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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登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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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道士坐在小竹椅上,背后便是一座落魄山,这就叫有靠山!

    仙尉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书。不知不觉,雪白的纸,漆黑的字,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道士一抬头,原来日落西山了,天边犹有红彤彤的火烧云,还在依依不舍,眷念人间。

    袖里有书真富贵,今日无事小神仙。

    光阴长河作道场,我与日子如游鱼,一并优哉游哉过。

    巡山完毕,都已经将那忙碌一天的太阳公公送到家门口啦,小米粒来到山脚这边,扯了扯斜挎包裹的绳子,试探性问道:“仙尉道长?”

    道士仙尉心领神会,点头笑道:“马上收工。恰好得闲,都嗑。”

    这是独属于他跟小米粒之间的谜语。唠嗑也是磕,嗑瓜子也是磕。

    落魄山到底不是寻常山头,迎来送往,算不得如何频繁,即便偶有待客,都非俗人。闲的时候是真的闲,忙……也忙不到他嘛。

    山主大手笔,直接将那座香火山划拨给了仙尉与新收弟子,作为“开山”的道场,近些时日,道士仙尉和林飞经都在山那边扛锄头、提簸箕,腰别柴刀,忙忙碌碌,合力修桥铺路,渐次建造行亭,搭建茅屋……简陋归简陋,不用那么讲究,可到底是“自家门户”的添砖加瓦,反正怎么瞧都是心生欢喜的。

    仙尉没有跟霁色峰泉府的账房先生韦文龙索要一两银子,凭借担任看门人的那份俸禄,绰绰有余,何况周首席每次登山,岂会没点表示?男人嘛,钱袋一鼓,腰杆就硬,贫道如今不清贫,知道自己是财主!

    暖树捎来话,说是山主老爷的意思,仙尉道长近期可以多去香火山,忙碌大事要紧,山门这边,无人看管,不妨事的。

    仙尉最擅长跟客气人不客气,立即虚心接纳山主的建议,在那香火山,与那便宜弟子在劳作间隙,暂作休歇,就着咸菜嚼着干粮,耳畔是溪水潺潺声,与徒弟在山花间,对酌一壶糯米酒,环顾四周,总觉得每日都是气象一新的好时节。

    落魄山上,没有不喜欢小米粒的,但真要说谁跟小米粒唠嗑最多,较个真,算一算那闲聊的字数,还真就是看门的仙尉道长最多了,没有之一,估计暖树和陈灵均都比不上。

    仙尉是真心喜欢跟小米粒聊天,每次都饶有兴致,从无半点厌烦。

    以至于连陈灵均和白玄都佩服不已,仙尉不去开馆蒙学真是可惜了。

    小米粒也会在巡山期间,将那些灵光乍现的奇思妙想,攒着,余着,到了山门那边,拿出来跟仙尉道长分享。

    偶尔会跑掉几个,往往下次巡山,就会捡起来了。

    一大一小,话赶话,就这么脚踩西瓜皮似的闲聊,一个没什么忧愁,一个没什么心事,聊啥都是眉头舒展,懒洋洋的。

    仙尉与庄稼汉般双手插袖,袖子里掌心相叠,“我们的忧愁,往往是昨天带来的,而顾虑,往往是担心明天如何怎样。就算世上真有长生方,又如何解决昨天已经过去的事,明天尚未到来的事。佛家说除心不除事,我辈俗子,总是知易行难,如何做到真正让物随心转呢。”

    小米粒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仙尉道长,你是在山里边修行高明道法的神仙唉。”

    年轻道士舒舒服服靠着小竹椅背,微笑道:“莫非小米粒有锦囊妙计,赐教请赐教。”

    小米粒笑哈哈道:“那你可就问对人喽!”

    若是问我该如何修行仙家法术,对不住,哑巴湖的大水怪,只会闯荡江湖,可要说怎么跟不开心打架嘛,哦豁,确有几分心得!

    黑衣小姑娘双手托腮,眨了眨眼睛,高高的山,弯弯的水,胖乎乎的白云,大肚皮的青天……真正的心里话不必打腹稿,“昨天的忧虑和不开心,都是米粒儿小的,一丢丢大,把它们放在今天这个高高兴兴的大碗里,吃掉,填牙缝,再把碗搁在明天这个大桌子上边。”

    年轻道士轻轻抚掌,赞叹不已,“是了是了,吾辈勿以有限身,供奉人间千万愁。”

    小米粒又递过一捧瓜子,仙尉接过,笑道:“我也有一只碗,只不过没有带在身上,留在祖宅那边了。”

    杯酒在手,大事如芥子,嗑着瓜子,小事似苍天。

    小米粒揉了揉脸颊,欲言又止。

    仙尉爽朗笑道:“贫道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也有家乡,有祖宅。”

    小米粒嗑着瓜子,低声道:“仙尉道长,裴姐姐说你当年尚未发迹,龙游浅滩那会儿,给抓去了土匪窝当账房先生。裴姐姐还说是那位膀大粗圆的女当家的,孔武有力,她贪图你的……美色,想抢你当压寨夫君呢。裴姐姐还说亏得你拼死不从,用了好多计谋,假装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以后金榜题名了肯定回来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轿将她迎娶回家,才让那位女当家放过了你,离别之际,你挥毫泼墨,给寨子留下一副墨宝,是那‘天道酬勤’,土匪们大声叫好,声震云霄,当家的将你送下山,梨花带雨呢。真的么,故事曲折,精彩精彩。”

    仙尉赧颜,听得一阵头大,“糗事糗事。”

    有些是小黑炭当年添油加醋了,有些则是真的,比如那位当家的,其实英气勃发,貌美如花。至于山盟海誓,自然是没有的。

    小镇俗语形容一件事没啥意义,便会说句“没明堂”。富贵之家的正厅大堂,都会悬挂匾额。

    一个下山剪径的土匪窝,若是悬挂“天道酬勤”,每天用以自勉。仙尉道长,你都不考虑附近百姓、过路商贾的感受吗?

    仙尉想起一些往事,轻声说道:“说是土匪窝,其实就是被世道赶到山上去才能活命的人,拦路谋财是有的,害命则无,得了钱,土匪们还打欠条呢,贫道走南闯北那么多年,独一份。寨子打劫最多的,就是那些辞官归乡、宦囊鼓鼓的大老爷,呵,动辄雇佣百来号人,浩浩荡荡,你能想象吗,那些官员卸任交印,别说衙署里边的桌椅,连窗户都给你拆走搬回家的。记得寨子一直想要攒钱,等到还了债,就筹建一个响当当的江湖门派,做那走镖营生,每次喝酒,聊起这个,男女老少,眼睛里都有光彩。”

    小米粒双手托着腮帮,听得入神,竖耳聆听仙尉道长将那段过往的娓娓道来。

    再看了眼天色光景,仙尉抬起袖子,轻轻抖了抖,闭上眼,伸手掐算起来。

    摆摊算卦,能掐会算,铁口断金,这可是云游道士行走天下的傍身技艺。

    小米粒疑惑道:“仙尉道长,做啥子。”

    仙尉缓缓睁开眼,一本正经道:“算一算,今日饭桌有无青椒炒火腿。”

    小米粒翻了个白眼。

    仙尉拍了拍肚子,哈哈笑道:“民以食为天,可不能糊弄自己。”

    小米粒突然说道:“再算一算,有没有焖笋。”

    仙尉问道:“右护法要是开口点菜,老厨子还不屁颠屁颠的拿出十二成的功力?”

    小米粒解释道:“钟第一没个眼力劲,一天三餐加顿宵夜,顿顿点菜,都把老厨子给惹毛了,我就不去火上浇油了啊。”

    再说了,老厨子私底下隔三岔五就会给她和暖树姐姐送各色糕点,多得连它们的名字都快记不住了。

    仙尉使劲点头,实则无比感激钟倩这位叼牙签的大爷,若无他的迎难而上,仙尉跟郑大风就没办法顿顿开小灶。

    山路上,缓缓走来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仙尉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不能失了礼数,跟小米粒一同站起身。

    来到山门口,青年伸手指了指距离落魄山很近的山头,自报名号,微笑道:“远亲不如近邻,我来自天都峰。姓陆名神,道号‘天边’。”

    仙尉打了个稽首,“幸会幸会,贫道玄虚,忝为落魄山门房,见过陆道友。”

    “天边”是吧,小子的道号也不差,玄虚,看谁亮出的道号更有气势。

    小米粒却在好奇,一贯勤勤恳恳的编谱官怎么没有现身。

    陆神不动声色稍稍侧身,脸色如常,“玄虚仙长与落魄山,真是相得益彰,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山不在大有道即显。”

    仙尉一下子接不上话了,这种溢美之词,有点过分了。按照郑大风的说法,就是火候,注意火候。

    陆神开门见山道:“今日拜访落魄山,是有一事相告,希望道长能够尽快转述给陈山主,杏花巷马苦玄有一亲传,既是开山弟子又是关门弟子,此人就是小镇当地百姓。至于其余几个在外边收取的徒弟,都是马苦玄的障眼法。至于此人姓名,实在是不能多讲。”

    仙尉听得一头雾水,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魏檗紧跟着陆神来到山门口。

    陆神说道:“见过魏神君。”

    魏檗神色不悦,“不敢当。”

    陆神以心声说道:“前些年崔国师莅临天都峰,跟我有过一番推诚布公的言论。”

    魏檗微微皱眉。

    以陆神的修为和手段,有心隐瞒,大骊朝廷就算想要查也查不到什么线索。

    当然前提是陆神的跨洲远游,落脚大骊,得到了国师崔瀺的许可或是默认。

    天都峰位于落魄山和小镇之间,要比跳鱼山、扶摇麓更接近落魄山,故而不是一般的近邻,宛如隔壁邻居。

    表面上,寓意极大的仙都峰,大骊朝廷录档的“地主”,是与一个跟黄粱派差不多底蕴的仙家门派。

    这么多年来,常年仙气缥缈的天都峰,就那么十几个山中修士,并无地仙坐镇山头,深居简出,比落魄山更像是在封山。偶有修士下山,也是让一个尚未跻身中五境的年轻修士,去州城那边定期购买一些柴米油盐。天都峰与落魄山从无往来,混个熟脸都算不上。

    天都峰的主山之巅,要比落魄山主山集灵峰稍矮几分,所以无碍视线,陈灵均他们在自家山顶,小镇景象,一览无余。

    三位邻居山主的身份,大骊王朝自然都有档案秘录,魏檗作为顶头上司的五岳正神,当然可以随便查阅。只是这么多年,陈平安无意探究,不问,魏檗也从不主动提及此事。之后扶摇麓被裴钱偷偷花钱买下来,跳鱼山是长春宫甘怡的私产,也被崔东山拿下。谢狗就瞧上了天都峰,想要花钱买来当嫁妆的。可惜等她跟魏檗一提此事,当时魏檗只说花钱买不着,得等你家山主当了大骊国师再看。

    谢狗可不是山主,她早就确认过,天都峰确实没有地仙,更无上五境在那边修行,否则稍微吐纳炼气,就会被她知晓。

    若说山中隐匿有那种极为擅长遮蔽天机的老字号飞升境,真有的话,藏得很深,也行,只是道友最好别动。

    等到陆神选择主动现身,魏檗倍感郁闷和恼火的点,就在于此。按照魏檗的独门消息渠道,天都峰确实有一位躲在幕后的“真正地主”,只是魏檗如何都没有想到,此人和家族依旧是陆神推到前台的棋子。所以魏檗觉得恰恰是自己的闭嘴不言,误导了一向小心谨慎的陈平安。

    他娘的,这座天都峰,可是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山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魏檗想一想就后怕。

    中土陆氏家主陆神,道高天边,别人敬你怕你,我魏檗可不鸟你!

    魏檗心里不痛快至极,陆神何尝不是颇为郁闷。

    那个貂帽少女的出现,就是个天大的麻烦。她不知是闲的,还是别具神通,竟然隔三岔五就分出一道神识,不分昼夜,毫无半点规律可言,时常偷摸巡视天都峰,做事不地道,真是不讲究,这让陆神都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只能设置出三座小天地,再增设数十道秘术禁制,用以遮掩自身气机。耗费些许灵气和一笔神仙钱,倒是不算什么,却极为误事,让陆神束手束脚。

    后来在中土陆氏家族,从天外联袂返回人间的陈平安与那貂帽少女,“恶客登门”,当时以少年容貌示人的陆神,其实他对那谢狗,或者说是蛮荒白景,再熟悉不过了。非但剑术惊人,擅长道法门类极多。连陆神这种自认修道资质不差的,差点都要怀疑白景是不是类似阮秀、李柳的存在。

    陆神抬头望向山门牌坊,自顾自说道:“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至少有一定机会成为盟友。”

    “邹子就是我的大道死敌,上天下地,始终不得出头,苦极了。”

    “既然目标一致,他有他的屠龙技,我自有我的出龙法,扶龙术。那就各展神通,一较高下。”

    修道之事,便是逆水行舟。一颗道心绝对不可退转半点,道人精神断然不可衰竭丝毫。

    小米粒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很少见到魏山君如此恼火的模样,她便端坐在小竹椅上,眼观鼻鼻观心,心思去了老厨子的灶房。

    仙尉亦是正襟危坐,却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道号很大的青年,看装束,不像多有钱的,可既然能够让魏神君亲临待客,肯定身份很能吓唬人了。

    魏檗也懒得与陆神绕圈子,冷笑道:“敢问陆家主,什么时候来到天都峰,亲自谋划大业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乡有乡约,高位山水神灵在自家辖境之内,帮助正统朝廷盯着那些修士和仙府动态,本就是职责所在。

    陆神淡然道:“山下习俗冬至如大年,是这一天赶到的槐黄县城,经过一番粗略堪舆,选择仙都峰落脚,作为临时道场。新一年的正月初二,我在山中,第一次见到陈山主的面目。”(注1,188章《大规大矩和鸡毛蒜皮》)

    当年西边群山都在大兴土木,开辟洞府,建造府邸,为道场增添仙气,落魄山因为集灵峰有座朝廷封正的山神庙,大骊工部衙署按照山水礼制,规格都是定好的,该花的钱一颗铜钱都不敢少。少年山主算是捡了个现成,并不需要自掏腰包,在开辟道路等事情上如何费钱。至于要说打肿脸充胖子,也得给人看才行,当时陈平安身边只有陈灵均和暖树跟着,一座大山,就他们仨,顶多再加上一位没有佐吏、侍女的山神。

    这一天,按照本地习俗,本该开始拜年串门走亲戚了,陈平安自然无亲戚可走,就干脆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入山。

    陆神忍不住神色复杂起来,缓缓道:“大道亲水的草鞋少年,瞻云陟屺,携水带火,腰别柴刀,上大山,登其顶,见天光。”

    ————

    地肺山,毛锥好似在为南墙这位剑仙传道授业。一旁老天君尹仙欣慰异常。

    “道家讲求天性舒展,道法自然。所以你能够稳扎稳打,轻松跻身了仙人。这是你的能耐。”

    凡俗能不能修道,得看有没有“来路”,进了山,开始炼气存神,最终能否证道,就看能不能找到“去路”。

    “高山矗立,江河奔流,都如人之抒发胸臆,可大岳再高,能捅破天去?渎水再浩荡,归宿依旧是归海。”

    “你是学剑术的,毕生致力于追求剑道本源。所以在地肺山修行,很难找到同道中人,难免会有‘吾道孤’的感觉。久而久之,境界一高,就容易心高气傲。当然,你也有你的难处,担任大木观的住持,统领百余位剑修,需要你承担起华阳宫剑仙一脉道统的荣辱兴衰,凭此方便法门,用以凝聚人心,没有任何问题。”

    南墙笑嘻嘻道:“百余位?”

    这分明是她开始挑刺了。毛宫主刚刚入主华阳宫,必然公务繁忙,不够熟稔大木观这种道统支流的具体情况,合情合理。

    即便毛锥当初曾经举荐她担任地肺山之主,照理说南墙该感激几分,可是与之相处,她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当一位神识敏锐的修道之人,有此灵感,绝不能等闲视之。

    睡处宜小,容易养神。书房宜大,可以聚气。所以藏书楼极高占地广,毛锥的住处极小,只是随便挑了一座靠近大门的小院子。屋内竟有一顶山下百姓家常见的白纱蚊帐。

    别说是山中的得道之士,就是那些学艺有成的江湖武夫,都能以一股无形真气自行驱逐蚊蝇,震慑山野兽类。

    亏得没人造访“寒舍”,否则南墙都要怀疑,这位明明早就是飞升境圆满的白骨真人,生活如此朴素市井,做样子给谁看呢?

    毛锥淡然道:“大木观授箓道官,祠堂总计六代谱牒,合一百零五人。你近期闭关,我只会比你更了解他们所有人当下修道关隘所在。”

    南墙问道:“好像高琼也要闭关了,白骨道友见过她啦?”

    那是高祖师前些年从家乡那边带回的小姑娘,资质算不得如何出彩,但宫主亲自领上山的人,南墙和大木观当然很上心。

    毛锥说道:“按照翠微宫额外给高琼传下的那部秘笈,她若是按部就班修炼,用以闭关破境,肯定会出岔子,过不了龙门,极有可能还会跌境。我已经托人暗中传授她两篇剑诀,一篇专讲分水,一篇炼化蜃剑,等她修至心有灵犀处,道诀就能够显化出白帝城那座龙门和一条江水,道士心神沉浸其中,形若水蛟走江,去登龙门,可以替她增添几分胜算。”

    南墙惊讶不已,不曾想咱们这位毛宫主,还真对大木观一众剑修了如指掌?是高祖师先前暗中授意,还是毛锥想要通过大木观来打开局面,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高祖师手上没有太大起色的剑仙一脉,若是在毛锥这边开始兴盛起来,不正是山水官场的惯用伎俩?

    毛锥说道:“陆沉有座书斋,不在自家道场南华城,建在玉枢城,名为‘观千剑斋’。”

    南墙不清楚毛锥提起这茬做什么,这不是举世皆知的事情吗?

    毛锥缓缓道:“是为我准备的。”

    南墙愕然。

    她大大方方承认错误,惭愧道:“白骨道友,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低了你。”

    毛锥说道:“不管是谁继承华阳宫道统,你都会对他有所敌意,觉得无论任何一位道官的功业道德,都不配落座祖师殿那把椅子。再者,你是一个人身天地尤其生机盎然的道士,又是剑修,所以当你站在同为剑修的白骨真人身边,理所当然,感到一种潜在的危险,那是一种出乎本能的预知。我若是在华阳宫起了杀心,你会是第二个察觉到的。”

    南墙好奇问道:“谁是第一个,尹天君?”

    毛锥看了南墙一眼,兴许是不太明白她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南墙后知后觉,知道真相了,是此山正主,那尊太乙山神。

    毛锥走到水边,兴许是那些潭中游鱼误认为他是旧主人,摇头摆尾,聚集起来。

    剐出双目的老瞎子,在蛮荒圈地,强行割走一块地盘,造就出十万大山,五行生克的土生金,不断迁徙大山,辅以那拨身披金甲的神将力士,镇压全身各大气府几乎冲天而起的沛然道气,防止身形升天!

    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的东海观道观,何等自古不饶人,谁若胆敢损贫道的道行,贫道便削你的天时地利!

    纯粹的自由,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可以对所有不愿意做的事说个不字,并且完全能够承受其代价。

    多少凡俗夫子,舍弃人间荣华富贵,入山求仙,只求证道长生,奢望与天地同寿。

    唯有陆沉所求,一直不是所谓的十五境,甚至不是什么大道圆满,只在“见到我之真”。

    不知是触景伤情,或者本就是多愁善感,毛锥低头凝视着水中鱼,霎时间,游鱼误以为是有饵入水,哄抢争食片刻,终究是一场空,悉数散去。

    除去勘破生死虚幻的剑术,好似陆沉把他对人间的缱绻眷念,全都付与了一副白骨。

    ————

    落魄山。

    陈灵均一路打着酒嗝,从铁符江水神府那边晃荡回来,青衣小童眼尖,瞧见了山门那边好似有访客,便立即收了术法,按下云头,飘落在道路上,凝神定睛一瞧再瞧,还好,不像是《路人集》上边的豪杰人物,那就去会一会,酒足饭饱,精神正好。

    这不他与新任水神白登和荣升谋主的曾错,都是自家兄弟,好几天没见面了,甚是想念。就约好今天哥仨好好搓了一顿,提杯之前,没忘记提醒白登只可小酌,莫要耽误公务。曾错等于是卷了铺盖去水府帮衬兄弟一把的,当那狗头军师,刑名、钱粮、师爷兼顾,生财有道,驭下有方。提醒白登诸多人情往来的诀窍,如何对付上司,驾驭下属,交好同僚,明明白白的。白登的性格脾气,由于大道根脚使然,确实糙了点,亏得有曾错出谋划策,再有他陈灵均从旁查漏补缺,才省去好大心力,这水神位置,算是坐稳了!

    陈灵均晃荡着两只袖子,走向山门那边,发现魏檗与那陌生面孔的年轻后生,望向自己的眼光,好生……尊敬?!

    奇了怪哉,魏檗这家伙不对劲,自从当上了夜游神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子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总算发现小米粒跟仙尉都在给自己使眼色,示意身后。陈灵均转过头去,怔了怔,原来是道上来了两位一看就是读书人的。

    陈灵均面露喜色,直接转身,双手叉腰,站在道路中间,哈哈笑道:“郑世侄!上次一别,好久不见!”

    郑居中微笑点头。

    一旁的刘飨面无表情,啧。

    见过横的,不要命的,就没见过这么敢把郑居中不当郑居中的。

    郑居中就只差没把名字刻在额头上边了,青衣小童这都认不得?

    陈灵均则奇怪那位暂时身份不明的文士,怎么瞧着身形有些佝偻?

    山门那边陆神不动声色,只是眼皮子微颤。

    陈灵均大步走近那位自家兄弟陈浊流的徒弟,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世侄,若是还没有来得及在县城找客栈,不如去我山中宅子落脚?东西厢房随便挑,若是嫌两边屋子小,腾出正屋给你住便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就没啥主人客人的,都不客气不矫情!”

    再一想,青衣小童赶紧补了一句,“若是喜欢清静些,自在些,山中还有几栋不错的宅子,我带你走走看看,相中了就说?”

    穷书生,都好面儿。理解!那么穷书生身边的朋友,想必也阔绰不到哪里去,老理儿!

    魏檗无话可说,伸手扶额。

    却也懒得与陈灵均解释什么。

    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郑居中说道:“心领,不必了。”

    陈灵均明显有些失落,以拳击掌,重新笑容灿烂起来,“总要吃顿饭再走。我家里边有个好厨子,手艺相当了得……”

    刘飨笑着帮忙解围道:“不凑巧,景清道友,我们刚刚吃过了,就在赵树下和宁吉那边吃了顿家常菜。”

    陈灵均也不气馁,“那就下次再说,这顿先余着。”

    好兄弟陈浊流是个兜里钱少、脸上皮薄的穷酸书生,读书人嘛,都这德行,陈灵均就与老厨子借了些真真正正的正经书,分门别类,放在桌上。方便他们哪天住下了,随手翻阅。

    在院子里摆一张桌子,桌上只有空酒杯,哪有空酒壶的道理,酒水管够。

    喊上白忙,再加上一直投缘的贾老哥,把他喊上山,到时候他们四个凑一桌,划拳喝酒,痛快痛快。

    每天大清早,谁先起床,走出门口只需吆喝一句,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诸位兄弟,早酒何在?!

    陈灵均想起一事,以心声说道:“世侄,不瞒你说,我一向脑瓜子灵光,出了名的大事不糊涂。这不先前跟你师父坐在台阶上边聊天打屁,不是想起你跟文圣老爷还有大白鹅都能有的聊嘛,我就觉得这事挺怪的,脑子一抽,犯蒙了,猜测你该不会是白帝城那位郑大魔头吧,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是那位浑身正气、侠肝义胆的郑大老爷吧,嘿,差点把自己吓死。”

    刘飨与陆神对视一眼,然后他们都望向那位魏神君,侠肝义胆的郑居中?落魄山谁教的?魏檗无奈,全凭悟性,自学成才。

    郑居中笑道:“我若是郑居中,那我师父不就是陈清流,他若是陈清流,你与斩龙之人能够称兄道弟,从今往后,还怕什么?”

    魏檗难免有些担心。陈灵均说话做事再不着调,也还是个有良心的。

    刘飨比较好奇青衣小童会如何应对。

    陆神只觉得郑居中此话一出,杀机四伏。

    不料青衣小童就只是歪着脑袋,保持不动,眼神也不好说是清澈还是迷糊,呆在那边,“啊?”

    呆了半天,使劲晃了晃脑袋,陈灵均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对不对,不是这么算的,具体缘由,我读书少,也说不上来。”

    郑居中说道:“那也先余着?”

    陈灵均大笑不已,能够跟自己聊到一块去,定然是个读过书、却读书不多的。

    陆神如临大敌,心弦紧绷起来。

    郑居中为何会来此?!

    哪怕如此,陆神依旧是规规矩矩与那郑居中身边人物,屏气凝神,行一古礼。

    刘飨只是视而不见。

    去往山门,走着走着,青衣小童先与那重礼数的陌生青年,还了一个抱拳礼,好像想到了个说法,挠挠头,与那位郑世侄说了一句真心话。

    “我就想结识几个真心朋友,身份有高有低,家底有厚有薄,钱袋子有鼓有瘪,都不算什么,搁酒放碗的桌面总是平的。”

    郑居中愣了愣,会心一笑,点头道:“世叔会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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