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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大雪(四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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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睍莼璩晓包容——◆◆

    红暖帐,绛缎被,烛将燃尽寒冬夜。

    美人一头青丝秀发,蜿蜒拂在被上,只在中间扎了一束水粉丝带,缎被下身姿隐约,线条极小巧,还有些瑟缩,不知是怕冷,还是在薄薄的背影里写着“拒绝”。

    只觉得红光喜色中,有一丝很微妙的闺怨,叫人费思量。

    项宝贵叉腰站着,挺拔的身姿有些僵硬无措。世上有“一物降一物”之说,他在外面几乎算是混世魔王,杀人不带眨眼,鬼都能骗。面对这小不隆冬、弱柳扶风的小女子,却一点奈何也无,捧在手心里,照样会有仙人脾气,让他乖乖低头。

    他出神的看了一会儿,轻声问:“知秋,你是不是不高兴?”

    冷知秋含糊的唔了一声。

    正想阖上眼皮去睡,脚后的被子掀开来,随即一双冰凉的小脚丫便被塞入温暖的掌心。

    项宝贵用带着薄茧的大手按摩着她的脚。

    “是不是太累了,不想要?”他问。

    脚暖暖的,暖流蔓延到腿上,冷知秋舒服的松开膝弯,索性躺平了享受他的按摩。

    不过他的问题真是露骨,似乎打回到家里,这人脑子里想的全离不开房事。他得有多急着想要孩子啊?不然也不会早早收义子吧……也是,过了年,他就该二十七岁了。听说好些人三十岁上就做了爷爷,他……真可怜。

    她替他心酸了一下,“罢了,再来一次吧。”

    但愿一举得子。

    项宝贵却没扑过去,继续揉她的脚后跟,那里的皮因为长期赤足而生硬,顺便点压后脚心的穴位,那是助睡眠的。

    “舒服么?”

    “嗯。”

    “看来是真累了,快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印书,有时间便给这院里的腊梅修剪一下,香料铺倪掌柜还要过来呢。”

    冷知秋已经有些迷迷糊糊,嗯了几声。

    “许多人都以为你仙逝了,贸然露面,难免惊世骇俗。我许多年蛰伏苏州,做一个小家子客商,觉得倒也自由自在。你之前就有些为名所累,才做不好我娘的营生,这次既已经‘死’了,便索性换个样儿吧……”

    说着说着,她平稳细缓的呼吸便随着锦被微微起伏,如叶落大地,静静憩息。

    项宝贵放下她的脚,掩好被子,脸上若有所思的凝视她。她已经睡着了,嘴角窝着,红唇微微噘,紧闭的双眸在月色面颊上画出两道勾魂摄魄的弧,仿佛偃月。

    红颜祸水未必尽是妖娆,她这没心没肺的睡颜,有些硬气的性格,到底为何就让他从此患上心病?

    项宝贵捂着心口,微微蹙眉,坐进被窝将她扶进怀里,“你呀,一竖起刺来,就连衣服也不脱就睡,不怕难受么?”

    看她迷迷糊糊的抗议被扰,他的眉眼松开来,轻柔地解去她的外衫,为她摆了个舒服的睡姿。

    ……

    次日一早,竟下起雪来。

    人们有些怕冷犯懒,躺在被窝里不舍得钻出去。小孩子却未必如此,他们还不知天寒地冻的厉害,醒了就惦记吃、惦记玩。

    张六被小六六闹着起床,替小东西穿严实了,便抱出门,检视项家大院,顺便赏这头场雪。

    小葵已经在张罗热水和早饭,远远给张六曲膝行礼问安,小声道:“主子们还没起。两位六爷先去用饭吧,今儿一早包了屉肉包子,该蒸好了,小六六的米汤正温着呢。”

    张六眼睛都亮了,小葵包的包子,他一口气能吃五六个!一个字,香!

    “有你过来可真好。”他由衷叹。

    两个厨子都很会做菜,但粗心,总要追在屁股后吩咐仔细,才勉强按意思照办,从来不懂主动,也不会像小葵这样勤劳。小葵这大脸盘姑娘,有时候看着还挺耐看的。

    ——

    那会儿,冷知秋已经醒了,缩在项宝贵怀里,睁着一双秋水明眸想心事。

    这怀抱太温暖,太舒服,她舍不得挣开。

    她看他的眉,纤毫整齐干净,修长而飞扬;看他的眼,有些剔透、深刻的双褶皱,弧线如婴儿般平滑娇憨;看他的鼻,鼓鼓而挺直,宜光宜影;再看他的薄唇,天然带笑,如花瓣的形状,其上人中纹也是晶莹细腻——他是上天完美的杰作吧?有孩子般恬静的睡容,有恶魔般的眼神,天神般的风采,还有无赖匪寇一样的行径……总之,她嫁了个奇怪的人。

    作为一个女子,得夫婿如此俊美,如此温柔照顾,已经该谢天谢地,她私心里那点自卑、落寞,怕是犯“作”了吧?

    想想夫妻分离那么久,难得回到家,不能再像一年前那样耍性子。

    “夫君。”她略转回脸,轻声探问。

    “醒了?”项宝贵猛睁开眼睛,有些惊惶的下意识收紧手臂。有娇妻共枕,他睡得有些沉,竟忘了时辰。

    冷知秋翻转身,将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昨晚对不住你,竟睡着了。从今日开始,知秋要好好服侍夫君。”

    这么乖,这么好?

    项宝贵挑眉疑在梦中,睡一觉醒来,她心情好了?

    “你要如何服侍?”他心跳加快,胸口被蹭得痒痒的,下边本来就坚硬着难受,一下子竟差点失控,差点又要翻身折腾她,想着她好不容易心情好,可别一早又把她吓疏离了,只好咬牙忍着。

    冷知秋伸臂攀住他的腰,身子贴上去,幽幽道:“书上记载,杨玉环常用温泉水沐浴,所以气色肤质极好,又爱吃荔枝甜品,是以丰腴美艳。知秋也想学着东施效颦。”

    “嗯?”什么意思?

    “夫君,地宫里是不是有一处温泉池?”

    “是,你要去玩耍?”

    冷知秋脸红起来,手指在他后腰际心虚的点着。“嗯,想去。”

    项宝贵低头看了看胸口不安分的脑袋,黑眸缓缓眨一下。

    “昨晚的酥油糖放哪儿?我想吃。”她又说。

    “还没洗漱呢。”项宝贵提醒她,这不是她生活自律的规矩吗?

    冷知秋磨蹭着要翻越他,下床去洗漱、吃糖。

    项宝贵皱眉一把按翻,覆在她身上,在她耳畔低沉的问:“问你要如何服侍为夫,还没回答呢!”

    “我想吃丰腴了,好好服侍夫君。”冷知秋老实交代,脸红成了桃色。

    项宝贵脑子轰一下懵了。他不会往纯洁的方向去想,只有满脑子*,小娇妻突然如此示好,他有些接受不能。

    “你现在就可以好好服侍为夫,不必等到吃丰腴了。”

    他熟悉她喜欢的一切方式,来不及剥除干净,手便伸了进去,热情的催促她,此刻想不起她昨晚莫名其妙的落落寡欢,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反应,都能摧毁他的理智。

    正要低头去吻,却听冷知秋嘤咛挣扎着解释:“现在不好服侍,身子难看,怕夫君不爱。”

    “谁说的?”他忙碌着,只抬头匆匆瞪了她一眼。

    他咬牙切齿的撕下她身上的束缚,埋头亲吻。居然说什么怕他不爱……真是爱惨了还不知足啊!

    她就是为这个冷落了他一晚上?可恶!

    冷知秋错愕的揪紧床褥,被他那近乎狂风骤雨的速度撞击得无处安身,破碎凋零,看不清他脸上紧绷的*,深沉的痛并快乐着。

    ……

    一场春光旖旎、风花雪月,滋润灌溉着消瘦的身心,有些过度,有些野蛮,是各自做了让步,各自愿意承担莫名的委屈,因为珍惜在一起的幸福,不再像从前那样任性。

    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他们只要享受淋漓尽致,不留余地。

    屋外静雪无声。

    ——

    小葵看了看天色,对正抱着小六六玩翻筋斗的张六道:“主子们怕是不用早饭了,你再去吃几个包子吧?”

    张六半蹲半坐在雪地里,笑吟吟的脸上,干净的圆眼黑亮黑亮,看得小葵一阵发愣,又有些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去。

    这时,门童领了倪萍儿和冷兔来寻项宝贵。

    倪萍儿俯身从张六怀里接过小六六抱着。“哎哟祖爷爷,你可真沉,娘亲要抱不动了。”

    她原本生得秀气,这两年事事顺心,慢慢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就越发明媚动人,看着倒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抱着儿子的女人,别有一种风情。

    这一点,张六和冷兔的审美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从小没有爹娘,看着倪萍儿抱着小六六的样子,从心底喜欢这女人脸上的光辉,喜欢与她亲近。

    两人围着母子俩逗孩子玩,倒不急着去催小葵喊项宝贵夫妇起床了。

    雪停下来,小葵自己去敲门:“姑爷小姐,还是起来先吃点东西吧?”两口子贪欢可以理解,但她家小姐瘦得厉害,总得按时吃饭才对。

    项宝贵皱眉睁开眼,想起娇妻还没吃过东西,只好松开软玉温香,拔出身体,利落的穿衣起床,待洗漱好了,又去被窝里挖出还在迷糊睡觉的冷知秋,替她擦拭身子,穿了衣裳,抱到梳妆台前。

    冷知秋支棱着脑袋,托腮垂眸,让自己慢慢清醒,任由项宝贵为她梳发,又拧了热帕子递给她擦脸。

    嗯,她就是这么“服侍”夫君的,快比猪都要懒三分了。

    待吃完饭出门,还要裹上厚厚的大氅,由项宝贵扶着腰走,眉梢眼角全是懒洋洋,喝醉了酒一般。

    冷兔直直看着如此模样的冷知秋,有些不认识,错愕不已。记忆里那个让他仰望的“神女”,果然是一去不复返了吗?

    倪萍儿将项宝贵要的干花和香料都分盒子装好了,拿绸布捆在一起,交给项宝贵。早就听冷兔说了冷知秋回家的讯息,因此她也没大惊小怪,给项宝贵和冷知秋行礼,又拜请:“哥哥说,小六六的学名要项夫人起,如今夫人回来了可好,还要请夫人费神,给小六六赐个名字。”

    说着,又哄怀里的孩子:“小六六,快叫爹娘。”

    小六六骨碌碌匆匆看一眼“爹”,随即便盯着陌生的“娘”不错眼珠了,小脸上很严肃,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叫“爹娘”。

    冷知秋想起一年多前抱过这孩子,当时就颇感慨小生命的珍贵,这会儿又想起自己身上担着给项宝贵生孩子的责任,便走过去要抱小六六。谁知抱到半路,竟然手臂酸软、抱不动,顿时尴尬。

    项宝贵早预料到这个结果,抢先接力抱了过去,瞧着小六六那粘在冷知秋身上的眼珠子,淡淡笑道:“竖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好色,盯着我家娘子看,看义父揍你几巴掌。”

    说着在小六六屁股上真的轻轻打了两巴掌。

    倪萍儿陪着笑,低头不语。以前便觉得项爷的娇妻太过娇滴滴,这会儿看着,竟然比从前越发娇弱,想是项爷宠爱过度,把一个玲珑毓秀、颇有才情的女子,宠得软绵绵、就跟玉发糕一般。她不知道冷知秋消失的一年多里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也就很难理解项宝贵这种娇宠过度的行为,还颇替冷知秋惋惜,怕如此下去会磨灭了冷知秋的灵气。

    两巴掌没把小六六打哭,倒是别开视线,不再盯着冷知秋,只对着肉手指,自言自语:“抱啊抱……”

    冷知秋讪讪然道:“他是瞧着我这个义母忒没用了。”懒散、体弱得连孩子都抱不动。

    当时雪霁天朗,腊梅吐艳,冷知秋偎在项宝贵怀里,狐裘如雪,天蓝缎袄紫粉褙子,明艳如画的映着一张清瘦小脸,仰天思索了片刻,低低自语:“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

    她这是感慨时光匆匆,从两年前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冷家独女,横遭抄家,随后嫁人,磨缠虚度了两年光阴,一会儿急匆匆就要面对生儿育女的重担,心里原本想象的生活、自由比天高的愿望,全都偏离了轨迹。更担心往后只会时间过得更快,都要围着夫君、儿女、家庭团团转,再找不到原来的自己。

    项宝贵欲言又止,慢慢松开扶着她腰背的手,让她自己站着。

    冷知秋自己尚不知觉,想了想,给小六六起了个名字叫:忘年。小六六已死的父亲姓甄,因此,这孩子便是后来笑傲凡尘俗世、因为爱上一个男人而孤家寡人一生的奇葩——甄忘年!

    ——

    ◆◆——2。宝贝情淡遇痴人,夫妻印书敞心扉——◆◆

    冷兔见过冷知秋这一面后,便坚定了去无锡的决心。

    他觉得这个将他领上正路、改变命运的义姐,大概从此以后都不再需要他了,因为她的身后,从此站着一个复杂难懂的项宝贵,洞悉她的一切,掌控她的喜怒哀乐。

    辞别出了项家大院,冷兔回到恩学府,特地又找出义父冷景易让他转交给项宝贵、后来因故未能转交成功的雪雕小白龙,细细观看。他不知道这条雪雕小白龙的典故,但知道它寄托了冷景易一个决定——那就是对项宝贵这个女婿的认可。

    在去年当时,冷景易虽然心情很不好,但仍然当面确认了项宝贵的女婿身份,又为女婿女儿筹谋,特地找梅萧谈话开导。所以,当时让冷兔转交小白龙,必然是有特殊意义的。

    冷景易与项宝贵曾经的约定,就是将小白龙送给冷知秋未来真正的夫婿。冷景易叫冷兔转交,意思就是认可。当然,冷兔并不知情。

    现在,要不要按照冷景易的吩咐,把这雪雕小白龙送到项宝贵手中?

    冷兔正在思索,项宝贝走进他的房间,他急忙合上箱子,笑嘻嘻转身。“娘子。”

    “你叫哪个娘子?”项宝贝杏眼一瞪,腰一叉。

    冷兔心头一阵烦躁闷火,脸上依然笑嘻嘻:“不叫就不叫,我答应了你哥,以后不和你吵了。就算要吵也吵不到,等过了年,一开春,我便去无锡,再也不回来见你了。”

    项宝贝吃了一惊,叉在腰上的手不由放下,急急问:“你要去无锡?做什么?”

    “你管得着么?”冷兔抱着小白龙的宝箱,从项宝贝身旁擦肩而过。

    项宝贝愕然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这个十四岁少年竟然都已经比她还高出个额头了,清瘦的身形,倒颇有些像梅萧,又像冷知秋,又都不像,总之又扎眼又特别,肩背处的骨架特别明显坚硬,步态却又和嘴皮子一样油滑无赖。

    她不知道,这个比她小三岁有余的少年,面相上越来越靠近一个有情操的奸商。

    “喂,小兔崽子!”项宝贝大喊一声,要追上去。

    巴师爷却正好找过来,小声道:“小夫人,你家那个正明表嫂又来找你。”

    项宝贝撅撅嘴,咕哝:“又是为了正明表哥的事吗?”

    正明表嫂求冷知秋帮衬,让正明拜冷景易为师,入学政府衙行走,开后门给个生员的资格。当初冷知秋答应了面见正明表哥,结果却“死”了。正明表嫂本来已经死心,后来见项宝贝和冷兔维持夫妻关系,经常出入恩学府,便又开始缠着项宝贝去冷景易面前说情。

    项宝贝倒是和冷景易说过这件事,冷景易一直不表态,没给答复,一拖再拖,就把项宝贝也拖烦了,再也不想去说这件事。

    等见了正明表嫂,才知道,今天倒不是来求“走后门”的。

    来苏州开了南山书院的一帮夫子,有两个年轻才俊,要在文庙台公开授课讲学,听说长得极端正,谈吐不凡,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正明表嫂想着项宝贝只有个假的小丈夫,实际上还没着落,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正好过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对眼。

    “去看看吧,反正也闲着无事。”正明表嫂连拉带扯将项宝贝拉出去。

    只要讨得项宝贝欢心,她这没心没肺的,自然会厚着脸皮继续去磨冷景易这个“公公”。

    ——

    另一边,项宝贵带着冷知秋坐马车去苏州最大的书坊——东桥坊刻。

    两人都戴了斗篷雪帽,将脸遮去了大半,帽上垂了挡风的裙布,若放下来,真是完全看不见面目了。

    路上颇冷清安静,因雪天寒冷,又有皇帝与成王朱宁的战事,赋税加得极苛刻,眼看要年关过节,各家各户都很愁苦担忧。只有那些不问柴米油盐的甩手掌柜们,这会儿还颇有闲情逸致走上街赏雪。

    冷知秋问项宝贵:“我什么时候能‘活着’见人?”

    “再过几日吧,等你长些肉,见了你父亲后。”项宝贵剥着橘子,一边塞给冷知秋吃,一边又转了话锋:“其实这样不也挺好?不招人耳目,有时候更方便做事。”

    冷知秋听的心里一动,问:“夫君还会出船经商吗?”

    “自然是要偶尔出去的,但不会常年不归,一两个月便会回来,为我们的孩子赚点家业嘛——不过,这一年我想都陪着你,等你的书院开张。”项宝贵说着笑起来,刮了刮冷知秋的鼻子,问:“满意了吗?”

    他笑起来,自是颠倒众生。

    冷知秋望着他,心想,你哪有那么简单的生活?因而又想起一件遥远的事。

    “夫君,去年收了成王一封信——”

    “早已运过去了,在你离开的一年里。”项宝贵道。“即便木子虚不来提,我原本就已经在安排运送江南大米到燕京。你爹始终要留一条后路给成王的,我瞧着,朱鄯这个皇帝做不久长。”

    “何以见得?”冷知秋有些动容,为他对她的千般好,也为他的大胆判定。

    “因为梅萧‘死’了。”项宝贵乜斜玩味的瞅着冷知秋,“也因为知秋你希望成王称帝,让你爹重回朝堂,是不是?”

    “夫君休要这样看知秋。”她懊恼,梅萧怎么回事,去了哪里,她并不想知道,就当他真的面壁思过去了也好。“我也未曾寄望何人称帝,记得项家组训,不问朝政,当年灭族之祸,不也是因为太祖老夫人伸手给张家,助其争夺天下,才惹下的祸事吗?如今我是项家媳妇,绝不会对朝政势力感兴趣,所以当初既没有拒绝木子虚和成王,也没有应承下任何事。夫君既然已经运了粮草给燕京百姓,就当积德吧,以后再不要去帮助成王了。”

    ——

    两夫妻说着话,马车到了东桥坊刻。

    项宝贵放下冷知秋的帽帘,下车接住她的双臂,架起来抱住,轻轻放下地,便与她并肩牵手,慢悠悠走进坊院。

    当代书坊印制书籍,大多采用木刻活字印刷,也有用铜刻活字,这家东桥坊刻便是铜字,字迹笔锋干净,至今印制的书册已不下三十部。

    冷知秋看了所有成品书册,挑出几本,又加单独印一份典藏的《洪泉友人棋谭》。

    项宝贵在一旁道:“娘子既然要印,不如再挑几本喜欢的,合成文集,以娘子的慧眼,这文集当可以传世,又可做我们子女的家学范本,岂不妙哉?”

    东桥坊刻的师傅在一旁听得暗笑,这两个看不见脸的客人,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既然是妻子印书,丈夫在一旁怂恿集书成册,还要拿来作为子女的教育读物,不知这夫人多少本事,宠到天上去。

    冷知秋倒是听得兴致勃勃,当下重新看过那三十几本书,取纸笔仔细记录摘抄目录,弄到将近傍晚,这才长吁一口气,将选好的文稿目录交给书坊师傅。

    师傅接过去看,一时倒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接了项宝贵的定金,答应一个月左右能够印成册。

    办好这件事,冷知秋心情格外愉快,一上马车,便忍不住掀了雪帽斗篷,钻进项宝贵怀里,主动圈着他的脖颈,凑上红唇,在那薄薄的精致唇瓣上印了个香吻。

    以后,就有她冷知秋自己挑选成册的文集,倒不指望真的流传于世,自己拿在手里也是件极开心的事,更何况还可以当做未来孩子们的读物,那值得十分自豪。

    这会儿,她是真心想要孩子,期盼着小家伙们的到来,越多越好。

    项宝贵见她开心,忍不住莞尔,圈紧她的细腰,脉脉的看她。“娘子,等印好了,你要教教为夫这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啊。”

    “你不会将来哄孩子们,也说自己不识字吧?”冷知秋噗嗤笑。

    “有你教便好,为夫只教他们怎么飞檐走壁,将来,咱们的儿子龙精虎猛,女儿呢,都和你一样,秀外慧中。”项宝贵眨眨眼憧憬,“你说世上最得意的人是谁?”

    “嗯?是谁?”

    “就是老丈人和丈母娘啊!”项宝贵长叹一声,“等将来我们女儿大了,我要好好享受一下老丈人的威严,把女婿折腾个死去活来,方能赚回本钱。”

    “那也得女婿疼爱女儿,否则你一耍威风,女婿就跑了。”冷知秋戳他胸口,笑得咯吱咯吱。

    “这么说,娘子你也知道为夫疼爱你?”项宝贵猛地将她横抱起来,俯身逼视她晕红的小脸。

    “夫君待知秋是极好的。”冷知秋乖乖的答,双眸因笑过,亮闪闪的。“只是知秋越发没用了,长得也越来越丑,怕是配不上夫君。”

    “诶?”项宝贵怔住,突然有些生气,“那娘子的意思是,配不上为夫,就要默默躲起来?是不是还想着要和离?”

    和离倒没想过,躲起来倒是真的,昨晚她就是那种退避三舍的态度。

    冷知秋张了张口,想要说话,项宝贵低头封住她的嘴,郁闷的咬她,在她吃痛挣扎的时候,翻身将她压在毯子上,两人唇舌纠缠,身躯碾磨,打架一般弄得气喘吁吁。

    “夫君。”冷知秋扁着红肿的嘴告饶的低唤。

    “以后再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我就将你一块肉一块肉的咬下来,吃进肚子。”项宝贵恶狠狠威胁,起身扶起她,替她整理有些松垮的衣衫,整理好了又忍不住一把抱进怀里,双臂圈得死紧。“你实在可恶至极!以前不爱我,便随时想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如今爱我,照样想着抽身就走。哪个告诉你,说你越发没用?谁又说你越长越丑?你受了一年苦,那就享一年福,保管比以前更加神采照人……只怕你好花正开时,为夫却老了,到时候,难不成你来嫌弃我,三度挥挥手走人吗?”

    “不会。”冷知秋吃了一惊,低头突然有些发抖。

    她从没想过,他会比她先老。

    外面驾车的车夫是项宝贵特地雇的,不让张六出面,这也是为了掩饰行踪。

    车夫突然喊道:“爷,前面文庙台正好人散了,不太好走车,咱们换个道吧?”

    项宝贵掀起一角窗帘,往外看了看,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眉一跳,便放下窗帘,道:“好,换道。”

    ——

    文庙台散开的人群外,一个茶铺前,一老一少两个行者背着行囊,托钵化缘。

    两人的竹笠上都积了雪,年轻行者的灰色棉布僧袍上染了一滩茶水的湿渍,身形料峭,姿势难言风流顾盼。

    将茶泼在他身上的人正是钱多多。

    钱多多带着儿子钱智也来听南山书院的先生讲学,想看看儿子还有没有慧根,当然结果是失望的。从头到尾,钱智就在傻笑,因为前面有人放了个滚屁,钱智十分欢乐,哈哈叫着:“屁又响来屁又臭!”惹得人人侧目鄙视。若不是忌讳钱多多财大势粗、为人凶狠,钱智早就被人围殴打残了。

    等不及散场,钱多多就怒火冲天的拉着儿子进茶铺喝茶解闷。

    这时候,两个行者来化缘,掌柜的给了他们各一碗饭,无意中说了句:“这位小法师新近出家的吗?”

    老年行者代替回答:“正是,他是贫僧的弟子悟心。”

    “噢,悟心小法师生得气质不俗,想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吧?”掌柜的多嘴又问。

    两个行者还没回答,钱多多转头看了过来,当即瞪圆了铜铃般的眼睛。“紫……梅萧?!”

    紫衣侯病重,去了天灵寺救治,有说死了,有说失踪了,皇帝撤了紫衣侯的爵位,所以世上再无紫衣侯。

    没想到梅萧居然出家做了个小和尚,还化缘化到苏州来了!

    钱多多是个讲究眼前实际的人,看梅萧这副落魄的样子,也就不太把他放在眼里。以前被梅萧颐指气使的吆喝,又差点被他割断了喉咙,这会儿怎么的也得报复一下。

    于是,在两个行者经过窗口时,钱多多就将碗里滚烫的茶水泼了出去,正泼在年轻行者的身上。

    一双星眸横过去看钱多多,却不言不语。

    钱智拍着手笑:“泼到哥哥了!哥哥生气了!”

    钱多多怒道:“谁是你哥哥,闭嘴!”

    钱智一张酷似沈芸的俊秀面庞受了惊吓,立刻煞白,吐着舌头低头喝茶,又被茶烫得跳起来,哇哇大哭。“烫!烫死爷爷了!”

    钱多多看儿子泪水婆娑的样子,脸嫩得让他想起当年的沈芸,心里软了,毕竟是唯一的儿子,便拉着儿子查看烫伤,顺道狠狠瞪一眼窗外的两个行者。

    “出门碰见和尚,难怪这么晦气!”

    老年行者担忧的查看身旁挺直伫立的梅萧,怕他烫伤,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悟心,所谓毁谤怠慢,都是修行,谢过这两位施主,我们走吧?”

    被泼了滚茶,还要谢谢人家吗?

    悟心无动于衷,神情凝滞的木然转身就要走,突然侧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令萧!”

    项宝贝甩开正明表嫂的手臂,飞跑着冲上去,一把拽住悟心的衣袖,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真是你?!你怎么……出家了!?”

    悟心抽出衣袖,仿佛把项宝贝当成了透明,擦身而过,面无表情。

    老行者回头看了看项宝贝,便也随着悟心急走。

    项宝贝这次没哭。她偏头目送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想起梅萧对项家做过的一些错事,对自己的种种无情,始终是不能恨他,却为他感到阵阵心酸。

    “嫂子死了,你出家了,哥哥也是整天不见人,唉——就连小兔崽子都要离开了。”

    她突然觉得好一阵寂寞。

    正明表嫂拉着她,小声问:“刚才那个是紫衣侯?”

    项宝贝点点头。

    正明表嫂眼睛一亮,留了心。

    ——

    ◆◆——3。风雪城外兄弟再会面,练五禽夫妻情意正浓——◆◆

    马车内,项宝贵拉着冷知秋的手,柔声道:“一会儿到家后,你先自己休息,为夫去看个朋友就回来陪你。”

    到了西城项宅,目送冷知秋袅袅婷婷进了大门,由小葵扶着,张六关上了门,项宝贵便打发了车夫,自己驾着空马车,消失在暮色中。

    夜里又下起雪,马车穿行在雪雾里,留下浅浅的车辙。

    出了城,便是一处小树林,银杏、水杉、小叶枫……参差密匝。林中两个行者靠在树荫下干爽的地方,架起篝火,对坐着吃化缘得来的斋饭。

    篝火毕剥作响,映着老行者沧桑如树皮的面孔,也映着悟心清癯俊秀的脸,一双星眸总是在出神凝思。

    “悟心,今日可领会了缘起缘灭的道理?”老行者问。

    悟心看着篝火上升腾爆出的火星,唇上淡淡的青色胡渣因勾起嘴角而变得十分耐看。

    “缘起缘灭分许多种,有的缘分,起了灭了都不会挂怀;有的缘分,就像这火花,绚烂一时,却终生难忘。”

    老行者失望地摇头。

    马车停在丈外,项宝贵跳下马车,举步若平稳徐行的猎豹,随时都会疾奔消逝,偏此刻衣袂缓动,十分平静。

    “梅萧。”项宝贵站定了,俯视地上盘膝而坐的悟心。

    “梅萧死了。”悟心低着星眸,没有抬头看。“小僧悟心。”

    老行者看看项宝贵,又看看悟心,便低垂了脑袋,数着佛珠默默诵经。

    “怎么想着出家了?是悔悟自己做错了事吗?”项宝贵问。

    “听闻你也死了,没想到你春风满面。”悟心眨眨眼,突然抬起头,脸上诧然。“难道她在你那里?”

    项宝贵半蹲下身,为篝火添了根枯树枝,挺直的长剑眉,挺直的鼻梁,一线的薄唇,在这火光下,凝然如画。

    悟心的目光随着他下移,苦笑着道:“当年第一眼见你,便有些嫉妒你的容貌——知秋她可好?”

    当时守中军营帐的侍卫来报,说冷知秋放火烧帐*,梅萧正受伤回营途中。

    他着急之下,吐血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被令国公绑着返回京城。令国公告诉儿子,那个祸水女人已经烧死了。

    他不信,烧死的明明是个假的,怎么真正的冷知秋竟然也会同时*?这是老天在捉弄他吗?

    不待伤愈,他便秘密派人回苏州查访打探,搜遍鱼子长坡,最后的答案只有一个:冷知秋的确死了,项宝贵也死了。

    一时大悲大恸,梅萧也病入膏肓。

    项宝贵的话拉回他的思绪。“她吃了不少苦,瘦得厉害。我现在正想法子把她养胖。”

    悟心皱起卧蚕眉,手指扣紧了衣袖口。

    项宝贵斜了他一眼,撇着嘴角道:“不必再打听我的妻子,她这辈子都是我项家的媳妇了。说说你吧,以后真做和尚了?不会还俗吧?”

    “她是我的妻子,至少曾经是。”悟心怔怔出神,“既然活着就好。今日文庙台又是盛况,她怎么没去看看?她喜欢做的事,你不要再拦阻。”

    “勿需你多言。”项宝贵叹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特地赶过来告诉我这些,是来炫耀么?”炫耀来来去去最终还是项某人得到她?

    “我是看在朋友一场,可怜你这副自苦的下场,叫你知道,她还活着,也少你一些自责。”项宝贵没回头。

    “呵,呵呵……”悟心笑着,眼中却湿润。

    老行者这时沉缓的对悟心道:“悟心,放下颠倒梦,放下悬念,若是缘,便求善缘,苦亦作甜;结孽缘,甜亦作苦;若无缘,藏爱在心,*皆空,阿弥陀佛。”

    ——

    项宝贵回到家,见冷知秋正踏着雪走来走去,小葵跟在边上提灯陪着说话。

    一见项宝贵,冷知秋便迎上去。“昨儿到现在都未曾问,适才问小葵我父亲身体近况,才知道他病着,夫君,我想先去看一眼,不多耽误时间……”

    项宝贵揽她入怀,眼睛看着小葵,吓了那丫头一跳。

    “乖,别急,你爹他确实有些气虚,不要紧的,我让你晚些回去看他,并非赖你在这里不放,而是怕你爹乍然见女儿消瘦的样子,会刺激过度,反而不好。你再将养两日,我定陪你回恩学府。”

    说着吩咐小葵去叫厨子备晚饭,待她走了,执手看冷知秋,见她心神已恢复平静。

    “娘子,为夫教你一套强身健体的五禽戏,乃神医华佗所创。”

    “好啊!”冷知秋兴致勃勃。

    趁着院中正无人,冷知秋才敢一改往日形象,跟着项宝贵舞拳踢腿,她从不运动,四肢难免僵硬不协调,项宝贵看得莞尔,不得不先让她做一些简单的伸臂、压腿、小跑,将肢体打开了,才学一套鹤戏。

    “知秋,你看我的动作呼吸,先行鹤步,步轻灵而气守丹田,让自己仿佛白鹤一般宁静优雅,待心气平和,呼吸顺畅,再来‘白鹤亮翅’。”

    冷知秋看他手脚颀长,动作起来说不出的好看,既飘逸又隐含力量,那白鹤亮翅,竟带起片片雪花逆天升腾,青丝五尺,灰袍轻扬,真如丹凤白鹤,即将腾空而去。

    她心爱这样的夫君,带着点小小的崇拜目光。

    但等到她自己依葫芦画瓢,却差点笑茬了气……她的动作自是百般不到位,又被裙裾羁绊,摇摇晃晃,哪里是什么“鹤步”,哪里是什么“白鹤亮翅”,分明是一只摇摇摆摆的小鸭,做出不敢下水的滑稽挣扎模样。

    项宝贵实在忍不住,抱起她哈哈大笑。

    冷知秋红着脸恼羞成怒,“不练了!”

    “娘子不是想要身子强健吗?不是想要……”他凑在她耳边低语:“这鹤戏有助扩开胸臆,于女子而言,尤其是你这样瘦弱,能让这里变得紧实饱满……”

    他咬着她的耳垂,手覆上她的胸口。

    在冷知秋抽凉气要挣扎时,项宝贵已箍紧她,低头吻住红唇。调戏小娇妻,看她又惊又羞又恼的模样,他心情愉快之极。

    如此身在室外,旁若无人的搂抱亲吻,冷知秋可没那么厚脸皮。

    “项宝贵你这淫痋。”她咬牙忍不住骂。这大概是她生平头一次骂人,骂的对象是她亲爱的夫君。

    项宝贵被骂得十分享受,笑吟吟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远远的,来叫二人吃饭的小葵目瞪口呆一会儿,忙缩脑袋躲避。

    冷知秋不否认,项宝贵的话虽然淫词浪语,但她的确想要胸部丰腴些,因此红着脸又练了两次,这才饥肠辘辘,与他携手去堂屋用饭。

    一顿晚饭,自然又是吃了许许多多,她的胃口养得大起来,荤素不忌,吃得香甜。

    “只可惜又没烧东坡肉。”冷知秋摸着鼓鼓的小腹,饱得眼睛都眯了,懒洋洋的,脸上肌肤渐渐恢复原来的剔透白嫩,细腻如水色极致的羊脂玉。

    项宝贵伸指轻轻刮挠着她的嫩脸,“明儿就在家,哪儿也不去,我再教你‘鹿戏’,我们烧东坡肉,再去地宫泡温泉。”

    生活真美好。

    两人相携着回屋,留下背后许多双羡慕嫉妒但不恨的眼睛。

    小葵叹了口气,对张六道:“姑爷小姐总算苦尽甘来,但愿以后永远如此安逸美满。”

    张六摸着鼻子出神:“咦?难道找个媳妇真的那么幸福?”

    想起少主说五禽戏,张六问小葵要不要学?小葵笑得前仰后合:“奴婢干粗活的,平日里做的活计就够把一身贱骨头练硬了,哪里还用得着练武功?”

    张六上下瞅了瞅小葵,摇头道:“那不一样,干粗活是下苦力,倒是能长点力气,练武术,不仅能够通气脉强体魄,还能克敌制胜。来来来,我教你两招……”

    他这一下子来了兴致,就是个等不住的主儿,非磨着小葵,要做她师父,教她如何一招近身、一招击中要害、一招毙命。

    ——

    项宝贵和冷知秋倒乐得清静二人世界。

    在小开厢里布置好了热水,拉上帘子,洒满倪萍儿送来的干花,焚起特别调配的檀香,方圆不大的空间里,顿时雾气伴着香气,缭绕氤氲。

    项宝贵扯着冷知秋,硬是剥光了二人的衣衫,裸裎相对,相对浴红衣。

    她的身子,他早就见过,但她却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项宝贵,她也不知那算不算美,只惊讶于这强劲挺拔的线条,如蜜似琥珀的颜色,纵横的伤疤,鲜红的胸前茱萸,充满质感的平滑肌理,流畅而柔韧颀长的腰线,再往下……

    她惊呆了,为那张牙舞爪的姿态,触目惊心的尺寸。她触碰过它,也感受过它在身体里肆虐,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项宝贵笑出声,为她诚实的表情。

    冷知秋惊醒过来,脸唰一下红成了番茄,背过身去,几乎及地的长发划过柔软的曲线,掩去了细瘦而精致的背影,却在下一瞬腾空而起,低低惊呼声中,被抱进了宽大的浴桶,热水掩埋了两具即时紧贴的身躯,他激动的吻她,不曾试过此情此景,水压温腻抚触,水声稀里哗啦,她微微睁着一线美目,薄薄红唇溢出不太明确的呓语呻吟。

    “在这里可以吗?”项宝贵蓄势待发,短促的喘息着,但仍然问她意见,怕她不喜欢。

    冷知秋俯在桶沿上,无力回头看,也不知该不该答应他的索求无度,察觉他拨开她背后的发丝,细密的吻落在敏感的背上肌肤,激起她下意识的轻颤嘤咛。

    ……

    水浪一*溢出木桶外。

    水渐渐凉了。

    他抱起无力支撑的她,匆匆擦拭,转移到床榻上,将激狂的缱绻情事绵延下去,在温暖的床帐中、锦被下,一遍又一遍的索取,浇灌。

    什么细水长流,什么纵欲过度的忌讳,通通被抛到了脑后。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让他停下,那就是冷知秋困倦之极的抗议。

    “项宝贵!”她开始躲闪。

    “啊?知秋,试试这样……”他伸手又去煽风点火。

    “……”冷知秋难过的蜷起身,在他怀里挣扎得像一尾小鱼,脸上是憨憨的迷惘。

    ……

    终于风雨停歇,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冷知秋实在困极了,打着哈欠,在项宝贵的亲吻下,竟然就睡着了。

    项宝贵听着她的浅而平稳的呼吸,嘴角勾起。

    “知秋,也许,你的肚子里已经有我们的孩儿了。”

    ——

    ◆◆——4。议建书院得响应,温泉池‘恶龙’凶猛——◆◆

    无论是练五禽戏,还是共煮东坡肉,都是夫妻俩蜜里调油的开心事儿。

    泡地宫的温泉,冷知秋是带了美容养颜的目的,项宝贵却索性借机让她游了一遍地宫,又和孙仲文、王爽夫妇、顾博、谈硕等人相见谈天。

    此番心情和往日不同,大家都很闲适,看巍巍而复杂的地宫,说项家的陈年往事,都是风轻云淡的语气。

    孙仲文等人似乎都得了项宝贵的授意,刻意避开谈及项家某一个秘密。

    这有个讲究,知道某些秘密的人,往往不幸福,而项家的传统,也有个不成文的默认规定:举凡不和谐不安宁的事项,都不透露给家里的妇孺。

    好在冷知秋是个明白人,她对项宝贵的关心,只关心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不去空担忧她无力改变的事实。

    她关心夫君的喜怒哀乐,关心他对她的感情,关心他的身体康健,想着在看望父亲和亡母后,就该真正投入项园,帮着公婆治家、孝敬公婆,也想着的确该给他生儿育女,让项家开枝散叶……这许许多多琐碎而长久的任务,就是她觉得她力所能及能做的事情,为了他。

    至于项家的秘密,她知道了有什么用?

    孙仲文等人在鱼子长坡密牢里,形象惨不忍睹,但这几日住在地宫,闲来在上面的苗园散步赏景,收拾得个个判若两人、精神矍(jué)铄。

    尤其是王爽的妻子王氏,却原来是个美人胚子。虽然多年地底下的苦难,熬得满头花白的头发,惨白的面容,皮包骨的身量,但从五官看来,仍然隐约能有几分惊艳。

    项宝贵道:“诸位长辈姑且再忍耐一段时日,我已经着人去了滇南、大理查访,尽快给诸位解去蛊毒。”

    孙仲文倒是笑哈哈不以为意。

    “贤侄不用着急,我们几个早就习惯了,一日不痛就觉得少了点什么。这不,木神医的药方子管用,原本每日痛七个时辰,如今蛊虫懒了,只每日咬我们一个时辰,我这一身贱骨头就觉得不太习惯,怪想念那虫子的。”

    这是他说笑,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那种痛苦,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

    冷知秋十分喜欢孙仲文的自娱自乐精神,在地牢难熬的日子里,也是孙仲文对她无条件关心爱护。当然其余几个也是因为忠于项家而多有防备,毕竟共生死同患难的,学问渊博,各有各的性子,冷知秋和他们都有些感情。

    顾博就轻声叹息着,对冷知秋有些愧疚的道:“贤侄媳妇对我们几个多有担待,人品、性格、学识都叫顾某无话可说,这才是项家的好媳妇,宝贵贤侄也是人中龙凤,我等相信,不久将来,项家一定能够老木逢春,再度繁衍兴旺。”

    冷知秋本来软软的依偎在项宝贵健臂圈抱中,被说得脸红,挣开扶持,盈盈给众人行礼,正色道:“知秋年少,生性又疏懒,当不起如此夸赞。自嫁入项家以来,本心便是要好好做媳妇,奈何我这性子也有些眼里揉不进沙,刚硬得很,幸亏公公婆婆宽待,更得了好郎君,容我放肆,许我独立,愿与我并肩携手。”

    项宝贵笑起来,他还是头一次听她这么夸自己。

    话锋一转,冷知秋再拜。

    “诸位叔叔伯伯在上,当日在鱼子长坡就曾商议过,想要借诸位的才学,在苏州开办一家书院,这是知秋的一个梦,也是诸位当年的豪情所在。地址知秋已经选好,便在这沈家庄太湖湖畔,若诸位同意,今日便一起商议,为书院起名、立章程。”

    谈硕点头:“自古以学治人,网罗门生,最是得人心之根本,既造福一方、匡扶社稷,又有益于家族繁衍,睦邻友善。项家夫人开这样一个科目,自然是对项家有裨益的,顾某第一个赞成支持。”

    孙仲文、顾博随即也同意。

    王爽看看自己的妻子王氏,又看看项宝贵,最后目光落在冷知秋身上。“若开书院,但不知是宝贵贤侄的名下,还是夫人你的名下?”

    冷知秋道:“我夫君一贯‘目不识丁’。”

    项宝贵当即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不错,这事我不管不问,诸位以后就和知秋商量便成,她是我项家的女夫子,项宝贵我贪财,喜欢赚钱,德性人品都很差,实在不能污染了书院那样干净的地方。”

    “夫君。”冷知秋红着脸瞪他一眼。她是开玩笑说他一句,他怎么就借势把自己说得那样不堪入目?

    “娘子,为夫说的是实话。”项宝贵满是戏谑的笑,拿眼角示意诸人退开,他自己一拉娇妻,二人单独去了地宫深处。

    ——

    除了奇门遁甲诸般阵法,越往深处,气压便有些异样,常见一些奇怪的景象:如水珠倒飞凝在空中,雾气一团一团久久不变形,经年密闭的地底下,竟然有繁花盛开,越走越热,竟仿佛到了春末夏初。

    在一座丈余高的石壁垂门前,藤蔓碧绿的缠着一座阀门机关,一旁果然有方圆两丈宽的温泉池,欸乃雾气蒸腾不散,仿佛瑶台仙池。

    冷知秋瞧得惊讶,蹲下身拨开雾气,隐隐见清澈的泉水,水底卵石圆滑如玉,无草也无鱼,看着并不是很深。

    正在出神,突然眼前一花,仿佛那池水旋转起来,形成巨大的漩涡,池水也变成了暗红色,她惊骇得大叫了一声:“宝贵!”

    腰上一紧,人已被项宝贵抱离池边。刚才,她差点倒栽葱掉进温泉池里。

    “知秋,别怕,我在。”他盯着她的眼睛看,那清澈的双眸渐渐回神,她颤抖的伸出手去捧着他的脸。他问:“还要泡温泉吗?”

    冷知秋看着项宝贵的眼睛深处,仿佛也有危险的漩涡,吸引她靠近,又让她心生恐惧,就像……就像那条眼中流着血、张牙舞爪的小青龙,仿佛隐藏了什么恶魔,当靠近时,能感受他的灼热情意,但同时却也天旋地转,黑暗一片,不知他眼底深处到底是什么。

    他在她面前,只是个丈夫,一个极尽温柔、宠她爱她、甚至有些急色的男人,他在外面怎么做事,他过去干过些什么好事坏事,将来要做什么,他总是说得很少,少之又少。

    但是,冷知秋点点头,吸了口气。

    “要的。”

    项宝贵勾起嘴角,低头吻她,一边替她除去衣衫。

    “我的、风吹就倒的知秋,总是如此无畏。”他喃喃着,将她抱起,一起浸入雾气蒸腾中。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奶白色的水雾中,似乎沉入了水底。

    一会儿,冷知秋仰起头,急遽的喘息了两下,又被拉下去……

    “以后,你有一辈子时间,慢慢了解我。”

    “夫君,不要……”

    不要了解,还是不要他如此刀锋般雕刻着柔弱如她?浓重的雾气遮去了令人窒息的缱绻画面,他是故意在这里如此对待她,让她如一条傻乎乎的小鱼儿,被巨龙挟裹着,翻滚在无法呼吸的深水里,在即将昏迷时,又让她探头喘息。

    从温泉池中出来,她软绵绵趴在他肩上,身上披起宽大的衣袍,长长的秀发湿漉漉垂在背后,坐在他的手臂上。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呓语般轻叹。

    “知秋,我爱你。”他偏头蹭了蹭她,低语的声音,仿佛在胸腹腔嗡嗡震动,几不可闻。

    她闭着眼睛,红唇因侧趴的脸而挤得绽开,露出一点雪白细牙,这副神态,娇憨如婴儿。

    他亦是长发垂满,飘然的轻袍,颀长伟岸的身姿,托抱着小小的娇妻,双眸幽深而闪耀如星子,嘴角一丝笑,野兽饱食后的邪恶慵懒。

    他们看上去还是那么迥然不同,仿佛两个世界的人,但又出奇的契合。

    走出地宫,轻推秋千儿,皑皑白雪覆盖着参差的花丛树木,小小的木屋,小小的园子,她就像做了个旖旎的梦,一会儿工夫,她还是那个嫁给小小船商的小媳妇,身后的丈夫温柔地为她披上大氅,说一句:“娘子,我们该回家了。”

    看他一副小家男人、平和温吞的样子!这个野兽!

    她忍不住道:“项宝贵,你真能装。”

    “不这样,你怎么会嫁给我?”项宝贵牵着她的手,笑嘻嘻。因为心里想起梅萧,他不动声色的眨眨眼。

    ——

    ◆◆——5。访慕容筹银千两,潮起潮落青青心仪宝贵——◆◆

    十一月十四日,项宝贵和冷知秋带着丫鬟仆从,不声不张的拜访慕容府。

    慕容家世代经商,也出过几个文人,因为商籍,始终没有入仕途,倒是成就了一两个颇有才子名气的祖先。到了慕容老爷这一代,家底丰厚,家财万贯,子孙也争气。

    大儿子慕容瑄不仅通文墨,更做得一手好买卖,为人不张扬,但也不低调,中规中矩的把慕容家的家业做到了“苏州首富”,已经毋庸置疑的成为下一代大当家候选人。

    二儿子、三儿子虽然没有那么多历练的机会,但也算同辈人中十分靠谱的富家子弟,跟着父亲、兄长做事,并不热衷苏州富家子弟流行的一些纨绔耍闹。

    慕容家三个儿子都已经纳了妾室,却只有老二正正经经娶了正妻,慕容瑄和老三都没有定下正牌夫人。

    还有个幺女慕容青青,年方二八,据说生得十分花容月貌,也是待字闺中,未遇良人。

    这天,慕容瑄本来绸缎庄子上有事,因收了项宝贵的拜帖,便郑重整理了迎客的大礼,从花厅接待,到戏台观戏,再到游园,行程节目安排得十分热情。

    拜帖上写明了项宝贵夫妇,虽然慕容瑄很疑惑,但也未声张,待果然见俊美无俦的项宝贵温柔扶下娇弱美人、那个文庙台让他惊艳无比的冷知秋,慕容瑄还是忍不住吃惊。既惊讶传言已死的冷知秋好好活着,又惊讶昔日清水一抔的黄花美人,一年之隔,清瘦如兰,外加平添十分新妇的娇羞。

    项宝贵淡淡看着慕容瑄失态的样子,对于自己娘子被别的男人行注目礼,他倒是不太在意,只要冷知秋眼里只有他这个夫君便行。

    然而冷知秋的眼里显然不只有项宝贵。她来慕容家就是找慕容瑄的,找他做什么?借钱。

    花厅里坐定了,慕容瑄问冷知秋这一年的故事,冷知秋一笑道:“世兄可记得当初文庙台之事?泱泱苏州学子,惨败给南山书院与鹿鸣书院,知秋当时就立下夙愿,希望有朝一日,苏州有自己的书院,有自己的流派。”

    “这也是愚兄的夙愿。”

    项宝贵挑了挑眉,有些不舒服。这慕容瑄虽然相貌中上而已,但气质沉稳,目光深邃,绝不是泛泛之辈,最关键的是,他与冷知秋一副志同道合的样子,项宝贵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

    冷知秋压根儿没注意项宝贵,接着说下去。

    “原本,知秋以为,既缺钱,又缺人才,此心愿怕是无望实现,不想上苍眷顾,无意中遭了一场劫难,却也因此结识了六位饱学之士,他们都是苏州人氏,与知秋一起困在险境,其中两位不幸亡故了……所幸还有四位先生,与知秋一起脱困。”

    “哦?”慕容瑄吃惊的放下茶杯,侧身凝视冷知秋,“敢问哪六位先生?”

    项宝贵皱眉不语。

    冷知秋这次倒是先看了看他,才对慕容瑄道:“他们是曾经扬名苏州的名士,先帝下旨杀尽苏州文士,他们便逃亡躲藏起来,可惜还是被抓,只不过侥幸活了下来。当今皇帝意在新政,对先帝当年暴行多有纠正,因此,知秋私以为,脱困的这四位先生,如今应该可以恢复清白之身,回苏州教育一方子弟。”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慕容瑄垂眸又喝起茶。

    这个故事,冷知秋说得很平淡,但慕容瑄知道,其中还有许多隐藏于表面的秘密。那几个名士,能不能真的光明正大在苏州立足?

    项宝贵轻眄美目,将冷知秋的殷切、慕容瑄的犹疑看在眼里。

    “瑄兄,那四位先生原是我父亲的故交。家父尚且生儿育女,在苏州过得安安稳稳,更何况那四位先生?”

    自己的底细,慕容瑄了解几分,项宝贵心知肚明。他相信慕容瑄能听懂这两句话的分量。

    只是冷知秋也不和他商量,便直接推出孙仲文等四人,似乎有些太信任这个慕容瑄了吧?项宝贵的脸色越来越沉下去。

    慕容瑄果然是明白人,有项宝贵打包票,对于横空出世的四位名士便开始期待起来。

    “这可太好了,但不知项兄与项夫人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冷知秋可没和项宝贵通过气,显然压根儿没打算让项宝贵参与。

    “世兄误会,此事与夫君无关,只是知秋一己私愿。早在去年,知秋便已多方筹备计划,如今又有了人才,唯一缺的,便是开设书院的一千两银子。”

    项宝贵当下就胸闷了。敢情来慕容家,就是为了借钱?一千两银子,这么点钱,问自己夫君开口不就行了?他从未宣扬自己有多少钱,可冷知秋总不至于认为他拿不出区区一千两吧?

    慕容瑄也很意外,有些尴尬的看项宝贵阴沉沉的面容。

    冷知秋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今日是知秋特意央求外子作伴,拜访慕容世兄,不为别的,就是想着世兄热心地方治学,知秋要办书院,断断不能忘了世兄,没有您参与,知秋这个书院一定办不好。一千两银子,外子宝贵亦能拿得出,但我们毕竟是夫妻,有夫君在,诸事便都由夫君做主了,做人妻子安能偕越?”

    项宝贵挑眉闷声道:“娘子思虑甚远而周密,所言总是有道理的。”

    他就算胸闷于她不事先商量,就算嫉妒慕容瑄可以和娇妻合作,而自己这个丈夫却反而要退避三舍,但为了她能顺心办成事,也只能先忍着,帮她说话。

    慕容瑄有些动容,常年浸淫商道,管着偌大家业,他比谁都明白,生意买卖上的事,越亲密的人越不好参与;而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尤其如此。女子在外,本来就要听从夫婿,若太强势,难免阴盛阳衰,造成项文龙夫妇那样的怨偶。

    由此可见,冷知秋是极冷静的,善于观察思考,不走捷径、不贪便宜。她能在苏州众多富豪中坚决选择慕容瑄,也是极有见识的,宁缺勿滥。

    “贤夫妇都是妙人,正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与两位说话真正快意。关于书院的事,在下愿闻其详——走,我们慢慢细谈。”

    慕容瑄说着起身,热情的请项宝贵和冷知秋去观戏。

    ——

    带了“四”的日子,一般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慕容家百年老园子里,原本不会在今天请戏上庙台。但老二慕容真的新生儿子正好在那一天满周,慕容老爷、老夫人便特地叫戏伶唱《富贵绵延》、《百子千孙》等等讨吉利的短曲。

    一大家子人坐在观戏的莲颐阁,桌案上摆满热腾腾的面点心、热茶,煮着放了鸡蛋的黄酒,热闹伴着香气,殷实得如深秋的累累果实,叫人羡慕,又不嚣张过分。

    慕容瑄如此盛情邀项宝贵夫妇参观园子,参与家宴、观戏,除了彰显主人好客之外,有一种心思,是针对项宝贵的。项家和慕容家世代交好已经百年,以前的慕容家给项家提鞋都不配,但如今,两相对比,着实让人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寻常家宴,正好我慕容家长孙今日满周,二位赏脸,也给我侄儿选个抓周的小玩意儿?”

    “好说。”项宝贵淡淡应了。

    这家孙子都有了,项家还无后啊!

    冷知秋扁扁嘴。

    那边,慕容家的老老少少都看了过来,乍然见慕容瑄请了两个绝尘无双姿容的客人,他们都愕然停下原来的动作,僵硬而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尤其是一帮莺莺燕燕的妇人,看到项宝贵,目光就移不开了。脸皮薄的还知道躲闪一下眼珠子,粗心的两个妇人,手里的瓜子掉进茶杯尚不自知。

    项宝贵一笑道:“慕容家如今倒是和我项家当年越来越像了,历史如尘,百舸千帆争流,不论东家西家,不变的总是那些道理。慕容兄切记我项家当年的教训,不光买卖做好是要紧,娶个好妻子也很重要。”

    冷知秋听得心一沉,凝思不语。

    慕容瑄扼腕叹息。

    “正是如此,愚兄至今未能觅得佳偶。倒是项兄好福气,知秋尚年轻,且见识不凡,将来必是项家好媳妇。”

    项宝贵知道他说的是由衷话儿,眼底一抹得意的笑,牵着冷知秋的手握紧了两下,传递他愉快的心情。对于冷知秋不和他商量就赶着他来应对今日的事,他也没那么介怀了。

    冷知秋给慕容老爷、老夫人行了礼,才和项宝贵一起入座。路上有那么一两只脚突然伸出来,她避开了。

    “哼。”一声低低的不满,一个满身金霞的少妇耸了耸鼻翼。“这位是谁啊?”

    这语气充满鄙夷。

    许多人都有同感,只是没敢这么吭声而已。男客人丰神俊美得俯仰天地、令人发指,女客人虽然也气质出众、容貌娟秀,但总归太瘦了些,不够富态贵气。

    这位满身金霞的少妇敢表达不屑,是因为她乃慕容瑄的妾白氏,娘家哥哥最近捐了官,加上慕容瑄已经实际上执掌家业,所以她的底气才那么足。

    冷知秋没睬她。此来是为了交好慕容家,和慕容瑄谈合作,可不是来争长短高低的。更何况,冷知秋素来对这种事退避三舍,就连项宝贵要开口说话,也被她悄悄止住。

    只有老夫人身旁一名穿绿缎锦绣的女子,柔声对老夫人和身旁的一名贵妇道:“这位姐姐很面善,似乎是两年前的苏州花王,项家的儿媳,叫——冷知秋?”

    她就是慕容家的幺女慕容青青。

    老夫人垂着的眼皮掀了掀,点头道:“自然是她,那位就是项文龙的长子,叫项宝贵的,不常露面,长得倒是和当年的项文龙八分相像,他的妻子自然就是冷氏。”

    慕容老爷清咳一声,对项宝贵半起身敬了敬茶盏。

    “老朽不知贤侄今日来访,一些个妇道失礼,贤侄勿怪。”

    项宝贵却坐着不动,黑眸盯着慕容老爷,薄唇轻启,语气凉凉的。“的确很失礼,我家娘子出身名门,岳丈大人乃苏州学政,项家与慕容家世代兄弟,如今我项家的媳妇知书达理,而慕容家的妇道……这礼数着实叫项某人担忧,伯父和三位世兄可别只忙着赚钱呐。”

    “……”慕容老爷脸色僵住,尴尬的不知要不要坐回去。

    慕容瑄沉着脸,横了白氏一眼,对项宝贵微微一笑道:“家中少个主母,家母年纪大了,二弟妹又因为生养小宝,无暇照管这家里上百口人,因此乱了些。待小宝抓过周,以后有二弟妹管着,便会好些。”

    他把话题转到慕容家的小孙子身上,便吩咐去抱那小宝出来。

    一帮痴痴看项宝贵的女人,见他语气不善,倨傲不恭,十分难相处的样子,慢慢也就收回了目光。

    慕容青青端了一盘小花卷送到冷知秋面前:“真是知秋姐姐呀!前段时日听闻出了些事故,青青就觉得惋惜难过,如今见姐姐无恙,可是喜事一桩呢!以后姐姐要常来我家,大家亲近作伴,可好?”

    丫鬟给冷知秋奉了茶。

    冷知秋瞧着茶和面点,又瞧瞧这慕容家的小姐,容貌清秀婉约,言语可爱,既有项宝贝的娇憨纯真,又比项宝贝要聪明文雅得多,倒是个极讨人喜欢的姑娘。

    “知秋随家父回苏州后,便匆匆嫁人,确实未能结交几个姐妹,有青青妹妹这句话,知秋便厚着脸皮,以后来这里常走动便是。”

    冷知秋对慕容青青点了点头。

    项宝贵拿手试了试她面前的茶盏,柔声道:“娘子,茶还有些烫,先吃点小花卷,慕容家的厨子,做的红心小花卷是出了名的。”

    慕容青青的眼睛明明看着冷知秋微笑,余光和魂却在冷知秋的左侧、那个微微侧身照顾妻子的男人身上。她要等到项宝贵转回身,看到她以四十五度角偏侧脸、微微低着下颌、颈项拉伸偏转如天鹅、肩往下削胸往上挺、不胜一低头的娇羞之姿。

    冷知秋咬了一口小花卷,盛赞:“豆沙细腻之极,入口即化,果然名不虚传。”

    “项夫人喜爱,瑄这就着厨子多蒸一屉,今晚送去府上。”一旁慕容瑄道。

    终于,项宝贵转回了头,却不是看慕容青青。

    “世兄客气,今晚吾夫妇俩去见岳丈大人,并不在家。做面点的厨子不错,岳丈大人家里不缺酒席掌勺,却少了这般精细的面点厨子。”

    “诶……既然是这样,愚兄有个主意,将家里的面点厨子借宝贵兄用几日,等你夫妇在岳丈家宴罢,再遣返便是。”慕容瑄被逼着送人情。

    “着哇。”项宝贵笑吟吟,毫不客气的接受了。他的女人喜欢,那就是他看上的人或东西,既然看上了,就别想有借有还,除非冷知秋哪天吃腻了红心小花卷。

    冷知秋扶额,默默咬着小花卷。

    项宝贵转头问她:“娘子你不舒服?那我们早些回去恩学府吧?”转头过程中,扫过面前还在摆姿势的慕容青青,心想这个人怎么还站在那里?

    “小宝,哎哟我的心肝肉!”慕容老夫人这时一声高呼,原来慕容家的小孙子抱出来了。

    戏台上唱的越发卖力。

    六个家丁麻利的布置着抓周的桌台,鼓乐铃铛。

    冷知秋低声道:“既然逢孩子抓周的喜事,总不该这会儿走,何况我哪里是不舒服。”完全是对项宝贵您老人家的厚颜无耻深表无语而已。

    项宝贵拉她起身,和众人一起围上去看。

    慕容家的小宝生得一团面粉似的,软软趴在桌上,慢吞吞爬了两步就不肯动了。一旁,慕容真摇着铃铛鼓励:“小宝,小宝,看这里。”他面前是一把金算盘。

    项宝贵不以为然,也毫无兴趣。这又不是他儿子抓周,有什么好看的。冷知秋倒是看个新鲜,想着人之初,经历多少期待、责任,小小孩童,哪里知道自己的命运操控在天公之手,也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说到底,还是各人自己走出的人生路。

    这人生路,从哇哇落地开始,但责任却是从这抓周开始。

    小宝最终抓了只金光灿灿的元宝,无惊无喜,勉强还算圆满。抓金元宝,往坏了说,便是贪财,往好了说,便是将来会发财。

    于是鼓乐奏响,人人欢笑祝福,有真心,有假意。

    冷知秋在那工夫,被慕容瑄叫到一旁签押,办妥了借钱的事。

    “为何如此急迫?”冷知秋有些疑惑。签押文书这种事,怎么着也该在书房或账房里办。

    “非瑄不懂礼数,实在是不敢惹项兄,呵呵,以后书院的事,但愿项兄真的不会插手。”慕容瑄苦笑。

    项某人恨不得抢了他的钱立刻带妻子走人,他这行商十几年的人怎么会看不出?

    冷知秋再度扶额无语。

    而就在同时,项宝贵身前已经多了位花容月貌的青春少女,慕容青青。

    “项大哥,青青很小的时候就听哥哥们提起您。”小女子仰着娇俏如芙蓉的脸,美目很可爱的眨呀眨。

    商人之家,又是家宴上偶遇,才有她未出阁女子见到苏州第一美男的机会——这难道不算缘分吗?可惜罗敷未嫁,使君却已经有了妻子。又可惜,斯人千种柔情都给了那叫冷知秋的瘦女人,但正因为那举世罕见的宠妻姿态,才更加迷了少女的心,红了少女的眼。

    项宝贵挑眉瞥着身前女子,眼角却盯着冷知秋的侧背影,暗暗咬牙。“噢?”他随口应。

    “哥哥们都说,项大哥您英武不凡,买卖也做得极好,将来一定会重振项家千百年的基业。”慕容青青继续眨眼睛。

    她眨得很完美,既体现崇拜男神的真诚,又突出一双眼睛睫毛浓密的优点,带着一点点可爱,一点点无邪,一点点爱慕。

    项宝贵终于察觉,身旁这位姑娘大概正处于繁花盛开的春天?

    “慕容姑娘,项某已经娶妻,难不成你愿做妾?”

    他原本是调侃、拒绝生人靠近的意思,冷知秋却听到了后半句。慕容青青咬唇没反应过来,她的心思被发现了!?

    “项大哥……”

    冷知秋走回项宝贵身边,脸上打霜。

    ——

    当天,项宝贵扶着冷知秋上马车的同时,就从慕容瑄手里拐走了他家厨子一名,以及冷知秋开口借来的纹银一箱,足足一千两。

    慕容瑄道:“多谢项兄与尊夫人如此看得起慕容瑄。”

    项宝贵道:“瑄世兄很会做买卖,也很会做人。”

    慕容瑄又道:“听闻项兄与人结交,若不成朋友,便是敌对。瑄只盼莫成了项兄的敌人,便三生有幸。”

    项宝贵笑而不语。

    一上车,项宝贵在冷知秋身旁坐了,挺着腰背绷着脸。

    这是秋后算账的架势。

    “若事先与你商量,你必是不肯的。”冷知秋绕着手指玩,不去看他脸色。

    “谁说我一定不肯?”

    “既然你肯的,那就更无甚要紧。”冷知秋莞尔一笑。

    项宝贵脸色一僵,原本就不生气,这下子更装不下去,只是想难得有个机会拿捏一下、骗她来讨好自己,怎么能一点好处没捞着,就被她虚晃一枪打发了?

    “谁说不要紧?为夫很生气。”

    冷知秋收起笑,有些疲倦的往边上歪靠,却是远离项宝贵的方向。

    “你气着罢,人要喜怒哀乐,非我能阻挡。”

    项宝贵一愣,“知秋,你怎么了?为何说这么颓丧的话?我的喜怒哀乐,不全在你手里么?”

    说着,也不敢再装了,伸臂揽过她,察觉到她的身子有些抗拒,微微僵硬,忙将头低下去,在她耳畔蹭着,一只手包住她两只小手,讨好的轻揉。

    “我错了,我没有生气,是逗你。”

    冷知秋垂下脑袋,愣愣出神。项宝贵对她的感情,她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可为何听见他对慕容青青提“纳妾”的事,再看慕容青青那水嫩莹润、亲热天真的模样,她就胸闷不已?难道因为在意一个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不再自信?

    不枉佛言,多一物,便多了贪嗔痴。但佛劝世人放下一切,她又岂能放下?胸闷就胸闷、吃醋就吃醋吧。

    “娘子?”项宝贵亲吻着她的鬓边嫩颊。聪明一世,可自己怎么就是不懂她发脾气的原因?

    “夫君,你会不会觉得知秋脾气很坏?你事事都顺着我了,我却总是不高兴。”

    冷知秋微微偏头,伏在项宝贵肩上,不让他再继续乱蹭乱吻。这人大约真有些兽性本能,手足无措时,只会拿脑袋蹭,拿嘴舔,仿佛如此便能治愈一切伤痛。

    虽然,这种行为,的确能够让她心软,让她静下神来,接纳他的殷勤讨好。

    项宝贵将她抱起来,发觉这回身子是软的,没有抗拒,看来,脾气过去了?女子心,真乃海底针……“知秋你不是脾气坏,你比谁都通情达理。就是为夫也不明白,哪里做错了……”

    “你没有做错。”冷知秋有些懊恼的把脸埋在他胸口,死活不肯看他眼睛。她不会告诉他,她在吃味,在莫名其妙担心他不再如当初那样,看她的眼神不再充满炽热的赞叹、渴慕。

    但这些心思,她不好意思告诉他。

    “……”项宝贵不再问怀里鸵鸟状的小女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

    ◆◆——6。父女重聚,怒遣桑柔女;一家团圆,宝贝怜梅萧——◆◆

    临近傍晚,夫妇俩备好礼品,到了恩学府。

    冷景易正在书房和两个门生说话,论及当前的局势,朝中意见不一,冷景易和门人弟子的意见也不太统一。

    “素闻恩师偏向成王,如今皇上已经定了成王谋逆造反的罪,恩师公若再为成王说话,难免引人猜疑。”一个门生忍不住劝谏。

    “是啊,这会儿风声鹤唳,据说望月楼都被查出来与成王有干系,前儿被查封不说,里头的老鸨、粉头们全都下了大牢,活活打死的不在少数呢。”另一个门生也忧虑重重。

    冷景易皱眉横了他一眼。“你为何对望月楼这种风月场的事如此了解?”

    那门生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冷景易闷闷的喝茶。他孤家寡人一个,妻子死了,女儿也死了,小姨子倒是借了外甥女的光,被梅萧安置了个住处,想来很快就能享尽人间快乐。他了无牵挂,只想凭着心性做事,如果皇帝要问罪,要杀他的头,他也无所谓。

    但那些门人子弟显然和他不同。他们可还要命,要前途呢。

    这时,巴师爷亲自跑过来禀报:“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知秋小姐回来了!”

    冷景易手一抖,茶杯横倒在桌上,好一阵气喘后,才问:“谁?你说谁回来了?”

    “小姐,是小姐。”

    “噢……”冷景易一脸恍然大悟,却突然晕了过去。

    ……

    看着躺在床上越发消瘦显老的父亲,冷知秋心疼不已,跪在榻前忍不住垂泪。

    项宝贵给她膝下垫了厚厚的棉垫子,自己陪着跪在地上。

    冷景易别过脸盯着女儿女婿看,女儿清瘦,却似乎成熟不少,眼中有了感情积淀,也有了心事;女婿眼里只有女儿,虽然不变的是身带煞气,甚至更浓重,但却不像从前那样让人不安,反而有一种强势的力量,足以依靠托付。

    他的心中又喜又悲,五味杂陈。

    “都起来吧,别跪着。”

    项宝贵扶起冷知秋。冷家规矩严谨,守礼,冷知秋不会坐到父亲床边,只和项宝贵一起站在下边,垂手恭立。

    “爹,孩儿不仅没替娘照顾好您,还累您挂虑。”

    “唉。”冷景易叹息,由大夫扶起身,再试了脉便退下去开方子。“你娘还是在保佑着,你和宝贵死里逃生,必定都是你娘她在天显灵。玉竹啊,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孩子们,你心里向着他们夫妻。”

    冷景易的目光迷茫,仿佛陷入幻觉。

    冷知秋见父亲颌下清须竟然也有了斑白,想他一贯坚硬的脾气,每日踯躅小竹林,心中不知有多少悲伤,却从未见落泪哀叹。

    “爹,娘在天上过得很好,知秋见过她,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叫我们都好好儿过日子。”

    说着,自己却先泣不成声。

    项宝贵忙搂紧她,抚着她手臂安慰。心想:岳母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可叹天公太残忍。想到岳母,他便觉得,桑柔和张小野实在可恶之极,自己留下那贱婢的种,实在不是件痛快事。

    起了厌恶,他便心狠且决绝。抽隙出去召来张六,低声吩咐:“立刻让吕老四带人备船,将张小野的女儿送去琉国,交给尚风,我要她两日内从苏州消失!”

    张六疑惑:“那女婴还在哺乳,且天生有些不足之症,冬日里飘洋过海,恐怕……”

    还没恐怕完,项宝贵已经走了。

    这就是没得商量的决定。主子坏起来不是人,又不是第一天见识,张六摸摸鼻子去执行命令了。

    ——

    一家团聚,雾霾散尽,自然少不得做些可心的食物,围一桌吃饭。冷景易由小厮扶着坐了上首尊位,项宝贵和冷知秋陪着,下边则是冷兔和项宝贝。

    项宝贝还在瞪圆了眼珠子看冷知秋,不敢相信这嫂子怎么说死就死、说活就突然冒出来了?现在可好,哥哥笑逐颜开,嫂子气色也不错,夫妻俩恩爱得让人嫉妒牙痒,那……梅萧呢?只有他一人凄凄惨惨做了游方的和尚?

    她替梅萧不值,替他百般难过。

    “嫂子……”项宝贝嗫嚅,想替梅萧争取什么,又不敢破坏哥哥来之不易的幸福。何况,她能争取什么呢?冷知秋对梅萧的一点同情原谅?

    冷知秋笑吟吟看她,等她说话。

    项宝贵趁这一停顿的功夫,已经给妻子碗里夹满了荤荤素素,又将一盆细细熬碎的小米粥换到冷景易面前,熟络得比亲儿子还亲,恍惚有种错觉,这里是项家,不是冷家。

    冷兔不甘示弱,点着厨子吩咐,换下凉掉的菜,热上汤来。

    项宝贝磨叽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道:“哥哥,嫂嫂,你们都安然无恙,所以,不会再怪令萧,对吗?”

    冷知秋一怔,怎么还提那人?项宝贝竟然还没对梅萧忘情吗?想起曹公公说梅萧失踪,面壁思过,她便回应项宝贝道:“有些事无关对错,我从未怪他,何况他曾是你哥哥的好友。宝贝,小兔,你们俩这一年来可过得好么?”

    当着丈夫面替老情人说话,冷知秋不能不怀疑这两个人的婚姻状况。

    冷兔抢在前面塞了只新蒸好的热花卷,堵项宝贝的嘴。

    “我和宝贝不是冤家不聚头,虽然经常斗嘴,但小兔心里明白,能娶宝贝这样的媳妇,也是福气。若非选秀的风波,宝贝要嫁个大户人家的翩翩公子也非难事。”

    冷景易和项宝贝都抬起眉,愕然。

    项宝贵催冷知秋:“娘子快吃饭,别理宝贝,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么?菜都凉了。”

    冷知秋乖乖吃饭长肉,心里却想,项宝贵对自己妹妹关爱的方式有时候显得不近人情,太过*。项宝贝怕是还需什么刺激开导,才能丢开梅萧,面对别的男子。可惜小兔还年少,可能吸引力不够,再过两年不知会否转变?

    ——

    ◆◆——7。冷兔辞香料铺,倪萍儿枯木逢春——◆◆

    趁着去无锡之前,冷兔干脆把香料铺的事全交给了新伙计,倪萍儿没奈何也只能天天去铺里看着,就把小六六甄忘年扔给张六带着。幸亏桑柔的女婴被项宝贵丢吕老四带走了,否则,她可真要忙得昏头。

    张六带甄忘年多了,便常走动去香料铺。

    他教甄忘年走路,跳跃,一大一小对话的样子,常常把倪萍儿逗得笑弯了腰。

    带着泛泪花的笑容抬起脸,正好碰到张六无意中投过来的一瞥,两人就有些愣,一种微妙的亲切感,一种久违的吸引力,让他们的眼珠子多了神采,熠熠生辉。

    一触撇开,倪萍儿便有些黯然。她是个二十七岁的寡妇,这辈子没指望了。张六是个好男人,淳朴直率,相貌也俊,正当二十岁好年纪,可惜跟着项爷做事,难免风风雨雨、无暇娶妻,不过有项爷的信赖,留在项宅明里做了管家,也许不久将来,就会得项爷或项夫人指婚吧?

    “六叔叔,项爷和项夫人很器重你。”她说。

    “嘿嘿。”

    张六抱起甄忘年,耍得差不多了,他该带孩子回项家听候吩咐。

    倪萍儿上前给孩子系紧裤脚和鞋子。

    离得太近,张六俯视她的脸,细腻红润的肌肤,温柔的眉眼,身上似乎有一股奶香,盖过香料铺里复杂的香气,独特而温暖。

    倪萍儿心跳得乱,脱口问:“项夫人回来了,说不定很快会给你张罗一个媳妇?”

    张六怔住,“诶?”媳妇?给他?

    想起项宝贵夫妇闭门不出、两个人黏糊成一个人的亲热劲,再想起一贯不太像好人的少主,在少主夫人面前像头乖顺的绵羊一般,他就觉得怪怪的。

    “咳咳,女人太复杂,六子我招架不住,还是小六六好。”

    说着,张六大大亲了一口甄忘年,问:“小六六,六叔叔好,还是娘亲好?”

    “六叔叔。”甄忘年毫不犹豫的答。如今娘亲已经不管他吃奶,所以再也不会爱了……

    一大一小说笑亲热着就走了。

    倪萍儿望着他们的背影,幽幽叹息。

    ——

    ◆◆——8。夫妻各自忙——◆◆

    冷兔和沈天赐、惠敏一起,整天跟在冷知秋身后,再加上小葵父女俩伺候周到,还有张六随叫随到,项宝贵便放了心,果真没有插手冷知秋创办书院的事。

    书房里,高老二问:“现在局势,朱鄯的兵多,粮草也足,成王朱宁腹背受敌,粮草也不继——我们是不是再运一批粮给朱宁?”

    “你希望他们打多久?”项宝贵坐在阴影里,书案旁燃着暖炉,熏烟袅袅,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影。

    “就看少主有没有心。”高老二平静的面容闪过一瞬激情澎湃。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磨刀就是为了杀人。高老二一直不明白,项家拥有实力问鼎江山,张氏不过是借了光,便成就一代英雄,最后虽然差了些,退居琉国为王,也已经不错。为何项家自己却毫无野心?就连项宝贵这样并不消极的人,似乎也从未提起争夺江山势力。

    项宝贵陷入沉思。

    拥有一些实力,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人心如野草疯长,像高老二这样的下属有很多,如果告诉他们,项家组训不问朝政,不站阵营,更不会谋算一方江山……高老二他们的激情将会熄灭,可能慢慢就会想着离开,另寻有野心的“明主”。

    无论是恩师张宗阳,还是他项宝贵,对于地宫的人都是恩威深厚,是主心骨与灵魂的存在,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愿意过着不见人的蛰伏生活。但时过境迁,现在已经不是老皇帝的天下,朱家老皇帝子孙不肖,互相残杀,而项宝贵却变得越来越强,就连高老二也不明白,项宝贵哪里来的钱财,哪里来的武力,仿佛用之不竭,这些都在引发有心人的思维扩散,蠢蠢欲动,想着跨出更大的一步。

    “不必运粮了,让朱宁自生自灭吧。”项宝贵淡淡的声音从黑暗里飘起。

    高老二顿时感到万分失望。

    项宝贵将会错过一次绝佳的渔翁得利机会。

    然而,项宝贵想的却是,锋芒已经太过,三五年后,但愿不再被人记起。他的王国,他的家族,他的幸福,从来不是所谓的江山社稷,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个和项家毫无关系的沉重包袱。

    ——

    冷知秋在沈家庄太湖边依湖建造竹舍,修墨池,按照孙仲文的建议,添加兵阵棋林,又听了顾博的想法,请工匠造庙台。

    另一边就吩咐冷兔带着沈天赐一起操办发送请柬,宣传“明湖居书院”将于明年开春举行元宵灯会。

    苏州突然冒出第三家本土书院,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南山书院和鹿鸣书院不约而同派了人来“道贺”打探。

    当代书院,先是几个知名文士相聚喝茶论学的道场,慢慢积累人气,便开始印发习册,开坛讲学,招收弟子,从而形成一家有规模的书院。南山书院和鹿鸣书院便是如此起家,逐渐从以文会友,发展成为一个商业组织,以盈利为目标。

    冷知秋的明湖居书院,“喝茶论学”这个阶段是在鱼子长坡地牢里完成的,过程很艰苦,但是学术成就还是很丰硕的。那一年,各自除了应付痛苦的每一天,他们有大概一个时辰可以交流心得,切磋诗文,漫谈人生。

    这次修建明湖居书院,冷知秋忙着布置打点,孙仲文、王爽、顾博、谈硕四人也没闲着,开始修订、默写这一年积累的成果,也包括他们从前几十年的思想心得。

    一部《明湖居文集》正在逐渐成形。

    冷知秋在新落成的一间竹舍隔帘会见了南山书院、鹿鸣书院的代表。

    帘子是黄竹帘,里面还垂了一层厚棉帘子,完全不见彼此人影。

    南山书院的吴影椒先开口:“近年战乱,朝廷招募良才‘不拘一格’,苏州求学的子弟虽多,却大多纨绔。不知明湖居书院是否有意成全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这话有两层意思。现在朝廷靠“卖官”发财,只要有生员资格的人,交够了钱就能入仕。目前规定只要进入正规书院就读,由书院推荐到当地学政获准,便能取得生员资格。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就给一些富人开了方便之门,也让两家书院赚足了钱——炒卖“生员”名额!

    两家书院分食苏州的市场,日子过得很不错,但多出一家本地的书院,又有些背景,还有大财阀慕容世家支持,他们当然要担心第二层意思,也就是明湖居书院的目标,是不是一样盯准了那些纨绔子弟?

    冷兔早就将两家书院的猫腻告诉给冷知秋。

    隔着厚厚的帘子,良久沉默。

    小葵给两个先生换了热茶,站在帘子前盈盈一礼,道:“院主请两位先生听一支曲子。”

    吴影椒和楚湘客面面相觑,只见隐隐有焚香的细烟溢出,琴音叮一声轻响,便恢复沉厚的曲调,缓缓而奏,如一线一流,即使高低反复、婉转承接,却仿佛有一个执着的灵魂,将曲子引向竹舍外,漫洒扩散开,音散而神不散。

    这弹琴的技巧并不算极高明,但弹琴人的心神却是专一如注,是谓难得。

    冷知秋不想和外面这两人说话,一是暂时不便透露女子身份,以免世俗偏见,影响元宵节灯会的活动;二是她不能承诺这两家书院任何东西。她的办学宗旨,和两家书院完全不同,但面向的生源,却是普世广泛的,并不排斥富人子弟。

    奏琴谢客,是一种态度,看两个客人自己的领悟。

    她是用了心去弹奏这一曲《盘古》的。《盘古》是一首古曲,讲述太古第一正神“大德庄重”的精魂,寄予后人对宇宙万物的思考,对人性本来面目的思考。

    吴影椒和楚湘客一听是《盘古曲》,先就精神一凛。他们是为了利益来打探“军情”口风,对方却毫不在意,直接回复了如此一首庄严的曲子,让二人都有些汗颜。

    读书人办书院,本来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传授自己的学术见解,树立自己的流派。如今追逐利益,丧失本意,心底深处,他们是惶恐的。所以一旦有人揭开这层隐痛,他们自然坐立难安。

    吴影椒认为,明湖居书院这个态度,表明了他们是要正统办学,并不追逐“生员”的利益。

    楚湘客则认为,明湖居书院嘲讽鹿鸣书院的不正之风,胃口很大,似乎有驱逐其他两家外来书院的意思。

    带着不同的感悟,两家书院的代表告辞而去。

    ——

    ◆◆——9。雪纷纷无缘终错过,意淡淡墙里墙外人——◆◆

    冷知秋拜祭完亡母,再忙着书院的事,移居到了沈家庄苗园小木屋,因此,好些日子没见到项宝贵的人。

    转眼就是冬至日,一早便是大雪纷飞,滴水成冰。

    冷知秋咬牙从被窝里钻出来,冻得直打哆嗦。想着这几日没有项宝贵暖脚暖手暖被窝,睡得不太舒服,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起床后,对着明镜,仔细梳洗,穿戴新衣,便等着张六接来父亲冷景易,以及冷兔和项宝贝,更等着夫君项宝贵的到来。还有倪萍儿也会带着小甄忘年来做客。他们要一起去项园过冬至佳节。

    消息早就送过去了,想来,这会儿项文龙和项沈氏正忙着差使几十个下人为这次盛大的家宴做准备。

    小葵给冷知秋收拾好了发髻,围上厚厚的抹额护耳,又将新缝好的貂裘袖套在炉盖上烫热了,拢在她手上,看她脸上泛起暖和过来的红晕,细白粉嫩,两边面颊似乎比刚回来时丰润了一些,便笑:“小姐今日可真是比从前还要好看。”

    冷知秋瞅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出神。今天,小葵给她梳妆的有几分像神妃仙子,果然比前几日看上去饱满圆润,连眼睛也分外又圆又亮,鼻头微微翘鼓着,薄薄的红唇也点得圆嘟嘟十分娇俏。

    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在等待着,等待被人摘下吃了……脸红到腮边,她垂眸暗笑,冷知秋啊冷知秋,才几天没见,就想念他了?

    “小葵你也穿暖和些,我们去外面走走,顺便看看他们过来了没。”

    小葵笑咧开了嘴,她家小姐不是个喜欢掩饰的人,看得明明白白,这是急着、盼着姑爷来接呢!

    主仆二人走出小木屋,冷知秋顺手撩了一下风铃,叮铃铃一串响,穿透茫茫白雪,渐渐飘远。

    冷知秋嘴角含着笑,水眸晶亮如黑琉璃。

    她的心是满的,因为身子在恢复,一家子人即将团圆,又书院的梦想在接近;又是空荡荡的,因为需要数日不见的郎君,用他的宠爱来填满,不管是温柔的,还是狂野的,都是魂牵梦绕,想起来甜蜜蜜,耳热心跳。

    叮铃铃——

    梦一般的声音,茫茫的大雪,万里银装素裹,人迹寥寥。

    只有两个行脚僧,一老一少,缓缓穿行在风雪中,缁衣灰袖鼓荡,旧僧鞋踩满风尘。

    悟心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苗园。“师父可听见铃响?”

    老行者道:“唯有四大皆空,看这风雪,听这呜咽,天地寥寥,皆无一物,哪里有什么铃响?”

    悟心摇摇头,撇下老行者,疾跑了几步,来到苗园外,看着风雪中摇曳的红灯笼,上面有个“项”字。他痴痴的出神,伫立不走。

    一脸萧萧玉色,沾满鹅毛雪片,清瘦如梅。

    园子里,冷知秋脚步轻快的走到秋千下,看露珠结在绳上,已经凝成冰花,晶莹闪烁的蔓延向树冠深处。

    “天呐,真好看!”小葵忍不住赞叹这两根天工造就的冰绳,又指着上方一处尖叫欢呼:“看,小姐快看!那里结了蜘蛛网,全都冻成冰了!”

    冷知秋眯起眼看,蛛网上也凝了露珠,仿佛一张八卦罗盘,落满纷纷的钻石,树冠很浓密,没有雪花落下,才得以保全这脆弱的美。

    她原本想坐着秋千,等亲密的爱人出现,就仿佛当年那晃晃悠悠的记忆,风雨中漫自走来的颀长身影。

    此刻却不敢再坐了,生怕破坏了这凝固的冷艳。

    “罢了,还是回屋里等吧。”冷知秋重新撑起油纸伞,裹紧大氅,带着小葵回小木屋。

    悟心出神的想着一幕幕往事,恍惚间仿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知秋啊,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吗?”他的眼眶有些酸涩,秀气的卧蚕眉轻轻的收拢,掉下一片落雪。

    “悟心!”老行者在催他。

    他没理睬,又站了许久,头上斗笠已经积下厚厚一层白雪,鞋背也变成了白色,大概站得太久,一双星眸渐渐涌上倦意淡淡。

    “你要在这里化缘?”老行者走到他身旁问。

    “在这里,缘生缘灭了。”悟心伸手摘下那只大红灯笼,摔在雪地里。“我的妻子嫁给了我的兄弟,师父,我该怎么化缘?走吧——”

    老行者看他大步离去,抖了抖两边松树皮一般的瘦脸颊,满是皱纹,低低叹一声:“阿弥陀佛。”

    这两个行者消失在风雪茫茫中。

    没多久,苗园的大门打开来,小葵先走了出来,探头四处张望,对里面的冷知秋道:“小姐你听错了,姑爷他们还没来呢!咦?”

    冷知秋随后跨出门槛,撑着伞,眯着眼远眺,红唇微微撅起。“怎么还不来?”

    小葵捡起地上的红灯笼,咕哝道:“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怎么回事,这灯笼怎么到了地上?”

    她踮起脚尖,将灯笼挂回去,拿手帕掸掉了上面的雪。

    冷知秋回眸看了看灯笼,微微一怔,突然想起曾被梅萧一剑砍落灯笼的情景,眼前顿时燃起熊熊火焰的记忆,记忆不堪回首,但愿世上的人,伤痛都能尽快平复。

    ——

    ◆◆——10。翱翔雪天——◆◆

    这时,终于听见了马蹄声,远处,隐隐约约、影影绰绰,是马车的身影,有小孩子的叫唤,有大人吆喝催促马儿快走的声音。

    小葵拍手,扶起冷知秋的胳膊道:“小姐,他们可来了,我们走吧。”

    冷知秋回过神来,扭头对门内跟随的夏七道:“关上门吧,一会儿叫六子送汤圆过来,大家都吃一碗热的。”

    夏七的声音道:“少主夫人,俺们喜欢吃肉馅的。”

    “这个由不得我做主。”冷知秋忍不住笑。项沈氏要准备多少肉,才能喂饱那几千个精卫?多半是被项宝贵虐待,一人吃一两颗汤圆就不错了,还得掺杂一些豆沙馅、菜馅儿的。真要吃,这些人自己就会悄悄摸出去,改个寻常百姓的模样,到城里铺子上吃它几碗。

    往外走了没几步,马车停在面前,张六先一个大笑脸明晃晃迎过来。

    “少主夫人早!”

    “早。”冷知秋看他依然是个大男孩的气质,也不见成熟,突然想起来,这兄弟该要二十岁了吧?她也就心里动了一下,注意力就转向马车内走出的人。

    斯人如此熟悉,从身形到气味,从走路的步态,到仰望的面容。自然是项宝贵。

    他今天穿的是玄青色的缎袍,大冷天也不见多添一顶帽子,依然任五尺青丝垂着,冲天发髻上,倒是难得簪了枚血玉,看着添了分喜气亮色,一张绝美的面庞,黑眸定定的注视着冷知秋,举步缓行,热切又克制的走近,将一种天生的彼此吸引维持在弹性十足的微妙范畴。

    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伞,将她冰凉的双手握在他另一只温暖的大手里,拉着她,共一顶伞,不慌不忙走上马车,又收了伞,这才转过身来。

    车外,小葵给张六福礼,打听后面马车上是谁,张六说:“中间那辆是少主的岳丈、冷家姑爷小兔,和宝贝小姐。后头那辆是倪掌柜和小六六。”

    听到倪掌柜和小六六也来,小葵便不吭声了,走过去坐到驾第二辆马车的老父身旁。

    马车微微转个方向,偏向南行,往相距半里地的项园而去。

    冷知秋缩着手脚坐好,抬脸盯着项宝贵看,看他坐在她对面,脱了她的小棉靴,替她焐热手脚。

    “怎么不在屋里等?在外面许久了么?”他问。

    “是有一会儿了。原以为你会早早儿的来接我,不想都巳时了才来。”她有些娇气又发嗲,拿小脚丫踩在他肚子上戳了戳。

    “有件事耽搁了,张小野和幽雪离开了琉国,早上刚得的讯息。”他淡淡说,又问:“适才你见过何人?”

    “离开琉国?……未曾见过什么人。”冷知秋有些莫名其妙。

    项宝贵替她穿回靴子,整理裙摆时,动作顿了一下,终是都拉严实了,俯身在她膝上亲吻,旋即直起身正襟危坐。

    “夫君。”冷知秋抬起双臂,等着他坐过来拥抱。

    “不是现在。”项宝贵的黑眸幽幽闪闪,语焉不详。抿着薄唇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如她的愿,坐过去抱住她,轻轻抚着背后柔滑的发丝,“就到了,以后再忙,也要多回项园。”

    “嗯。”在熟悉舒适的怀抱里,她很乖顺,身体感觉着属于他的刚硬弹性,有质感的热度。

    她收紧圈抱他颈项的双臂,挺起腰想主动亲吻他,这个角度看他,五官更立体,一种近乎神祗垂悯的美,但他不是光明之神,他必定是地狱之神,黑眸太黑太深。

    “知秋,坐起来,我们下车走过去吧,顺路可以看看雪景。”

    “诶?”

    主动亲吻也被打断,冷知秋垮下黛眉,彻底放弃了短暂温存的企图,他这人就和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一样难懂。他的肤质如凝脂般光滑饱满,在完美的触感间,却总是夹杂凸起的伤疤,狰狞而充满故事,她总是怯怯的抚摸过,用指尖感受那些故事,却从来不问。她希望那些都是过去,未来不再添加这样的“故事”。

    ——

    下了车,三辆马车继续先行,项宝贵撑起伞,揽着冷知秋慢慢沿路走向项园,积雪皑皑,寒风萧萧,茫茫雪片稀疏了一些,看着似乎要暂停下来。

    “知秋,为何你会如此热衷开书院?”

    “自小便无别的喜好,唯看看书,种种花。夫君说过,我们肩并肩的一起走,不做你的依附,所以,便选了书院一途,来实现自我抱负,倒不是为了赚取多少钱财,只是希望有所建树。”

    “肩并肩一起走么?”项宝贵驻足,让她面对自己。“整整六日,你没回一次城,也没去一次项园,六子说,你也没有提起过我,我在一叶吉屋等了你两晚,在榕树街家里等了你四晚……”

    “咦?为何不来苗园?”

    “你不回来,只来往于苗园与明湖居之间,便说明还在忙碌,我答应了放你自由,便不会去扰你。”

    项宝贵微微蹙眉,觉得自己怎么像个怨妇?他要是去木屋缠她,她还能下床么?还能站着、去明湖居做那个一心要开苏州学风流派的大女子么?

    冷知秋踮起脚尖,凉凉的手指揉开他眉间的细纹,顺手便攀在他肩上不肯放下了。

    “来住个两晚有什么要紧,知秋其实……想念夫君的紧。”她的脸红起来,埋在他胸口,心跳加快,眼睛却眨得极慢,等待着他。

    谁知项宝贵却笑着刮她鼻子,“小骗子,真会想念我?”

    冷知秋想说自己从不骗人,却发觉已经不得已骗过几次,只好讪讪然。再者,肉麻话不讲二遍,她今天已经够厚脸皮了,索性抛开夫妻小别重见的旖旎情思,突发奇想。

    “夫君,这雪天雪地的真好看,真想和鸟儿一般飞翔在这纯净的世界。”

    “你若想,我一定替你实现。”

    项宝贵突然抱起冷知秋,在她的惊呼声中,双臂托起她举在头顶,伞落了地,衣袂瑟瑟直抖,他纵身而起,跃上树梢,轻轻踩落树梢积雪,如巨鹏一点,直直飞向下一株树。

    “啊——”

    冷知秋尖叫着在空中“飞翔”,既惊吓又兴奋得小脸通红,美目亮闪闪、好奇的看着如此高度的天地,雪与风刮过,使她几乎眯起了眼睛,却又不舍得这一番奇景。

    “夫君!”

    她笑着叫项宝贵。

    “嗯,喜欢吗?”项宝贵故意抓着她的腰带,带她在空中翻了三百六十度。

    就知道这小女子十几年安安静静如兰似桂,看着娇弱不堪,内心深处其实却是胆大包天,什么也不怕的。

    白茫茫天地中,两只一大一小的飞鸟,翩若惊鸿,又似一双神仙眷侣,漫游在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如梦似幻。

    冷知秋吓得浑身都软了,心却扑通扑通跳的欢快。

    如果没有遇上如此一个他,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象,自己这个嫁入小户之家的文弱女子,竟会经历许多难忘的事,会如此刻般“翱翔”雪天之间。

    “长剑一字花半袖”——说的就是无情的剑客,在花树间舞剑,剑伤了花,花沾了袖,柔软了剑客的心肠。

    他们生来互补,契合,相吸引。

    ——

    ◆◆——11。纵欲过度小夫妻,无中生事慕容家——◆◆

    项沈氏再见到儿媳妇,又激动又生气,开口就骂:“宝贵,那个知秋!你们两个有没有良心?都回来了,怎么儿媳妇你竟然连公公婆婆都不来瞧一眼,报个平安?整天在忙什么?”

    报平安的事,项宝贵早就派张六报过了,项文龙和项沈氏要去榕树街看儿媳妇,却都被拦住。

    “老娘,您儿子一年多没见着妻子,就不能先让我们两口子腻个几天么?”

    项宝贵一拉冷知秋的手,便进了大门,顺手塞给项沈氏一根手指粗的金锁链。

    项沈氏将那金锁链往自己脖子上套,一时忘了训斥,问一旁的项文龙:“怎么儿子总是给我金啊玉啊,会不会俗气?”

    项文龙反问:“那你喜欢什么?”

    “诶……”项沈氏想不出有什么比金银翡翠更实惠、贵重的,“年纪大了,珍珠什么的也不合适,唉,算了!”

    总不能跟儿媳妇一样,头上戴支蓝宝石的簪子吧?自己多糙的一个妇人,自己心里有数。她一拍大腿,追着儿子媳妇喊:“你们两个先去溢香阁,大家伙儿都在那里等着呢!”

    项宝贵头也不回的拉着冷知秋继续往园子深处走。

    “不用等我们,我和知秋有点事,晚上再过去吃汤圆便是。”

    “什么事……”冷知秋问,还没问完,项宝贵将伞一扔,突然打横抱起她,纵身便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下人们纷纷瞠目结舌。

    项沈氏愣着。项文龙暗暗摇头,要说这个儿子不孝顺吧,项家没这个儿子早垮了;要说他孝顺,他又整年整年的不在家,这会儿有了媳妇,更不管爹娘等了半天,有许多家常想和儿子儿媳分享,他倒好,抱着媳妇就过二人世界去了。

    “不孝子。”项文龙闷声责备。

    “算了,这样我们才有孙子抱——文龙,前日你说苏州有个老匠人,会打小金剑、小金刀的,祖传的好手艺,要不,明儿我就将我那些金镯子、金链子全都熔了,拿给那老匠人打一副给咱们孙子?”项沈氏远目,思索。

    “是不是太急了点?”项文龙无语。

    孙子影儿还没有呢,就想着打金剑金刀。等到小孙子能玩那些东西时,最少也得三四年后吧?

    ——

    一叶吉屋,这里属于项宝贵和冷知秋,是项宝贵出钱、冷知秋设计、再由项宝贵亲自监工筑造的,属于他们二人共同憧憬的新爱巢。

    此刻,整个项园都热闹缤纷,上上下下都是过冬至佳节的气息,唯独这一方小天地很安静,人们很识趣的避远了。

    二人激吻着、喘息着从底楼移上了二楼,项宝贵将冷知秋往床榻上按倒,裹上锦被,二人便缠成了麻花,再不肯分开。

    刚尝过甜头,就让他饱受“独守空房”的煎熬,要不是为了她能精力旺盛的去做喜欢的事业,他会忍着不去找她么?

    还有,在去苗园的路上,看见了远处的老行者和梅萧,他心里有点慌,怕冷知秋见过梅萧。女人都是心慈心软的,万一她看梅萧可怜……后面他想都不要想,心口就已经刺痛了。

    冷知秋觉得他的动作太狠了些,眯着眼睛叫:“夫君,不要这样!”

    为什么每次到了狂热的时候,总觉得他有些兽性大发,不管不顾,带着嗜血的占领,仿佛如此才能证明,她是属于他的?

    项宝贵伏低身子,埋首在她颈窝,喘息着。

    他已经很克制,很小心了,她那娇小不堪一握的身躯,看着一碰就坏,可越是这样,却越激发他内心肆虐的魔性,恨不得一口咬进肚子,吃掉了才甘心。

    然而,她的话是圣旨。

    他叹息着抱紧她轻颤的身躯,将一切凶猛、过激都掰碎了,一点一点消磨着,给她最温柔的爱抚,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用那微微变得沙哑的醇厚男中音,慢慢蛊惑她。

    冷知秋攀着他的腰背,嘤嘤啜泣着承受,或者说享受他带来的和风细雨微微甜,仿佛荡漾在咿咿呀呀的小船上,碧波荡漾,温暖如春。

    当她醒过神来,才发觉他下颌抵着她的肩骨,咬紧的牙根,紧绷的俊脸上汗珠细密。

    是她太自私了吗?竟让他如此隐忍痛苦。

    她不知道怎么补偿,只好用手抚向他,纤纤玉指小心翼翼的往下探,从宽厚的背肌、弧线完美的腰际,慢慢移向下,结实的起伏,性感的沟壑……她的指尖颤抖起来,心跳呼吸都停止了。

    项宝贵怔怔的喘息……

    她突然感到大祸临头,暴风雨前夕,异常安静。

    “夫君……”她小声的想表示认错。

    但为时已晚。他将她架起来,翻饼一般折叠起,又摊开来……再不管她是不是承受得起。

    冲击的几乎昏过去之际,她还叹息:他的肤质真好,饱满充盈腻滑,不柔软,也不刚硬,上好的弹性,让人流连忘返,会上瘾。

    ……

    晚上的溢香阁才真的热闹。

    项沈氏抱着小甄忘年,热情洋溢的哄他吃汤圆的底汤,热热甜甜的,小家伙尝过了,表示不讨厌。

    冷兔正儿八经的坐在冷景易下首,十分老成的样子,不忘给冷景易添菜,倒酒,偶尔低声请教一些突然想起的问题。

    冷景易则和项文龙攀谈,说些太湖凿冰垂钓的趣闻趣事。

    沈天赐和惠敏一边张罗下人们布置,一边也趁隙吃上几口,插上几句话。

    项宝贝由家里一群丫鬟伺候着,看新衣料,新首饰,又闻了闻两个干花香囊,一时不知挑哪个更好,便想起正明表嫂来。

    “六哥哥,正明表哥家去请过么?”

    张六在和小葵一起搬弄一台祭祀用的花桌,上面已经摆满印了红喜的白馒头、整鱼、整猪头,共香烛银器酒水,只因小葵说朝向略偏了些,要动手去放正了,张六看见便顺手搭了一把,帮她个忙。

    “去请过,他家门锁着,似乎全出了远门。”张六说着放下花桌,拍拍手回席上倒酒喝。

    对面的倪萍儿微微笑着看他一眼,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条绣帕递过去。“六叔叔先擦手。”说着示意他,那上头坐着项宝贵和冷知秋呢,冷知秋是个爱干净讲席上礼仪的小姐出身。

    张六接过绣帕,便发觉那绣帕也带了那股子特别的奶香,莫名就有些脸红。

    冷知秋却未必真的留意他们的举动。她是有洁癖,项沈氏拿筷子乱戳一盘炖蹄髈,再用手撕下一块酥烂且肥瘦相间的肉,放进她碗里,她立刻有种寒毛竖起的感觉。

    不过此刻,她有些懒洋洋,也不做抗争,坐在那里,手肘撑着台面,托腮微微打盹。

    项宝贵将椅子挪过去一些,揽着她的腰给她依靠,一边替她吃掉了碗里的肉,惹得项沈氏好一顿训斥。他却恍如未闻,低头在冷知秋耳边说了个小笑话,惹得她捂嘴笑红了脸。

    趁她笑,他便替她舀了满满一碗汤圆,哄她多吃。

    项沈氏嫉妒得嘴巴成了“地包天”,皱眉哼了一声。项文龙却不管她这做母亲的凄凉,因说到园中一处滴水响涧被雪覆盖后,有了别一番景致情调,冷景易说要去看看,手痒要画一幅,项文龙兴致高昂,因此当即就邀请冷景易先去一观。

    “夜晚踏雪观之,秉一烛灯,恰墨梅一两枝,妙哉妙哉。景易兄,现在就去看看!”

    冷景易本来也是兴致不错,但一看女儿女婿的样子,却不由得暗暗皱眉,清咳一声,提醒女儿注意点形象修养。

    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项宝贵这无耻之徒,女儿也变了性子,竟然由得女婿胡闹,大节日一家子团聚,两夫妻竟然关门折腾得骨头软了、走不动路,这会儿还旁若无人的黏黏糊糊,不像话!

    冷知秋看看父亲愠怒的眼睛,脸上红了一下,有些委屈的推开项宝贵,勉强坐直身子。弄得走不动路,由项宝贵抱进溢香阁,她也很糗,但今日这顿晚饭,她又不能缺席,只能怪项宝贵太过分,给点笑脸他就过分阳光灿烂、给把梯子他就直接爬上了青天。

    项文龙和冷景易正要走出大厅,却听管家来报,慕容家老爷和大公子慕容瑄来访。

    这都晚上了,慕容老爷和慕容瑄不在家里过冬至节,跑出城赶到沈家庄找上项家,为了哪般?

    所有人都疑惑的等待。

    项文龙和管家一起将慕容父子迎进前头花厅,询问来意。

    过了没一会儿,管家就来请项宝贵:“宝爷,老爷叫您去花厅说话。”

    项宝贵松开冷知秋,悄声嘱咐她多吃一些,别给老娘机会,要保证碗里一直满着,不然就容易被塞不想吃的东西……等等。

    等小夫妻俩笑嘻嘻磨叽完,再一抖长袍,慢悠悠去了花厅。

    ——

    花厅。

    几句客套,项文龙就说了慕容家的来意。

    项宝贵一听就挑起眉——慕容青青要给他做妾?!

    “慕容世伯、世兄是在开玩笑么?”项宝贵好笑的扯了扯薄唇,冒雪赶出城跑到项园,开这样的玩笑就一点意思都没有。

    慕容瑄诧异的问:“不是宝贵兄弟你自己对舍妹许下的意思么?让她给你做妾。”

    项宝贵不说话了,定定看着慕容瑄,目光黑闪闪,有阴冷,有嘲笑不屑。他压根儿不记得有什么慕容家的“舍妹”,什么时候说过要纳妾?慕容瑄是个聪明人,怎么会相信他项宝贵轻易许下纳妾的事?慕容瑄的目的是什么?

    慕容老爷受不了他这傲慢的态度,拍着扶手起身,指着项宝贵斥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青青虽然是我慕容家庶出的小姐,但好歹也是苏州第一首富世家的正经千金小姐,你项家这几年就算发了些财,在慕容家面前,也不过是小户之家,青青都愿意委屈自己给你做妾,你还一副看不上眼的样子,你算什么东西?!”

    项文龙皱眉不语。慕容老爷年长,早三十年前,项家在苏州尚存气脉,慕容家算什么?慕容老爷当年天天来给老夫人捶背请安,这会儿说这话,项文龙听得很不是滋味。

    “慕容瑄,你看我是会纳妾的人吗?”项宝贵挥挥袖,慕容老爷便不受控制的坐回了椅子,像块木头一般,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

    慕容瑄侧目看看自己的老父,脸色微微沉。他的眼底皮肉微微弹了一下,目光有一瞬复杂。以他识人的水平,的确不敢小瞧项宝贵;但很奇怪的是,钱多多这样外强中干的地痞恶霸,多年来骑在项家头上,项宝贵都无力反抗,难道项宝贵也是虚有其表?

    “舍妹青青一向眼高,自从见了宝贵世兄,她便魂不守舍,愚兄就这么一个妹妹,尚且舍得她为妾,服侍世兄与知秋……”

    不等他说完,项宝贵冷冷道:“知秋这个名字不是你叫的。”

    慕容瑄果然好忍性,勾唇笑笑,改口道:“愚兄舍得自己妹妹为奴为妾,服侍世兄和夫人,我们两家又是交好的,一起开着明湖居书院,莫非愚兄今晚郑重来求这门亲,倒是错了?再者,项家这些年人丁单薄,嫂夫人身子弱了些,要为项家开枝散叶,怕是十分吃力的,大丈夫多纳几个姨娘侍妾,有何不可?”

    这是个老练的生意人,说的话基本没有废话,每一个点都是抓住项宝贵能有感觉的方面。

    作为慕容家当家长子,他送出亲妹妹为奴为妾,既是结交,又是试探。

    作为冷知秋的合伙人,慕容家不是项宝贵可以随便翻脸的对象。

    项家想要开枝散叶的愿望,慕容瑄也很清楚。

    “慕容老兄。”项宝贵起身,走过去按住慕容瑄的肩,轻拍了两下,再看向皱眉不语的项文龙,“我对我项家子孙的要求很高,不求数量多,但求个个都是我项宝贵的好儿子、好女儿。知秋以后慢慢生养,能生几个就是几个,只有她生的儿女,才配做我项家的子孙。我和慕容老兄你的见解不同,你可以接受你那个不上台面的妾为你生孩子,我可做不到。”

    “宝贵兄弟这话是不是太过了些?”慕容瑄的脸色再隐藏也藏不住的难看。“舍妹青青难道没资格为你生孩子?”

    “没资格。”项宝贵不废话。

    慕容瑄突然有些自嘲,想不到历练多年,这会儿倒是被项宝贵激得情绪起伏,失了理智。慕容青青自然不能和冷知秋相提并论,他怎么就被项宝贵绕到这个方面去了?他提的三个痛点,项宝贵只回应了第三点呢。

    项宝贵的黑眸瞥着他,在他开口前又道:“还有,我交往的人,只有朋友和敌人两种。慕容老兄如果喜欢押筹码、玩胁迫,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我想你会后悔的。”

    “我想试试。”

    慕容瑄皱眉直视项宝贵,这是一个赌,赌项宝贵真有实力,还是连钱多多都没奈何的草包。赌赢了,项家的秘密就不值钱,冷知秋这个女人……也将人人可以企图。赌输了,也不冤枉,至少可以解开多年的疑惑。至于慕容家的未来安危祸福,他留了很多储备,就算项宝贵真有能耐,也不可能像皇帝那样可以灭他全族吧?

    所以,他这样一个已经走到人生巅峰的成功人士,有恃无恐的想要挑战更高峰。

    项宝贵解开慕容老爷的穴位,对管家道:“送这两位出去吧。”

    ——

    项文龙和项宝贵一起回溢香阁,路上不无担忧。

    “宝贵,慕容家如今实力的确了得,苏州城一半财富,都捏在他家手里,慕容瑄这些年乐善好施,养了不少清客,文的武的都有,你做事说话还是要谨慎一些。”

    项宝贵勾着父亲的肩,笑道:“您儿子我是强盗,连紫衣侯都抢不走我的妻子,这个慕容瑄大概过得太安逸,需要给他点挫折练练筋骨,爹您放心,我就陪他耍一下。再说,我也不想损害知秋办书院的热情。”

    “那个明湖居书院真是知秋办的?”项文龙心中一动。

    “嗯。”

    “哦……好,好啊。”项文龙幽幽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办书院是正途啊。”

    “自然是正途。知秋她生来就适合做我们项家的媳妇。”项宝贵眨眨眼,笑得满天雪花都迷了眼,盛开一般纷纷停滞。

    父子俩说着话就进了溢香阁,项沈氏却已经安排马车送冷景易离开了。

    冷知秋有些讪讪的道:“我爹想回去陪我娘说说话,这会儿天也黑了,他叫知秋转告公爹,改日一定再来赏玩滴水雪涧。”

    其实冷景易还训斥了冷知秋几句,关于做人妻子的妇德,其中就包括规劝夫君从善,不能过度纵情声色,生活要有规律等等。

    冷知秋羞得想找地缝钻。

    冷兔绷着脸发呆,想替冷知秋维护几句,又觉得冷知秋的确让他有点失望,不再冰清玉洁像一泓秋水,这水被项宝贵染了颜色。

    想起初见时,冷知秋那干净的面容、干净的手,和他那脏手对比,让他有种想哭的向往。

    如今他也变得干干净净,学了她三分雅致,可她却似白纸上染了墨画,有了具体的内容,有了特定的标记,少了一些想象的空白余地。

    用现代一点的词汇说就很明白,冷知秋是冷兔的女神、偶像,偶像嫁人了,随着熟悉了解,发觉她也是一个寻常女子,于是小粉丝伤心失望了。

    ——

    ◆◆——12。冬至夜,冷暖自知——◆◆

    项沈氏送冷景易上车,劝道:“亲家,知秋她娘走了一年多了,你也该看开一些,别总在孩子面前没好脸色,叫孩子们跟着难过。小两口生离死别一整年多呢,这阵子热乎一些,不也是人之常情么?你呀,别总拿圣人的标准去责备孩子,知秋面皮薄,多不好意思!老娘看他们小两口恩爱,高兴还来不及,你这老头子怎么就那么不近人情?哎,老娘还没说完呢——!”

    冷景易已经催小葵的父亲快赶车走,毫不客气的摔下帘子,也谢绝了项沈氏的劝说。

    随后不久,冷兔也要告辞。

    项沈氏回去就瞪眼拦阻:“今儿你给我老实住这里,老娘倒要看看,你和宝贝是怎么做夫妻的,整天没安生!”

    项宝贝嘟哝:“他要去无锡来着,娘您让他回去吧,别耽误了他的前程。”

    冷知秋吃了一惊,“小兔,你要去无锡?”

    “嗯,等姐姐您的书院顺利办完元宵灯会,我就动身。”冷兔道。

    项文龙和项沈氏面面相觑,也很惊讶。

    “你去无锡做什么?香料铺怎么办?”冷知秋还没消化这讯息。

    一旁倪萍儿笑笑道:“夫人放心,都交接好了,忘年有他六叔叔照看,我也能在铺里管着。”

    小葵听着便皱眉,低头扯手绢。

    这时项宝贵终于开了尊口:“住这里几天吧,去无锡也是一个月后的事,趁着都在,一家人今年都在这里过年,吃完年夜饭,任你高飞。”

    项宝贵的话就是圣旨,无人抗议,冷兔也不能拒绝,无锡米市本来就是项宝贵送到他面前的。

    ——

    当晚,张六送走倪萍儿母子,项园渐渐恢复平静,各回各屋就寝。

    项宝贵抱着冷知秋回一叶吉屋,沐浴更衣,晓寒深处,相拥而眠,自是恩爱甜蜜。

    项文龙和项沈氏一起躺着,项沈氏骂了两句冷景易,就睡着了,身胚壮了后,项沈氏还多了个缺点,那就是睡觉开始打呼,倒也不惊天动地,就是呼吸粗些,偶尔夹杂一两声奇怪的鼻腔气音,让项文龙不由自主的皱眉,联想到“猪”这种生物。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宝贝出生后,他们就越来越少房事,也就不再为两个孩子添弟弟妹妹。

    他睡不着,辗转反侧,想着慕容老爷的话,想着过去一幕幕潮起潮落……

    ——

    项宝贝和冷兔宿在项宝贝的闺阁——宝珍苑。

    项宝贝进主屋,由丫鬟娟儿伺候着睡了。

    娟儿出来带上门,见冷兔站在庭院中堆雪,暗暗摇头,这姑爷还是个没长大的。

    “姑爷,小姐吩咐,您就睡西边那屋的碧纱橱柜头。小姐已经睡下了,叫姑爷勿扰。”

    冷兔讥诮的笑:“多此一举,谁要扰她?”

    娟儿就要回屋歇下,又忍不住好奇,问:“姑爷在堆什么?”

    冷兔怔怔不答。他也不知自己在堆什么,似乎是一座又一座小山包,一座比一座高,不知哪一座是自己。

    娟儿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对冷兔道:“小姐说夜深了,姑爷还在外面响动,害她睡不着觉,请姑爷速速去睡。”

    冷兔拍拍手,故意拍得很响。

    项宝贝的声音顿时传出:“小兔崽子,你讨打么?再不滚去睡觉,姑奶奶叫你好看!”

    冷兔扫了一脚,将堆起的大小山包全扫平了,便沉着脸去了西边侧屋。

    娟儿直摇头,真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可怎生圆满哦?

    ——

    张六将倪萍儿母子送回苏州城石条巷家中,小甄忘年已经睡着了,张六放他睡在榻上,倪萍儿给儿子盖好被子。

    张六顶着风雪就要回榕树街项宅,倪萍儿忙扯住他衣角道:“他六叔叔,戴上这个,外面雪大。”

    她踮着脚尖,将一顶斗笠往张六头上戴。

    张六脑子一热,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伸手将身前靠近的女人突然抱住,陌生刺激的柔软触感,让他惊了一跳,正要松开,倪萍儿却反过来抱住了他。

    “对不住,六叔叔,让妾任性一回,就让妾靠一会儿便好。”倪萍儿流下泪来,将头靠在张六胸口,一个久违的男人胸膛。

    将近三年了,最后一次和亡夫温存,是送他出海,因为不知什么事而有些争吵,临别只互相看看,便分别,这一分别,便成了永别。

    没想到,她这个寡妇不仅做了母亲,还在此时此刻变得异常软弱多情,竟厚着脸皮抱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人。

    亡夫是不是在嘲笑她寡廉鲜耻?

    她一边留恋张六带来的依靠温暖,一边痛苦的泪如雨下。

    张六愕然僵立着,良久才伸手指擦了擦她冰凉的脸庞,泪水染在指上,也是冰凉的,让他不知所措。

    “倪掌柜……”

    因为小六六,他和她就那么自然的走近,毫不设防,甚至想不起第一次见面是何时何地何种心情。突然,心情就不一样了,隔膜就碎裂开,百爪千手的挠动恍惚的心。

    以后还能自然的相处吗?还能毫不设防的围着小六六说笑吗?

    张六犹豫的抬起手臂,再次抱住倪萍儿,低下头看着她出神。

    倪萍儿闭上眼睛,咬着牙,终于推开彼此,擦拭着脸对张六笑道:“他六叔叔,走罢,很晚了。”

    张六茫然转身出去。

    风雪呜咽,门扉关上的声音十分落寞。也许明日以后,他不会再来接小六六去项宅照顾。

    ——

    沈天赐和惠敏回到淑芳苑,就要各回各屋,沈天赐期期艾艾拉住惠敏,道:“明日把婚事给我姐说说,咱们复婚吧?”

    惠敏挣开胳膊酸溜溜道:“怎么不去求那个倪掌柜?人家生的多俊,又有家业靠山。连儿子都生好了,不用你费劲。”

    “你!”沈天赐气闷不已。

    “妾是黄脸婆一个,蹭着旧日的恩情,在这里谋个活路,也便是如此,才厚脸皮照顾着一家子起居,替夫人跑跑腿打杂。哪敢奢望你我破镜重圆?当初……”

    惠敏捂住脸,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沈天赐见她哭,便散去火气,抱住她的肩问:“当初又怎么了?都过去两年了,就不能忘了吗?”

    惠敏索性嚎啕大哭,屁股一沉,往地上坐。

    沈天赐忙抱起她往屋里送。“莫哭这大声,吵了姐他们可怎么得了?还有宝贵和他媳妇正好着呢,你这婆娘哭起来真是要命……”

    门关上,声音渐小了。

    两个丫鬟在小屋里缝补,压着嗓子说话。

    “表舅夫人当初怎么了?”

    “听说给钱多多老爷做过三年十三姨太。”

    “噢——哎,那她是不是已经给……?”

    两个丫鬟心照不宣又八卦猥琐的交流视线。

    “沈表舅爷倒是大方,这样也不计较,还整天巴巴的求着,不嫌脏……”

    ——

    ◆◆——13。小人告密——◆◆

    冬至当天,正明夫妇带着他们的儿子去了哪儿?

    他们已经远在京城,正候在令国公府后头的小门,进去禀报的嬷嬷许久没出来,把他们急坏了。

    正明表嫂没见过这么排场威严的官邸大园子,站在门外就发抖,有些后悔来这一趟。

    “当家的,你说这令国公会不会杀我们灭口?”

    现在才想起这可能性,太迟了吧?

    正明也吓得脸发白,筒着袖子瑟缩不已。“先、先莫乱猜。可能、可能人家家里管的严,那嬷嬷要一层层递上消息,才会召见咱们。”

    正说着,背后无声无息来了六个黑衣武士,不打招呼,闷头就打晕了夫妇俩和牵在手里的孩子,一股脑儿拎起,消失。

    一会儿,传讯的嬷嬷出来,不见他们人影,咦了一声,又急忙回去禀报。

    富丽堂皇的紫衣公主殿,紫衣公主,也就是梅萧的母亲,正病怏怏半躺着,四个宫婢小心翼翼服侍着。

    这气势汹汹的贵妇此刻正白着脸,两眼放光的等待从天而降的访客,等待他们带来儿子的消息。

    冬至节,丈夫令国公还在忙着和皇帝商议战局,不能陪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失踪快一年了,这偌大令国公府冷冷清清,她快疯了!

    “禀殿下,那一家人不见了,像是已经走了。”嬷嬷回复。

    “嗯?”紫衣公主腾坐起来,随手就将一个小巧的汤婆子砸在那嬷嬷头顶。

    她可不是给人戏耍的!

    嬷嬷的发髻歪了,浑身发抖的跪伏在地上。

    “殿下,那家人虽然走了,但老奴记得他们自称是苏州来的,小侯爷兴许就在苏州吧?”

    紫衣公主瞪着她,柳眉慢慢蹙起。

    ——

    ◆◆——14。凤仪楼争斗,宝贵太心黑——◆◆

    冬至过了,年尾就近了,许多年货要办,许多礼节要安排。冷家在苏州也有年头了,亲戚渐渐熟悉,恢复来往,就连钱塘那边的刘氏外公家也送了信问些不要紧的话,算是修补几乎断裂的亲戚关系。

    项家更不用说,族是被灭了,十几二十年没人管没人问,这些年慢慢冒出许多姑表远亲,项沈氏那个低贱的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亲戚活在世上,一个个来项园里看过,羡慕得眼睛发绿,嘴里说的头头是道,仿佛当年和那个命运坎坷的婢女有多少深厚的亲眷关系。

    项沈氏是个热情的人,有亲戚总比没亲戚好,来的一般都接待,认下亲,便要送点东西带回去,这些人来的时候捎了一点点小纸包的红糖腊肉,走的时候便两只手也拎不过来,个个笑开了花。

    除了年货,自然就是置办新衣和新首饰。

    孙仲文等人也住在项园,等过了年再安排去处,因此,今年春节十分热闹,花银子也是如流水一般。项沈氏不善计算账目,交给冷知秋处置。冷知秋想着公公项文龙太消极、太闲,容易闷出病,这事还是交给他更合适。

    ——

    这日,项宝贵带着冷知秋去十里长街看珠宝首饰。

    路上马车里,冷知秋便突然想起管账的问题。“夫君,冬至那晚,公爹和我爹说滴水雪涧的事,又提到要作画赋诗,我看姆妈也没有不高兴,是否意味着,姆妈已经放开了当年的禁忌,不排斥公爹接触笔墨了?”

    项宝贵挑眉回忆,点头道:“似乎是这样。”

    “如此可太好了。夫君,我琢磨着,公爹赋闲太久,心情总是郁结,总该找点事做,才好打发时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若三日无事,必定生出闷气来。姆妈自有许多事要做,公爹正好管起家里进出账目的事情。”冷知秋细细分析。

    项宝贵听着微微一笑,搂过她的腰,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记。

    “家里的事全听你的。只要你不是嫌弃项家,懒得用心。”

    “你说什么呢?”冷知秋嗔怪的反咬他。

    薄唇被咬得扯出来,项宝贵便顺势做了个挑眉瞪眼的鬼脸,惹得冷知秋忍俊不禁,松开他,埋头在他胸口,笑得花枝乱颤。

    项宝贵低眸出神的看她脑后柔软的发丝,抬手轻轻抚过,含笑如春。

    他发觉,她关心公婆和项家的事,是下意识的。真好!以前,她连他这个丈夫也丝毫不关心的。

    ——

    到了十里长街,就见鸿福楼已经改头换面,成了第一银楼“凤仪楼”的苏州分号。

    里面吵吵嚷嚷,完全没有京城那家凤仪楼的高端大气安静,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项宝贵和冷知秋都是戴了那种黑乎乎的面具,头上再戴着低沿的斗笠,进楼避开围堵的人群,自顾悠闲的看首饰。

    “夫君,这个给小姑可好?”冷知秋指着伙计手里正在擦拭的一件镯子问。

    项宝贵正要点头回答,眼角却瞥见钱多多分开人群冲进来,气急败坏、凶神恶煞的样子。

    “曹细妹!你个小蹄子反了天了?!老子不收拾你就对不起‘以德服人’的祖训!”

    几个伙计要拦住钱多多,却被钱多多一把推开,瞪眼震腹揪住人群中间的曹细妹。

    曹细妹的身旁地上,还有个满地打滚的华服俊俏男子,五官秀气,只是目光呆滞,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嘴里叫个不停:“丑女人,丑媳妇,任我欺来任我压,娶进家里生娃娃!”

    围观的人哄哄的笑。

    “智儿,你给老子起来!”钱多多暴喝一声。

    连远远的冷知秋都吓了一跳,更不要说曹细妹和钱智。钱智是被钱多多打傻的,虽然傻了,钱多多却在那白纸般的记忆里,留下了永久的阴影。

    当下,钱智就哭了,爬起来一溜烟逃跑。

    项宝贵目送钱智的背影,笑嘻嘻回过头对冷知秋道:“娘子的眼光还用问么?伙计,包起来,我们买了。”

    那边,曹细妹问一旁伙计:“快看看去报知府衙门的人回来没?”

    又鼓起勇气对钱多多道:“当初我爹并未许下亲事,钱大人莫非逼婚不成?光天化日、法纪昭昭,这不是强抢明夺么?”

    钱多多磨着面皮桀桀怪笑。

    “你这丫头毁了我儿子的清白,光天化日打我儿子的脸,骗我儿子的钱,只有给我儿子做妾,老爷我才能罢休。否则,哼哼,老爷我告你欺诈、殴打官员子弟,不守妇德,三条罪就能叫你凤仪楼关门倒灶,你这臭丫头就等着给老爷我把牢底坐穿吧!嘿嘿,嘿嘿嘿。”

    曹细妹脸色发青,气得眼睛通红。之前三天两头逼着成亲,好像她什么时候卖给了钱家一般,这会儿变本加厉,不仅要强娶,而且还不过是个妾的身份,实在是欺人太甚!

    “您算什么官老爷?您懂一条朝廷律法吗?您这官儿不过是拿银子捐的!啐!您那儿子活该被打傻了!”

    “哈!好,臭丫头生的不咋样,嘴巴倒是挺硬,老子揍不死你!”

    钱多多说着就动手打人。

    曹细妹也不是听凭欺负的主,立刻叫伙计们应对。

    冷知秋本就不喜打闹,因此没有留意那边的人,这时见一群人打起来,闹得凶险,便不敢逗留。

    “夫君,也不知何事打架,我们先去绣坊看看新衣吧?”

    “好。”

    项宝贵牵起她的手,漫步走过人群,府衙衙役提着宽背刀冲进来,随后胡知府的衙内胡登科竟然出现,冲钱多多喝一声:“钱老爷不得胡来!”

    钱多多瞪圆了眼,指着自己的鼻子奇道:“你这是在和我说话?本官好歹是个在任的税课司,你虽是恩科榜上的进士,却还没领实缺,你有什么资格大呼小叫?”

    胡登科被钱多多看不起,脸上顿时布满怒气。

    “哼,可笑可笑,果然是买来的官儿,竟不知朝廷的新规吗?”

    “什么新规?”钱多多心里咯噔一下。

    “皇上平息成王造反,军耗极多,早就发了圣旨,凡是捐了官儿的,今年内还需再交一次捐银,否则收回官衔,以藐视皇威论罪惩处!”胡登科冷笑。

    胡登科惊得一屁股摔倒在地。再捐一次?!这个官可花了他一半家产买来的啊!再捐,再捐就倾家荡产了!

    所以说,民不能与官斗,更不能与皇帝斗。皇帝要你死,是不需要理由的。

    就在那一刻,项宝贵和冷知秋藏着面目,事不关己的轻轻走过,出了大门,项宝贵的眼睛眨了一下。

    上车,冷知秋问:“那个似乎是钱多多?他总算要倒霉了吗?”

    项宝贵却道:“我不会让他这么轻松倒霉,我还等着他娶儿媳妇生小孙子呢。”

    他是带着笑说的话。

    冷知秋摘下面具,蹙着眉间偎在他肩上,幽幽道:“夫君的心若累,便不要过于执着仇恨,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再说,除了钱多多,其他人其实都是无辜。”

    “知秋,你变悲悯了?”项宝贵不以为然。“我说过,我就是个计较的人,当年欠了多少,以后我就要姓钱的偿还多少。一千零一条人命,姓钱的所有亲眷加起来也不够,必须等钱智娶媳妇,什么时候够了一千零一个的数目,我就动手。”

    冷知秋听得头皮都凉了。

    “夫君,你不是盼着我肚子里有孩子吗?有些阴徳忌讳……”

    项宝贵扣紧她的细腰,“嘻嘻,娘子你也信什么阴徳阴骘?”

    “知秋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求平平淡淡一生,家和万事兴,书院能有所成就,不喜欢夫君那些惊天动地的计划。”

    “……”项宝贵不言语,目光凝在车帘偶尔掀起的缝隙,外面又下雪了。

    ——

    ◆◆——15。成王玉坠惹事端——◆◆

    春节年关前,苏州城迎来了一位尊贵的人——紫衣公主。

    胡一图父子讨好这位贵妇,却被骂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胡杨氏更惨,作为地方第一夫人,低声下气伺候京城来的这位公主殿下,不谓不周到,紫衣公主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从头到尾嫌弃,光耳括子就赏了她不下十个。

    胡杨氏私下躲家里扎小人,小人依稀就是紫衣公主的样子,诅咒的细针插得密密麻麻。

    “找儿子,叫你找儿子,死女人,诅咒你永远找不到儿子!”

    就要大年三十年夜饭了,一大早,紫衣公主却把冷景易叫到馆驿,端着姿态,睥睨的上下打量。

    “你就是那个冷知秋的父亲?如今做了学政?听说你女儿没死?现在还是那个船商的妻子?哼!祸害妖精!”

    冷景易听她气势汹汹一连串喝问,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听答案,纯粹是给他脸色看而已。真奇怪,这世上的妇人,除了亡妻刘玉竹,其他妇人怎么都如此面目可憎?项沈氏已经让他厌恶之极,但和眼前这位紫衣公主比起来,真的还算“可爱”。紫衣公主的作派嘴脸,特别能让人生出掐死她的冲动。

    所以他沉默以对。

    紫衣公主皱眉横目。“可知我儿下落?本宫这次来苏州若带不回萧儿,绝不饶你,还有那个小贱人!还有那个船商全家,全部都给我从世上消失!”

    冷景易忍着怒气回复:“下官只知世子伤重,暂时隐居。不知公主殿下何以认为世子在苏州?”

    梅萧如果在苏州,早就去纠缠女儿女婿了,能这么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冷景易觉得紫衣公主大概寻子心切,开始疯狗乱咬,盯着自己和项家开涮了。

    紫衣公主语塞,她所有的依据不过是下人禀报的,说有一家三口来自苏州,自称看见了梅萧。但这家人却失踪了,说的话能不能信?

    “哼!本宫轮不到你小小地方学政质疑。今日年三十,不见吾儿,你们这些人也不用过年了!”

    胡一图父子暗呼倒霉,只得赶紧加派人手寻找令国公世子。

    冷景易告退回衙门,没去打听梅萧的事,反而摊开纸墨,写了封弹劾紫衣公主骄纵乡里、侮辱朝廷命官、扰民枉纪……

    世事难料,当天,苏州城以及方圆十里都被知府胡一图和守备李将军的人翻了个底朝天,世子没找到,却找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一个昏迷一个傻,流落在城南荒郊野外,差点被雪埋了。引起注意的是一枚玉坠子,水色极好,十分罕见,刻了“永安”二字。

    搜寻的士兵怕遗漏,就将二人带进了府衙,献上玉坠子。

    紫衣公主本来不耐烦,待看到玉坠子,才大吃一惊。“永安?这是成王的!好大的胆子,竟敢拿着反贼逆党的信物!此二人必然不简单,速拉下去审问!”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现任琉国王张小野和他*硬娶的幽雪王后。

    张小野还在昏迷,已经疯傻的幽雪却无需拷问,自己就说出了来历。

    “你叫什么?”

    幽雪眨巴眨巴美目,那样子瞬间迷倒了审问的衙役,差点没给她跪下。

    “我叫幽雪,我是琉国王后,王要带我出来玩,还说幽雪最心爱的人会照顾小雪儿,带我们去滇西苗寨玩,嘻嘻。”

    衙役们互相看看,忍着不去猥亵这分明弱智的绝代尤物,赶紧先去禀报结果。

    紫衣公主听得心惊不已。

    “什么?成王竟然勾结琉国和苗寨土司,莫非准备里应外合?好大的胆子!难怪燕京粮草之危莫名其妙缓解了……”

    当即便遣侍卫武士速速回京报讯给令国公。

    ——

    项园里,一大家人热闹聚在一起,分拣礼物年货,吃着美食,还请了戏班子,丫鬟小厮们也跟着欢庆,因也沾光分了不少福利,换了新衣,还有年底红包可拿。

    一时一片欢声笑语。

    小葵却见张六有些心事的样子,总是漫自出神。

    “六爷想什么呢?”小葵探问。

    张六还没回答,冷知秋也来问话:“六子,我爹不来么?怎么还不见人影?”

    张六便先回答冷知秋:“听说去馆驿见一个京城来的贵客,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得抽身,怕是来不了。”

    冷知秋有些疑惑,都大年三十了,怎么还有京城来的人?什么事这么要紧?她去祖宗祠堂找项宝贵,悄悄说了父亲的情况,便忙着帮项沈氏操办祭拜天地祖宗。

    项沈氏大嗓门喊:“文龙,文龙呢?”

    冷知秋轻声软语应:“公爹在封红包呢。晴轩,去请老爷过来祭拜祖宗,还有姑爷小姐。”

    ……

    项宝贵立在祠堂外,听着这活泼泼热闹的家人说话,看看天色,便出了项园。

    黑骏马如闪电般驰过,与马上的人似乎浑然一体,在皑皑白雪、苍茫天地间,黑色的流星一般稍纵即逝。

    他先去了恩学府,又回到项宅,坐在书房里沉思默想,静静等待。

    高老二来了,禀告了张小野和幽雪的事,以及桑柔之女抵达琉国且尚活着的讯息。

    项宝贵托腮垂眸,想,朱宁为何将随身的玉坠子弄丢了,落在张小野手里?

    夏七却来禀告:“少主,您吩咐的事属下都办了,慕容瑄这会儿带厚礼去了馆驿求见京里来的贵人。”

    项宝贵点点头,幽幽叹了口气,“慕容瑄好办,我老丈人的处境危矣,立刻将张小野和幽雪先抢出府衙大牢再说。”

    但愿他们没说出成王玉坠子是交给冷景易的。

    他能推算这个可能,却还是不明白,朱宁何必做出这样的事来,贴身佩戴的玉坠,送给冷景易做什么?

    看时辰,冷知秋该忙完祭祀,陪着爹娘看戏去了。

    项宝贵又去了趟恩学府。

    冷景易正在和巴师爷说话。巴师爷要告假回家吃年夜饭了。

    “岳父大人,家里都走空了,您也去项园吃个热闹吧?知秋他们都等着您。”项宝贵微微笑的面容,天生就是含笑如星月春光,叫人一见难忘,死在他手里也恨不起来。

    冷景易点头答应,嘱咐他小心令国公和紫衣公主来寻晦气。

    项宝贵面不改色的亲自请冷景易上了马车,似乎不经意的问起:“成王殿下今年怕是过不好年,皇帝撤回善守的耿老将军,换上太子少傅李某人,锐意强攻。李某人少不更事,纸上谈兵,成王焉能坐失良机?这仗要打过年关,真正玉碎难全……哦对了,成王送岳父大人的玉坠可还在?”

    听项宝贵分析战局,冷景易正在思考,因此没留意项宝贵最后的问题有什么奇怪之处。

    “早就不见了,想是张小贼或桑柔那贱婢偷走了。”

    项宝贵微微笑着吩咐精卫驾车,好好护送老丈人去沈家庄项园。接着继续“漫不经心”追问:“可惜,真可惜,刻成王小字的玉坠,想必意义不凡?成王若得势称帝,岳父大人便可凭它平步青云了。”

    冷景易皱眉摇头。“哪有什么意义不凡,不过是成王赠给知秋的大婚礼物罢了。”

    马车离去,项宝贵却愣在当地。

    ——

    ◆◆——16。宝贵暗动手脚,张六开了小差,知秋书院难办——◆◆

    鱼子长坡密牢里被劫走要犯的事还未发现,但宫里沿线几个太监、密探被杀的事却已经摆在皇帝朱鄯面前,种种证据表明,动手的人是苏州慕容。

    慕容家豢养了不少清客,不乏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他们活动在鱼子长坡一带的痕迹被发现了。

    朱鄯没空去细想,他忙着和他的皇叔打仗。因此将案子交给锦衣卫督办,查封慕容家的密旨已经写好,只不过因为局势混乱,一时半会儿滞留在京,要等过完年开春再着锦衣卫下苏州执行。

    杀人的是项宝贵的下属,为何慕容家成了替罪羔羊?这事只有项宝贵心知肚明。

    世上无不透风之墙,何况是慕容瑄这样耳目通达的人。皇帝要问罪慕容家的消息,提前泄露到了慕容瑄耳中,他震惊万分。才想着,除非皇帝才能来灭他慕容家九族,区区项宝贵能奈若何?不料,皇帝就真的有意向来灭他九族……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怠慢,匆匆安排后路,同时就备了倾城厚礼,赶到馆驿求见紫衣公主。

    “公主殿下,草民在苏州小有基业,认识的人还算不少,若公主殿下需要,草民但凭差遣。”慕容瑄先将寻找世子梅萧的任务揽了下来。

    紫衣公主看胡一图父子就觉得是对草包,看冷景易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但看慕容瑄,却是整个苏州唯一让她觉得可以用的人才,其貌虽不惊人俊美,但气质练达通透,说话谦和,是个会读人心、八面玲珑的大商人。

    当下,就把寻子的希望寄托在了慕容瑄身上,自己则先应付胡一图那边的乱况——胡一图刚刚赶过来报,拿着成王玉坠的两个琉国人犯逃跑了!

    ——

    一个不安稳的文继二年除夕就这样进入黑沉沉暮色。

    沈家庄项园的除夕夜却是热闹安详喜悦的。一大家人,上上下下耍到了将近子时,守完岁,迎来文继三年的头一声炮竹炸响,才各自打着哈欠回屋安睡。

    冷知秋觉得疲倦之极,躺进被窝就沉下眼皮,侧向里睡得飞快。

    项宝贵原本想问问她,何时认得朱宁,为何收下朱宁那么贵重的礼物,当初嫌弃自己和梅萧,唯独有一个算得上“怎么样”的人,是不是朱宁?他一直脸上带着明媚笑容,心口却一阵阵不舒服,连看她那习惯的睡姿也不禁皱眉。

    为何她不像自己一样,上床就会下意识寻找爱人的身体,抱紧了才能安睡?她总是独自侧向床内侧,蜷得像只虾米,只有被他逮进怀里,硬逼着翻身,才会迷迷糊糊重新寻找安放手脚的姿势。

    他正在郁闷,冷知秋在他怀里动了动有些憋住气的脑袋,睡梦中轻唤了一声:“夫君。”

    这一声软绵绵,鹅毛般抚触而过,项宝贵一怔,“我是不是想太多了?”苦笑一下,低头亲吻过她的额,便也睡去。

    就在当晚,还发生了一件无人知晓的事。

    张六踏着文继三年元春第一天子时的星辰,匆匆驱马赶进苏州城,直奔石条巷倪萍儿家。

    倪萍儿和倪九九兄妹俩一起守岁,各自回家。甄忘年已经睡熟,倪萍儿坐在榻边,看着儿子幽幽出神,快到丑时,正要脱衣去睡,张六便敲门来了。

    一进屋,二人互相看着,也不说话。从冬至到除夕夜,相隔半个多月,他们再没有见过面,心照不宣的避开了彼此。原以为那莫名其妙的情愫会消失,不料竟日渐鲜明,总是叫人想得出神。

    倪萍儿终于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张六道:“看看你和小六六。”

    两人又不说话了,心情像困兽,越不过一道鸿沟。

    几乎要崩溃的边缘,倪萍儿红着眼眶道:“天冷,躺下暖和吧。”

    说着抱了一床新被,放在榻外侧,将小甄忘年连着小被子一起抱到隔屋小间的碧纱橱睡。

    张六便坐在榻边等她回转身时,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她……

    ——

    时间飞快,转眼就是元宵。

    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明湖居书院的元宵灯会如期举办,第一本《明湖居文集》也印了出来。孙仲文等四人分管经史子集与工科理学,应答越聚越多的苏州文士、年轻子弟,他们的文采风流毋庸置疑,令受邀前来的人们大开眼界、目瞪口呆——原来,苏州城自己也有如此饱学之士,比之南山书院、鹿鸣书院的先生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南山书院、鹿鸣书院的先生们也都来参与了这场盛会。

    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欣赏交流,而是为了一较高下,带着叫明湖居书院丢乖露丑的目的。

    可惜,他们高估了自己的才学,也低估了孙仲文等人的几十年积淀。他们不仅没有难倒对方,反而丢了南山书院、鹿鸣书院自己的脸。

    南山书院的吴影椒等人不久便悄悄离开了,他们这是知难而退,还有廉耻心。

    鹿鸣书院的楚湘客等人却不肯走。

    楚湘客质问:“明湖居书院一年能保证几个生员名额?”

    任你文采再好,大家都是讲究实际利益的人,捐出丰厚的束脩给书院,当然不是行善积德,而是为了能有所得。“有所得”,先是资格,其次才是学问。因此,大家听到这个问题,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明湖居书院的说法。

    孙仲文等人并不知道“生员”资格暗箱操作的情况,因此回答:“吾等只管传道授业,为何要保证生员名额?学得好,自然能考取生员,即便无意仕途,也能修身养性,齐家治天下。”

    楚湘客冷笑不已。

    “莫要误人子弟了,自己无能,却说得道貌岸然。若不能保证考取生员,大家上书院做什么?每年那么多束脩费用是白给的么?”

    众人一听哗然,对明湖居书院刚刚建立的期许、好感荡然无存。

    顾博怒道:“尔乃何人?江南苏州何时出了你这样功名利禄当头的假文人?你这样的人,岂能静心治学?你这样的人教出的子弟,岂能安邦修身?”

    楚湘客哈哈大笑:“怎么?生气了?着急了?你这是看不起鹿鸣书院在短短一年培养的十名举人、十八名生员吗?他们如今可都等着皇榜做官儿呢!诸位,这个明湖居书院就是个只拿钱不干事的草包书院,大家千万莫上当,既浪费钱财,又浪费光阴!我们鹿鸣书院就不一样了,一年十八个生员名额,只要诚心来读,就有机会高中,将来入了仕途,同窗友人只会越来越多,仕途必定通达!”

    “好!”一大群胸无点墨的所谓学子纷纷附和。

    孙仲文、顾博等人面面相觑,对这种现状既失望又惊讶。

    冷知秋在一间竹舍中看新印的书,这是项宝贵陪她一起在东桥坊刻印的自选文集,全部是她百看不厌、爱不释手的好文章,把它们刻印成册,装裱得极致精美,将来真的可以传给儿女们,当作家教读物。

    这是件美好的事。

    她这边喜上眉梢、看得入了迷,浑然不觉外面的状况,小葵进来报告,她才惊讶的站起身,待要出去看看,又怕女院长露面,更加招致混乱不满,这明湖居书院就更要开不下去。

    “鹿鸣书院怕是有备而来,那些学子当中,可能混了他们的人,故意起哄。小葵,你可见着六子?这种事他应该有所察觉才对,为何不见他人影?”

    小葵低头揪着衣角垂绦,回道:“六爷近日也不知在想什么,老跑神,这会儿不声不响又不知跑去哪里了。”

    冷知秋“咦?”了一声,准备日后再问问张六,这会儿只好又叫沈天赐去找合伙人慕容瑄。

    书院办元宵灯会的大事,等同于开张。慕容瑄照理来说应该也在附近,甚至应该来找她共庆吉日才对。谁知慕容瑄没找着,沈天赐带回的是泪流满面的慕容青青。

    慕容青青一见冷知秋,立马一挥泪珠,冲过来就要打冷知秋一巴掌。

    小葵忙拦住她。

    “冷知秋,我都甘愿屈居你下面,给项宝贵做妾室,你岂能如此恶毒!?害我慕容氏全族被锦衣卫查封禁闭,害我被逼嫁给胡登科为妾……”

    慕容青青情绪激动,冷知秋听得莫名其妙,目瞪口呆。

    良久,冷知秋才有些缓过神来,僵硬的问沈天赐:“我夫君人呢?”

    忙忙碌碌过日子,都没细想,项宝贵整天在做什么事?

    沈天赐挠着青皮帽,摇头不知。

    真是不遇事则罢,一遇上事,一个也靠不牢,只能靠自己!

    冷知秋找出面具斗笠戴上,轻叹口气,吩咐沈天赐去找项宝贵,小葵去找张六,又让惠敏拉走了哭哭啼啼来骂人的慕容青青,满心烦闷的走出竹舍,走上庙台,立于百盏元宵花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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