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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只为自己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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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不曾在青春里做一个不懂忍耐、只懂付出的傻瓜,一场感情如大雪将至,轰轰烈烈,无可挽回。

    对方却是那个轻描淡写的扫雪人,天明时,人与雪都悄然远去,了无痕迹。

    还是要谢谢那个人,不曾让雪压城,城欲摧。

    认识小信是在大二的夏天。那时候广院门口有条叫“西街”的小市场,破破烂烂的,生意却特别火爆,一群小商贩每天蹲在街边专门卖各种吃喝文具,赚学生们的零花钱。

    我还记得刚上大一的时候街口有个卖青菜肉丝炒饭的,连个店面都没有,老板全部家伙把式就是一口铁锅一把炒勺一个煤炉子,油腻腻的手从旁边盘子里抓把少得可怜的肉丝和青菜,加点米饭扒拉几下,两分钟就出炉一盒,打包带走。结果人家卖了四年炒饭,等我毕业的时候居然已经在广院旁边起了一家三层楼的烤鸭店,我和同寝室一个爱吃炒饭的女生则生生胖了10斤,成为了烤鸭店颇有吨位的坚实奠基石之一。

    小信就是这家卖炒饭大叔旁边的一个西瓜摊主。我们初次见她都有些惊讶,对于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独自出来卖西瓜颇有微词,常常担心她连刀都拿不稳,给我们切西瓜的时候一刀下去砍在脚面上。

    事实证明,小信的生意是那个夏天里整条西街上最好的。这靠的不是她甜甜的声音和可爱的笑容,而是智慧。

    她搞了一辆破烂的小汽车运西瓜,汽车后备厢居然被她装上了一台冰柜,西瓜全部存放在冰柜里。那年的北京夏天骄阳似火,我们住的宿舍楼没有空调,男生热得裸奔,女生热得看不了裸奔。结果可想而知,冰镇西瓜的出场让所有人眼睛都绿了,西街第一次出现了抢着花钱的盛况。

    我常去买瓜,因为要给同寝室的几个懒蛋也带瓜,买得多了,渐渐便与小信熟络了。有时候瓜太大,小信还会细心帮我切好,在上面洒上一层她自制的薄薄的糖霜,很甜。

    我知道她是附近另一所大学的学生,为了勤工俭学才出来卖瓜。

    她说每天要5点起床跑到水果市场去进货,再赶着中午和晚上学生放学的时间出来卖瓜,我听着都觉得累。

    我说:“这么辛苦就少卖一点儿啊,你的学费早就攒够了吧?”

    她笑了起来,摇摇头说:“不够。”

    彼时我们坐在西街路口的台阶上,啃着她卖剩下的最后两块西瓜,扑扑地吐着西瓜籽儿。

    她说她赚的钱一半给自己付学费,另一半要寄去北方某个城市给她的男朋友。

    这个答案让我有点儿难以置信—难道他一个大男人,不能自己赚吗?

    她有些害羞地抿起嘴,说:“他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很忙的。再说他马上要考研究生了,不能分心。他家庭条件不太好,我想多寄点儿钱给他,让他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那也不能花女人的钱啊。”我语气很冲。

    小信只是笑,不再说话。大概是感到我的怀疑,她扯开了话题,指着街对面一家小卖店有些期待地说:“那天我看到一个女孩拿了一支雪糕出来,那个雪糕看起来太好吃了,全是巧克力和花生碎,可是价格真贵,我不舍得吃。”

    我说:“那雪糕我知道牌子,价格是贵了点儿,不过还好吧,你等着,我去买来请你吃。”

    她连忙拉住我,说:“你可别这样,我不吃也不是买不起,就是想多存点儿钱,省着省着就省习惯了。”

    某个傍晚,我从图书馆上完晚自习出来,走到校门口,却忽然看见小信在校门外冲我急切又兴奋地挥手。

    我跑出去,只见她一脸喜滋滋地抓住我的胳膊,笑着对我说:“今天我请你吃雪糕!”

    我被她拉到那个小卖店的门口,然后惊讶地看到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十几支雪糕。

    “哇!你发达啦?”我半调侃半好奇。

    小信摇头:“不是的,今天下午停电,小卖店老板没注意,晚上发现时,冰箱里的雪糕全化了,即使重新又冻硬了也没法卖出去,他就说可以便宜卖我,但是必须把这些都包圆儿。我算了算,一共才花原来两支雪糕的钱,就买了请你吃!”

    她剥开一张雪糕纸,拿着那根歪七扭八的巧克力雪糕咬下一口,一脸喜悦地把另一根递到我的面前来:“你尝尝!真的好甜啊!”

    我望着面前麻花似的雪糕,愣了几秒钟,终于像她一样大口吃起来,然后大声地赞美着:“真甜!”

    那个夜晚,我们顶着瑟瑟的秋风,冻得哆哆嗦嗦的,蹲在那间小卖部的门前,一支接一支地干掉了所有奇形怪状的雪糕。

    回去以后,我拉了三天肚子。

    小信每次都独自去上货,上百斤的西瓜,居然都一个人扛上车,比很多大老爷们儿还厉害。

    有一次,一个男人来买瓜,却污言秽语动手动脚的。结果小信二话没说,一手拨了110,一手抓起西瓜刀逼住了他。警察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她把半个西瓜一鼓作气扣在那男人的头上,红色汁液滴答了一地,远处看去,像一个戴绿帽子的男人被打得脑出血。

    我刚好赶到,看着她面无表情,握着西瓜刀的手却捏得死紧,手指都变了形。

    我把她的刀夺下来,抱住她,跟她说没事了,没事了。

    她居然还能咯咯地笑出声来,说你干什么啊,我当然没事啊,现在有事的是那个绿帽子。她一边笑,一边从我的怀里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我能感到她在剧烈地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那一年的京城还没有雾霾,夜色清透如水。我们彼此紧紧依靠着坐在那片满是狼藉、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头顶是偌大的、流离的漫漫星空。

    小信说:“谢谢你,我终于不发抖了。”

    大四的冬天,是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据说北方降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冰雪封城,所有人进不去也出不来。

    小信急了,她男朋友就在那座城市里。她觉得这雪降得太猛太早,男友家里的冬衣应该都没有寄到,各个商场又都关店了,一定会把他冻坏的。

    我花了很多时间安抚她,说他那么大个人了,问同学借几件衣服总还是会的吧?这都是什么时代了,难道还会出现冻死大学生的恶性事故吗?

    她还是万分焦急。大约所有的女人都习惯性把深爱的男人当成襁褓中的稚子,觉得对方心智单纯,行为可爱,从心理到生理都需要无微不至的呵护。小信也不能免俗。于是考虑再三,她决定前往那座城市。

    我极力反对,但是显然反对无效。她买了满满一大包的冬衣,还有她男友喜欢吃的许多东西,又买了一张最便宜的大巴票—事实上,当时飞机和火车都停运,她只能选择大巴。

    那个怀着满满爱意和期待的小信,终于出发了。

    在那以后的故事,都是后来她叙述给我听的。

    ……

    那场大雪下得出人意料的漫长而结实,大巴车在行进了大半天以后,深夜被困在了高速公路上。前后都是车。

    当时距离小信要去的城市只有十几公里,却死活堵住了,寸步难行。

    小信心中焦急,于是她做了一个特别大胆的决定,下车步行。

    很久以后她每每跟我描述起这个场景我都无法想象,一个单薄的女孩儿,背着一个沉重的装满了冬衣的大包袱,一步一步地在大雪中行进了足足十几公里,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那所大学在非常偏僻的郊区,夜里荒凉极了,如果偶有路人,周围的村落就会响起一声声凶厉的狗叫声,十分瘆人。

    然而最艰难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条通往校门口的雪路。说是雪路,其实是东北下过一场夜雪之后,雪化水,水结冰,冰再盖雪,再结冰……这样一条长长的冰路。

    我知道小信为了省钱,给自己买的是最便宜的那种雪地靴,靴底根本不防滑。

    小信说她不记得自己背着包袱在那条冰路上摔了多少跤,只知道摔到最后整个人都麻木了,连周围的狗叫声也听不见了……

    她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一个独身女孩行进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原来疼痛可以忘我。”她在回来后

    笑着对我说,一边解开半截裤腿给我看,上面青青紫紫,全是一层层的瘀伤。

    可是她终于还是走完了。

    像小白菜为了杨乃武滚一场钉板,哪怕鲜血淋漓,哪怕以为下一刻就会千疮百孔万劫不复,也总算到了尽头。

    她跌跌撞撞地到了传达室,请求老师通知那个男生,她来了。

    他终于出来了。

    他远远地向她走过来。校门口唯一的一盏昏黄路灯下,大片大片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落在他的黑色大衣上。

    她望着他,看着他在她的面前站定。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浑身都冻僵了,居然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来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忽然想起身上的包裹,连忙摘下来,用冻得迟缓的手脚笨拙地打开,把衣服捧给他。

    他却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那些衣服。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然而脸上的表情从期待渐渐变成平静,最后又渐渐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他终于还是冲她点了点头。

    “这些衣服,我会穿的,可是—”

    下一句话刚要出口,却被她硬生生打断了。

    “谢谢你。”小信说。

    这是一句很荒谬的对话,她为他顶风冒雪千里送衣,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谢谢你”。

    可是她宁可先开口。

    只因为她更害怕听到他对她说出这句话。

    他说:“对不起。”

    她说:“没关系。”

    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解释,有时候最简单的对白,已经足够令你明白对方的心是冷是热,是诚是伪。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心。

    她抬起头,最后看他一眼:“再见。”

    她转过身向着来时那条冰路走去。

    “哎—”他喊她,大约是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内疚,“天太冷了,要不然我帮你在学校借间寝室,你住一晚再走吧。”

    她回头,冲他笑了笑:“不必了。”

    ……

    她急匆匆地走,再不敢回头。

    这一条冰路,她是摔回去的,不停倒地,再勉强爬起。

    她以为这条路将永无尽头,直到一辆车子停在她面前。司机摇下窗子,冲她喊:“闺女!这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啊?”

    她说出附近城市的名字,司机想了想,说:“上来吧!”

    她走近车门,却发现这是一辆黑车。车里很暗,她看不清司机的脸。她站在车旁,犹豫地握着车把手,恐惧渐渐蔓延上心头。可是举目四顾,这荒野茫茫,白雪皑皑,哪里还有其他车的影子。走得了走不了,就看这一刻的选择了。

    她终于还是上了车,死死地抱住胸前的小包,那里只剩下一张回程的车票与10元钱。且不说对方是否心有歹意,单是这10元钱,就铁定不够付回程的车费的,那么等到她抵达了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司机似乎一无所觉,还在与她搭讪:“你是哪里人啊?怎么这么晚还在学校这边?一个人不害怕吗?……”

    她不吭声,只是浑身缩成一团,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却愈加心慌起来。这司机专往偏僻的小路上轧,有几次路两旁的树枝都抽上了车窗。

    她有些绝望地想,如果对方欲行不轨,她就跳车!

    司机见她不回答,也不再发问了,四周安静下去,只有车子飞速行驶的声音。

    直到车子停下,她整个人却已经因为高度紧张而昏昏欲睡。是的,原来人的神经绷紧得太久,竟然如此疲惫不堪,仿佛下一秒闭上眼睛就可以世事皆忘。

    司机叫了她一声,她浑身一激灵,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司机转过头看她。

    “到了,下车吧。”

    她茫然地推开车门—

    漫天的轻柔雪花在下一秒紧紧拥抱住了她,风声静和,四周的高楼灯火星星点点蔓延开去,专属于城市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脚下是坚实的地面,她终于不会再摔倒了。

    小信的泪水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她一边抽噎一边不忘转过头看着那个一脸憨厚的司机:“谢谢……谢谢你,车费多少?”

    司机笑了笑:“10块钱。”

    小信紧紧捏住那手心里的10块钱,忽然猛地蹲了下去,在那司机惊愕的目光中,放声大哭。

    那个大雪纷飞的北国夜晚中,所有的绝望、泪水、恐惧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22岁的小信,她失去又得到一些东西,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的需要。不是甜蜜的西瓜,不是歪扭的雪糕,不是肆无忌惮付出的青春,也不是路灯下那一场灰飞烟灭的惨淡爱情。

    活着,并且只为自己好好活着。

    比这世间的一切都重要。

    ……

    上个星期我与小信重逢的时候,她已经是一间跨国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依然瘦削的身材,带着亲切熟悉的甜甜微笑,饭局结束时她抢着结账,我则抢着把她钱包里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拿过来看了很久。

    我本是不欲聊起以前的事情的,怕揭人伤疤不妥。倒是她坦然回忆,云淡风轻,并评价:那就是一个渣男痴女的故事,情节很琼瑶,结局很凄美。还好,剧终人散,谁都没包夜。

    我笑起来,想着,但凡可以轻松自嘲并一针见血,大多是真正的遗忘吧。

    临走的时候,我把那照片还给她,递出去的一瞬间,却忽然扫到背面写了几个词。

    我没细看,但心里猛地一颤,然后手就下意识地松开了。

    在我们的心里,在每一棵盛放着灼灼花朵的树根下,究竟埋藏了多少永不能见天日的秘密。

    那些难以启齿的爱,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那早已辨不出色泽的一抔春泥。

    然而终究无法深挖细掘,一探究竟。因为所有的初绽,早在枝头就已断定答案。

    某次打电话给小信,终于鼓起勇气犹疑地问:“你照片背面的字,先生看到过吗?”

    她轻声地笑:“谁没有一张写着字的照片呢?”

    翻过去,是读不懂的词语;翻回来,是笑容明媚,一片朗朗春光里的幸福。

    聪明人节约用情,却都懂得应有的选择。

    谁不曾在青春里做一个不懂忍耐,只懂付出的傻瓜,一场感情如大雪将至,轰轰烈烈,无可挽回。

    对方却是那个轻描淡写的扫雪人,天明时,人与雪都悄然远去,了无痕迹。

    还是要谢谢那个人,不曾让雪压城,城欲摧。

    幸好我们,不再爱人逾生命。

    幸好我们,终等到雪霁天晴。

    这是最好的结局。

    不必畏惧,其实这世间所有曾经让你痛彻心扉的别离,无非都是四个词语。

    谢谢你。没关系。再见。不必了。

    —谨把它们,献给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那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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