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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十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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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帮你说过了,等晚上没人的时候,你再进去看看吧。”萧裕纯把手放在宋明哲的肩膀上,宋明哲像是一个没有支撑的木偶,跪在原地摇摇欲坠。

    “原本就应该我守夜的,婶婶白日里操劳,乾宝年纪小,受不住缺觉。”宋明哲声音空洞,头顶红肿已经渗出了血星,萧裕纯拿出随身的帕子想帮他擦拭一下,被宋明哲啪一声打落帕子。

    “我先进去了。”宋明哲跪了许久,难免腿软抽筋,他咬牙一个趔趄站稳,扶着墙壁慢慢走进空无一人的灵堂。萧裕纯一身黑衣,沉默的跟在后面。

    夜风吹过惨白的布幡,白色蜡烛的火苗被吹风,安静的灵堂里气氛毛骨悚然。宋明哲跪在堂上,脸色比灵堂还要惨白上几分。他没有回头,只是平平静静的和萧裕纯对话,像是酒足饭饱聊着家常。

    “萧裕纯,你知道十恶不赦是哪十恶吗?”萧裕纯沉默着,没有回答。

    “谋反,”

    “谋大逆,”

    “谋叛,”

    “恶逆,”

    “不道,”

    “大不敬。”

    宋明哲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仿佛铿锵玉碎,又似乎血泪冤情未诉,听的人心头一寒。

    “不孝。”最后两个字念出,仿佛暮色中匆匆阖上的城门,惶惑中夹杂着创痛,宋明哲一声痛呼,已经哭着扑倒在地,“都是孙儿不孝,都是孙儿的错,爷爷你醒醒,打我一顿吧,爷爷,爷爷!”

    萧裕纯心痛如绞,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却没有自处的余地。

    “萧裕纯,我最近不想看到你,你走吧。”宋明哲哭泣声突然停止,声音里满是冷意,如雪山上□□,让人凉到了骨子里。

    白蜡烛微弱的烛光照在宋明哲的脸上,额上的伤口,脸上的泪痕混合着尘土,面无表情像是一张诡异的面具。这漫漫长夜,只有灵堂噼啪作响的烛火声,陪着宋明哲一个人。

    萧裕纯坐在书房里,身后的百宝阁里瓶瓶罐罐隐隐流露出大户人家的奢华,手里几封信件边角揉皱了都看不进去一个字。

    脑海里还是回想着西风汇报的只字片语,“宋希跟在出殡队伍后,摔盆一职由宋老翁次孙宋乾执行,宋希面有哀戚之色,宋希抚棺痛哭良久,泪尽方止。”

    宋明哲红肿着眼睛哭喊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反反复复在耳边响起,萧裕纯眉间是化不开的阴郁,他起身旋转某一个蟾蜍吞云玉像,百宝阁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后面赫然露出了一间密室。

    萧裕纯拿了手边一只小巧轻便的灯笼,顺着石阶慢慢走了下去,摇曳的烛光透过水晶灯罩,把他的身形无限拉长。

    密室的尽头是另一件书房的模样,甚至和萧裕纯的房间布置大差不差,房间里坐着一人,头戴铁面具,他正在低头鉴赏一副画作,举手投足间居然有几分贵族的矜持自得。

    “这幅画不错,”他扬了扬手里素描笔法的涂鸦,听声音似乎带着轻轻的笑意,萧裕纯谨慎的把灯笼放在脚边。

    “老头子不知道你在这里,不过你也不能久留了,他已经在盘查近日进出府的那几个人了。”萧裕纯的目光紧紧盯着铁面人的手。

    铁面人长长久久叹了一口,“知道了。”

    过了一时片刻,“她还好么。”铁面人目光在萧裕纯身上游移了片刻,最终落在他过来的密道上。

    “很好。”萧裕纯薄唇轻启,简短的回答,没有带上多少感情。看得出他几乎用一种敬畏的神情对待铁面人。

    与之相对,铁面人要轻松随意的多,他甚至把腿翘在了桌上,语气里带上了戏谑。

    “老头子着急了。”

    萧裕纯往里走了几步,房间一角随意放置着几盆价值千金的兰花,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居然无声的绽放。萧裕纯拿起一旁竹制的浇花小勺,一遍浇着水,一遍看似漫不经心提起话头。

    “月娘已经宠冠后宫,我看火候差不多了。”

    铁面人伸了一个懒觉,把什么冰凉的事物塞在萧裕纯的怀里,“我不在的日子里,记得帮我喂鱼。”

    萧裕纯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玻璃缸里拖着尾巴懒洋洋游动的几尾乌云盖雪,喉咙里低低嗯了一声。

    铁面人大笑三声,拍了拍萧裕纯的肩膀,轻挥衣袖,在他将将要踏上密室通道前一刻。他突然停顿,没有转身,而是以倒退的姿势走了回来,经过萧裕纯,拿起桌上玉质笔管的一支笔。

    “虽然我说过,除了命什么都不拿走,可是这笔陪伴我多年,实在是舍不得呀。”他似乎是在对自己解释,又似乎说给萧裕纯听。

    萧裕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笑又忍住了,“不若这套文房四宝你尽数拿去了吧,这多年你连摸都舍不得给我摸。”

    铁面人瞪了萧裕纯一眼,“还不是你见天给我添乱!”

    “如果,我此行有去无回……”铁面人喃喃了两句。

    “这条路便是为裕纯准备的,总要有一人能走下去的。”萧裕纯面不改色,密室里微光中,脸色忽明忽暗。

    宋明哲已经在家门外跪了许久,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他擦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泪。婶婶决绝的声音犹在耳边,“你走吧,你就当没有这个家好了。”宋明哲低着头,手指用力,连草带根抓起一把家门口的土,正放在眼前看着被雨水一点点从手心冲走。

    身后出现了一把伞,给自己撑起了一片无雨的晴空。

    “跟我走罢。”

    宋明哲没有回答,墨玉一样的眼睛里是燃烧着的绝望,他用早已苦哑了的喉咙,说,“你知道我最后和祖父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是糟蹋自己,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心血把你踏进阎王殿的半只脚拉出来,你自己在往回走你知道吗?!”萧裕纯心头火起,手里油纸伞一扔,拦腰抱住宋明哲就要拖着他离开。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这几日都以薄粥度日的宋明哲那里是萧裕纯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拉扯的踉跄站立起来。

    他低头,左近就是萧裕纯的手,此刻的宋明哲像是一头无处宣泄的兽,看也不看一口咬了上去。

    萧裕纯闷哼了一声,血性上来,愣是没有松手,两个人以这样姿势,僵持在雨中。

    宋明哲哇一声哭出声,毕竟几日辛劳,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脱力。萧裕纯轻轻拍着宋明哲的后背,风目潋滟里温柔层层堆叠,如同千层万层轻纱缠绵。

    宋明哲几次敲门想要回家帮忙,一律吃了婶婶的闭门羹。

    “我们家这么小的地儿,容不下您这座大佛。”婶婶的声音隔着门,都听得出疲惫。

    祖父上山后再未见过婶婶和乾宝,宋明哲半天脸贴在门上,瓮声瓮气,“婶婶你好好休息,乾宝还小,让我去坐堂,家里好歹还多一份收入呢。”

    对面久久无语,就在宋明哲窃喜或许是答应自己的恳请。乾宝稚嫩的声音传了出来,“希希哥,你赶紧走罢,不然娘又要生气了,”

    乾宝的声音传过来的地方较宋明哲的身高要低,宋明哲半蹲在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

    “希希哥,等娘消点气的时候,会帮你求情的,你别杵在门口了。”

    宋明哲一声好尚未出口,眼底的泪水晃动着又要掉下来。

    无家可归的宋明哲又住回了萧裕纯的小院子。和上次不同的是,之前吵着要好吃的好玩的宋明哲经常发呆,时常抱着手能坐在院子里看一下午的云朵。

    不挑剔饮食,甚至到了饭点要人喊才拿起筷子长吁短叹,人眼看着就消瘦了下去,原本很尖的下巴轮廓更是明显。

    萧裕纯并没有把他强留在院子里,但是宋明哲给自己画了一个看不见的圈,画地为牢,囚禁的是自己的心。

    “随便。”“都行。”“你看着办吧。”宋明哲淡淡回答萧裕纯所有的问题。

    萧裕纯把宋明哲按在墙上上下其手,觉得他的身体,他的心,都是冰冷的。宋明哲把头偏过一边,轻轻说,“麻烦轻一点。”

    眉眼间的冷淡如同小葱豆腐一样一清二白,萧裕纯呼吸急促,恶狠狠瞪着宋明哲,砰一声把他扔在床上。

    宋明哲认命闭上了眼睛,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他的下一步动作。

    “你就这样糟蹋自己吧!”萧裕纯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宋明哲一个人坐在床上,坐到烛火熄灭,坐到夜深,坐到天明。

    清晨,尚带着晨雾,宋明哲一身旧衣,赶在婶婶早上出门前堵住了门。

    “婶婶!”他把半边身体塞进看见自己将要关闭的门里。“我就说几句话,”他哀求着,婶婶红了眼睛,手里的夜香到底没有泼上去。

    “我会出去走走,等我回来的时候,定不会坠了百草堂的声名!”

    婶婶注视着他的眼睛,想要一口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眼前却是浮现起他虎头虎脑的样子,讨好的跟在自己身后,“婶婶婶婶,我给你捶背你给我十个铜子零花好不好呀?”

    待要唾在他身上,发现他一身俱是自己缝补过的旧衣,一家人灯下乐呵乐呵说古时纳的鞋底,秦氏刚刚硬起的心肠却是在再也硬不下去,她扭过头去,“哥儿想出去走走,就去吧……”

    宋明哲笑容还未及落到眼底,酒窝尚未盛满笑意,曾经随时向自己敞开的大门,就当着自己的面重重关上了。

    宋明哲摸着鼻子上的灰,回头看天,远远的云朵,稀薄的飘荡在空中。

    “人走了?”锣鼓声中萧裕纯犹自不信,反复问了三遍,“可确认了,别是出去逛了逛吧?”西风眼睛从不远处何奇峰身上划过,“已经确认过了,几件随身衣物,一点散碎银两,还有主子上次跌断的扇子骨,别的什么都没有带走。”

    萧裕纯把玩着手里千金一窑的海棠红钧窑碗,凤目闪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西风低头装死装深沉,主子带着脑子负责思考,西风带着手脚四肢负责行动就行了。

    “你觉得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萧裕纯还不死心,又多问了西风一句。

    “小东子说,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从一路向北唱到了大约在冬季。”

    “……”难道宋小官人去了北方挖人参去了吗?

    他们的方向却是猜错了,宋明哲坐在牛车里,嘴里叼着草,晃晃悠悠出了城门。他回头看着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高高的城楼,陈旧的牌匾,青灰色铠甲的儿郎,在自己的视线里渐渐缩小。宋明哲对着城门外大喊了一声,“我走了!”山水间隐约听到回声阵阵,耳膜作响,却是无人应答。

    能够告别的只有自己的过去,没有人送别,没有入口清冽的践行酒,没有长亭外的依依惜别,宋明哲干脆盘腿坐起,哼了不知哪里的小调,“从今儿起,看爷打马西行三千里,杯酒倾尽一碗底——”竟是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回头。

    过去的年少轻狂,过去肆意玩耍的旧时光,那些胡闹虚度的日子,连着京城里吃喝玩乐无数的花样,统统被抛在脑后,终有一天将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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