:“我叫陈若峰,分到县医院当医生,你叫我陈医生就是了。”她听了并没显出什么兴趣,只平和地说:“我昨晚就猜到了,你今天上街有事吗?”“当然,忘了告诉你,我到街上想买点信封发信呢!不打扰你做生意了。”我想在她摊子上呆久了不好,便付了三角钱,告辞说。她接了钱,轻声道:“你去吧,可别这么说。我平时的生意也不过如此。”她拿起那本面点制作技术,郁郁地叹了口气。也许,她心中装满了难言的苦衷吧。

    我被分配在内科病房做见习医生。病房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只是同事和病人不一样而已。第一天跟科主任到病房上班,我竟又遇到了阿韦。原来她妈妈得了哮喘病,多年不愈,正住院接受治疗。她告诉我说,她妈妈原是中学的音乐老师。对音乐老师来说,哮喘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我记起老中医爸爸曾传给我一个祖传秘方,治疗各种哮喘疾病,有药到病除之功效,这下可以派上用场了。于是下班的时候,我便开了处方,到街上的药店里配了药未备用着。下午我便抽空去为她妈号了脉,望、闻、问、切之后,心中便有了底。哪知几天来阿霞她妈的病情似乎有了转机,也不见阿霞来看妈妈了。正在这时,科主任又带了我去邻县会诊耽搁了一周,回到病房上班时,值班护士告诉我,阿霞她妈已经好转出院回家了,想不到这一切会发生得这么快当。下了班我回到宿舍,愣愣地盯着自己配好的药包,想来想去,还是亲自送药上门的好。

    这天黄昏,我怀着异样的心情,走进了那晚阿霞出现的那条小巷。落霞射在苍边高高的苦栋树口,树叶间筛下了一片班驳的老米;长长的巷子里,行人稀少,只有孩童和老人在巷边的屋檐下做着有趣的游戏或摆着老蒲扇,谈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到哪儿去寻阿霞的家呢?我一直走到了巷尾,也没有如愿。站在巷尾,遥望着那环城流来的一江碧水,我不知该回去还是等待。但我是不甘心空手而归的,索性到江边去欣赏一阵黄昏的壮观吧!依岩而起的吊脚楼边,一排排老柳垂着长长的新枝,新昵地眷着那蓝蓝的江水,水面上泛起细碎的涟漪,把洒在水中的夕阳颠得光怪陆离。远外,一叶扁舟披着晚霞,从波光上漂来。看不清舟上的人是谁,也许是个打渔的老翁吧?待到小舟在不远处的码头靠岸时,才看清那摇浆人竟是个女子,而且背影极象是阿霞。我急不可待地奔向那码头,边跑边喊道:“阿霞!阿霞!”她没有答应,背对着我,正系着缆绳。我奔到她眼前,喊一声“阿霞!”她抬起头来,原来是我认错了人了,手中的药包滑到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来,审视着我:“你是阿霞的朋友?”我一愣,拼命地点头道:“是是是!你是?”“我是阿霞的同学,我叫刘芳,听人讲她病了,就过来看看她。你这是?”她指指手中的药包问。我立刻向她说明了前因后果,并告诉了她我的名字。“真难为你了。我们这就去她家吧!”刘芳递过药包到船上提了个漂亮的篮子来,示意我跟她走。

    原来阿霞的家不在那条巷子,而在江边一幢破旧的吊脚楼上。门是虚掩的,刘芳推门进去,叫了声:“刘老师,阿霞,你们看谁来啦?”我在门口磨蹭着,没进门去。刘芳折了出来,拽住我的手:“扭怩什么?快进来吧!”阿霞她妈已迎到门口,连声道:“快请进,快请进!”她的哮喘病果真好了许多,只是说话时仍很吃力。我递过药包说:“这是我给您配的中药,你熬了喝,病会好的。”“让你费心了,这多少钱呀?”阿霞她妈接过药包,一张慈祥的脸上写满了感激。“没什么。这是做医生的责任哪。阿霞呢?”我与其说是来送药的,倒不如说是惦着阿霞。“阿霞在里屋躺着哪,你进去看看吧,她怎么也不肯去医院。”阿霞妈把我让进了里屋,径自忙碌去了。刘芳正坐在阿霞床前,跟阿霞说着悄悄话儿,见我进屋便不吱声了。阿霞靠在床头,脸上涂满了病态的红润。她见了我,眼睛忽然一亮,想要站起来,却被刘芳按住了。我坐到她床前,伸手探探她的额,滚烫滚烫的,又抓住她的手,试了试脉博,频率过速!想来她门诊也没看过。估计是急性肺炎。幸好我随身带了个小药盒,才解了燃眉之急。阿霞服了我的药后,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我让刘芳陪着她,就告辞出来。她妈客气地挽留了一阵,我谢绝了,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医院。

    翌日我让刘芳把阿霞送进医院来,确诊为中毒性急性肺炎。若是那天我不去她家,后果就不那么乐观了。经过十几天的治疗,她终于痊愈出院,看到她又恢了健康,不用说我有多高兴啦。作为一个医生,这种幸福是不可比拟的!何况,我对阿霞已有了那么一丝容海里人去细想的情愫。过了几天,刘芳来叫我,说阿霞一家人请我去吃晚饭,要好好地谢我一次,我都犹豫着不愿跟她去了,便推辞说:“我病房里还有点事,改天去好吗?”“为什么要改天呢?”刘芳咄咄逼人的眼睛直视我问道。我语塞了,不知所措。“我知道你,你想逃避什么?”她又问,逃避什么呢?我实在没法说清,总之我去是不适合的,于是抿紧嘴唇,不管他怎样问也不说了。她却好象猜透了我,干脆拿了条凳子在我面前坐了下来,笑嘻嘻地说:“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阿霞的故事么?”阿霞不过二十来岁,有什么故事可讲?我不大相信,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却不再嘻笑,正儿八经地向我说起了我不曾了解的有关阿霞的故事。

    刘芳与阿霞是上高中的时候才相识的。她俩共一张长课桌,因而也就成了好友,上高一那一年,阿霞爸爸得了胃癌住院,她这个独生女就再也没有心思上学。不久她爸过世了,她可是哭干了眼泪的,第二年她与刘芳一起参加了高考,却双双落榜,从此便觉得什么都变了。刘芳回了对河做菜农,阿霞都只好在家里待业。刘芳过来看她时,她免不了要抱头痛哭一场。要不是因为她爸的原因,她说不定考上大学了。读中学的时候,她的作文很好,甚至想过将来要当一位作家,后来她爸得了癌症,她又喜欢上了医学,星期天常常泡在图书馆里看医书,还发誓要做一个医生。哪知所有的梦想都在考场上化作了泡影,怎不会伤心呢?她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里生过闷气,要不就一天到晚抱了部小说头也不抬一下。待业几年中,县城里也招过干招过工,可怎么也轮不上她这个穷教员的女儿,就是找个临时工做做也难乎其难。她暗暗地发誓要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另找出路,可是她有一个病重的妈妈,又怎么忍心离去?一个大姑娘了,要靠可怜妈妈来养活,心里又怎么好受?在刘芳的邀请下,她终于到街上摆起了卖馄饨的摊子。她要用自己挣来的钱养活自己,养好妈妈的病。可是因为她长得太出众了,麻烦便接踵而来,那些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整天在她的周围游来转去,不怀好意。有的甚至涎皮涎脸地说:“就冲那一块俏脸蛋,我也愿意送你两块钱。”而她却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回到家里才敢放声哭个够,这样的生活怎么叫她受得了?可是后来她妈病倒了,她不去卖馄饨怎么糊口呢?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摆摊子。大概别人见了她脸上挂着霜,竟没有谁愿意去光顾她的摊子,每天几乎没有什么收入。也不知在那样的况境下,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在那段日子里,她不知读了多少书。只要一有空闲,便沉到收海里去了。渐渐地,她看到了一点渺茫的希望。她暗暗地发誓说,她要奋斗,她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她不要别人同情、施舍,她要成为生活的主人!在这种信念支撑下,她一步步地走出了那片灰色的天地,她所希望的一切正一步步向她移近,她钊算着,有那么一天,她要社会承认她的价值,一个玫瑰色的梦正在她的心头孕育。她要向世界宣布,刀子不再是一个索取者!刘芳不知道她的好友在实行一个什么样的计划,但她相信,阿霞会成功的。

    听了刘芳的叙述,我发觉我对阿霞的了解实在太少。我只知道她在街上卖馄饨,并不知道这以前的故事。她在暗习地实施着怎样一个计划呢?这个谜陡然让我产生了一种无形的诱惑,我决定要认真地了解一下阿霞和她的计划了。怎么去了解呢?我都一筹莫展。

    终于有一天,我做了一次不速之客。那天晚上,她正在房里看书,我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她的身后,吓了她一跳。她忙喊:“妈!陈医生来了,陈医生来了!”好象她们家盼了我很久似的。她妈走了过来,忙着倒茶端座,招呼我别客气。我见她妈妈气色好了许多,才记起以前给她妈开的中药,忙问:“您老的病好了么?”“好了!好了!全好了!多亏你哪,小陈医生,赶明儿我都可以去上音乐课了!”她老人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心里也象卸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有说不出的轻松。她妈对她说:“阿霞呀,你陪陈医生朝我笑笑,走开了,她有一个多好的母亲啊,我坐到了写字台边,环顾一定室内,干净、利落、明块。对面靠墙的单人床上,被小叠得极为讲究,床头柜上,放着两本包着彩皮的书。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少女的气息。我随手拿起写字台上的一本书翻翻,竟是烹饪技术大全忙问:“你常看这些书吗?”她不知我这样提问是什么意思,不解地问:“不可以么?”一副疑惑的表情。我又翻了翻其它包着的书,竟都是大众菜谱、节日菜谱之类的书,还有什么一分钟经理、公共关系指南、第三次浪潮,真没想到她在读这些书!“你想做饭店经理还是高级厨师呢?”我揄挪地问她。“想又怎样呢?不可以么?”她不地示弱。“我不和你争,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平静地对她说道。

    “你都吃得上医学院,以后还要考研究生,就不许别人有想头呀?”看来,她是得理不饶人了。为了把气氛弄轻松一点,我开玩笑道:“我才不考研究生呢,守着你每天吃新鲜算了。”听我这么一说,她脸一下涨红了,嗔怪道:“你说什么呀?胡扯!”可她的眼睛告诉我她一点也没有生我的气。我说道:“刘芳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你不害怕我太了解你吗?”

    “你才不了解我呢!”她撒娇地背过脸去了。

    “我知道,我想干大事,是吗?”我在她背后试探地问。她慢慢地转过头来,不满地说:“谁说要干大事了?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呗!我总不能卖一辈子馄饨吧!将来我们这小县城发达了,我没有一门技术拿出去,多没意思!”

    “嗬!还挺有气派呢!”我故意逗她。

    “告诉你吧!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学烹饪和饭店管理,将来准会有目的。哎!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理解我们这些人。”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我久久回味着她说的一切,认真地看着她,好一阵子才说出几颗字来:“阿霞,你真倔强。”“谁稀罕你夸奖了。”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我看看表,时候不早了,便告辞出来并约她有空到医院去玩。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她果真向我的宿舍来了。一进门就说:“你这里好难找呀!”我放下手中的书,发现她婷婷娉娉的立在门边,象一株鲜艳的美人蕉一样。特别是那件淡紫色的连衣裙套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青春少女柔美的曲线,动人极了。我忙招呼她随便坐,随即给她泡茶。她却走到我那不大的书架前,想要找一本什么书看。我翻出一本普希金抒情诗集来,惊喜地问我:“你也喜欢诗吗?”我说:“青年人谁不喜欢诗呢?”一谈到诗,她便来了兴致。“听人讲,普希金的妻子是莫斯科第一美人呢!你相信吗?”“我看,她还比不上阿霞。”“哼!不跟你说了,专门取笑我。”她大概真有点生气了。我想,过了一会,她突然又问:“你知道我最喜欢普希金的哪首诗吗?”“哪首诗?念给我听听。”我真有点想知道她喜欢哪首诗了。

    她清了清嗓门,背诵起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阴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即将来临。

    心永远憧憬着未来/现在却常是阴沉/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会变为亲切的回忆。

    她背诵完了,却把我留在她造成的语言气氛中。想不到她有那么好的嗓子,真应该去做一个歌唱家,可她,却是一个卖馄饨的姑娘!

    自此以后,我们的交往多了起来,为了增加她卖馄饨的收入,我动员了医院里的一帮哥们每天中午都去她摊子上吃上一顿她做的鲜肉馄饨,三角钱一碗照收不误。只是我发现我碗里总是比别人多些儿。这样,她的生意兴隆了许多,连计多从不光顾的人都成了她的顾客了,她忙不过来,干脆叫了刘芳来一起干,可火红了。她到我宿舍来的次数也多了,每次都打扮得叫人耳目一新。有时坐在写字台边翻一翻画报,有时则帮我整理一下乱七八糟的屋子,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双方托肋,默默无语地看着我读书写作。另外,我所有换洗的东西全由刀子拿去代劳了,尔后叠得整齐的放在我床上来,嗅一嗅,还留有淡淡的香味。我发现,每次她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那里面的东西容不得你去细想。就这样,我们不知不觉地度过了三年的时光,这三年来,她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个体户了,而且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储蓄。她的事业会有怎样的发展呢?我期待着,但没见有什么动静。

    这一年,组织上安排我去省城医科大学进作。临行(时),她送我上火车时,塞给我一个胀鼓鼓的信封,便默默地增开了。我以为是她给我的信,哪知除了五百元钞票外,她一个字也没写给我。到校不久,我便收到了她的信。她叮嘱我在校除了努力学习外,还要注意锻炼身体、补充营养,千万不要读书读出一身病来,关切之情,尽溢于字里行间了。快过年的时候她又来了信,催我早点回那小镇上去,说她妈妈很想叫我到她们家过一个春节,我想了一下便决定回那小镇上去过年。

    没想到阿霞领我去的地方,竟是一家装饰华丽的小型饭店。正门上挂着“霞辉饭店”的大扁,好不气派,我问:“为什么要来这里呀?”她提醒我道:“你忘了?我以前说过,等我发达了,要用最好的手艺在自己的饭店里招待你,你不记得了么?”我这才明白,霞辉饭店就是阿霞这些年来的事业了,她怎么一点也不向我透露过呢?店子里没有其它人,只有刘芳和阿霞妈在那里等候着我们。桌上早已准备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只等人来品味了。四个人围着方桌坐了下来,各据一方。阿霞开了一瓶五粮液,给每个都斟满了一盅,然后举起杯来,对我说:“谢谢你光临!来,为你洗尘,干了这杯!”一副女中豪杰的气概,然后一倾脖子,空了酒盅。我受了感染,忙站起来:“大家干,大家干!为阿霞事业的成功,干!”便率先喝了,刘芳显得很高兴,拍手叫好道:“干!”阿霞妈见了这热闹的场面,笑得脸开成了一朵大菊花。她对我道:“小陈呀,你就我喝几杯吧!你治好了我们母女的病,早都该谢谢你啦!”此时此刻,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阿霞握着高脚杯问我:“陈医生,你说这小镇会变大吗?”“当然会啦!”“那以后变大了我的饭店可要加大哟!”“你总那么有野心!”“没有野心还干什么大事呢?”是啊!没有野心是干不成大事的。阿霞如果没有野心她就不会有自己华丽的饭店,而永远只能在街头卖馄饨了,她走过了怎样一条艰辛的路啊!就在这,我也应多喝几杯,以示庆贺。可是三杯五粮液下肚,我已经头重脚轻了。阿霞抢了杯子,让我我再喝。她妈喊道:“阿霞,还不快送陈医生回去呀!”“不,不要送,我能走回去。”我逞强地说。“别犟了,我送你走吧!”阿霞过来搀住了我的胳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宿舍,怎样上床躺下的。恍惚中,我瞥见阿霞立在床边,眼睛里含着泪光。“阿霞,你?”我伸出手去想擦她的眼泪,她去低下头来,把湿润的嘴唇贴到了我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便转身走开了。我如梦初醒,忙跃起来,使劲地喊:“阿霞,阿霞,你等等,阿霞”可她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我去找她,想表白自己的心迹,可又不知怎样开口,终于没有讲出口来。不料家里下午来了电话,说母亲病重,要我速回。我来不及告别阿霞一家,就匆匆乘夜车登上了回乡之路。等我过了春节回到小镇上时,阿霞妈告诉我,阿霞等了我好些天,才不得不离开小镇去省城学习管理工程的。现在的饭店已交给刘芳代管了。我问阿霞是否有信留给我,她妈摇摇头说没有。顿时,我的心即变得空荡荡的了。这一年,我考上了研究生,终于完完整整地离开了那个小镇。可是我的心好象又遗落在那里了,再也没法找回。后来听人说,阿霞学成归来以后,成了小镇上一家最大国营饭店的经理,她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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