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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上)、缘起缘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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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渊不喜热闹,龙誉便与坐到了最不显眼的角落,远远地看这对貌合神离的新人行礼,也看见了南诏王皮逻阁,看他健朗的模样,倒看不出如阁罗凤所说的身患重疾。睍莼璩晓

    令龙誉稍稍惊讶的是,她在客席间见到了诚节,且还是与清平官同坐一桌,看来确实如她所得知的,二王子诚节与清平官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接着,便是将新娘子送入洞房,直到新娘子送入洞房,都没有发生烛渊所说的晦气之事,且在场的这些个南诏朝臣,一个个皆如老枭,面上倒是敬阁罗凤敬得可以,这样各个都披着假面皮的南诏,如何能不乱,简直就比从前的苗疆王都还要难整,难怪阁罗凤不安得紧。

    入夜,一日喧闹由厅堂转移到洞房,人人嚷着要闹一闹大王子殿下的洞房,便这么嚷嚷着推着双颊绯红似已醉得不浅的阁罗凤去往后院。

    “阿哥,这都闹洞房了,你坐这儿一日都没见到你认为有趣的事情发生,回去歇了吧?”龙誉瞟了一眼推着阁罗凤嚷嚷的众人,再收回目光看向烛渊。

    “未必。”只见烛渊微微一笑,“或许有趣的事就发生在洞房里。”

    龙誉微微一怔,继而慢慢抬眸望向诚节所坐的桌席,一股不好的感觉在心底陡然滋生,那个怎么看怎么阴佞的二王子,退席之后便再没出现过,就算他再怎么仇恨南诏王室,阁罗凤毕竟也还是他的亲大哥,他应当不会在自己大哥的大喜之日上做出什么过分出格的事情来,吧?

    “阿妹不就是想知道那二王子是不是会出现在他大哥的新房里么?”烛渊浅笑站起身,“去看一看不就知道答案了?”

    烛渊说完,便与龙誉慢悠悠地走往后院新房,却在还未走到三分之一路程时便见那原本闹哄哄往新房去的众人尽数折返,有些醉醺醺,有些仍保持着清醒,有些面有疑惑,有些则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笑容,似乎无一不心怀鬼胎。

    还未等众人走近,烛渊把拉着龙誉躲到了一旁的树丛后,待众人走尽,才从树丛后走出来,烛渊在月华下将唇角勾得弯弯,“阿妹,有趣的事情似乎是发生了呢。”

    龙誉白了烛渊一眼,“那阿哥也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啧啧,阿妹,这你就不懂了。”烛渊抬起食指晃了晃,笑得得意,“有些事情呢,就是需要偷看才有意思,就是偷看才能将事情看得真切。”

    “……”真是歪理也能说成正理。

    不过在龙誉跟着烛渊悄声无息地靠近阁罗凤的新房时,她还是信了烛渊的话,眼前的事情,果然是偷看才有意思,才看得真切。

    红烛高照的新房内,阁罗凤笔挺地立在摆放着合卺酒的圆桌前,双颊虽红,褐色的眸中却无丝毫醉意,反是冰冷的气息在喷发,含着隐忍的怒意与杀意,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得青筋暴突。

    有风自微掩的房门灌进,吹动烛火猛地晃了晃,也吹得烛火摇晃中阁罗凤冰冷眼眸更冷了一分。

    他没有朝铺着大红铺盖的床榻走去,只是冷冷看着床榻的方向。

    只见那本该铺得齐整的床榻现下是枕斜被皱,一片凌乱,而那本该静静坐在床沿上等着新郎前来的新娘子,竟是一脸惊惶地坐在床上,鬓发散乱,一身新嫁衣被胡乱地扔在地上,此刻正以艳红的薄被裹着*的身子,因是胡乱之中拉扯的薄被,因而还露着一边藕色的香肩,此刻双颊还盈着满满的潮红,似乎正在意乱情迷的*中被人打断了去。

    而在这本该是洞房花烛夜的新房中,竟还存在着第三人,且还是个男子,是个浑身*的男子!

    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中途退席的二王子诚节!

    此刻诚节的下半身子还压在新娘身上,薄被遮挡着两人的下半身,两具光裸的身子,不用想也知道在干什么事,诚节见着阁罗凤出现,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地慢慢坐起身,看着一脸寒霜的阁罗凤阴阴浅笑:“大哥,我说过了,你既然请我来,就不要后悔。”

    “二弟,你有否觉得你过分了些?”阁罗凤眸光冷冷,慢慢走近正不紧不慢扯过裤子穿在身上的诚节,声音冷如万年冰窖。

    “过分?”诚节像听到笑话一般,轻笑出声,“大哥是在与我玩笑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过分,不过是大哥抢了我的女人,我再把她抢回来而已。”

    “还是说,大哥想要杀了我这个碰了你新娘的脏弟弟?”对于阁罗凤极力压制的杀意,诚节只是笑得无所谓。

    而那本是在床上瑟瑟发抖一脸惊惶的新娘,听闻诚节的话,忽然来了勇气,裹着薄被在床上向阁罗凤膝行而来,继而向他频频磕头,求饶道:“大殿下,求求您不要怪罪二殿下,我,我本钟情的想嫁的就是二殿下,奈何我爹他——”

    新娘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只见阁罗凤右手一抬,便准确无误地掐住了她的咽喉,冷冷而笑:“大小姐这是为了心爱之人向我这个刚刚拜完天地的丈夫求情吗?求我不要杀他是不是?”

    新娘的咽喉因被阁罗凤掐着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禁抬起紧揪着薄被手去抓阁罗凤的手,示意他松手,然而阁罗凤非但不松手,反而将手收得更紧,对面前女子忽现在眼前的曼妙躯体无动于衷,声音依旧冰冷,“既然如此,你就代替你用性命来爱的人去死吧,正好我不需要一个肮脏的女人来爬我的床。”

    阁罗凤说罢,五指收至最紧,只见新娘子痛苦地用双手紧紧抠着阁罗凤的手臂,双目慢慢睁圆,大张着殷红的小嘴,而后慢慢地断了气,最终双手从阁罗凤手臂上撒下,阁罗凤手一松,已然断气的*身体便轰然跌在床上。

    诚节心下震惊,因为与阁罗凤相处十五年,不论他如何讽刺他,甚至他搅乱蒙舍内政,也从未见过阁罗凤在他面前摆过一次脸色,更枉论他会在他面前将他玩过的女人,他的新娘子,亲手掐死。

    一瞬之间,他险些以为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阁罗凤,不是那个似乎对任何人都友善平和的大哥阁罗凤。

    那么,他这是终于挑起了阁罗凤心中的怒意了吗?终于打破了他在他面前虚情假意的伪装了吗?

    呵呵,可笑,什么大哥,什么兄长,一切不过都是装的假的,在阁罗凤心底,早是恨不得杀了他才是真,他又怎会真的相信什么兄弟情谊。

    那么现在,杀了他的女人,接下来就要与他拔刀相向了。

    “大哥想要杀我,可我却不打算就这么乖乖地让大哥杀。”诚节笑着将裤腰带勒紧,“我们一起拔刀如何?”

    “二弟,我说过我们是弟兄,我不会杀你,永远。”阁罗凤第一次在诚节面前用如此冷硬的语气说话,只是他看着诚节的眼神没有冷意,也没有杀意,有的只是陌生的疏离,“我以为二弟纵使再如何恨我,总归也不会在我的大喜之日如此踩我颜面,在我的洞房夜玩我的女人,二弟可满意了?”

    诚节不再假笑,也只冷冷地与阁罗凤对视,只听阁罗凤接着道:“喜宴早已散场,二弟也还是早些回自己的府邸为好,我忙了一日累了需要歇下了,便由青葛代劳将二弟送出去。”

    阁罗凤冷冷说完,转身走到房门处唤来青葛,青葛本是在屋外一脸的紧张,看到闹洞房的宾客还未走到新房门前便被刚刚靠近新房的阁罗凤以各种理由散走,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虽然担忧却又不好进到屋中瞧,只能在门外候着,听着屋内安安静静的,愈发地觉得不安。

    因为按照乌蛮习俗,洞房之夜,新娘如果不反抗搏斗,将被人嘲笑说这是不会反抗的女人,据说,他们日后生下的孩子,祖先将不予承认,死后还进不了阴间,因此,待宴客散去,洞房里的一对新人,还要有一番打闹搏斗,从洞房里传出来的砰砰之声愈大,便表示这对新人相处得愈好,如今这洞房这么安静,如何不让青葛紧张?

    而当青葛听到阁罗凤的叫唤匆匆进屋之时,浑身的血液瞬间冷透,这才知道为何阁罗凤的洞房这般安静,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心中只有为阁罗凤不平的愤怒,抡起拳头就要去打诚节,却被阁罗凤拦下,青葛愤怒得当下也不管阁罗凤的命令,转身冲出了新房,诚节穿戴好衣裳后,自行离开。

    在诚节跨出门槛时,阁罗凤淡淡说了一句,“二弟,我一向把你当真正的兄弟,你却把我对你的情谊亲手推向终结。”

    诚节脚步微顿,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阁罗凤灭掉台上的红烛,自嘲地冷笑一声,亦离开了这顿时黑暗的新房。

    “啪啪啪。”只听三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继而是烛渊含笑的声音,“大王子殿下,你的洞房,你的新娘,似乎都让你的弟弟,二王子殿下给享用了?”

    风灯满布的庭院尚是亮堂,烛渊击着掌从窗边可墙高的花丛中走出,一脸欣赏了好戏的笑意,龙誉走在他身后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她还没见过像他这般看完好戏还不忘落井下石的人。

    对于烛渊与龙誉在屋前的突然出现,阁罗凤并未觉得惊讶,只是惭愧一笑,“让苗王陛下与大巫师见到了肮脏的事情,污了两位的眼,真是万分抱歉。”

    “哪里哪里,应当是我们感谢大王子殿下让我们见到这么有趣的戏才是。”烛渊笑得极给面子,让龙誉忍不住用手肘杵了他一把,上前一步向阁罗凤歉意道,“阿哥一向喜欢玩笑,殿下只当没听到便好,还请殿下不要当真。”

    “大巫师说的不过是实话,没什么听不得的,确实是我让两位见笑了。”阁罗凤微微摇头,对烛渊的话并不在意,而后向烛渊与龙誉抱拳拱手深弯下腰,“苗王陛下与大巫师来了蒙舍已好几日,我还尚未与两位好好坐下聊聊,我觉得此刻时辰正好,不知苗王陛下与大巫师意下如何?”

    “再好不过。”烛渊先龙誉一步应声,不忘交代自己的喜好,“那请殿下选一个既有火塘,墙上又不长耳朵的地儿,边喝烤茶边聊殿下想聊的事,这样比较好。”

    龙誉只觉无奈,阁罗凤自然应好。

    因着阁罗凤本人也喜饮烤茶,以致书房内也铸了火塘,此刻三人正分坐在火塘边上,烛渊只顾烤茶,似乎完全忘了到阁罗凤书房来的目的。

    “殿下,今夜你杀了清平官家的女儿,不怕明日清平官领着他的势力明着造反吗?”龙誉对烤茶无兴趣,也没有烛渊的闲情逸致,她只是的的确确觉得今夜是他们与阁罗凤深谈的好时辰,事情已然发生,便不能拖,现下她倒很想知道阁罗凤如何处理他一怒之下造成的事态。

    若是他的回答令她满意,她便真的决定与他做这一笔交易。

    阁罗凤放下手中的砂罐,神情极其严肃,字字清晰道:“整肃朝纲,剪除各股势力。”

    他之所以迟迟不敢动这些个各有实力却又不听朝令的势力,是因为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致使蒙舍乱得一发不可收拾,可如今他杀了清平官家的大女儿,便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二弟已亲眼见到他杀了那新娘子,想必明日天明之后必将众人皆知,他已经没有任何后路可走,他就算有各种忧虑也不得不有所行动,与其让他们来毁了他毁了蒙舍,不如让他来把这个祸乱蒙舍的人给毁了。

    所以,今夜他必须想出对策,不然明日整个图城必会陷入大乱之中。

    龙誉看着阁罗凤的眼眸,沉声道:“殿下这是终于下定长久以来一直不敢下的决心了吗?”

    “是的。”阁罗凤回答得坚定,眼神坚定得无需怀疑,“内乱不平,蒙舍只会自我毁灭,比被他人所亡不知耻辱多少倍,蒙舍就算灭亡,也当灭亡得有骨气,绝不能是毁在自己的手中。”

    龙誉再一次认真注视阁罗凤的眼眸,抢过烛渊刚刚沏好的茶,昂头将滚烫的茶水一口饮尽,继而爽朗一笑,“殿下,我决定答应你上次前往苗疆所说的事。”

    助南诏再次崛起,助南诏一统洱海!

    不因其他,只因眼前的这个大王子,的确适合做一个王者。

    阁罗凤完全震惊,惊得一时反应不过来,因为他从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龙誉的决定相助,在他认为自己最无能的时刻。

    “大王子殿下,能得到我的阿妹亲口答应你帮助南诏的这一刻,可真是不容易呢。”烛渊接过龙誉还回来的茶杯,笑意吟吟。

    阁罗凤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往后移开一步距离,就着跪坐的姿势就向龙誉躬下身,却在刚刚低下头时被龙誉制止。

    “殿下,且慢。”龙誉伸手制止了阁罗凤的举动,神色端肃道,“殿下无需向我行如此大礼,殿下也不要这么急着相信我的能力为好,我们不是无所不能,所以还是请殿下先亲眼见过我的实力为好,毕竟我这不是单方面帮助殿下帮助南诏,我之所以答应殿下之请,是因为我有交易要与殿下做。”

    “我相信殿下有我需要的实力以及力量,那么殿下也还是先见过我的实力再来与我说是否与我做这一笔交易为好,以免日后横生不快之事。”龙誉一旦说到关于苗疆大事,浑身便会自然而然地散发出王者之气,令阁罗凤不得不敬佩这年纪与他相仿的女子,“我的治事之力想必殿下已了解,军兵之力可在我们达成交易后再谈,那么眼下能即刻让殿下见到的就是我自身的武力以及能以一敌百的控蛊施毒之力,不知殿下明日打算如何对付那些个老枭,是否需得着我的力量?”

    “我相信陛下的实力,所以,无需再见证。”阁罗凤并未对龙誉有任何质疑,也拒绝了龙誉的帮助,“我既已决定要整肃超纲,便是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实际准备还未完全,暂也不需要陛下出手相助,若是连这开端之事都处理不定,我还凭何要陛下助我蒙舍一统洱海。”

    “那么殿下便做些以儆效尤的事情为好。”烛渊突然插入一句话,阁罗凤微微一怔,随即向其道谢,“大巫师简单一句话,真是让我如醍醐灌顶。”

    烛渊但笑不语,只专心喝茶。

    “那么便请陛下与大巫师自行饮茶,我需要着手准备去了,这几日或许我不会在府中出现,两位需找我的话,只需与青葛说一声就好。”阁罗凤说完,站起了身,听到龙誉一句,“期待殿下的表现”,才又道,“如此,我便先行离开了。”

    阁罗凤走后,只听烛渊浅笑淡淡道:“若是他方才杀了二王子的话,我想阿妹便没有留在南诏的必要了。”

    “若杀诚节,南诏必乱,而杀了那不知耻的新娘子,则是给阁罗凤下定拔出那些只会毁了南诏的利刺的决心而已。”龙誉也学着烛渊的步骤慢慢烤起了茶,笑得满意,“只怕诚节自己不会料到,他这看似毁尽阁罗凤颜面的举动,实际是帮了阁罗凤一个大忙。”

    “阿妹洞悉问题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这自然脱不开阿哥的功劳。”龙誉浅笑,“只是还真如阿哥所言,今夜看了一场好戏,真是好得很,让我有那么一点看到了苗疆的美好将来。”

    一旦南诏内讧平定,接下来,便是要助南诏一统洱海了。

    **

    小树的阿娘是在进到大王子府的次日醒来的,沉睡了整整一天两夜才醒来,醒来之时看到小树显得异常激动,而当小树张口稚嫩嫩地叫一声“阿娘”时,她先是生生震惊,继而将小树一把搂在怀里,爱溺地在他小小的额头亲了又亲,激动得眼角闪烁出泪珠。

    然女子在见到龙誉时还是莫名惊惶,抱着小树一个劲地往床角缩,龙誉也不在意,只是将手中捧着的饭菜放到桌子上,温和着笑问女子饿坏了吧,饿了就先吃些东西吧,女子本是惴惴不安,最后似乎是看得出龙誉并无恶意,才搂着小树从床上慢慢挪下来,挪到桌子边,小心翼翼地看看龙誉,只见龙誉只是柔和地笑着,才颤抖着双手捧起腾着热气的肉糜粥,扑鼻的香味令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肚子也不受控制地咕地叫了起来。

    女子并未急着吃,而是将肉糜粥捧到小树面前,舀起一勺吹了吹滚烫的热气,慈爱地笑着将木勺凑近小树的嘴巴,小树却摇了摇头,张嘴磕磕巴巴说他吃过了,阿娘吃。

    女子再一次震惊地看向龙誉,双手愈发颤抖,然后在小树一声声“阿娘吃”中,将手中的肉糜粥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在肯荞面馍饼时因为吃得太厉害而被呛到,正难受地咳嗽时,龙誉伸出手轻轻拍上了她的背,女子顿时僵直身子,然后慢慢转身看着龙誉,无声张嘴。

    你是谁?

    龙誉注视着女子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出虚假的佯装,然她见到的只有真实的紧张与澄澈的懵懂,像一个无知的孩子。

    龙誉说,我叫龙誉,来自苗疆,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又是谁?

    女子却是紧紧皱眉后摇了摇头,忽的将手中荞面馍饼扔掉,扯过小树就紧紧搂在怀里,生怕会有人抢走她的小树一般。

    已经什么都记不起了吗?就是连近日的记忆都会出现混乱吗?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吗?不过或许这样也好,若是还留着对所有事情的记忆,也只会是记得那最痛苦的一段,若是这样,不如什么都不想起。

    龙誉看着莫名紧张惶恐的女子,笑得温和如暖风,问女子,知道苗疆吗?

    女子感觉到龙誉并不像那些只会对她拳打脚踢的男人一般凶恶,便微微松了搂着小树的力道,盯着龙誉的笑脸,摇了摇头。

    苗疆有连片的大山,有和善的人们,有美丽的稻田,尤其有数不尽的参天绿树,龙誉和笑而说,在说到“树”字时故意放缓语速,咬重字音,注意着女子的反应,只见女子的眼神脸色没有丝毫改变,与听寻常的话无异,只是一副愣愣讷讷的模样,龙誉不禁笑得愈加和善,跟着我回苗疆如何?跟着我到苗疆,你以后就不会再挨打挨饿,小树也不会再受冻挨饿,将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们母子。

    若说当初的打击致使她忘却了一切变得如同幼稚的孩童一般,那么她为了仇恨而离开独空身边如今又是因为什么而变得连当初之后的事情都尽数遗忘,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不过,只要她的存在没有任何危险可言,这些都不重要了,毕竟她是她的阿哥所恨的人,答应独空放她一条生路,如今为了稚子小树而留着她已是她最大的仁慈,她不会去深究关于她的一切。

    苗疆?小树眨巴着乌灵灵的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看着龙誉,大树?小树呢?

    龙誉听到小树软嫩嫩的话,不由笑出了声,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笑道,大树很多,小树也很多,小树长大了就会变成大树,很大很大的树。

    女子虽是搂着小树,却没有推开龙誉伸来捏小树脸颊的手,如此让龙誉清楚地明白了,女子这是接纳了她,也接受了她的“好意”。

    阿拾,以后你的名字就叫阿拾,能记住吗?龙誉摸着小树的脑袋,目光却是看向小树的阿娘,依旧笑得温和,你既然忘了自己的名字,那以后就用这个名字,总不能没有名字,是不是?

    女子愣愣,然后慢慢点头,她要去那长满大树的苗疆,她不能让她的小树再挨饿挨冻。

    龙誉亦是满意地笑了笑,阿拾阿拾,拾得的拾,就当做是她来南诏时拾到的一件物事,与苗疆无关,没有罪过。

    **

    对于阁罗凤如何平整内讧,龙誉并不在意,每天除了与烛渊到大王子府的书阁坐坐,便是抱着小树到府外瞎逛,即便如今的图城正掀着血雨腥风。

    而龙誉要看的,正好就是这阁罗凤平整内讧而掀起的血雨腥风,朝堂上的一刀夺取清平官性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兵镇压各股蠢蠢欲动的势力并亲自为图城将军拱卫王都,清平官一朝倒势,便真如牵一发而动全身般地牵动了整个南诏的叛逆势力,接着就是看阁罗凤如何摧枯拉朽般将这些腐枝给一根根连根折断。

    看如今军兵满布的图城,龙誉愈发地觉得自己没有看走眼,阁罗凤,果然是大才。

    而图城百姓,皆是以赞同阁罗凤做法的多,皆嗷嗷喊着还我祥和蒙舍,恨不得他们敬爱的王子殿下能在一日之间将这些只会祸乱蒙舍的老枭给杀干净,让蒙舍回到以前的祥和,于是图城虽乱百姓虽惶,却还是有半数的铺子大开着,小贩也挑担而来,以此来表示他们对大王子殿下的支持。

    也因此,龙誉才会在南诏如此紧张的时刻牵着小树在冷清了不知多少的街市上悠闲地走走看看。

    “誉阿娘,誉阿娘,那个,那个。”小儿不知愁苦,此刻小树的大眼睛里溢满兴奋,一手拉着龙誉的手摇晃着,一手抬起指向前方,拖着他会说的为数不多的字叫道,顺着他小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路旁摆着一个轮车摊子,摊面上摆着色泽金黄的面麦烤饼,似乎远远地就能烤饼散发出来的香气,于是小树还没得到龙誉的回应便撒开龙誉的手跌跌撞撞地往烤饼摊子跑去。

    龙誉并不急着跟上小树的小步子,只跟在他身后浅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阳光斜照,让龙誉看着看着,一瞬间失了神。

    也就在龙誉失神的瞬间,小树脚下绊到了一块石子,小小的身子便往前重重跌趴在地,龙誉立刻回神,正大步上前要去扶起小树时,一双大手先她一步扶起了小树,小树被磕得疼却不哭,只是从那双抚着他的大手中挣出,咬着下唇重新向龙誉跑来。

    龙誉立刻蹲下身为小树拍掉身上的尘泥,不忘含笑向那好心之人点头示谢,极为别扭生硬地说着烛渊教了她许多遍她才记得的“多谢”二字,也是她唯一会说的一个南诏语。

    龙誉道了谢后并未多看眼前的白衣白蛮男子一眼,只将小树抱起走向轮车小摊,与那卖饼子的大娘买了几块烤饼便继续往前去了,至始至终都未曾真正注意过这白蛮男子。

    可,白蛮男子自看到龙誉的第一眼开始,那带着震惊的眼神便没从她身上离开过,直至龙誉的身影消失在街头转角,男子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女……侠……”男子看着龙誉从他的视线中慢慢消失,良久,才怔怔吐出两字,声音颤抖,然说出的话并非南诏话,而是中原话!

    男子身后的茶肆里,一双阴佞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茶肆里,诚节斜倚在窗户边上,看着空手而回一副心不在焉模样的连风,扬眉一笑,“连风,我让你去买的东西呢?”

    听到诚节的笑声,连风这才猛然回神,连忙向诚节躬身道歉道:“连风一时忘了,这就去给殿下买回来。”

    竟是出神得忘了殿下交代的事情,看来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已不仅仅是剪影而已……

    “不必了,我现在又不想吃烤饼了。”诚节微微一笑劝住了连风已然转身的脚步,继而慢慢站起身,赤脚走向连风,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乱发,“连风方才看着那陌生姑娘那么出神,是不是把人家姑娘放心上了?”

    “哦,不对,瞧她那打扮,已不是姑娘而是妇人了,连风居然瞧上了有夫之妇?”诚节浅笑,语气却是带着森森的寒意,“这可就不好办了。”

    “殿下,不是您想的那样。”感受得到诚节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怒意,连风心下不安,生怕会牵连到他人,将头垂得更低。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连风自己和我说说,事实是哪样?”诚节抬手捏住连风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笑得森冷。

    诚节眸中的笑意让连风心下更为不安,他了解殿下的脾性,殿下这样笑,是要杀人的前奏,杀谁?他?还是她?

    “殿下,她是连风的恩人,当年将连风从临渊城救出的是她。”虽然那时她是一身男儿打扮,虽然已时隔那么多年,只刚刚一眼,他依然能一眼认出她,认出这萦绕了他心头不知多少年的人影,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她于他,不过是不经意间擦肩而过,他却偏生将她放到了心上,一直不忘,甚至,兀自幻想。

    从她的装扮看,她的确已是嫁做人妻,一直企盼着有朝一日能见到这似恩人却又不仅仅是恩人的女子,没想到相见却是这么的意想不到,让他无任何准备,甚至连张口唤她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在她眼里看得出,他于她来说,连一个过客都算不上,她已经不记得还有他这个人的存在,或者说,她从没记得她在临渊城的弱水街救过一个狼狈的少年。

    既然他在她眼中不曾停留过,如今他就没有必要横空出现,左不过是他这么些年的独自幻想太过可笑罢了,瞧她模样,应是过得很好,她的夫家,应当很好,不知究竟是哪个男人有了这等福气娶了她为妻,虽不知她为何出现在蒙舍,虽只是擦肩而过,但也算圆了他想再见她一面的梦,这也足够了。

    “女侠?”诚节轻笑,连风震惊,不能相信诚节如何知道他对她的称呼,只听诚节笑声更重,亦将他的下巴捏得更用力,“她就是连风梦中时常出现的人?就是连风连梦中都叫唤出来的女侠?”

    “看连风如今见了她之后魂不守舍的模样,与其说她是连风的恩人,不如说她是连风的梦中情人更为妥当,连风,我说得对不对?”诚节笑意阴浓,捏着连风的下巴凑近他的脸膛,将气息轻吐在他面上,连风深埋在心底的心思被诚节准确无误地说中,既尴尬又羞愧,使得一向淡然的面色不禁红了起来,抿唇不语。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连风脸红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诚节浅笑松开连风的下巴,转而用指腹摩挲着连风泛红的脸颊,连风想退后却又不敢,生怕惹怒了诚节,只能保持着平视诚节的姿势,诚节忽然将手移到连风的背后,出其不意地搂住了他,将身子贴到了连风陡然僵硬的身子上,将唇贴到连风的耳畔,伸出舌头在连风的耳垂上轻舔了一下,感受到连风的身子如被蛰到一般猛然抖了一下,满意吐气,“那我告诉连风一件事情,上次我派你去暗杀的人呢,好巧不巧的,正是你的梦中情人。”

    诚节的话音刚落,连风便猛地一把将他推开,第一次冷冷地看着诚节,双拳紧握。

    “呵呵,怎么样,连风是不是像我一样觉得很有意思?”诚节并未生气,依旧眉目含笑,“不过连风失败了。”

    连风眼神冷冷地看着诚节,那冰冷的眼神显得极为痛楚,而后握紧双拳,蓦然转身离去。

    诚节只是站在火塘边看着连风决然离开的背影浅笑,看着连风还未走出五部便紧抓着心口单膝跪倒在地,宽厚的双肩大幅度颤抖,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诚节依旧赤着脚走向连风,在他面前蹲下身,抬手替他擦掉额上的冷汗,一副心疼的口吻道:“连风,很痛苦是吧,真是可怜。”

    连风痛苦得说不出话来,诚节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将一枚药丸倒在手心,继而捏起送到连风的嘴边,诱哄般温柔道:“来,连风,该吃药了,吃了药你就不会觉得难过了。”

    “连风,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你是同一类人,你的心里怎么能装其他人呢?”强硬地将药丸塞到连风嘴里,看着他被迫咽下药丸,诚节笑得阴邪。

    **

    在烛渊所说半月的第十二日,阁罗凤眼眶乌青胡须拉扎地回了大王子府,虽满面疲态,褐色的眼眸却闪耀着熠熠的神采,因为仅不到七日,清平官家一支的势力已被大体肃清,如同除了蒙舍心上的一颗毒瘤,其余残孽再逐一整肃便能还蒙舍一个清明朝纲,如此如何能不让阁罗凤振奋。

    内讧定能平,那么就到了最主要的问题,民生,民生若恢复不了,纵使蒙舍朝政邦交再如何强盛,没有强大的国力,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还蒙舍一个真正的平和也终究是空谈,而他之所以寻求苗疆的帮助,看中的也包括苗疆这短短三年间的成果。

    阁罗凤迅速梳洗一番后亲自去请龙誉与烛渊一齐用晚膳,饭罢便一同到了书房,依然烤茶论事。

    阁罗凤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与两人详说了一番,说话时飞扬的神采与之前的低沉有着明显的不一样,烛渊只是边烤茶边静静听着,不言一语,龙誉则在听罢爽利地赞了几句,随后阁罗凤以最虔诚之态向龙誉深深躬身,请求龙誉告知他如何恢复蒙舍的民生为最好。

    “殿下既然如此问我,而我一旦与殿下并肩相商如何救治蒙舍,便表示我与殿下,苗疆与蒙舍之间的交易开始,殿下,可对?”龙誉并未立刻回答阁罗凤的问题,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他,语气肃然。

    “正是如此。”阁罗凤直起腰,亦是肃然地面对龙誉,“我借助苗疆以及苗王陛下的帮助想要达到的目的是壮大蒙舍,进而一统洱海,现下自当洗耳恭听苗王陛下开出的条件。”

    “殿下好神姿。”龙誉看着沉稳的阁罗凤,微笑称赞,继而才严肃道,“我的条件有二,其一,借蒙舍之力,让大唐撤出驻扎在苗疆的所有兵力,殿下是否能做得到?”

    阁罗凤神思片刻,似乎想到什么志在必得之事,随即稳重宽厚一笑,“蒙舍定不会负陛下所望。”

    “好,那我相信殿下。”龙誉不疑阁罗凤的承诺,毕竟南诏与大唐长年交好,只要能让唐军退出苗疆,不论南诏用什么法子她皆不管不在意,那么,“其二,倘若我真能助蒙舍一统洱海,那我要蒙舍从大唐手中夺走苗疆的辖制权,我要求不过分,只要殿下活在这世上一日,就必须守护苗疆一日。”

    龙誉特意将话说得沉稳缓慢,边说边注视着阁罗凤的眼眸,注意着他每一个表情变化,“如何?殿下?若是殿下无法承诺,那就当我没有来过蒙舍,我们之间也从没有过任何往来。”

    阁罗凤陷入了沉默,然而龙誉并没有在他眸中捕捉到任何震惊惧怕之色,有的只是坚定的沉稳和毫无惧意的决心。

    “大唐远比蒙舍要强大不知几多倍,陛下为何舍大唐而选蒙舍?”这是阁罗凤沉默时心中的疑问,“陛下与大巫师有的是实力,为何不独立一片天地?”

    若说这是他此刻才有的疑问,不如说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想不明白的问题,面前的这两人,身上所蕴含的实力远比他见过的国主相士要强大,让苗*立出一片天绝不会在话下,为何他们偏舍弃这一条道路而选择依附蒙舍?

    “在中原人眼中,不论苗疆还是洱海六诏,皆是蛮夷,我们这些蛮夷在他们眼中,性命犹比蝼蚁,或许不知何时便被他们反手捏死,如今苗疆算是依附大唐存在,不过是不得已中的决定,与其依附着只把我们当蝼蚁看待的强国大唐,不如选择一个同为蛮夷的蒙舍来归附,至少在蒙舍面前还能当一个人,而不是猪狗不如的蝼蚁。”听闻阁罗凤的疑问,龙誉接过烛渊适时递来的一杯茶,轻抿一口而后浅笑答道,“殿下自当知道苗人一向与世无争,早就没了非得独立一片天的斗争之心,只要苗疆安好,不管外边世界沧海还是桑田,都与深居苗岭的苗民无关,又何须拼尽整个苗疆的性命去争那所谓的一片天?”

    “可苗疆的与世无争并不代表可以任人欺凌,苗民的奋起反抗也是因为中原人的惨无人道,所谓的苗王,不过也是负责守护苗疆而已。”龙誉捧着茶杯,看着杯中青绿的茶汁仿佛看到了苗疆的绵延青山与参天古树,不由笑得温和,“并非是我胸无大志不想独立出苗疆的一片天,而是苗疆不需要而已。”

    “夹在大唐与吐蕃之中,真要独立不过也是会成为靶子给苗疆徒增鲜血伤悲而已,何必呢?殿下你说是不是?”龙誉再饮一口清茶,忽而又敛了嘴角的笑意,神情再次变得严肃,“只是中原人既已欺到苗疆头上,就莫怪我等奋起反抗了。”

    “所以,殿下,你若敢应下我开出的条件,我们的交易便就此达成,若不,我即日便离开蒙舍。”

    阁罗凤被龙誉对问题的细致剖析深深震撼到,一时之间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女子当有的沉静霸气与睿智犀利,或许正因苗疆有她这样能将苗疆正确定位的睿智之人存在,苗疆才会一直生生不息地存在于世。

    蒙舍若得这样的人相助,且不说能在这世上大放异彩,也定能在洱海鼎立存在。

    “我接下陛下所说的两个条件。”阁罗凤严肃决然道。

    龙誉则是轻笑,“口说无凭,我怎敢相信殿下说到就一定能做到?而我也不相信协约这种看得着而又不知真假的东西,殿下你说,要我如何相信你而后倾苗疆之力帮助你帮助蒙舍?”

    烛渊抿茶,浅笑看着龙誉,只觉无形之中,他的阿妹美丽得连他都觉得耀眼。

    阁罗凤静看着龙誉,眼神坚决,“那我以我的血起誓,有我阁罗凤存在这世上一日,必守护苗疆一日,若是食言,阁罗凤甘受生不如死之痛。”

    说罢,阁罗凤取出插在腰间的匕首,面不改色地划破自己的左手掌心,将汩汩冒血的掌心递向龙誉的方向,“就以苗疆蛊虫来见证我的承诺。”

    看着阁罗凤掌心中的鲜血,龙誉含笑站起身,只见她右手微抬,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小虫便落到阁罗凤的掌心,然后迅速没入那血口子中,阁罗凤只觉浑身陡然一冷,知道那是小小的蛊虫进入他身体的反应,却是一脸的沉静,为了蒙舍,他顾不得自己了。

    “如殿下所言,让我苗疆的蛊虫在殿下身体里见证殿下日后的作为。”龙誉笔挺地站着,眼神冷冽,“一旦殿下有违今日之誓,必让殿下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阁罗凤面上并无畏惧惊惶之色,只是平静地找来干净的白棉布将自己左手心的血口子缠上。

    当龙誉与阁罗凤重新在火塘边落座后,便开始相商如何整治南诏的内政、民生、军兵以及邦交。

    两人一谈便是整整一夜,直到天微微明时两人似乎还谈不尽商不完,烛渊则是在昨夜便百无聊赖地回屋睡了,次日巳时他用了早饭再到书房时,两人还在谈,不过已是从火塘边移到了洱海地形图前,看那相谈甚欢的模样,好似从交易对象一跃成了知己一般。

    烛渊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倚着门框挑了挑眉,“大王子殿下,你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几天几夜不休息是常事,别忘了我的阿妹可不是男人。”

    烛渊的慵懒出声即刻让还在不知时辰几何的两人将心思从相谈内容上分散,均将目光移到了烛渊身上,这才发现屋外已是天大亮。

    “阿哥。”见到一脸不耐的烛渊,龙誉立刻笑吟吟地向他走来,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原来天已经亮了呢,阿哥是不是饿了来找我一起吃早饭?”

    烛渊不做声,只是看向一脸神采奕奕的阁罗凤,阁罗凤立刻歉意地笑笑,“实在是与陛下商磋得像是相见恨晚的朋友般,故而忘了时辰。”

    “阿哥,王子殿下这是相逢恨晚的知己哪!”龙誉笑眯眯地在烛渊胸膛上用力拍了拍,“对吧,殿下?”

    龙誉说完,在烛渊眉毛再挑了挑时倏地松开他的手腕,笑出声跑了。

    阁罗凤从未见过哪个王上如这所谓的苗王一般活泼,也没见过龙誉真正笑起来的模样,如今看着她在晨光下对着烛渊嬉笑的模样,险些怦然心动,幸而他知道不能有这样的感觉,否则就是把自己拖入无可救赎的境地了。

    而当龙誉跑到庭院中停下脚步再面对着走到烛渊身边来的阁罗凤时,又恢复了冷淡的脸孔,只听她含笑浅淡道:“殿下,我当说的皆说了,我等着看殿下两年后的成果。”

    龙誉对阁罗凤说完话后又冲烛渊笑了笑,而后跑开了。

    “殿下倒也聪明,知道什么人该动心,什么人不该动心。”烛渊看着龙誉的背影,浅笑吟吟,却在转头看向阁罗凤时,眼神骤冷,虽仍是笑着,却也掩不住他眸中的冷意,“不要让我动手杀了我阿妹的交易对象。”

    感受到烛渊的冷意,阁罗凤猛然心惊,继而和笑,“我只是想要蒙舍强盛而已,并未有他。”

    “如此最好。”烛渊敛了冷意微微一笑,转身走往庭院中,忽而停下脚步,背对着阁罗凤浅声笑道,“大王子殿下,不知昨夜你与我的阿妹商量你们这平整内讧的办法里,有没有说到如何处理你那恨不得又杀不得的二弟诚节殿下的办法呢?”

    阁罗凤眸光一抖,沉默,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收紧。

    “啧啧,想来是没有呢?”烛渊负手而走,嘴角笑意淡淡,“我就知道我的阿妹会漏下问题没有解决,而漏下的又正正好是问题的关键。”

    烛渊说着,稍稍回头看向还站在门框内的阁罗凤,含笑的墨黑眸子似乎能看透这个世上的所有事情,仿佛这天下的所有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般,“殿下,我说的可对?”

    “大巫师把问题看得很清楚,并非我漏了这问题,也并非我不想解决这个问题。”阁罗凤本是熠熠的眼神变得黯淡,“若是我能真正连根地解决这个问题,蒙舍便不会出现大巫师所说的内讧。”

    那是父王的心头肉,宁愿国破家亡也无法割舍的心头肉,他能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不解决这个主要问题,就算殿下今次能平了这内讧,又能保证日后不出现相同的事?”烛渊冷笑,“殿下这是要浪费我阿妹的心血和期待么?就算殿下将未来设想得再怎么美好又有何用?”

    阁罗凤紧握双拳,无言以对,他做不到与父王反目成仇,他做不到大逆不道之事。

    “我是该夸赞殿下的善心还是该鄙夷殿下的善心?”烛渊说话一向一针见血,全然不在乎对方的感受只兀自道,“为了不让我的阿妹没了这还算美好的期待,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大发一次善心,帮殿下一把。”

    “吞情蛊,殿下可有听说过?”烛渊笑吟吟地从袖间拿出一支小竹管,在手中轻轻旋转着,“我说过我不会插足蒙舍之事,我只是想试试我刚刚养成的蛊虫而已,只要把那一块心头肉割下,那些被割掉的腐肉应当就没本事再长出来了。”

    **

    龙誉和烛渊是半月里的第十四日离开的图城,带着阿拾和小树,没有和阁罗凤道别,就这么悄声无息地离开了。

    当龙誉和烛渊悠悠闲闲地回到苗疆王都时,却得知圣山半个月前遭受中原武林的进犯!进犯之人无一人活着走出幽潭草泽,而圣山却也死伤不少!

    消息是曳苍亲自来告诉他们的,面上一向挂着笑意的曳苍看起来很是憔悴,胡须拉扎,见到他们时笑起来的模样说不出的难看,竟是等了他们整整三日。

    曳苍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进犯到苗疆来的中原渣滓已除,圣山受创,请烛渊与龙誉二人到圣山去一趟,代为安抚教徒狂躁的心。

    龙誉顿时只觉心下不安,唤了贴心的侍女照顾着阿拾和小树,便与烛渊一齐驾马往圣山奔了去。

    经历过杀戮的圣山即便已被清整得干净,却还是隐隐透着血腥的味道,群山寂寂,令龙誉每往上走一步,心便不安一分,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然,除了总坛上巡守的教徒较以前稀疏了,圣山与从前无甚区别,教徒见到他们时依旧恭敬,也依旧兴奋,只是总让龙誉觉得哪里不对劲。

    良久,龙誉才明白自己心中隐隐察觉到的不对劲是什么,是一路所见到的教徒眼中那尽管笑着却不能完全掩饰的哀伤。

    江湖武林死伤乃是常事,为同门之死而感伤亦是常有之事,这本不当是奇怪之事,为何她总觉得教徒们眸中的哀伤不同寻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誉阿娘——”就在龙誉心中疑惑尚还不得解时,小傍枫清亮又兴奋的声音倏地传进耳里,继而是一团黑紫色的小小身影向龙誉冲来。

    “小傍枫。”看到可爱的小傍枫,龙誉不由微微扬起了嘴角,弯腰张开双臂接住了小傍枫飞扑来的小身子,在小傍枫之后,身子还尚有些臃肿的林蝉蝉一脸浅笑地走来,在见到烛渊时深深躬身,“林蝉蝉见过祭司大人。”

    对于烛渊,林蝉蝉依旧成为大祭司,因为在她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只存在于蚩尤神殿的冷冰冰的大祭司,让她至今见着还隐隐觉着害怕的大祭司。

    “我已不是圣山大祭司,使女已无需向我见礼。”烛渊只看了林蝉蝉一眼淡然道。

    曳苍即刻朝龙誉痞子气般地笑笑:“王上,借您的男人我用用如何?”

    龙誉微微挑眉,林蝉蝉却盛情地一把搂住龙誉的胳膊,笑道:“阿誉,他们大男人有话要说,你到我那儿去坐坐如何?”

    “誉阿娘誉阿娘!傍枫带誉阿娘去看傍枫的小阿弟!”小傍枫在龙誉面前兴奋地拍着小手。

    龙誉看了一眼烛渊,还不待烛渊微微点头,曳苍竟是拉着他走了,而林蝉蝉也拉着她与曳苍往反方向走去。

    走了一小段距离,龙誉停下了脚步,静淡地看着林蝉蝉的背影,感受林蝉蝉抓着她手腕的手微微颤抖着,龙誉心中的不安之感在慢慢扩大,今日的蝉小妹和曳苍,太过奇怪,“蝉小妹,圣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蝉蝉慢慢回头,面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伤。

    “蝉小妹?”龙誉心尖一颤。

    林蝉蝉紧紧捏住了龙誉的肩,神色痛苦道:“阿誉,你说,中原为何总是如此……如此容不得圣山容不得五毒圣教……大伙,明明都是好人……”

    “就算我身体里流着的是中原人的血,我也无法原谅他们的做法……”在看到那平日里一张张憨实的笑脸在眼前一寸寸化作冰冷的尸体时,满眼的血色只为那所谓的中原正道,那一刻,她甚至痛恨自己身体里流的是中原人的血!

    小傍枫看到哀伤的林蝉蝉,也不笑了,似乎感受得到林蝉蝉心底的哀伤一般,也跨下了小脸,抓住了龙誉垂在身侧的手,也感伤道:“誉阿娘,是不是因为布诺阿伯快死了,所以阿爹和阿娘总会觉得伤心?誉阿娘救救布诺阿伯好不好?傍枫也不想布诺阿伯死。”

    龙誉的手猛地一抖,听着小傍枫的话,不可置信地看着林蝉蝉。

    布诺……要死了!?

    另一头,曳苍也是拉着烛渊快步走了一小段距离后猛地松开手,垂首道:“大人,方才是曳苍冒犯了,还望大人勿怪。”

    烛渊并未生气,只是眼神冷冷,彰显着他的不悦,“曳苍,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事是说不得的?”

    “大人,是老左想见你,一直等你。”曳苍收起了他一贯的嘻哈玩笑,眼神含伤。

    药王谷毒谷,绿树落荫,凉风习习。

    面色苍白的布诺站在阳光下,黑衣包裹之中的身体看不出以往的健劲,倒显得几分羸弱,只见他双眼紧紧盯着谷口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而当他远远看到出现在谷口的烛渊的身影时,立刻喜上眉梢,转身就走往身后的屋子,只是他步履缓慢,丝毫没有往日的爽利,曳苍远远见到他急切却又行动缓慢的模样,立刻冲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眉心揪紧喝道:“老左!”

    布诺还没挪到门前,烛渊已走到了他面前,布诺下意识地要对他行礼,却被烛渊制止,“布诺,虽然三年多未见你,也用不着对我行礼。”

    “大人一路劳累定是饿了,我这就为大人烧几个菜,今儿风正好,我去把桌子扛出来摆到树荫下,大人坐着等等我就好。”布诺的声音破碎黯哑,并不算长的一句话他却说得困难缓慢又断续,以致把话说完时忍不住大口喘气,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一般,也只有在烛渊面前,他才愿意用这一副破嗓子说这么多话。

    烛渊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继而在曳苍与布诺不解的目光中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上提了两张木椅,摆到了屋前的树荫下,而后走到布诺身旁,将布诺从曳苍手中扯过,扯到椅子前,再把他扔在椅子上坐好,末了用命令的口吻道:“坐着吧,这么多年了,也该让你们试试我的,手艺。”

    布诺猛地一愣,烛渊凉飕飕看了曳苍一眼,曳苍立刻冲到屋子里扛出一张桌子摆到布诺面前,烛渊这才扭头转身走进屋,当烛渊走进屋子后,曳苍迅速凑到布诺身边,忐忑道:“老左,大人煮的东西,能吃吗?”

    布诺还在愣愣失神,而后笑出了声,笑声沙哑却开心,却是愈笑愈忧伤,“曳苍,我还够时间尝到大人的手艺吗?”

    曳苍即刻转身背对着布诺,不让布诺看到此刻他面上的神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些极力控制情绪后的颤抖,“够。”

    “那就好,我还想和你还有大人喝几碗的,够时间,那就好……”布诺浅笑说着,忽而身体猛地晃了晃,心口传来窒息感的同时视线也跟着瞬间变得模糊,布诺却在意识完全涣散之前拿起曳苍为他准备的银针,在心口旁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刺下!

    夏日的风即便再如何清凉也会带着些许温热,可却是在这样日头炎炎的夏日,曳苍觉得浑身冰凉。

    因着担忧布诺的身子,曳苍不敢离他半步,他也害怕布诺等不到烛渊捧着饭菜出来的那一刻,于是便是烛渊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捣腾了许久,碗盆摔烂的声音,被烟熏而发出的咳嗽声,米饭被烧糊的味道,黑浓得不像话的柴烟,无一不在烛渊进屋子后出现了,愈发地让曳苍觉得这饭菜能吃吗。

    可谓是许久许久,久到布诺已在心口旁刺下第四根银针,烛渊才一脸灰地从屋子里出来,那身上脸上东脏一块西黑一片的模样,让曳苍与布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只见烛渊手里就捧着一只碗,一碗黏稠稠的……米饭,上面还有一条黑兮兮的……鱼?然后将碗搁到了布诺面前,曳苍立刻将早就放在桌上的筷子递到布诺手里,然后扭头问烛渊:“大人,不对啊,为何只有老左的份没我的份?”

    “里面还有两锅糊底的,自己去刮。”烛渊看也不看曳苍一眼,拉过椅子就在布诺对面坐下。

    “……”大人还玩差别对待。

    “曳苍。”布诺还未动筷便先看向曳苍,和笑道,“屋子里有酒,你去拿来如何,我想与大人还有你喝几碗。”

    布诺说完,捧起饭碗埋头就吃,面上始终扬着和笑,似乎丝毫不觉得烛渊做的这饭菜难吃,反而像是吃从未吃过的美食一般很快将一大碗的东西吃了个底朝天,烛渊与曳苍则是坐在桌旁静静地看着他将饭菜吃完。

    布诺吃完才对着烛渊呵呵笑道:“大人的手艺还有待改进,只是大人的双手不适合下厨,还是由我做给大人吃为好。”

    烛渊沉默,曳苍心揪得生疼,布诺将吃空的饭碗推到一边,将摞在一旁的三只干净的空陶碗在桌上摆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拔开酒坛的封布,将三只空碗倒满酒,随后捧起一碗,双手奉上给烛渊,恭敬道:“大人,三十多年了,从未与大人一起喝过酒,如今我们三人喝一碗如何?”

    烛渊站起身接过布诺递来的酒碗,布诺即刻捧起另一碗递给曳苍,“曳苍,兄弟?”

    曳苍亦站起身接过酒碗,只见布诺将满酒的陶碗往中间一伸,继而只闻“噹”的一声陶碗磕碰的声音响起,三人一齐昂头将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布诺欲再一次为三只陶碗满上酒,却在捧起酒坛时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啪——”他手中的酒坛摔落到地,碎作数瓣,香甜的米酒洒了一地,瞬间被干涸的泥地吸引干净。

    “老左!”曳苍紧张地移步到布诺身边,因为过于紧张而撞到面前的桌子,震得桌上的陶碗碰撞作响。

    曳苍的面色忽然间苍白至极,呼吸也变得极为困难,只见他紧紧用力地抓着了曳苍的手臂,双眼紧紧盯着曳苍的眼睛,似乎在表达着什么,曳苍会意,即刻扶着他离开身下椅子,再扶着他在烛渊面前跪下。

    烛渊眸光一颤,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大人,属下……只,能,伺候您……到……这儿了……”布诺一字一句艰难地说着,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拂开曳苍的帮扶,向烛渊用力磕下了一记响头,“我庆幸……遇到了,你,们……”

    曳苍双拳紧握,双肩颤抖得厉害,烛渊躬身屈膝,也在布诺面前单膝跪下身,扶住了他的肩,让他抬头面对着自己,而后温柔一笑,“我也庆幸我遇到了你们,我的弟兄。”

    布诺张张嘴,似还想再说些什么,终只是安然一笑,闭上了双眼,永远。

    只见他的心口位置,一朵血色奇葩绽放得妖娆,绕着心口刺下的八根细小银针,亦被血色染透。

    烛渊握着他肩膀的手蓦地收紧,久久不松开。

    曳苍昂起头,用力闭上了双眼,眼角隐隐有闪着银光的水珠。

    老左为守护圣山,受的是心口的致命一击,本该在那一日就已丧命,却一直强撑着一口气,生生撑了整整五日,只为见大人最后一面。

    如今,他可以安然地走了,不再受任何痛苦。

    **

    布诺死了,深受教徒敬重的左长老死了。

    连龙誉都觉得悲伤,况且圣山的教徒,况且她的阿哥,况且她的阿娘。

    龙誉每踩上一级朵西所住的小木楼的木梯都觉艰难,她不知她的阿娘是否知道了这个令人悲伤的消息,而这个消息,又会让阿娘变得怎样?

    房门虚掩,推开门,便能看到坐在床边缝衣的朵西,依旧是龙誉心中眉目温柔的阿娘,与以往没有任何异样,让龙誉不禁稍稍放下了心,看来阿娘还未知道这个消息。

    “阿娘,我瞧你来了。”龙誉让自己表现得如同往常一般心态轻松,边唤朵西便跨进门槛,可就在她跨进门槛的刹那,觉到了不对劲。

    屋中的桌子上摆满了饭菜,看样子已是积了三两天的,且每一碗饭菜都是没有动过的样子,还有散落一地的碎布线头,整间厅子显得凌乱不堪,这与寻常极爱整洁的阿娘完全不一样。

    难道——

    龙誉陡然心惊,下一刻猛地冲到坐在床边含笑缝衣的朵西面前,这才看到她沾满血渍的指尖,乌青的眼眶,含笑的呆滞眼神,不知何时竟然斑白了的双鬓……

    然,朵西像看不到出现在她面前的龙誉一般,只一针一针缝着手上的冬衣,而她的身边已经堆了无数件新衣,春衣夏衣都有。

    忽然,针尖刺到了她的指尖,一滴血珠蓦地在她指尖冒出,继而沾染在冬衣上,瞬间没入棉布中,朵西像感觉不到疼痛没有知觉一般,眉头皱也不皱地继续缝衣。

    她染血的指头,已不知被针尖扎破了多少次……

    龙誉看得心惊,立刻紧握住朵西的双手手腕,制止她手上的动作,心疼道:“阿娘,不要缝了,不要再缝了,你的指头已经破得不能看了!”

    朵西此刻却像看不见这个平日里捧在手心疼着的女儿一般,只将自己的手从龙誉的钳制中挣出,继续一边缝衣一边喃喃道:“要缝的,不缝怎么行,不缝的话,布诺阿哥这个冬日就没有冬衣穿了,会冻僵的。”

    龙誉再一次捏住了朵西的手腕,跪在了她的身前,心疼劝道:“阿娘,不要缝了,求求你不要再缝了。”

    阿娘,竟是如此在乎布诺吗?还是说,阿娘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

    可,事情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不要吵我,我答应过布诺阿哥要给他缝新衣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给他缝的,现在就差这最后的冬衣了,缝完这件冬衣就能让他来试试看这些衣裳还合不合身。”朵西依旧想要拂开龙誉的手,奈何却被龙誉抓得紧紧的,“阿娘,我是阿誉,你先看看我,好不好?”

    “阿誉啊,你来得正好,来帮阿娘看看这些衣裳阿娘缝得好不好?”朵西好像这才注意到龙誉的存在,只是她的目光仍未有在龙誉身上聚焦,只是急急地去拿身边已经缝好的衣裳,龙誉看着心有不忍,却还是用力捏住了朵西的双肩,狠心道,“阿娘!你清醒一点!布诺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布诺身死的消息虽然今日早晨才被圣山众人知晓,阿娘虽在今晨并未见到布诺,可她定知道布诺不在这世上的消息,否则她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死……了?”朵西讷讷地看了龙誉一眼,然后像是听笑话一般笑出了声,“阿誉,你在和阿娘看玩笑的是不是,布诺阿哥虽然嗓子是坏了,可怎么会死呢,你定是不想帮阿娘看衣裳才开这种玩笑逗阿娘的是不是?阿誉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像孩子时一样喜欢开阿娘的玩笑呢?”

    “阿娘,我说的是实话,是事实。”龙誉将朵西的双肩捏得更紧,事实虽然残忍,可她不能不说,她不能让她的阿娘变得这般痴傻,“布诺死了,你的布诺阿哥死了!”

    朵西被龙誉的吼声弄得一怔,而后还是笑,“布诺阿哥怎么会死呢,他前两日明明还跟我说,想穿我缝的衣裳呢,这个冬日还想穿我亲手缝的冬衣过冬的,怎么可能就死了呢,怎么可能呢……”

    朵西笑得凄凄,说着说着,两行泪水自她的眼角无声蜿蜒而下,“阿誉,你说,他怎么能死了呢,他怎么能让我缝了新衣不来取呢,他怎能……不守信用,扔下我独自一人……”

    “阿娘——”龙誉喉间哽咽,用力搂住了伤心欲绝的朵西,“阿娘,你还有我。”

    她竟不知如何安慰她悲伤的阿娘……

    “啊啊啊啊——”朵西抱住了龙誉,忽然没了平日里的温婉模样,嚎啕大哭出声,“可是,我爱他啊——”

    爱人,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

    朵西哭到昏厥,而后沉沉睡了一夜,翌日醒来之时,她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温雅安静的朵西,除了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无法抹去以外,她还是龙誉心中那个温婉美丽的阿娘。

    朵西昏睡了一夜,龙誉便守了她一夜,在她醒来后给她捧上了一碗滚烫的鱼肉粥,朵西只喝了小半碗便喝不下了,就是龙誉劝她多喝一些她都只是摇摇头,龙誉只能无奈叹息。

    而后,朵西对龙誉说,她要见烛渊。

    龙誉惊讶,因为在她心里,朵西对烛渊,一直是避之不及的,从没有主动提出过要见烛渊,可这是她的阿娘,她不能拒绝这个小小的请求。

    于是,朵西将自己梳洗了一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跟着龙誉去见烛渊。

    龙誉看着朵西挎在臂弯里的包袱,只觉心生生的疼,她知道,她的阿娘心底做了一个决定。

    朵西与龙誉是在总殿后山半山腰的茅亭见到的烛渊,那是曳苍常与布诺喝酒的地方,此刻只有烛渊一人静静坐着。

    “朵西见过祭司大人。”朵西一来到烛渊面前便双膝跪地,垂首行礼。

    烛渊只淡淡一笑,“朵西姑娘找我何事?我可是记得朵西姑娘见我如见瘟神一般,恨不得躲我躲得远远的,今儿是什么风竟然把朵西姑娘自己吹到了我面前?”

    朵西第一次在烛渊面前没有觉得害怕,而是平静地看了一眼,继而向他躬身磕头,平静道:“朵西是来请求祭司大人把布诺阿哥的骨灰给朵西。”

    烛渊眼眸微眯,冷冷看着朵西匍匐在地的身影,不言一语。

    “请祭司大人成全。”朵西再一次磕头,龙誉看着心有不忍,想要扶起朵西却又觉事情不需要她的插足,只能在旁当一个看客。

    烛渊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去吧,带布诺去他想去的地方吧。”

    圣山束缚着他太久了,是该让他自由了,又或者说是他把他束缚得太久了,才使得他变成如今永远也不会睁眼的模样。

    “谢祭司大人成全。”朵西磕下第三记响头才慢慢站起身,在抬头之时看向龙誉,慈和一笑,“阿誉,阿娘要离开圣山了,也不知是否还会再回来。”

    “也不知是否还能与我的阿誉见面……”朵西慈爱地看着自己的爱女,眼眶里泛出水光,龙誉上前几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朵西,朵西笑着轻抚她的肩,“以后,阿娘就不能在你身边疼你了,定要照顾好自己……”

    “阿娘,这一次,我不阻拦你。”龙誉声音哽咽,心中难受至极却强忍着不落泪,因为她的阿娘是去一件她觉得幸福的事情,她该为阿娘觉得高兴才对。

    “阿娘的好女儿。”朵西忽然猛地紧紧搂住龙誉,而后松手,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龙誉看着朵西的背影,抬手抚向自己的左边脸颊,触手是湿润的凉意,她知道,那是她阿娘落下的泪。

    烛渊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龙誉一转身便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她的阿娘走了,正如阿娘所说的,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时。

    “阿妹,我想去中原。”烛渊看着远方绿意叠浪的群山树影,悠悠道。

    龙誉将烛渊搂得紧紧的,双手紧紧抓着他背上的衣裳,把脸在他胸膛埋得更深,闷声道:“阿哥,我不许你去。”

    “可是,我的阿妹,我的右手极度渴望着鲜血,渴极了,渴得我没法控制住自己。”烛渊面色淡淡,眸光悠远凉淡,“我想杀人,我的右手在呼唤着我杀人,我想看中原人在我面前血流成河。”

    龙誉紧抓在烛渊背上的手指甲深深嵌进了他的背部,难受道:“阿哥,不要去,我不许你去……”

    她害怕,她害怕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即便她知道他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愤怒,愤怒得想要杀尽中原人,可是她不能让他离开她的身边离开苗疆,若是四年前,她定不会阻拦他,甚至愿意与他一齐前往中原大开杀戒,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他的身子,再也承受不起任何负荷。

    所以,她才会觉得害怕,即便他会厌恶她,她也不会让他去,不会让他离开苗疆。

    “阿妹,你知道么,布诺陪了我三十五年,整整三十五年。”烛渊瘫废的左手手指忽然轻轻颤了颤,似是倾泻出此刻他内心的情绪一般,冷冽,嗜杀,“在我最痛苦的十年里,是他和曳苍从未间隔一日地陪着我。”

    “阿妹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是有多高兴么?我庆幸我们活了下来,我们都活了下来。”

    “那一年我十八岁,布诺十七岁,明明长得比我高大,却心甘情愿跪下叫我大人。”烛渊忽而浅浅笑了,“布诺不像曳苍,曳苍是健朗的,会在我面前说各种各样的玩笑话,布诺却是沉默的,他从不会多说什么话,可他却比曳苍更懂我。”

    “我早已把他们当做我的弟兄,又或者是阿妹你们口中所说的亲人,可是如今,我本就少得可怜的亲人就这么死了,被中原人给杀死了,阿妹你说,我该恨么?”

    “除了十八岁那年我有过恨不得杀了天下人之外,我再没有过那么强烈的杀心。”烛渊昂头仰望苍穹,低低而笑,“如今,我竟觉得那股子杀心又回到了我身体里。”

    “阿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龙誉心疼至极,她明白,布诺与曳苍早已是他不能割舍的亲人,而今他眼睁睁地看着陪伴了自己整整三十五年的亲人离他而去,纵使他冷血无情也会有所动容,更何况他并非无情无心之人。

    “阿哥……”龙誉声音哽咽,从烛渊怀里慢慢抬起头,神色心疼而哀伤,亦收回搂在他背上的双手,轻抚上他冰凉的脸颊。

    在看到烛渊已然变得猩红的左眼时,龙誉只觉心仿佛被针扎一般抽搐得疼,用指腹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左眼,“阿哥,不要这样,我害怕。”

    这三年多里,她没再见过他的左眼变得犹如炼狱血池,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再见到他这般模样……

    他如染血一般猩红的眼眸,让她觉得那沉睡在他心底的恨意又尽数燃烧沸腾了起来,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灼烧舔舐干净才肯罢休。

    她不要见到他这个模样,她心疼,她害怕,心疼他早已满目疮痍的心,害怕他心中的仇恨把他吞噬。

    “那阿妹就看紧我,不然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冲到中原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驻扎在苗疆的唐军全部杀了。”烛渊笑得凉淡,“守护苗疆是阿妹的梦,杀了唐军便如同毁了阿妹的梦,我不想我将阿妹的梦给毁了,所以阿妹,看紧我。”

    “阿哥,对不起。”龙誉再一次将脸埋进烛渊的胸膛,颤抖着声音心疼道。

    她不能让他去冒险,可她除了阻止他,还能为他做什么?

    “阿妹,我说过的,阿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烛渊抚了抚龙誉微微耸动的肩,笑得温柔,“我的确是老了,阿妹不过是我死得太早而已,阿妹是一心为我好,我知晓的。”

    他知道,只要他大开杀戒,他的命,随时都有可能折断,所以,他只能极力地控制住自己波动的情绪。

    并非他畏惧死亡,只是他还不能死,他还要陪他最在乎的阿妹再多几年,他不能,就这么扔下她。

    **

    中原,扬州,藏剑山庄。

    简洁却又不失雅气的屋子里,红木雕就的架子床上,白雎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地静静躺着,身上盖着薄薄的丝绸薄被,此刻他的左臂放在薄被外,正由一名须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把着脉象,一身玄色衣袍的墨衣正眉心紧皱站在中年男人身后,看着床上沉睡的白雎,一脸的紧张不安。

    良久,中年男人才慢慢收回手,墨衣立刻紧张道:“白叔,主上怎么样了!?”

    “无甚大碍。”被称作白叔的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很是平静,意味深长地看向墨衣。

    “可这都三天过去了,为何主上还不醒来?”墨衣仍旧紧张,似乎不相信白叔的话,目光闪躲着有些不敢看白叔的眼睛。

    “主上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又如何?”白叔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站起身时拍了拍墨衣的肩膀,慈和道,“不要急着叫醒主上,这么些年他活得太痛苦太累,就让他好好地睡上一觉吧,好生照顾着主上,药熬好了我自会让人送来。”

    墨衣看着床上的白雎,眸光闪烁,终是赞同地咬牙点点头,“白叔放心,我会照顾好主上的。”

    白叔又拍了拍墨衣的肩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拿了随身的药箱走出了屋子。

    入夜,当墨衣为暗沉的屋子掌上灯,再点上驱赶蚊虫的熏香时,白雎慢慢睁开了沉重的眼睑。

    入目,即是深色的帐顶,撑起身,则是在朦胧中摇晃的烛光,以及墨衣正扣上熏香铜鼎的背影,一时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墨衣。”白雎看着点完熏香又到门外去看汤药是否有送来的墨衣,将背靠到了床架上,轻唤了他一声,只见墨衣身子蓦地一僵,立刻转过头,看到已然醒来的白雎时,喜色立刻攀上眉梢。

    “主上,您终于醒了!?”墨衣显然很是激动,冲也似的到了白雎床前,紧张地问,“主上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属下这就去找白叔,告诉白叔主上醒了!”

    “墨衣,我很好。”白雎无奈一笑,制止了墨衣想要往外冲的脚步,轻吐一口气,“我昏迷很久了?”

    “回主上,三天。”墨衣看着白雎除了面色依旧苍白之外没有任何不适的异样,便稍稍宽了心,恭敬回答道。

    “三天……原来我还没死。”白雎眸光暗了暗,笑得自嘲,“那些人,应该已到苗疆,有驻扎在苗疆的军兵相助,想来也已到圣山了吧。”

    “阿誉……应该恨极我了吧……”

    墨衣听闻白雎的话,蓦地怒了,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只为白雎觉得不甘,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如同斥责一般,“主上,中原武林这么广这么大,四年前林麟一事不服您统召的人多的是,那些人怀着非要将五毒教置之死地的心,非要去苗疆与五毒教一战,不是您一人就能管得了的不是吗!?”

    “墨衣说得对,我身为中原武林的盟主,竟是不能完全服众,的确无能无用得可以。”白雎笑得愈加自嘲,“不但制止不了他们,竟还伤了自己,究其实,我又有何本事做这所谓的武林盟主。”

    墨衣一愣,没想到白雎会做出这般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总结,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方才不甘的怒意也化作讷讷,“主上,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觉得主上无用,只是为主上觉得不值得!

    “他们定会伤了阿誉最爱的苗疆,阿誉定该伤心了……”他连他最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到,他重活一次不惜一切夺得这盟主之位又有何用?

    “主上!您做的已经够了,您为她做的已经够了!”墨衣突然双膝跪在白雎面前,深深低下头用力吼道,“这不是主上的错,主上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主上你这几年为了那个苗女活得太累了!如今又要为了她与整个武林反目成仇……所以,属下在主上这次出手阻止那些人冲往苗疆前,给主上……给主上下了药!”

    所以主上这一次才没有如同以往一样制止得了那些为了中原正义而不惧死亡的“侠士”们,所以他才会这么担心主上一睡不起……

    只是他没想到,竟会让主上这么……哀伤。

    “属下任主上杀刮!”墨衣带着不悔的决心,向白雎重重磕下了一记响头。

    他不后悔他这么做!因为若他不这么做,今日的藏剑山庄,必会受武林围攻!主上或许就不仅仅是沉睡三天这么简单而已了!

    “墨衣,我知道你给我下药。”白雎并未觉惊讶,只是靠着床架微微笑着,只是这笑容看着浓浓的无奈与哀愁,“我知道你是为了藏剑山庄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墨衣抬头,惊愕地看着白雎,主上……知道!?

    “我怎么会责怪你。”白雎扭头平静地看着墨衣,轻叹一口气,“可是墨衣,你可曾想过,这些气势汹汹冲到苗疆誓要将五毒教铲除的勇士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我制止他们,又岂止是只为了不让阿誉伤心,他们这是……将命自己送上圣山。”

    墨衣震惊,“主上,属下……”

    “什么都不用说了,事情既已发生,再说又有何用?”白雎掀了身上薄被,下了床走向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昂头看苍穹中的银月,淡然道,“这不是墨衣的错,或许你做的是对的,至少在十年之间,圣山与中原武林,都会相安无事,倘若,圣山没有向中原武林报复的话。”

    圣山会报复吗?

    阿誉……会恨他吗?会冲到扬州来质问他吗?

    就算是兵戈相向,她还会再见他吗?

    忽然,屋外有家丁恭敬的声音传来,“庄主,前厅有客求见。”

    白雎负手而立在窗前,淡声道,“说我身体不适,请来人回去吧。”

    家丁迟疑,而后有些紧张道:“可是庄主,那姑娘说非要见到庄主不可,否则她就赖在庄里不走了……”

    白雎心下只觉烦躁,一向和善的语气骤然变冷,“轰走。”

    家丁就算再蠢也知道白雎心情不佳,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好吧,这个姑娘来的不是时候……

    **

    苗疆,王都。

    回到王都后的烛渊变得极为沉默,若不是他嘴角已然挂着旬日里的浅笑,龙誉都将以为她的阿哥变了一个人,平日里她有时会嫌他太过唠叨,可如今她听不到他可恶的叨叨,心却是觉得不安。

    又到了每月需经的那一日,月色浓黑之时,龙誉在确认烛渊已经睡下之后,先在门外朝殿内吹了一支迷香后,小半个时辰后才轻轻推开微掩的门木,悄无声息地掠进了殿内,点燃一盏豆油灯,捧着豆油灯悄声来到了烛渊床前,先将豆油灯放到床头边上的小几上,而后坐到了床沿上。

    “阿哥。”龙誉抬手抚上烛渊的额,眉眼,鼻梁,薄唇,最后将掌心停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看着他垂散在枕上的白发,心不由自主地生疼,“阿哥,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你很想很想到中原去,可是,原谅我,我不能让你去,即便我也想与阿哥在走一趟中原。”

    “可是阿哥,我不想看你难过,我不想看你沉默,我习惯了你唠叨的嫌弃抱怨。”龙誉一下一下摩挲着烛渊的脸颊,心疼道,“阿哥你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不曾想过会得到沉睡中的烛渊的回答,龙誉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自言自语,良久,龙誉才从怀里拿出一支半巴掌大的白瓷瓶,将一颗药丸倒到掌心里,而后一手捏住药丸,一手掰开烛渊合起的牙关,只是这一次,龙誉未能成功的捏开烛渊的牙关,终只能将药丸放在自己嘴里,随之俯身贴上烛渊凉薄的唇瓣,用舌尖顶开他的牙关,将口中药丸渡到了他嘴里。

    只是还不待龙誉抬起他的下巴令他将药丸顺利吞入肚腹中,烛渊已自行将药丸咽下。

    龙誉惊愕,双手撑在烛渊枕头两侧还未直起身,便看到一双墨黑璀璨如星空的眸子,竟是烛渊慢慢睁开眼睛!

    只见那一双墨黑的瞳眸里,没有惊讶没有困惑,更没有丝毫困倦与迷蒙,就像……他从未睡着过一般!

    “阿……哥!?”龙誉完全怔愣住,就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愣愣地看着烛渊,错愕、慌乱与不安在她脸上一一晃过。

    阿哥没有睡着!?怎么可能!?她明明已经吹了迷香的,那是能让人陷入极度沉睡的迷香,怎么会无效?若说这次的迷香无效,那么上次呢?上上次?以前的每一次呢!?

    若真是如此,那之前的每一次,阿哥其实都没有睡着!?

    怎么……可能?

    “阿妹。”烛渊温柔地微微扬起嘴角,伸出手揽住了龙誉的肩,将她搂到了怀里,让她睡在自己的胸膛上,听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难道阿妹忘了我的身体百毒不侵么?就连天下最毒的毒药要伤不了我分毫,阿妹吹的不过是区区迷香,纵使那是天下最厉害的迷香,又岂会让我真正沉睡?”

    龙誉伏在烛渊胸膛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时间忘了所有的思考,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想法,阿哥没有睡着,阿哥没有睡着……

    那她这些年在他沉睡时与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其实都是听到的,那就连那一句话……他也听到了吗……

    “自三年前我醒过来之后,我就没有在阿妹的迷香中真正地沉睡过。”烛渊搂着龙誉的肩,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声音轻浅,生怕会把他怀中人儿吓着一般,“所以阿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到,我都知道。”

    “包括是阿妹手上的药是谁给的,也包括……”灯火在烛渊墨色的眼眸中跳了跳,只听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春风化水,“我的命。”

    “阿哥,不要说不要说!我不要听!”龙誉忽然如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抓紧烛渊的手臂猛地摇头,声音颤抖得厉害,继而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双耳,仿佛如此就能忘却她不想承认的事实一般,“阿哥,我不想听……”

    “阿妹……”烛渊将龙誉捂在耳上的手轻轻拿开,依旧温柔道,“阿妹,这是你我始终要面对的事实,不是么?”

    “就算是事实我也不要听!我这些年之所以每次给阿哥喂药时都点迷香,就是不想让阿哥知道这个事实!可是……”龙誉紧紧揪着烛渊胸膛上的薄衫,痛苦心疼得连声音都控制不住地颤抖,“阿哥为什么要醒着,阿哥为什么要知道……”

    “这种事情,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阿哥为什么要知道……我不想让阿哥知道的……”

    “阿妹不想让我知道,是想自己一人独自承受么?”

    “是的。”龙誉毫不犹豫地咬唇点头。

    烛渊微微闭起眼,蓦地将龙誉搂得更紧,“好,我不说了,既然阿妹不想听,以后我都不会说。”

    “阿妹既然觉得难受,就继续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烛渊亦是心疼地用下巴蹭了蹭龙誉的头顶,温柔似水,“我不过是不想阿妹自己这么难受,是阿妹心中的悲伤让我再也假装不了沉睡。”

    “我怎能让我的阿妹独自伤悲。”烛渊将掌心贴到龙誉光洁的脸颊上,轻抚着,安慰着,“阿妹,没事的,不要紧的,我并未觉得难过,所以,阿妹也不要再为我觉得伤怀,我会陪着阿妹的。”

    龙誉紧咬下唇,哽咽无声,用力点头。

    只要他在她身边,不管什么事,她都能承受的,能承受的……

    **

    烛渊拥着龙誉入眠,她温暖的体温便是他最好的迷香,令他一夜好眠。

    只是当烛渊次日醒来之时,身边却没了龙誉的身影,竟令他一瞬间坐起身,眸光低沉。

    她从不会在他醒来之前离开他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算是天大的事情,她也不会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平日里就算她先于他醒来,也定会挠醒他,告诉他她离开了。

    从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这般。

    “阿妹?”烛渊摸着身旁早已没有任何温度的薄被,对着空荡荡的后殿轻唤了一声,他竟然睡得那般熟,竟是连她离开他的胸怀都没有任何察觉。

    心下,总有种不安的感觉,想要静下心来以眠蛊感受她的去向,竟心乱如麻地什么也感受不到。

    阿哥,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我不想你为布诺的死这么难过。

    忽然,烛渊如乱麻般的心闪过龙誉昨晚蹭在他颈窝里小声得不能再小声说的话,他则是轻吻她眉心说阿妹又开始多愁善感了,她不再言语,他便搂着她静静睡去。

    难道——

    烛渊极少有地将眉心紧紧蹙起,掀背下了床,赤脚便往外走,只见他的脚步有些紊乱,与他平日里的云淡风轻全然不一样!

    他第一次知道,他平静的心也能如此慌乱。

    傻阿妹,我并不需要你特意为我去做些什么……

    **

    龙誉解下盘起的长发,梳成一股斜倚肩头的长辫,换上做姑娘时穿的宅衣短裙,将烛渊送给她的两个小陶人中的他揣在怀里,驾着她的黑马,飞一般地往幽潭草泽的方向冲去。

    龙誉去了中原,去了临渊城,决绝地将那聚集在临渊城的所有还欲杀往圣山的武林人士一一抹除,那一日,临渊城如染血,哭声喊声连片,人人恐惧,唯有一个背部早已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腥风血雨中一声声喃喃着“报应啊报应”。

    当龙誉夺过一把利剑将面前最后一个敌人的脖子抹开时,她亦“噗”的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拄着手中长剑单膝跪倒在地。

    当她决意踏入中原的那一刻,她为的不仅仅是她阿哥心中的仇恨,亦涵盖了她对中原人的仇恨,中原人欺凌苗疆太多太多,过往的已不可计数,如今中原人毁掉的不仅仅是布诺的性命,阿哥心中那本就令她心疼的人世之情,毁掉的还有独空的双腿,以及她对中原的最后一点点隐忍。

    不是她不恨,不是她不想替圣山那惨死的兄弟报仇,是如今的她不再是从前肆无忌惮的她,她是苗王,她的一举一动都牵系着苗疆的安危,她就算再如何对中原人恨之入骨,如今能做的,也唯有忍。

    若说布诺的死已让她有些控制不住心中那被仇恨控制着的杀心的话,那独空已废的双腿就是将她心底的仇恨之火点燃,独空没有功夫,几乎可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面对这样没有任何威胁性的人,中原人的武器是如何砍得下手!?

    所以,她忍无可忍了,她的阿哥不能杀,那她就连带着阿哥的仇恨一并杀了这些非将圣山置之死地不可的中原狗!她要为阿哥悲伤的心报仇,为布诺报仇,为独空报仇,为圣山报仇!

    此刻她不是苗王,她只是龙誉,苗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天不怕地不怕敢于为了苗疆而独闯中原的龙誉!

    “噗——”龙誉拄着剑摇摇晃晃站起身,却又是再喷出一口鲜血,没想到这群渣滓之中也有能伤她的人,不过终究还是可惜了那好身手,还是得做她的手下亡魂。

    她从不滥杀,可是这一次,她做不到,因为苗疆无辜之人何其多,她也从未见过哪个中原人会手下留情,当然,只除了她的小哥哥。

    呵呵,她这么残杀中原武林人,那早已与她形同陌路的小哥哥,应该会恨她吧。

    “阿誉。”

    就在龙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震惊抬头,即刻是一袭白衣胜雪的熟悉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十步开外的地方。

    不是她的小哥哥,还能有谁?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似乎没有丝毫改变,依然的俊逸,依然的眉目温柔,只是眉目之间多了一分沧桑。

    白雎就在龙誉面前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在横陈着尸体的血水中站定,不再往前靠近她,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这就是如今他和她之间真正的距离,再也靠不近,他亦不再强求拉近这一段距离,他亦没想过他们还能这么面对面相见。

    只是,他今次与她的相见,不是为了自己那自私得可笑的念想,而是为了整个中原武林,因为,她向中原武林复仇来了,为五毒教复仇来了。

    “苗王陛下,圣蝎使,还是五毒教主?”白雎静静看着龙誉,神色沉肃,“阿誉,我现在该叫你作什么?”

    “藏剑山庄少主,庄主,还是武林盟主?”龙誉挺直身子,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亦是静静地迎着白雎的目光,冷静道,“小哥哥,我现在又该叫你作什么?”

    他们再也不是从前在苗疆无忧无虑生活着的少男少女,如今的他们,一个代表着苗疆圣山,一个代表着中原武林,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已回不去从前时光,他们注定……只能成为敌人。

    “庄主大人,你中原人攻入我苗疆,杀了我圣山不知多少弟兄,如今,我也将这份血杀如数奉还给你中原,我为我圣山惨死的弟兄报仇,庄主大人亦是来为你的中原弟兄报仇,那么——”龙誉的心刺痛难忍,面上却是冷冽决绝,抬起手中染血的利剑,指向白雎,一字一句冷声道,“拔剑吧,只要庄主大人取得下我的命。”

    “阿誉……”白雎的眼眸被龙誉手中染血的利剑刺痛,仿佛那锋利的剑尖已刺入了他心房一般,心疼得难以言喻,并没有拔出腰上佩剑,终是释然一笑,“苗王陛下,不,或许此时此刻称陛下为教主大人比较妥当。”

    “白某并不是来与教主大人一决高下的,我武林弟兄攻入圣山伤了贵教弟兄,教主大人如今也亲手斩杀了我武林不少弟兄,即是如此,你我就谁也不追究,就此当做两清了如何?”白雎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沉静,他不想让他心中的阿誉看到他懦弱不舍的模样,“今次我来见教主大人,是想与教主大人做一笔交易。”

    龙誉亦是心中难受揪痛得紧,定定看着白雎,沉默半晌后冷静开口:“什么交易?”

    “十年之内,圣山五毒与我中原各派,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欺你,你不犯我。”白雎将宽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面上却平静如水,“教主大人,是否信得过白某?”

    “好,我相信白盟主说的,那么,我先以血为誓。”龙誉注视着白雎的眼眸,而后左手握住手中剑刃,面不改色地用力一拉剑柄,鲜血即刻如断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滴落在地,只见她以血掌起誓,“我发誓,在我龙誉有生之年,圣山五毒教徒绝不踏入中原一步!”

    白雎看着龙誉那在日光下不断滴血的掌心,心疼得近乎无法呼吸,却是冷静地抽出腰间佩剑,以同样的方式划开自己的掌心,同样以血掌起誓,“我白雎以藏剑百年名声与武林第六十七代盟主之血起誓,十年之内,中原武林人士,绝不进犯苗疆与圣山一步!”

    话音落,两只血掌重重一击,如此便算是圣山与中原武林互不进犯的盟约达成,她不知道为了这个盟约小哥哥要做出多少努力,她只知道,她只需要相信他就好,因为在这真正决绝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已不伤害她不伤害苗疆的方式帮了她,十年安平,足够圣山再次强大起来,足够了。

    “那么,还请教主大人即刻离开我中原土地,倘若教主大人再在我中原多做停留多杀我弟兄一人,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向教主大人拔剑。”白雎沉沉静静地看着龙誉,抬起手中的剑指向她的身后,第一次在她面前用冷得近乎冰寒的声音道。

    他怕他不用这样的态度他就会不忍心不舍得,可他必须在这一刻将他所有的不忍心与不舍得全部放下,他已决定,今生再不见她。

    “告辞!”龙誉拳掌相击以江湖礼仪向白雎微微垂首,决然转身。

    白雎定定看着她的背影,直至她在他的视线化作一个黑点最终消失,他才昂起头面向如洗碧空,紧紧闭上了双眼。

    从前,她毫无保留地待他,他却骗了她,她寻他千百度,他却迟迟不见她,如今他哪怕自己痛苦也要用尽一切办法帮她,当做是他欠她的,还给她;烛渊救他一命,他亦救了烛渊一命,当做是他还给他的,因为他不想欠他的。

    自此,他和他们,他与苗疆,再无瓜葛。

    自此,他们之间的所有关系将如剑斩情丝,他们将是真正地形同陌路,成为真真正正的陌生人,甚或可以说是,敌人。

    这样,也好,他们之间,谁也不再欠谁。

    这样,是最好的……

    “驾——”龙誉用力甩着缰绳蹬着马肚,往苗疆的方向奔去。

    从此,她再不踏入中原一步!

    或许,她和小哥哥之间,这才是最好的结果,谁都……不再欠谁。

    “吁——”就在龙誉在茫茫官道上驾马狂奔时,却在一个大转弯时骤然勒马,致使马匹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只因,面前道路上,出现了一个黑色身影,而这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阿哥。

    在马匹的前蹄重新落回地上时,龙誉骤然扔了马缰翻身下马,朝烛渊飞扑过去,重重撞到了他怀里,开心地叫着他,“阿哥!”

    这天下间,只有她的阿哥能做到不论她去到哪儿都能找到她,都能这么温柔地搂着她,真好!

    烛渊被龙誉这么用力的飞扑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才搂住她娇小的身子站稳脚步,只见烛渊面色阴沉,语气不善道:“阿妹,我许你擅自离开我身边了么?”

    “我只是不想看到阿哥难过,我想为圣山报仇,为布诺为独空报仇。”感受到烛渊阴沉的怒意,龙誉缩了缩脖子,讨好似的在他怀里蹭了蹭,“阿哥不要生气,我不是好好的出现在你面前了吗?”

    她知道,他在为她紧张,在为她担心,在为她觉得不安,而她正好喜欢他对她的紧张担心和不安,她喜欢他对她的在乎。

    感受到怀中龙誉的真实存在,烛渊冷硬的眼神才慢慢缓和了下来,语气却还是冷冷的,“阿妹,你的左手伸出来我看看。”

    龙誉听到烛渊的话立刻将手背到身后,然后在烛渊冷冷的目光中又乖乖地将手伸了出来,伸到他面前,烛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她掌心两道皮肉微微外翻的深深血口子后,转身走到了自己的白马身旁,取下挂在马背上的褡裢,取出两只小陶瓶和白棉布条,才又重新走回龙誉面前。

    烛渊拔开一只陶瓶的瓶塞,一瞬间只闻一股清淡的酒香扑鼻,而后将瓶中酒一下一下地浇到龙誉手心那略显狰狞的血口子上,只见烛渊每倾出一些酒,龙誉就咬唇拧眉倒吸一口凉气将手往后缩一分,缩到无处可缩时,龙誉才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道:“阿哥,疼。”

    “疼?”烛渊微微挑眉,丝毫不觉疼惜,反倒满嘴讽刺,“阿妹还知道疼?那为何方才自己要下手这么重?”

    龙誉心一抖,紧紧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哥怎么知道这口子是我自己剌的?”

    “因为我还有脑子还不蠢。”烛渊轻哼一声,仿佛龙誉问了个蠢问题一般,用酒将她手上的伤清洗干净后才拔开另一个小陶瓶的瓶塞,将那米白的药粉毫不柔情地洒在伤口上,掌心传来的刺痛让龙誉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却被烛渊捏住指尖让她无法再往里缩手。

    龙誉看着烛渊粗鲁中又不乏温柔的举动,昂头看他,有些踟蹰道:“阿哥,我刚刚替圣山做了一个决定。”

    “嗯。”烛渊淡淡应了一声,开始在龙誉掌心缠上棉布条,龙誉咬咬唇,“阿哥就不问我是什么决定吗?阿哥就不怨我胡乱替圣山做决定吗?”

    烛渊没有回答,只是单手专心地替她的伤口绑上棉布条,末了才抬起头,温和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阿妹做的决定只会是对圣山好的而不会是害圣山的,既是好事,我为何要怨怪阿妹?”

    “至于是什么事情什么决定,阿妹想说的话自会与我说,我又何须急着问?”烛渊柔柔而笑,“可只要是阿妹做的事与决定,我都相信着。”

    龙誉的心因感动而猛烈跳动,猛地抬手去捧烛渊的脸,一时忘了自己手上有伤,直被烛渊坚硬的颔骨碰得疼,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后还是毫不犹豫地用力捧住了烛渊的脸,继而踮脚在他凉薄的唇上用力印上一吻,笑得开心,“阿哥,我们回苗疆,再也不来中原了,这辈子,不,是永远不来了。”

    “嗯。”烛渊嘴角微微勾起。

    “我们回去生娃娃!我要生娃娃!”龙誉忽的又搂住了烛渊的胳膊,用力地又扯又摇,晃得烛渊的身子直跟着摆。

    “好。”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又还有什么是不答应的呢?

    **

    阁罗凤与龙誉保持着书信联系,书信由青葛亲送,信中皆为南诏国力的恢复情况,龙誉从未给阁罗凤回过一封书信,一直保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

    苗疆的日子依旧很平和,秋收,秘密征兵,练兵,欢庆苗年,转眼,又到了深冬时节。

    当苗疆飘飞起第一片薄薄细细的雪花时,阁罗凤的书信正好到来,只是这一次送来书信的人不是青葛,而是龙誉从未见过的男子,年纪与青葛相仿。

    虽说对这次送来书信的男子并不相识,可又总给龙誉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可究竟在哪儿见过呢,她却又如何都想不起来。

    可,重要的并不是她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个男子,而是这是一个她并不相识的陌生男子,她不相信阁罗凤会将那么重要的书信交由一个未曾与她谋面的陌生男子送来,若说这男子真是阁罗凤派来的心腹,那么换下青葛的理由呢?若说这男子不是阁罗凤派来的人,那么书信又为何在他手上?青葛又在何处?

    敢在她面前作祟的人,还真是有胆,有意思。

    于是,果不其然,在男子将书信呈上给她的那一刻,一把匕首也向她急刺而来!

    龙誉勾唇冷笑,不自量力,轻而易举地抬起右手,再落下,男子手中的匕首叮的一声掉落在地,继而是他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瞬间僵死,然而奇怪的是,男子的嘴角竟挂着满足的浅笑,面上丝毫没有惊愕与恐惧的神色,反倒是奇怪的安然之色。

    龙誉这才发觉到男子方才握着匕首向她刺来时的举动有多么的拙劣,而看他的模样,却又像是身手极佳的人,如此想来便觉得他方才的举动是故作的破绽百出,就好像是……等着她杀了他一般。

    可这世上有谁是迫不及待地送死的?还是这么一副面目安然的模样,难道他真的是期待着她杀了他?可能吗?天下间会有这样的人吗?即便有,又为何要期待着送死?又为何偏偏选择死在她手上。

    就在龙誉为自己心中的疑惑不得而解时,黑泥背着腿脚受伤的青葛出现,青葛在看到已然僵死在厅中的男子时震惊不已也怒恨不已,也是那时龙誉才知道男子名叫顾连风,是二王子诚节的人,看来那阴森森的二王子仍旧不见得南诏好。

    可他既然见不得南诏好,直接杀了阁罗凤不是更直截了当,何必千里迢迢派人来杀她?而且还是个光有好身板而无实用的人来?非但杀了不了她反倒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且还是个似乎迫不及待等着她取他性命的杀手?

    龙誉即便困惑不解,却也未打算深究,毕竟他已死,而她还活着,想杀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况且她对那个二王子诚节没有兴趣,对他的人更没兴趣,死了便死了,所有想杀她却反被她所杀的人,皆是死不足惜,这个男人亦是如此。

    只是,顾连风这个名字,总觉得似乎在哪儿听到过,可具体在何时何地听到过,她想不起,就像他的人一般,她始终想不起她是否在哪儿见过他。

    连风的出现以及死,得到的只是龙誉稍微的注意,很快便被忘却,就像她的生命里从来没出现过一个名叫顾连风的愚蠢杀手一般。

    在顾连风心里,她是恩人是幻想中的情人是永远无法触及的美梦,而在龙誉心里,他连一个过客都算不上,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救过一个名叫顾连风的少年,他的死,在她眼里,与一片树叶自树上飘落而下无甚区别。

    那一年那一天,她救了一个名叫顾连风的少年,却不知那个少年会将她深深记在心里,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一个名叫顾连风的中原少年一直偷偷地爱着她,为了她不惜与同为恩人的殿下反目成仇,为了她不惜将自己的命亲自送到她手里,只因为他不想受他敬爱的殿下所逼而伤害她,所以他选择这样的方法了结自己,既不会伤她也不会伤了殿下。

    可,直至最后,他心中所惦念之人都未有想起他是谁,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想起。

    龙誉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年那一天,她救了一个少年,却也在无形中杀了他。

    或许,她从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没救过他,他就不会一直夹在诚节与任何事情之间痛苦地活着,也就不会这么痛苦地了解了自己。

    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捉弄人这么可笑,让人无可选择,也无从逃避。

    **

    转眼,两年已过,又到了莺飞草长之季。

    两年里,南诏在皮逻阁父子的经营之下,仅短短两年时间竟是由一个动乱之部一跃成为洱海最强的部落,的确不负龙誉所望。

    而那在两年前被镇压下的内讧也没再弹跳出来,一股股余孽势力皆被铲除得干干净净,据说是因为南诏王皮逻阁再一次将二王子诚节贬做平民,并将他驱逐出南诏之后,南诏才这般迅速地好起来的。

    也只有阁罗凤、龙誉以及烛渊三人心知肚明,那是因为吞情蛊的作用,将皮逻阁对诚节的全部情感吞噬掉,才使得他将诚节这一块心头肉完全割舍,否则南诏永远没有平和可言,更枉论变成如今的国力强盛。

    在巫神殿前青翠丛中开出第一朵火红的山踯躅时,龙誉两年来第一次给阁罗凤传信,当然书信是由她口述,由烛渊代笔的。

    当年离开南诏大王子府前,她就已与阁罗凤定下时间,两年,只给南诏两年时间来恢复国力,毕竟南诏的财力根基尚在,且南诏的常备军数量虽然不大且各处皆有分布,但战斗力很强,尤其是精兵“罗苴子”,否则也不能在南诏内政最乱的时刻还能赢得蒙巂一战,所以只要整肃的内政,规整好军兵,恢复好民生,南诏定能迅速恢复国力。

    那么如今南诏不仅恢复了国力,并且还一跃成为洱海的第一强,她与阁罗凤之间的交易就该进行下一步了,毕竟她给自己定的三年就剩下最后一年而已了,她不能等,苗疆也不能再等了,她要将苗疆境内的所有大唐军兵统统驱逐干净!

    龙誉将烛渊写好的书信捏在手里,却又思前想后地拿捏不定让谁人去送这密信了,虽说身边人都可相信,但却不代表都能让他们知道她与南诏间的交易,于是便来来回回地在烛渊面前走动,看得烛渊烦不胜烦,末了嫌弃道,让黑泥小娃去。

    龙誉一怔一惊再一喜,立刻欢快地搂住烛渊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一口,猛夸几声阿哥真聪明,而后找黑泥去了。

    而后,阁罗凤快马加鞭地赶到苗疆王都时已是半月之后。

    龙誉亲迎了阁罗凤之后,只是小小地与他寒暄了一番,便即刻命人上了酒菜,权当做给他接风洗尘,并让他好好休息一夜,所有事情翌日再谈,阁罗凤也不推拒,毕竟他一路快马加鞭而来身子乏得很,必须好好睡上一觉才把精神气恢复。

    于是,阁罗凤大快朵颐地享用了龙誉命人为他准备的饭菜之后,冲洗一番身子便沉沉睡了去,次日辰时,在黑泥的带领下来到了军议厅,阁罗凤看到厅殿门楣上苗语书就的军议厅三字,微微震惊,而后神色庄肃地踏了进去。

    他们之间的交易,终于要真正开始了。

    偌大的军议厅冷冽庄肃,只见面对着大门的一面墙上垂挂的是可墙大的苗疆地形图,前置一张长方桌案,当为主帅之位,右边一面墙则是如今天下形势的地图,东为大唐西为吐蕃,中间为苗疆,西南为洱海,右面墙前整齐地摆放着兵器架,其上插着打磨得锋利的格式兵器,而左边一面墙上,则是满满一面墙的军规,然而却不是书写在纸张之上再垂挂到墙壁之上,整片军规,均是一字一句雕刻在墙上,那弯折的棱角,坚硬的笔锋,书写的就像是苗疆军兵的军魂,再有就是摆放着左面墙前的约摸三丈长一丈宽的写放山川以及沙台,整个军议厅,无疑不彰显着军之凛冽正气,使踏进这军议厅的每一人皆深感苗疆军魂的勃然凛冽。

    此刻,龙誉就站在写放山川台子前,见着阁罗凤,抬手指着摆放在主帅台坐下方的案席向阁罗凤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阁罗凤抱拳拱手示谢,便大步走到了桌案前,龙誉亦含笑走到了主帅席后,再一次道一个“请”字,两人便同时落座。

    然,尽管是如此严肃的军议厅,如此严肃的两人,偌大的军议厅还是有些奇怪的气氛,就比如那至始至终都坐在阁罗凤对面案席悠闲煮茶的烛渊,就连阁罗凤进到军议厅时他连眼皮都未掀一下。

    阁罗凤似乎已习惯被烛渊把他视为无物的态度,丝毫没有在意,在进门那刻向龙誉拱手示敬时亦友好地向烛渊抱拳躬身见礼,而这样的烛渊对于龙誉来说早已是见怪不怪之时,于是龙誉与阁罗凤两人自动将烛渊视作不存在,坐下之后便立刻切入主题。

    “没有向任何人宣张殿下的到来,不知殿下可否在意?”龙誉坐下之后含笑向阁罗凤淡淡道,两年时日,这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王子,沉稳更甚从前,练达也更甚从前。

    阁罗凤亦微微一笑,“苗王陛下若是想听我说这些虚的,我也不敢言说,我深记得在陛下与大巫师面前,不能多言废话。”

    “想来是蒙舍恢复得极为不错,殿下也才有这般小小的逸致与我说这样小小的戏语,与两年前那满口废话连篇的殿下几乎不是同一人。”龙誉浅笑。

    阁罗凤微微垂首,“让陛下与大巫师见笑了,蒙陛下与大巫师所助,蒙舍如今,很好。”

    如今的蒙舍,与两年前的蒙舍,已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天壤之别。

    “既然当初我的决定与我阿哥的预言没有出错,那么现下是该殿下来兑现你对我对苗疆的第一条承诺的时候了。”龙誉注视着阁罗凤的眼睛,一字一句咬得极为清晰地缓慢道,“以蒙舍之力,让驻扎在苗疆的唐军全部退出苗疆。”

    “我也是正是为兑现我对陛下的这第一条承诺而来。”阁罗凤面色严肃,“我已想好了如何兑现自己诺言的方法。”

    烛渊在煮茶,沸腾的茶水在陶壶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回荡在安静的军议厅内,只见湿热的白烟从壶口不断喷出,烛渊笑着将陶壶从小陶炉上拿下,将面前的三只空茶杯一一斟满,继而捧起其中一只茶杯走到阁罗凤面前,微微躬身将满了茶水的陶杯搁在他面前,淡笑道:“王子殿下,上次用茶水招待你,这次依然用茶水招待你,殿下尝尝看我这两年来煮茶的技术是否有进步。”

    “多谢大巫师的盛情招待。”人生第二次喝到苗疆大巫师亲手煮的茶,这天下间,只怕除了苗王陛下,再无人能有这样的待遇,他阁罗凤还真是修来的福气。

    “啧啧,盛情可不敢当。”烛渊再捧起第二杯茶,笑眯眯地递给龙誉,“来,阿妹也尝尝。”

    龙誉接过茶杯时忍不住白了烛渊一眼,烛渊只是笑吟吟地权当没看见,他现下在这军议厅,不像个参与者,倒像个端茶倒水的存在。

    “巫师大人煮茶的技艺较两年前来讲,的确是……变化很大。”阁罗凤轻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汁,心里斟酌着用词,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两年前那杯茶,实在是……难喝得他至今还记得那涩得不行的味道,以致他现下看到这大巫师把茶杯放到他面前,心都不受控制地突地跳了一下。

    “啧啧啧,瞧殿下的口气及模样,看来我煮茶的技艺真是飞跃地进步了。”烛渊站在厅殿中央,捧着自己的茶杯,笑吟吟地扭头看龙誉,“阿妹,你说是不是?”

    烛渊兀自说完话便开始慢悠悠地在厅殿内走来走去,龙誉盯着他,将握着茶杯的手收紧得咯咯作响,烛渊毫不在意,龙誉最终狂暴,将尚未喝过一口的茶杯重重搁在长案上,而后“啪”的一声用力一掌拍在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茶杯中的茶汁撞荡着杯壁洒到桌面上,只听龙誉怒喝道:“阿哥你要不坐下要不去边!不准晃悠!”

    烛渊此刻正好走到阁罗凤面前,听闻龙誉的怒喝,立刻顿住脚步,然后一脸幽怨地扭头看她,“阿妹,你这是嫌弃我呢?”

    “噗——”阁罗凤顿时被茶水呛到,而后非常不给面子地一口茶喷出了嘴。

    “啧啧,殿下,你怎能如此的脏?”烛渊一脸嫌弃。

    “……咳咳咳咳……”阁罗凤喷完茶后是猛地咳嗽,烛渊立刻退开他面前,走回了自己的案席后,倚靠着身后的梁柱轻呷一口茶,浅浅而笑,“阿妹是让我说正经的是么?”

    “那好,我说正经的。”烛渊眼角的笑意忽然凉了几分,“大王子殿下,你是要用什么办法不伤苗疆一分一毫地让唐军从我苗疆撤走?”

    “别忘了,这停驻在苗疆的唐军,当初可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吞灭蒙舍用的。”烛渊笑意深深,“殿下,你要怎么做呢?”

    “上月,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在青海湖西击败吐蕃,吐蕃与大唐持续八年的虚假和平真正结束,如今的大唐和吐蕃正是水火不容时,吐蕃拼命扩张,除了蒙舍以外的洱海所有部族已完全向吐蕃倾倒,大唐如今既要忙着打吐蕃,又要防着吐蕃把整个洱海一齐吞并,哪里还顾得着蒙舍对它是否完全忠心。”谈及军兵正事,阁罗凤从容稳静,“我想,大唐这个时候最想要的不是防着蒙舍,而是需要这洱海部落里独独归附于它的蒙舍的力量,陛下,大巫师,不知我分析得可对?”

    龙誉捧杯而笑,晃了晃杯中茶,“若是连蒙舍都向吐蕃倒戈,大唐便将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对洱海的控制,殿下分析的,正确得很。”

    “所以,当此之时,只要蒙舍向长安呈上请求,我想,长安若是不愿意失去对洱海的控制权的话,应当不会拒绝蒙舍的请求。”阁罗凤自信一笑,又喝了一口清茶,“毕竟不管蒙舍国力变得如何强大,土地在那儿人口在那儿,军兵不增,若是面对五诏以及吐蕃的军队,首先在数量面前就会输一大截,那再往后又如何?”

    “我想,在大唐与吐蕃如此水火不容的时刻,长安绝对不想在洱海做任何冒险之事。”阁罗凤目光毅然地看着身怀王者霸气龙誉,缓慢而清晰道,“蒙舍会向长安请求调集兵力支援蒙舍,一统洱海。”

    这两年间蒙舍对洱海其他部族采取以乱掩静,以弱掩强的邦交之策,制造假象,让他们以为蒙舍内乱愈演愈烈,勉强存活着也是苟延残喘,乱其试听,以让蒙舍真正崛起给他们发起进攻时能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甚或给其致命一击,由震慑,再到一统。

    这是龙誉两年前给阁罗凤的建议,让他做所有事情都尽可能秘密,尽可能不让其余部族有所察觉,避免锋芒还未成熟就已太露招来真正的杀身之祸致使南诏真正灭亡于其余部族的围杀中。

    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觉得南诏不堪一击不足畏惧的效果,如此才能避免在其恢复国力齐肩再受外来战乱的祸害以致拖长恢复时间甚或暴露其正谋划着足以让洱海翻天覆地的大计。

    如今,南诏的实力,大唐与吐蕃的关系,条件已足,时机已成熟,的确到了南诏征战西南一统洱海的时刻了。

    “殿下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吧,呵呵……”龙誉轻轻一笑,饮尽杯中茶,“我亦同殿下一般,一直期待着这一天。”

    “如今照殿下的话来说,殿下向大唐请求地支援蒙舍统一的军兵是驻扎在苗疆的三万步骑兵,这个我不置可否,我相信殿下定会完成以命做出的承诺,可是——”龙誉放下茶杯,在长案后慢慢站起身,走到了案前,抬眸注视着阁罗凤,声音沉沉,“殿下可有想过,这些军兵在苗疆呆了整整六年,不争不战不练兵,已然是朽兵一支,就算到了蒙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非但如此,甚或可能拖累蒙舍,就算是这样,殿下也不在乎吗?”

    “啪啪啪……”突然,三声轻轻的击掌声响起,烛渊倚柱而笑,“阿妹将问题的厉害剖析得真是精彩,大王子殿下,若是这三万朽兵到了蒙舍,你又当如何做呢?”

    阁罗凤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抖了抖,微微垂下了眼睑,似乎在沉思,再抬眸时,褐色的瞳眸中没有丝毫犹豫与畏惧,只有坚定的清亮,“这个是蒙舍自己之事,蒙舍自当能解决好这个问题,陛下与大巫师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我怎会让那些大唐朽兵损我蒙舍,更不会让他们妨碍到蒙舍的一统大计。”

    “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龙誉慢慢走到厅殿中央,笑意忽然变得深深,“听闻姚州都督府的兵力不错,不失为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殿下,你觉得呢?”

    “再加一个长安派来的御史,够用了。”龙誉说得悠然。

    姚州!?阁罗凤心中一惊,眸中瞬间闪过惊喜,连忙站起身向龙誉抱拳躬身,激动道:“陛下一言,如同醍醐灌顶!”

    姚州都督府地处蒙舍以东,常年为大唐抵御着吐蕃军兵的南下,军兵早已练就了善战的本领,且皆是蒙舍男儿居多,若是能得到姚州都督府的兵力相助,不失为为蒙舍添加一股有利的力量,且单单请求调动停驻苗疆的兵力难免会使长安怀疑蒙舍与苗疆之间有勾连,再加上姚州兵力却又不一样,毕竟蒙舍就在姚州的眼皮子底下,加上请派御史,等同于蒙舍的一举一动皆不会瞒着长安,既不会让长安疑心,又能得到可用之兵,不失为一举两得,为何他与父王商讨许久却都没有想得如此完备!?

    果然,他当初不管如何也要得到苗疆的帮助的决定没有错,即便拿了他的性命做抵押。

    那么这个御史必须是个能让其有利可图的小人,长安,甚或说是中原大唐,最不缺的就是小人。

    “与殿下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时又省力。”龙誉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左边墙面的写放山川台子前,从台子下拿出一卷半丈长短的暗黄色牛皮纸,继而抖开,摆到了沙台上。

    阁罗凤走近一看,再次震惊,只因那牛皮纸上画着的不是其他,竟是洱海的地图!且图上标注的山川河流,竟是比父王书房里的洱海地图还要清楚!

    烛渊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一旁,捏着自己的下巴笑道:“就算王子殿下想要夸奖我画得好,我也不会觉得是过奖。”

    “岂止是好……”阁罗凤惊喜又激动,“简直是精确无误!”

    烛渊冲龙誉挑挑眉,“阿妹,瞧,我说我没有画错,这下阿妹信了没有?”

    龙誉没有理会烛渊的得意,甚至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只看着面前的地图,严肃道:“既然殿下决意要一统洱海,如今条件与时机皆成熟,那么殿下定也想出了一统计划,不知殿下的计划如何?”

    “先越过蒙巂攻下实力最弱的邆赕诏,以邆赕诏为据点掌控洱海西北地带,进而一统。”阁罗凤伸出食指指向地图上洱海西北面的邆赕诏,再以指尖将邆赕诏、浪穹诏与施浪诏划在一个圈内,亦是神情严肃。

    这是他与父王反复商议了不下五遍之后才定下的攻打计划,不会再有任何攻打步骤比这个计划更有优势更便于蒙舍行动。

    龙誉盯着阁罗凤指尖所圈画的三浪诏,凝神沉思,而后捏着下巴围着地图慢慢走了一圈,最终站在阁罗凤的对面,伸手指向邆赕诏以南的石和城与石桥城,缓缓开口,“殿下所说的计划与我心中所圈想的计划一致,不过我所想的计划比殿下所想的多了一步。”

    在阁罗凤微微皱眉错愕时,龙誉接着道:“我所想的是,殿下带兵攻下石和城,与此同时由你的父王带兵攻下石桥城,若是不出意外,便乘胜夺取太和城,接着便是殿下你们父子二人一并进攻邆赕,进而占领大釐城,这样,或许能更好地控制洱海西南地带。”

    “对于我说的,殿下觉得是否可行?”龙誉收回手,看向阁罗凤,“毕竟我对于洱海来说只是一个局外人,对洱海的了解也远比殿下要少得多,这不过是我自己的出兵之法,若是殿下觉得不可行,便当一个笑话听了就过了。”

    阁罗凤定定看着地图上的洱海,脑子里分析着龙誉的意见,慢慢睁圆了双眼,震惊得难以言喻,心情激动得难以附加。

    “陛下,阁罗凤自愧不如!”她的治国智慧,她的行兵才能,远不是他能比!

    这样犀利睿智的人,为何偏生做女儿身?又为何偏生作不喜与外世争斗的苗人?若她是男儿身,若她生在蒙舍或生在中原生在长安王城,这个天下又当如何!?

    “若是我的想法能帮到殿下,自当再高兴不过,毕竟我还要从殿下那儿取得我想要的东西,自然尽我所能襄助殿下,只要殿下不心生背叛。”龙誉忽然笑出了声,笑声虽轻却爽朗,听得出她心情不错,“殿下也无需自谦,殿下在我眼里,可是一个担得起家国大任的大才。”

    “当然,我并不是只会动动嘴皮子的帮殿下帮蒙舍,待殿下将那三万唐军朽木从苗疆拔出——”龙誉笑得霸气凛然,“我亲领我苗疆五万精兵助蒙舍一统洱海!”

    阁罗凤内心震撼,用力抱拳,深深躬身,“阁罗凤纵是死,也定兑现自己应下的誓言!”

    至始至终,烛渊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局外人的姿态,并未说过一句有用的话,也并未多余地插说什么,也从未帮她出过谋划过策,就正如他所说过的,他不插足她与南诏之间的事情。

    只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的阿妹,有着一颗连他都吃惊的军事头脑。

    阁罗凤没有在苗疆多做停留,与龙誉相商完所有的事情用了整整两日时间,再作歇一日,连着之前休憩的一日,统共四日,第五日时,他便又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南诏。

    在阁罗凤驾马飞奔过的官道旁,在他没有注意的一株繁茂老树上,有阴阴的笑声低低响起。

    “呵,呵呵,大哥,什么好事让你这么开心呢?就让我来毁了你们的开心怎么样?”

    **

    送走了阁罗凤,龙誉心情很是大好,因为过不了多久,那些脏污了苗疆六年之久的唐军就要从苗疆滚出去了,这如何叫她不开心。

    烛渊去解决他右手指环的饥渴问题,龙誉则去找小树,因为她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去看望他们母子俩了。

    两年前,在她前去南诏前,她答应了独空若是有朝一日见到碧曼,不要杀她,放她一条生路,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南诏图城遇到她,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将他们母子带回苗疆,可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没有告诉独空她见到了他最在乎的人,没有理由,只因她觉得没有必要,与其见面了痛苦,不如不再相见。

    而她认为的没有必要,也包括了她对独空的同情,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双腿,让他平平淡淡地活着就好,何必再给他徒增伤悲。

    只要他在乎的人还活得好,那就够了。

    因为烛渊仍旧不喜阿拾,且龙誉已经答应过他不会让他再见到阿拾,所以他们母子俩被她安排住在王宫外的某处,让两名侍女好生照料着,她则时不时去看看他们,仅此而已。

    想来上次见到小树似乎是一个月以前,当时那个小家伙抱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兔子笑得开心,还让她下次去和他还有他的小兔子一起玩。

    小树现在长得很好很健康,能跑能跳还会说很多很多的话,也长得愈发地像某个人,虽然模样平凡,却可爱得紧,让龙誉每一次见到他都抱着他逗弄得不肯撒手。

    不知小树那小家伙一个月没有见她,有否想念她这个誉阿娘,有否记得她答应过他要带他还有他的小兔子一起去玩的?

    龙誉并未要任何人作陪,换了一身灰扑扑极不显眼的一身衣裳才出了王宫,以免路上遇着那和气得不能再和气的乡亲堵得她没法去找小树。

    只是龙誉才刚刚走到宫门处,便遇到正来找她的黑泥,只见黑泥麦色的脸膛上冒着绯色,将他的一张脸衬得有些黑又有些可爱,瞧他一副紧张的模样,许是狂奔而来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他这个一向沉稳的千夫长跑得这么厉害,让龙誉不禁失笑。

    “黑泥,跑这么急是要去哪儿?”龙誉看着如今已经长成一个壮实小伙的黑泥笑得温和,打趣道,“发生什么大事?还是你媳妇发生了什么好事?”

    黑泥显然见到龙誉很是高兴,本想比划手势,却在抬起手时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龙誉看得好笑,黑泥这个小伙子,聪明憨实却急易羞,一年前娶了媳妇后,一遇着问起他媳妇的女人就忍不住面露羞色,惹得宫里的姑娘们老逗着他好玩。

    黑泥挠挠头后才开始向龙誉比划手势,这几年里,龙誉也大体能知晓他的手势是在跟她表达什么意思,龙誉本是浅笑着看着他比划手势,末了惊喜地盯着黑泥,“黑泥你说你媳妇生了!?男娃女娃!?”

    黑泥极不好意思地又挠了挠头,又比划了一番手势,他说:“是个男娃,刚生的,所以就立刻来告诉陛下了。”

    黑泥之所以这么急匆匆地来告诉龙誉说他媳妇生了,是因为他媳妇肚子才刚刚大起来的时候,龙誉就摸着他媳妇的肚子说到时生了的话,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她,其实她不过一句玩笑话,黑泥却一直记在心里,因而才有了现下这番举动。

    “呵呵呵!黑泥,你居然也当阿爹了,走走走,带我去瞧瞧你媳妇和你儿子。”龙誉高兴地笑着,而后将黑泥甩下而径自往他所住的地方大步走去。

    黑泥的小家与龙誉安置阿拾母子的屋子同在一个寨子,是而当龙誉从黑泥家离开后就直直去往了小树和他阿娘住的地方。

    龙誉才黑泥的小家离开时已是日落时分,她看看天色,本觉时辰有些晚了打算明日早些时候再来看小树,可想想既然来了又不去觉得有些对不住小树,于是还是往小树住的屋子走了去。

    小树与阿拾所住的木楼位于寨子的最深处,一是因为安静,二是因为龙誉担心阿拾疯癫起来时把村民吓着,所以住得深些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当龙誉慢慢走近那时常会踏足的木楼时,发觉有些不对劲,因为在这个家家户户屋顶袅娜着炊烟的日薄西山时刻,眼前这幢木楼却异常安静,别说炊烟,连个声儿都没有,平日里站在远远便能听到的小树的嬉笑声,如今也没有,就像这木楼里没有人一般。

    龙誉心下蓦地觉得不安,大步冲到了木楼前,跨上木梯,直走向二楼,然后猛地推开微掩的屋门,紧张地叫了一声,“小树!”

    然,回答龙誉的不是小树兴奋的喊叫声,而是三双惊讶的眼睛一齐愣愣地看着她。

    “王上!”先是一个模样十七八的姑娘惊惶又恭敬地叫了一声,而后战战兢兢地从蹲着的地上站起身,不安又惭愧地将头深深埋下,“古阿丽见过王上!”

    “誉阿娘!”继而才是小树兴奋的叫声。

    然后是蹲在小树对面的阿拾看着她傻里傻气地笑着。

    夕阳的火红余晖透过窗户照进厅子,将整间厅子映照得明亮,厅子中间有一只长方的小竹筐,此刻那名叫古阿丽的姑娘正埋着头战战兢兢地站在竹筐前,小树背对着龙誉蹲在竹筐前,此刻正扭回头看着她,一脸傻笑的阿拾则蹲在小树的对面,双手和小树一样都紧扒在竹筐边上。

    龙誉不禁微微蹙眉,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就在龙誉欲张口问话时,在她身后响起了第四道声音,也是年轻姑娘的声音,本是和缓的语气,却在见到龙誉时声音忽的拔高,“照练见过王上!”

    也就在照练向龙誉见礼时,忽然瞧见屋中的古阿丽,再瞧她的模样,心不禁咯噔跳了一下,还不等龙誉说话立刻又道:“王上,古阿丽还小些,还有些贪玩,还望王上不要怪罪,我们以后定不会再这样。”

    龙誉没有说话,只是将沉静的目光落到小树身上,小树好像察觉到龙誉不高兴了一般,连忙乖乖站起身,走到龙誉面前,摊开小小的手掌,伸到龙誉面前,乖乖道:“誉阿娘,你生小树的气吗?那小树给誉阿娘打手。”

    小树乖乖的模样让龙誉冷沉的眼神终是化为柔和,伸出手指在他小小的掌心用力点了几下之后才抬头去看那不敢抬头的古阿丽,淡淡道:“现在是煮饭烧菜的时辰,不是玩的时辰,我是让你们来照顾小树和阿拾的,不是让你们来给他们挨饿的,懂了吗?”

    古阿丽立刻用力点头,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眼疾手快地照练扯到一边,而后点头道:“王上放心,仅此一次而已,绝不会再有下次,我们这就去煮饭烧菜!”

    龙誉微微点了点头,照练立刻拉着古阿丽出了屋子,而后曲起食指敲了一把古阿丽的额头,叱道:“小树玩你也跟着玩,简直就是瞎闹,瞧,被王上瞧见了没有?”

    古阿丽立刻抬手揉揉自己的额头,吐了吐舌头笑道:“小兔子太好玩,一时忘了时辰呗,照练阿姐就不要怪我了嘛。”

    “你呀你!”照练点了点古阿丽的额头,无奈地笑了,“好在王上宽和,并没有生气,只是嘴上凶了些,不然有得你苦头吃的,下次可记着了。”

    “记着了记着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厅子里,小树瞧见龙誉笑了,立刻抬起短短的手臂去拉龙誉的手,将她往竹筐的方向拉,兴奋道:“誉阿娘誉阿娘,小树有宝贝,让誉阿娘看!”

    阿拾依旧蹲在竹筐边上傻傻地看着龙誉笑,小树拉着龙誉走到竹筐边,重新在旁边蹲下,双手抓着竹筐边沿昂头扑闪着大眼睛看着龙誉,“誉阿娘你看你看,小兔子可爱吗?小树和阿娘都觉得小兔子很可爱!”

    只见小小的竹筐里,一只灰色的大兔子正窝在一堆稻草里,它的身旁,五只毛茸茸的小兔子正紧紧地挨着,竟是有灰的,有白的,还有花白的,此刻她们正相互紧挨着又相互推挤着要吃灰兔的奶,一团团小毛球在一个大毛球身边一动一动的,的确煞是可爱,难怪他们会瞧得那么出神。

    忽然,阿拾拎起抢奶吃抢得最猛的唯一一只小花兔子,捧在手里,递给龙誉。

    龙誉看着阿拾懵懂幼稚的眼眸,接过了毛茸茸的小兔子,笑得温柔,“谢谢温柔的阿拾。”

    这两年间,阿拾依旧会是不是犯疯癫,而她不犯疯癫时,有时安静乖巧得像个幼稚的孩子,有时温柔得像个美丽的母亲,尤其是她给小树梳头喂饭的模样,让龙誉一点点的放下了因烛渊而起的嫌恶,慢慢地接受了她。

    小树眨眨眼看看阿拾,又眨眨眼看看龙誉,歪头好奇地问道:“大兔子会生小兔子,阿娘生了小树,那誉阿娘生了什么呢?”

    龙誉眼角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一抖,险些将捧在手心里的小兔子摔落在地。

    **

    龙誉的心情很糟,如苗疆春日霏霏的阴雨,如夏日暴风雨前的闷沉,如秋日颗粒无收的庄稼田,如深冬时节的阴霾,说不出的难受,以致她的脚步都显得漫不经心,尤其一双本该澄澈的眸子,此时却是暗沉沉灰蒙蒙的,看着前方的路虚无得没有任何焦点,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要走往哪儿,去哪儿,不知不觉,斜阳完全没入山巅后,夜幕拢上,群山树影黑如鬼魅,顶头夜空群星闪烁,最后她走得累了,在一片山坡草地上坐了下来。

    她没有回王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她突然之间,竟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

    龙誉坐在山坡顶头,双臂抱着弯起的双膝,昂头看了看墨色苍穹中如碎玉散落一地的闪烁繁星,而后低下头,将脸埋在了双膝间。

    忽然,龙誉闻到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伴着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阿妹。”烛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龙誉面前,轻轻唤了她一声。

    龙誉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抱膝埋首的动作,像是不知道烛渊出现在她面前一般。

    “啧啧,我的阿妹又耍什么小性子呢?居然这么晚了跑到这荒山野岭来瞎坐?”烛渊浅浅一笑,在龙誉面前蹲下了身,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耳朵,笑道,“来,让我看看我的小野猫这又是怎么了。”

    “阿哥。”龙誉没有拍掉烛渊扯着她耳朵的手,没有抬头,只是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烛渊。

    “原来阿妹知道我出现了呢,我还以为突然间变傻了,听不到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了呢。”烛渊笑得清浅,似乎没有感觉到龙誉心底的伤悲一般。

    “黑泥的媳妇生娃了,今天刚生的,是个男娃。”龙誉依旧没有头,声音在她紧抱的臂弯和双膝间回撞,显得异常闷沉,“他们是去年开春的时候成的婚。”

    “嗯,然后呢?”烛渊笑问,打开手以掌心贴到了龙誉露在臂弯外的小半边的脸颊。

    “我送给小树的灰兔子也下崽了,毛茸茸的小崽子很可爱。”龙誉说着,忽然将自己的双臂慢慢收紧,如一只受伤的刺猬极力蜷着身子保护自己。

    烛渊依然浅笑,“怎么阿妹今天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呢?这黑泥的媳妇生了男娃和兔子下了一窝崽子,有什么联系么?”

    龙誉没有买烛渊玩笑的账,只是将自己的双臂抓得紧紧的,声音也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为什么我不下崽?”

    “阿妹呵阿妹……”烛渊好像听到了笑话一般无奈地轻笑出声,用力掰开龙誉呈自我保护状相互紧抓的手,将掌心完全贴到她的脸颊上,捧起了她的脸让她面对自己,笑得宠溺,“阿妹又不是兔子,下什么崽,应该是生娃才对。”

    龙誉感受着烛渊掌心冰凉的温度,紧紧咬着下唇,眼眶颤抖地看着他,鼻翼忽闪忽闪道:“阿哥,黑泥和他媳妇成亲才一年都生娃娃了,为何我和阿哥从提前洞房开始至今已有八年了,为什么我就不生娃?”

    “连老母鸡都会下蛋,为什么我就不会生娃?”龙誉说得极不甘心,又极是委屈哀伤,“难道是我的肚子不能生吗?为什么呢?”

    “阿哥,你说,神明为什么都不眷顾眷顾我?是不是我杀戮太多,所以神明嫌弃我?”龙誉忽然紧紧搂住了烛渊,将脸埋到了他胸膛里,声音颤抖,“我明明好不容易才等到阿哥心甘情愿给我一个娃娃的,为什么娃娃就是不来我的肚子?”

    她不过是想生一个娃娃而已,为什么这么难?

    忽然,龙誉紧握起拳头梆梆梆地捶打着烛渊的背,再狠狠地在他脖子上用力咬了一口,恨恨道:“阿哥,是你,一定是你原来嫌弃他不想要他,所以他就再也不愿到我肚子里来!”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一个属于她的娃娃,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她看着可爱的小傍枫和小树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难受,难道是她不能生,生不了吗?

    泄气般地捶了烛渊一通之后,龙誉的拳头又软了下来,将手摸到自己的肚子上,无尽哀伤,“还是说,我的肚子不行,注定不能生……”

    “阿妹。”烛渊心疼地将龙誉紧紧搂住,搂着她的双肩在她耳畔温柔安慰,“不是阿妹不能生,不是阿妹有任何问题,或许神明不眷顾的人是我,或许连神明都嫌弃我的血脏,不想我在这个世上留后。”

    其实这是他早就担心的问题,即便他早就情愿与她生一个孩子,可是他没有一具健全的身子,他的身体,除了毒还是毒,还能给她孩子么?

    其实他也与她一样期待着,只因为她的期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这个期待没有结果,而他却不能让她知道,因为他不想她伤心。

    然,烛渊的话音刚落,龙誉便狠狠咬住了他的双唇,先是用力啃咬,而后变作温柔的舔舐,由他的唇到他的鼻他的眉眼,然后是含住他的耳垂在嘴里以舌尖卷玩着,一点一点,轻轻地,将他体内那名叫*的枯柴慢慢点燃。

    就在烛渊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时,龙誉忽的离开了他的身体,站在璀璨的夜空下含着忧伤地笑凝望着他,只听她平静道:“阿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是被神明抛弃的人,没有娃娃,只是我们不够努力,所以——”

    龙誉说着,倏地敛了眸中的忧伤,面上霎时幻化出如花笑靥,那在月华映照中的含笑眉眼,竟是烛渊从未见过妩媚,甚或可以说是妖娆。

    随着年月的推移,她慢慢脱了初时的跳脱与稚气,越来越多的是成熟的美丽与风韵,譬如此时此刻的她,妩媚妖娆地如同星空下最美最热切的花儿。

    只见龙誉在烛渊的注视中,扬着妩媚的笑意将双手缓缓抬至脑后,十指微动,那盘在头上的发辫便如瀑一般倾泻在她的肩头,继而她慢慢解开胸前衣衫的盘扣,将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慢慢褪下,让自己的身体完全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华之下,让烛渊墨色的瞳眸全是她妩媚诱人的倒影。

    “阿哥。”龙誉抬起*的双臂,软如藤蔓般地缠上他的脖子他的腰,将身子完完全全贴在他身上,然后昂头,伸出舌头挑弄似的一下一下轻舔着他的猛烈跳动的喉结,用宣布一般的口吻道,“阿哥,我要你,全部。”

    “我不信,我不信我们没有孩子。”龙誉深吻上烛渊的唇,随即换来他再也隐忍不住如狂风暴雨般的侵袭之势。

    月华之下,荒芜人迹的山坡之上,衣衫散落,人影交缠。

    **

    与此同时,王都外的村寨。

    万籁俱寂,唯有月光倾洒,家家户户皆已进入梦乡,小树也早在古阿丽的轻哄声中香甜地睡了过去,古阿丽打了一个哈欠翻身睡了,照练最后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阿拾有没有踢掉被子,也吹熄了豆油灯回屋睡了。

    一切,似乎都在美梦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一双阴佞的瞳眸,在这宁静的夜里睁开,一袭黑影然后悄声无息如鬼魅般地推开一扇门,无声无息地来到沉睡中的阿拾床边,看着那侧身而睡的阿拾,勾起一记阴毒的笑。

    看来,她是完全得到了那个女人的接受与相信了。

    黑影站在阿拾床边,伸出右手贴上了阿拾的头顶,只听他冷冷低笑,喃喃而语:“可怜的人啊,你那被遗忘了的缺失记忆,只要再一点,再一点就能回到你的脑子里,再有一次就好,呵呵……”

    “当你完全恢复记忆,当你完全记起你心中的仇恨时,不要忘了报仇,不要忘了杀掉你最恨的人。”

    低沉如蛊惑一般的声音轻轻在黑影嘴边响起。

    连风,我说过,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你是同一类人,你的心里只能装我一个人,为何你不听话?为何你宁可为了那个女人去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

    既然你那么不舍得伤害那个女人,那么我就偏要她死,不知道被一个自己刚刚完全接受完全相信的人所杀,会是什么感觉呢?

    呵,呵呵,连风,你觉得呢?

    **

    春末夏初之际,停驻在苗疆的唐军迁往南诏,龙誉大喜。

    那么,也是准备该苗疆出兵相助南诏的时候了,龙誉承诺过亲自领兵迁往南诏,她便不会食言,只是不知她这去南诏一趟需要多少时日,她必须在离开之前布整好苗疆之事,还有要和小树说一声,以免他总是等待着她的出现。

    在龙誉与左右臣两位大人商议好如何布整唐军离开之后的苗疆后的次日,她晨起时忽然觉得胃里恶心得紧,忍不住俯身狂吐,可吐了半晌却是什么也吐不出,只是干呕而已,让她不禁鄙夷自己,什么时候起她竟也有了这种矫情的名堂。

    龙誉并未在意自己这反常的反应,只是拿了两件命人缝制好的小衣裳去找小傍枫。

    龙誉永远不会想到,她这一次的不在意,竟会让她恨透了自己。

    **

    “小树,誉阿娘瞧你来了。”龙誉手里拿着那两件崭新的小衣裳,笑盈盈地踏进了门槛,然而迎面而来的不是兴奋的小树,而是扑鼻的血腥!

    古阿丽和照练死了,被杀死的,脖子打开血口,双双倒在血泊里。

    而她所叫唤的小树,此刻正瑟瑟发抖地缩在窗前的桌子下,他的面前,是又进入了癫狂状态的阿拾,手里还握着一把正滴着血的菜刀,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桌底下的小树。

    龙誉陡然心惊,眼神一冷,隔空一掌凌厉的掌风击到阿拾肩上,打得她往后倒退两步,嘴角流出一道鲜血,龙誉趁此机会立刻迅步到窗前拉出了桌底下的小树,将小树推到自己身后,拧眉看着似乎谁也不记得不认识的阿拾。

    她以前不是没有情绪失控过,可从没有哪次像这次一般,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如今她竟想杀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她曾经死也要保护的小树!

    若她真要杀小树,那就不要怪她,翻手无情了。

    即便,她不忍也不舍伤她。

    龙誉的一掌让阿拾再一次疯狂地举刀,龙誉拧眉抬起手。

    小树忽的从龙誉身后冲到了她面前,哭着大喊道:“阿娘!誉阿娘!不要——”

    只是小树的“这样”两字还未喊出口,便被龙誉用力捏住他的小肩膀,将他扔到了一旁!

    可,她在已经陷入疯狂但身手却迅速的阿拾面前救得了小树,却已不能让自己毫不受伤,眼见那沾血的宽厚菜刀就要劈到她身上——

    阿拾本是冰凉无感的眸子在龙誉扔开小树的一瞬间似乎抖了抖,在手中菜刀要劈到龙誉身上时,一个反手,将刀柄对着她,虽未劈伤龙誉,刀柄却连着手腕狠狠地撞到了龙誉小腹上!

    顿时,龙誉只觉一股热流沿着大腿根蜿蜒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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