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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第199章 泥水飞扬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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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时分,滁州,南京军老营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也许就在今天,或者明天,最迟不超过五日,贼军主力就要打过来。

    可大家都并不担心,打仗不过是主力战兵家丁亲兵们的事情,咱们都是军户,种田是一把好手,上阵杀敌,那还是算了。

    上了战场嘛,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反正到时候,那些将军带着他们手下的家丁朝前一冲,赢了,大家跟着朝前追就是了。如果打不赢,咱们将头一调跑他娘就是了。

    对军户们来说,打仗的事情和自己真没什么关系,实际上,军官们也没指望他们能起什么作用。

    就整个南京军老营来说,表面上有五万人马,可实际上却归属于不同的卫所,能够拿刀杀人的亲兵家丁也不过几千人。其他人,则大多在营中充任辅兵一职,说穿了就是不要钱的民夫苦力。、

    既然军官老爷们没有让大家一大早出去迎敌,大家也乐得图个清闲。

    至于军中的军官们,也知道大战就在这几日。不过,自凤阳之变以来,朝廷对贼军用兵,打得极其顺畅,尤其是陕西的高杰带走了闯营的大半精锐主力受了招安之后,贼军更是士气低落。如此一来,龟缩在河南与南京交界处山区的贼军主力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才冒险东来,以军就食。

    自年三十开始,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贼军的攻击极为不顺。先是的打庐州,不克。走和州,不克。又攻江浦,遇到范景文南京军,只得无奈转道滁州。

    贼军这三次战役,都是无果而终,明军甚至没受到任何损失。

    如此一来,明朝军官们都觉得贼军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是一群流寇农民而已,虽然裹胁了许多流民,却是不值一提。

    而且,以前朝廷剿寇的主力大多是边军,南京军以前和贼军也没照过面,心中便起了轻视之心。感觉,对付这一群农民叫花子,只需摆好阵势一冲,敌人就会乖乖地溃散了。

    不但将军们这么想,就连范景文也是同样的心思。

    范尚书官居二品,身为南京地区所有兵马的总管,与卢象升一合军,就以南京兵力占优,和军队一应粮秣都由南京供给为由,接过了大军的指挥权,摩拳擦掌想在滁州立下不世功勋。他年事已高,切失去了皇帝的恩宠,知道若是什么也不做,最多两三年,自己就会从尚书位置上退下来,荣休回乡养老。

    退休回家做乡绅,这对手握重权,风光了一辈子的范景文而言,比杀了他还难受。

    所以,这次滁州之战可谓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机会了。

    也因为这样,昨天他强忍着地上的肮脏,在军营来巡视了一下午,抚慰士卒,查看军情。毕竟是一个文官,军营里的事情他也是一窍不通,忙了半天,好象没什么效果,反将自己累得半死。

    人一累,就不喜欢动脑子。

    从孙元的宁乡营回来之后,范景文第一件事就是让手下烧了一大桶热水,沐浴更衣。等到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坐在火炉旁边,这才感觉舒服了许多。

    可一想起在宁乡营时,想起那些士兵竟然一屁股坐在污浊地泥水里,范景文心中却打了一个寒战:脏,实在是太脏了。

    在刚带兵的时候,范景文还雄心勃勃地想效仿北宋时的本家范仲淹,在沙场上打出一个范大老子的赫赫威名。但现在,看着帐外的烂泥,心中却想念起南京那干净的青石街道、精美的饮食、身肢窈窕的歌女、干燥的地毯,想念那清澈透明,蓝汪汪的秦淮河碧波。

    “说到底,我也是老了,暮气深重了。”范景文心中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又看了看脏外:“这地,太烂了,跟菜园子一样。”

    又不由地掏出《孙子兵法》,随手翻开一页,定睛看去,正是《作战篇》,“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军罢马,甲胄矢弩,戟盾蔽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心中顿时一动,心中叹息:是啊,我军的辎重粮秣都由南京供给,二十石粮草从南京送来滁州,能余三五石就算不错的了。这样的战,我军却是消耗不起。而贼人可抢劫地方,以兵就食,这仗打得真不公平。

    不过,如此也好。若不是我范景文卡住我征讨大军的粮秣,卢象升也不会将统军大权尽付与我。

    这正是我范景文的机会啊。

    向了半天火,又读了半天《孙子》,折腾到半夜,范景文这才朦胧睡去。

    至于即将开始的决战该怎么打,他却没去多想。

    反正到时候将军队拉出去,一声令下往前冲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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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景文就算再暮气沉沉,再不知兵,做了这么多年南京兵部尚书,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知道的。也知道,粮秣运输线需要派军队保护,《孙子兵法》作战篇中,粮食对于作战的意义可是写得很明白的。

    而且,范景文之所以能够从卢象升中抢过兵权,在对贼军做战事发号司令,还不是因为他捏着大明征讨大军的粮食口袋,卢督师为了军队的团结和稳定,这才识趣的退居幕后。

    要想将来粮草从南京送到滁州前线,辎重队需要绕道来安,往返三百多里。这些日子以来,几万民夫在路上如蚂蚁般忙碌。

    春雨淅沥了几日,路烂得厉害,后勤保障就有些跟不上了。

    没办法,辎重队甚至打起了火把连夜赶路。

    此刻,汤问行正带着一百个士卒立在滁水浮桥处,看着桥上拥挤的粮车愁眉不展。

    速度实在太慢了,下了这么多天细雨,道路泥泞难行,民夫们行得实在太苦。又是连夜赶路,不少人都累得口吐白沫,走着走着就睡了过去,然后一个倒栽葱被后面的人挤下桥去,落入寒冷刺骨的滁水里。

    说来也怪,接连下了几天雨,滁水竟然没涨,依旧只到马肚子位置。也如此,虽然不断有夫子落水,却没有淹死人。否则,大战在即先死人,实在晦气。

    在以前,汤问行从来见识过几万人的大军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读史的时候,书上动辄就是几十万大军的决战。因为都是数字,他也没什么感觉。

    但进了南京军军营之后,却被这实实在在的千军万马震撼了。

    别的且不说,这么多人,光每天的便溺堆起来就是一座小山。这还是冬天,若是夏季,不知道又会臭成什么样子。

    因为在滁州驻扎了十多天,军营中的粮草已不敷使用,得依靠南京源源不断每日送来。

    若是出点纰漏,这仗也不需打,我军先就饿得拿不起刀了。

    看着依旧喧闹成一片的河滩,汤问行只将手放在刀柄上,再没有力气说一句话。

    疏通浮桥、督导民夫转运粮食、还得给夫子们准备伙食,一整夜下来,他只感觉眼皮不住打架,走起路来也像是踩在棉花上,一阵阵发虚。

    “本想着来战场上获取功勋,本以为战场乃是我辈挥洒热血报效朝廷,报效君父的地方。我汤问行为了祖上的荣耀,甚至不惜流血牺牲,只为了不辜负我姓名中的这个汤字。却不想,真到了战场上,一切却是那么无趣。没有血肉横飞,没有金戈铁马,有的只是这做不完的琐事,和民夫扯不完的皮,喊破的喉咙。这……不是我想要的啊!”

    此刻的汤问行突然有些怀念起在南京时的日子,怀念起南京的酒厮茶舍和说口沫四溅的说书先生,想起自家门口那个小面摊香喷喷的臊子面……可是,就在这里,在这该死的河滩地,想吃一口热食却是如此的不容易。

    早知道就不来滁州了,我好好的一个勋贵子弟,来当什么军官啊!

    如今这模样,根本就捞不着仗打,又从何建功立业?

    是的,我虽然也是勋贵子弟,可出身却不太好。将来即便有好处,也会被别人给分了。而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却都推到我头上来。我在外面风餐露宿的时候,他们大概还在中军大帐和滁州城中酣睡吧!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谁叫我出身不好呢!否则,鬼才肯来这里吃苦?

    实际上,来范景文军中效力的勋贵子弟的出身也并不比汤问行好上多少,也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这才想着来滁州捞点功绩,也好谋个好的差使。只不过,别人虽然是庶出,好歹也是录入家谱的。我汤问行却是一个烟花女子所生的孽障,地位比国公府中的奴仆还低。

    一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汤问行心中微微一疼。

    他姓汤,又是南京来的勋贵子弟。就算是再笨的人,也知道他出身名门。

    没错,汤问行的先祖正是明太祖开国时的勋臣信国公汤和。

    这次来滁州,和别的勋贵子弟一样,想的是看能不能在这场可以说已经预定的胜利中分点功劳。只可惜,他因为身份地位实在卑微,别的勋贵子弟并不拿他当自己人看。

    大冷的天,还派他出来督导辎重运输,喝了一夜西北风。

    可他又能怎么样,要想在贵胄子弟的圈子里混下去,就不能不低头。

    天已经完全亮开,手和脸早已经冻得没有感觉。忙碌了一整夜,所有人都没有力气,无论是士卒还是民夫,都懒得说话,这正是一个人最疲乏的时刻。

    一阵狂风袭来,身边老营中先前还耷拉着的旗子呼一声,同时展开。就在这个时候,汤问行感觉脚下一虚,竟打了个趔趄。

    与此同时,有细密的水珠子扑在面上。说来也怪,这些水滴竟带着一丝暖意。

    “又下雨了,这贼老天。”和所有人一样,汤问行被泥泞得道路弄得烦不胜烦。

    他伸出手一抹,却摸了一手的污泥。

    吃了一惊,定睛朝前看去,这阵狂风却是黑色的,里面夹杂了万千点牛毛粗细的泥水。

    脚下更虚,地面的污水不住荡漾。

    在灰黑色的大风中,汤问行开到远方地平线上突然粗起来。再过得片刻,一片黑色洪流哗啦一声弥漫过来,将眼帘占满。

    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到处都是飘扬的旗子。

    贼军来了。

    汤问行这才知道自己刚才一个趔趄,脚下发虚并不是因为累,而是地面震动所致。

    无数的贼军密密麻麻,一眼也看不到边。他们手中的武器在天光下闪烁着点点寒光,一个个都沉默不语地朝前走来。脚步踏在地上,飞溅而起的泥水顺风飘扬,一刹那,就如同蜿蜒盘旋在大地上的苍龙。

    因为以前没当过军官,汤问行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也没办法去想。那整整轰隆声,已经响到骨子里去,让人浑身发酥。

    “敌袭,敌袭!”汤问行厉声大叫起来。

    张开嘴,又吃进去一大口带着土腥味的晨曦。

    随着他这一声喊,更多的叫声在老营里此起彼伏,相互回应。大鼓响起来,火炮轰鸣,先前还睡得死沉的明朝南京军老营在一刹那沸腾起来,光着脚的士兵提着武器从帐篷里钻出来,踩着泥泞朝前奔去。有人则迷茫地将脑袋从帐中伸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更有人在问:“要打了吗,要打了吗?”

    一个接一个的军官骑着马在营中疯跑,寻找着自己的部分:“集合,集合!”

    “南京江防营的兵,这边来,这边来!”

    “大河卫,大河卫,他娘的去北寨门。”

    “建阳卫,建阳卫,起来,都给老子起来。”

    ……

    河滩地上,民夫们已经乱成一团。

    汤问行也反应过来,铿锵一声抽出腰刀朝前急奔,一边跑一边喊:“辎重队不要乱,把粮车给我推下桥去,别堵住浮桥,退回东岸。老营有些乱,其他士卒,随我迎上去,先阻贼军片刻。”

    滁水在这里刚好拐了个急弯,正好位于突出部,贼军若是来攻,汤问行等人首当其冲。

    虽然不懂军事,他也知道老营有些乱,短时间呃逆根本组织不起来。此刻,他需要做的就是为主力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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