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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霭初绛,便被天边的一抹橙色朝阳渐渐打散,飞檐人静,窗外闲庭落花,是一天伊始之景。

    这句话说出来纵然令我难过,却将自昨日重逢后梗咽在心的那些愁闷驱散了一半,我将双手交叠放在蜷曲的膝上,默默等着他的回应。桌上有极轻微的声响,他放下了那柄木梳,洁白如雪的寝衣边角拂过垂散的发丝,被他极轻极缓地拢进了怀里,像怕会惊动到什么。

    “瑶儿,你究竟在想什么?昨夜我明明能感觉到你心里也是爱着我得,可为什么就是不肯跟我说一句话,只有我弄疼了你才肯叫我的名字。”

    我阖上双眸,将即将滑落的泪锁在眼睛里,“昨晚……很难忘,世民,我已经不想要什么独一无二了,在彼此相恋彼此相念里结束,这样不好吗?”一阵眩晕,他猛地转过我的身体,迫我直面向他:“为什么?”

    “洛阳之行让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我抓住他的胳膊,无奈地轻勾了勾嘴角:“你的父皇和我的父皇,他们之间的恩怨远比我从前所想要深得多。你心里不是也很清楚吗,陛下根本就容不下我,我也根本不可能再跟你回长安。”

    他的眼睛里掠过痛苦的波漪,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角,他抓住我的手腕,瞳眸里是朝霞破晓般的明澈莹亮,透着坚定:“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我挣脱他的钳制,站起来,纤薄的衣袂飘扬如絮,滑过绘雕精美的石板,落于肌肤上有着石头的冰凉。

    “可是我不想再等了”,我一步步地后退,一步步地远离他,“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沾染那些血雨腥风,这两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波澜不兴,习惯了那种心里的安宁,再也回不到过去。你能给我什么?你给我的都不是我想要得,而我想要的你永远也给不了我。”

    他尚维持着方才拥抱的姿势,半弯着身子,听到我的话反过身,神情清冷:“这就是你心里想得?那么昨天晚上是什么?是你给我的施舍?”一步步走来捏住我的胳膊,语如绛霜:“我给不了你的谁能给,离开了我你又想去找谁?”

    胳膊上骨骼相错痛楚亦深,我倔强地仰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该给你的我都给了,就算我将来找了谁吹亏的也总归不会是你吧。”

    面前疾风撩过,他扬起掌却停滞在了半空里没有落下,反手一转扫落了花台上净脂白瓷瓶,碎裂之声清亮如在地上撒了吧星子,莹着温若的光。他慢慢垂下的手早已面目狰狞,鲜血混着碎屑顺着洁白的寝衣滑落坠地,像一朵朵开在雪地里的妖冶梅花。

    我强忍着心恸逼自己不去看,屏风外响起刻意的脚步声,尖细像是内侍的声音:“殿下……”

    “滚!”他目光森冷地盯着我,吐出了个充满戾气的字。内侍似有要事,虽被那声不善的呵斥慑了一下,但还是犹疑着脚步徘徊在回廊里,欲进又止。胆颤着回道:“是夜阑山庄那些人……”

    我眼睛登时雪亮,一扫颓唐猛地抬头望向李世民,他渐渐收敛起横飞的怒气,一副高山云雾缭绕难以捉摸的神情,眉宇微拧凝思片刻,冲那内侍道:“你先在外面侯着。”说罢松开我一言不发地往床榻走,边走边飞快地脱寝衣,弯身捡起昨夜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的锦裳迅速地更换。我站在原地疑虑更著,问他:“夜阑山庄怎么了?”

    系衣带的手微停,他淡淡道:“没你的事,老实在这儿呆着。”

    他背对着我,言语疏冷了当,明显没有探寻出个只言片语的希望。心中焦灼烦躁向后踱了三两步,他好像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蹙眉往地上扫了一眼,快步走过来将我拦腰抱起放回到床上,按着我的肩胛俯看着我的脸道:“在这儿等我回来,我们的事情……以后再说。”停顿了片刻,便反身撩起方才被他搭在梨花木几上的寝衣去将地上散落的碎瓷片一寸一寸滴水不漏地捡起来。我回想起方才他古怪的反应,方才赤脚站的地方就是离瓷片不远之处,心里艰难整理好的话又被这漫不经心徜徉而过的暖流拂乱了。

    暗恨自己的摇摆不定,凝着榻前那青烟袅袅而过的错金小兽金炉,面无表情地问:“夜阑山庄究竟出什么事了,你明知道我在洛阳的一切,那怎么可能跟我无关?”

    他走至床前捏起我的下颌,似笑非笑道:“我倒想问问凭什么就跟你有关了,入戏太深了么?真把自己当成傅合晚了?”

    看到他玩味似得神情,我一把打掉他的手,横眉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自己照样有办法知道”,随即仰头将整个精致华美的殿宇囊入眼中,嫣然莞尔:“这座离宫你才住了几天,我可是从小在这里长大得,哪里有机关哪里有密道我一清二楚,你以为区区一座离宫就能困得住我,秦王殿下?”

    “哦?”我嚣张的挑衅反倒让他来了兴致,明眸漾起星泽,含笑道:“我还真忘了,我床上睡了个身娇体贵的金枝玉叶。你要是想走就尽管走,我绝对会杀光从夜阑山庄抓来的那些人来送你”,后退几步,明媚的晨光正透过窗户落到他的脸上,瑰丽的脸上平添几分魅惑:“反正洛阳的城墙高的很,挂在上面不论你走到哪儿都能看得见。”

    “你!”哆嗦的牙齿差点咬破下唇,我恶狠狠地瞪他,他好整以暇地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并嚣张地在上面印下了一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待会儿我走了就让宫女进来,想要什么就跟她们说,反正你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不妨继续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别客气,忆瑶公主。”

    我僵硬地笑了笑,随手抓起玉枕就往他身上扔,被他轻易地侧身躲过,玉枕掷到地上发出极闷钝的声响,却是愉悦了他,扶了扶刚梳好略歪斜的发髻,轻笑出声,步履甚是轻盈地走出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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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窸窣,两排衣装艳丽的宫女迤逦而入,各自托着堆漆螺钿描金盘子,上面放了些精巧好看的瓶瓶罐罐。为首的宫女手里拿了一袭清水蓝衣,色泽莹润如玉,泛着浅浅的流光。

    宫女面相灵巧,笑容得度:“这是昨日秦王特意命人为夫人赶制得,所用都是上好的质地。”

    我心里气结未疏,伏在床榻上匆匆瞥了一眼,挑剔道:“原来是赶制得,难怪针脚那么粗,绣工那么拙劣,我是绝对不会把这等粗制滥造的衣服穿在身上得,给你们穿还差不多。”宫女被我这么一噎,面色涨红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她身后众人早已按捺不住纷纷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大概是把我当作他们秦王初到洛阳寻欢解闷的女子,一朝得志便目中无人跋扈起来。

    兀自拥在滑腻柔软的被衾合了眼睛不理她们,那宫女倒机灵,见我恹恹地不爱搭理人便遣退了身后众人,只留了端着的早膳,半是恭谨半是轻哄道:“夫人既不喜欢那奴婢让她们拿回去重做,眼下先用些早膳可好。”

    窝在被子里吸了吸鼻子,甚有骨气地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早膳,光闻着味儿就没了胃口,再不端下去我都要吐了。”

    榻前良久未见回音,偷偷瞥了眼那个宫女已跪在地上,见我看她忙直起身子凄凄惨惨地哀求道:“不若夫人想吃什么就告诉奴婢,奴婢让人去做。若让秦王殿下知道您未曾进食,肯定是要责罚奴婢得。”

    我被她嘤嘤泣泣惹得烦躁,拉下被子,清冷道:“他要责罚你,你跟我哭有什么用。我就是不想吃,难不成让我捏着鼻子灌下去,再说了他要是让人打你,你不会打回去啊。”宫女嗔目结舌地看着我,半天没回过神来,连那好不容易才酝酿出来的眼泪都好像见了怪物几近干涸地挂在颊上。

    外面传来宫女清凉笑意的声音,却听她们道:“韦小姐,您来了,秦王殿下不在,且到里面等候吧。”谄媚的声音里含了些幸灾乐祸,想必是想等着韦若进来新欢旧爱狭路相逢来看热闹吧,她们料定我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不是出身名门的韦若的对手,即便得罪了我还有韦若来给她们撑腰,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我像被踩了尾巴似得滚到床里面,裹着被子冲床前的宫女道:“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拦住她啊。”

    那宫女如梦初醒,狠狠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迅速向外走去。

    絮絮碎碎的声音响在屏风外,却又好像近在眼前,我只觉脑子里像关了只苍蝇嗡嗡得响。争执声渐渐小了,好像韦若被那宫女给劝住了,紧悬的心松了下来,却听一个清朗豪爽的声音隔花拂柳地传进来,压倒了一切莺声燕语。

    “韦姐姐,你可莫听这丫头胡说,她在二哥身边久了人也鬼精鬼精得,我猜想他定是在自己的寝殿里藏了个女人,咱们进去看看,省得他回来又要抵赖。”

    我的头一阵轰鸣,李世民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难缠的妹妹。

    韦若似乎有些犹豫:“这……安馨,还是算了吧,我改日再来。你刚从外面回来想必也累了,我陪你回去休息休息吧。”我舒了口气,还是阿若通情达理。

    谁知那被称作安馨的女子倒像来了气,忿忿道:“别提了,一提起来我就生气。宇文士及这几天总对我爱答不理得,倒是老往庵堂跑,我说一个大男人要烧香拜佛得往尼姑堆里凑干什么。今天跟着去一看,原来是在私会那个贱女人,还以为自己是公主呢,跟我摆什么臭架子,佛门清净地还不忘拈花惹草,隋炀帝的女儿各个都是贱人。”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半天没回过神,她说得是……我姐姐?出神间,一群宫女推推搡搡地已进了来,我就这么拽着被衾坐在床榻上隔了一群姹紫嫣红看到了惊愕的韦若,双目莹亮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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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呦,我说得没错吧,这里果真藏了个美人啊。”骤然放大在耳畔的声音将我从冥想中拉出来,却见一个身着流彩暗花云纹缎织襦裙的女子正充满好奇地看着我,素面淡抹勾勒出英武之气,却又平添几分秀色。

    乌压压得只觉进来了一群人将阳光都给挡住了,小宫女慌忙挡在我身前,哀求道:“郡主先让……让小姐换身衣服,这个样子实在不成体统。”

    我垂眸看向自己,雪白的寝衣几近透明地贴在身上,昨晚折腾得满是暧昧而可疑的褶皱,衣襟半敞酥胸微露,任谁见了都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安馨轻而易举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宫女,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我笑道:“紫诺,这就是你说得没什么人,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坐在这里,难不成你方才都没看见?”

    紫诺碎步跑到她跟前,嘤嘤道:“郡主,您还是先出去吧,这又不是什么可闹着玩的事。”

    我低着头,任安馨与紫诺在身前絮絮叨叨,却觉前若灼目金轮,被耀得目眩神晕,不敢直视。

    “怎么会是你?”一缕极轻的声音隔着莺花艳彩飘了过来,不大但却足以压倒周围的声音。她们推搡的动作停了下来,却见韦若拿着一幅画轴展开,我定睛一看正是那日那个画师为我们两个画的像。她望着装裱精细的画轴,眸中被上面斑斓的色彩映得如虹如花,嘴角上慢慢噙了嘲讽的微笑:“那日我想把这副画撕了,我不想见到那个虚情假意的人,可没想到他看了一会儿竟说可惜,我真是自作多情,竟以为他可惜的是我!”说话间只听刺啦一声画轴自中间碎作两片被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安馨率先反应过来,拉回了反身就要走的韦若,兴致盎然地将视线徘徊在我们中间,奇道:“你是说你和她早就认识,她后来居上撬了你的墙角?”

    望着地上明艳依旧却残破的画卷,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与决心径直跳到了地上,走到韦若跟前殷切地凝视着她道:“阿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们……”她未反应,却被另一只手拽了过去,泠泠笑语调侃道:“不是哪样啊?瞧着一身真是‘此中有真意’,要狡辩也先把身上这些东西洗去了再说啊。”

    我低头,见被安馨撤掉的肩衣下露出那些红艳的吻痕,我暗恨自己何必要跟李世民置气,若是能衣着整齐地见她不至于如现在这么百口莫辩。

    皇家女孩锦绣丛中见惯了莺莺燕燕,即便没出嫁也对男女情事耳濡目染,这是如安馨这般大胆似无顾忌的说出来却是极少。听得她这样讲,已有宫女在低笑,我陡觉屈辱,忙伸手去拉寝衣。

    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紫诺从后面半扶住我,用极低的声音询问:“夫人,您没事吧?”我摇摇头,却听有宫女调侃道:“紫诺姐姐就是聪明,这么快就去巴结新夫人去了,只是可得看准了眼,殿下风姿绝代可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想留就留得住得。”

    紫诺抬头厉声喝道:“放肆!竟敢如此说话看殿下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那宫女装作胆怯地吐了吐舌头,紧依附着安馨道:“郡主,奴婢可是为了您才得罪紫诺姐姐得,您可得给奴婢做主啊。”李安馨浅笑如兰:“那是自然,不过这美人还真是美,瞧那一双狐狸眼看人都带勾”,歪头端详了我一阵,渐渐收敛了笑,换做恨意:“倒还真有几分像杨德卿那个贱人。”

    我揉了揉被她拽的发酸的胳膊,已铃铃开口:“郡主好大的火气,原来尊贵如您也会像我们这些寻常女子去勾引有妇之夫啊。不过……郡主更有能耐些,能理直气壮地逼着人家去休原配好鸠占鹊巢。”

    “你说什么!”她恼羞成怒地上前一步,圆目怒视着我,却忽而笑了,笑容甚是令人毛骨悚然:“原来这朵花还带刺啊,别说我还真怕二哥回来后怜香惜玉了要跟我算账,不若……”她猛地上前一步,我警惕地偏身:“干什么?”美面含春,却透出几分恶毒来:“既然你们长得像,不若也学她吃斋念佛算了,瞧着一头的乌发若是变成了秃子,不知二哥还会不会喜欢?”

    听得她说话已有宫女不知从哪儿寻了把剪刀来,睨着那凛凛寒光我不禁后退了几步,紫诺挡在我跟前义正言辞道:“郡主三思,您若是硬要与她过不去,殿下回来后绝不会善罢甘休得。”这话却激怒了李安馨,命人将她拖到一边,便拿了剪刀靠过来,沉默许久的韦若拦住她道:“安馨,别把事情闹大了。”她秀眉微挑:“你怕什么,二哥那里自然有我顶着,我今天就是心情不好要拿这个女人出出气。”

    一扬头,对左右道:“给我摁住她。”

    上来一个宫女要来抓我的胳膊被我侧身躲过,脚步叠踏中却不知是谁踢了我一脚,本就酸软的双腿登时没了力气一个踉跄竟摔倒在地上,膝盖被摔得一阵刺痛疼得额头上冒出了涔涔冷汗。李安馨顺势拿了剪刀过来,我偏头一躲来势汹汹的剪刀落了空,却因乌发划过利刃而掉落了一缕,蜿蜒轻逸像断了根的浮萍慢慢地飘到了地上。

    我一愣,心中却想,刚才为什么不让他帮我把发绾好再说那些话。

    “住手。”一声冷寒怒极的声音传入,环绕着我们的色彩流离瞬间散去,被遮挡了许久的阳光终于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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