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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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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疾驰,在车上办的公务。

    机要秘书和副官都在车上,随行的还有上海特区区长冯鸣。

    风呼呼地呼啸而过,司机开得那样快,冯鸣在一旁附在赵钧默耳边,面庞稍有难色,低声语速极快道:“前些日子您发电报于我,要不顾一切除去叛变我部的投日分子韦萧,我已积极安排,却不料他在上海深居简出,我曾多番派人伺机刺杀皆不成,属下,属下愧对您啊。”

    赵钧默未有怒意,只是深潭似水的冷眸里泄漏了几丝少见的失神,郑副官在前座已是了然于胸,明白自家主子定是在担心大太太的情况。

    见赵钧默半晌未有言语,冯鸣心下一紧,面上好些紧绷,手心都有些渗出汗,却不料身旁的赵钧默却在下一秒淡淡笑了,极为冷淡,却略微柔和了面部线条,嗓音低沉:“凤声,你当我不晓得,他每日坐着与我一样的防弹汽车,气派倒比我足,在上海前后四辆警车,十人保镖全副武装,这般谨小慎微,你若是能轻易得手,我便不用管了。”

    幸好,幸好赵钧默是极赏罚分明,公私清楚之人,他唤着自己的表字,显然并无怪罪,冯鸣面容未有变化,心底确是松了口气,知赵钧默未怪他做事不力。

    “可我甚是心不甘,他曾是我党的人,极是熟稔我党内部情况,这几年他扰得我们元气大伤,大肆出卖我们的情报不说,还帮着日本人毒害革命志士,若不除掉他,我怎么对得起那些因为他而被残害的兄弟!”

    “他吃饭,都皆有人替他先尝,你如何能叫他轻易就范?”关起车窗,赵钧默浅淡莞尔,眸色深暗,虽是神情明显有些恍惚,却让人觉得他极为认真谨慎,寂静似水的气质与他刚硬的轮廓都显得那样孤僻而冷硬,缓缓地,赵钧默解开军装上的一颗纽扣,露出喉结,然后脱下了原本套在手上的白色手套,垂下眼帘,点了一支烟,并未噙在唇边,而是夹在指缝间,“凤声,光有决心是不够的,如若他真的那么容易叫你暗杀成功,他韦萧早就不知道死了几百回了。”

    “那您说属下该从何下手?”

    “……听闻,他夫人早前似乎对他纳了小妾之事极是不满?”

    声音低哑隐晦,烟一点点地烧着星火,赵钧默眼眸微眯,似是夜色中最毒的猎手,只待一个瞬间便可以把猎物撕成碎片,额前的碎发略微遮掩住了他的眉眼,下巴微有些胡渣,他菲薄的唇略微动了动,吐出的是饱含深意的提醒。

    闻言,冯鸣像是被浇醒了般,眸色清明,不禁挑起眉梢,低吟了声:“依您的意思是……”

    “凤声,你要晓得,这世间上,越亲近的人才是越致命的。”话毕,他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连眸色都晦暗了几分,随着自己如叹息都声音落下,赵钧默瞧着手中地烟一点点地熄灭,青烟似雾,半晌,那烟终是冷如死灰。

    那话同样在郑副官心上激起了涟漪,他仿若看到那日,自家主子举着枪直对着大太太地眉心,心里确明明是倒过来的一方画面,分明在他这旁人眼里,心里是大太太举着利刀刺得自家主子鲜血直流的触目惊心的画面。

    “可那韦太太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连杀鸡都未杀过,十指不沾春阳,如何叫她--”

    “有恨便够了。”

    淡如呢喃叹息,他不由记起她从前扬着眉梢,下颚微抬,嚣张跋扈的模样,如明珠一般璀璨夺目,惊心妩媚,夺过他的配枪说:“赵、钧、默,你不能负我。”

    是呵,有恨便够了,手无缚鸡之力,从未杀过人又如何,只消一个动作,谁都比不上枕边人的利器更尖锐的了。

    思忖中,他不免觉得心凉,如今他用这一招对他人,早晚他人或许也能想到这招对他吧,杀人者终被人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从很久起,他便明白,什么叫做半点不由人。手上那么多鲜血唯一想守护的仅仅也只有那把虽是可以在他身旁插进他心扉胸口的利刃。

    “他同韦太太可是少年夫妻啊。”

    冯鸣不知为何,屏息了一瞬,心底有一个地方发凉,虽是在说公事却到底是生死之事,还是略有感触的,叫谁杀那人他皆不觉得悲凉,反而觉得应当,却是让韦太太动手叫他心有难言之感,其一他怕说服不了对方,其二毕竟是夫妻,好歹曾经相爱一场,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岂不是叫人吹嘘心寒。

    赵钧默何尝不明白冯鸣的意思,然,他摆了摆手,静若寒潭的眸子正色地侧头凝视着冯鸣道:

    “凤声,你信我,你未爱过人,若是你爱过你便知晓,这个世界上能杀得了韦萧的只有他那叫他毫不设防的糟糠之妻。即使是如今他挚爱的小妾都及不上曾相爱陪伴多年的夫人叫他放心,他虽已嫌她,线人传来的消息却是唯有他大太太拿给他的吃食,他是毫不犹豫地吃下的,不用叫他人尝过。”

    “你可明白,情到极时已是尽头。”

    “凤声,死在自己夫人手上,他不冤枉。”

    长长一段话,一起呵成,低哑的嗓音缓慢如最低醇的西洋乐器,他仿佛筹划已久又似突发其感,话落,赵钧默深深地阖上眼,揉了揉作疼的太阳穴,冯鸣随后立刻颔首低应道表示知晓,又已知赵钧默交代已完不欲再多言,他便也噤声起来。

    ……

    灵堂很静,连一丝声音都无。

    明晰低眉敛目地跪于家人的灵侧,像一座已经被时光定格住的冰冷石雕,吊祭之客极少,风阴测测地袭来,她只是一件单衣,而周妈在侧,亦是老泪纵横,然,自家大小姐无声响,她便也只能暗暗流泪,手上擦拭眼泪的拿着的帕子都被泪给浸湿了。

    她已上过香了,只是一切来的太突然了,这一切仿佛竟像是要将她溺毙,她来不及思虑太多,只是像木头一样,做些这个时候该做的事情,然后一直木然而冷硬地跪着,在这个原本门庭若市的地方,竟成了一座灵堂,万事皆虚,她骤然低低发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再没有流下来,连流泪的力气都无了。

    亲人,她还有何亲人,连她最亲近的弟弟都死得这般凄惨,嘴角渗出了些许血丝,她悄然地抬手拭去,早前听闻的时候晕厥了过去,醒来猛然察觉自己吐了褥子上一片血,周妈急得跟什么似的,她却是老神在在,连眼神都变得木讷许多。

    铺了素毡的地面之上,忽然出现一个小人儿的脚,是许芳牵着赵延盛,一步步走至了她的跟前,她怔愣了几秒,唇边噙起虚无的笑意,想来早已不会有他人敢来吊唁了,这件城中惨案,有哪方敢犯下如此滔天罪亦不惧怕任何惩戒的,城中但凡有脑子之人定是知晓明家得罪了哪方的人,而明晰亦明白得清楚,只是事已至此,她只是感觉朦朦胧胧像在最漂浮不定地水里,又像一次次被湮没于荒烟中,寻不到一个落脚之处,四肢百骸都已麻木得无知觉了。

    “妈妈……妈妈……”

    他那样软糯糯地唤她,好似已经很久了,很久了,那双小小的手臂微凉地搂住她木然而凉薄的脖子,像早前,她第一次将他抱起,而他小小的四肢像藤蔓一般环着她,稚嫩的嗓音在她的耳畔低低唤着。

    这本该是她这段时日最温暖的一刻,然,她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在许芳和周妈诧异的目光下,她极是冷静地拉下了自己儿子盛儿抱着自己颈项的小手,像瞧着一个陌生人般地睨着他,然后随着一声尖锐慵懒的猫声骤然在灵堂响起,她竟略略低头只是极仔细地抱起在自己脚边磨蹭亲昵的波斯猫,把自己的脸庞埋进晚晚光亮而细腻的毛发里,像是暗暗的拭泪,旁人还来不及想,她方抬起头,怀中的晚晚亦凝起鸳鸯眼冷冷地瞧着他们,明晰淡淡抿起唇道:“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走吧,让我静一静。”

    她竟让他们走!盛儿是她的亲生子,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子,竟不如一只连人话都不会讲的一只畜生!

    许芳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而周妈也瞠目起来,无法言语,心里却莫名一阵阵地抽疼,她若是哭了该多好,如果能大声嚎哭倒好了,可是她眼里此刻自己看大的大小姐眼里那般的清明疏淡,连自己孩子都推开了。

    “随安——”

    一声轻唤,所有人凝神望去,是一袭长衫的男子,温润斯文,正唤着已到了明晰跟前。

    竟不是姑爷,姑爷怎么能还不回来!

    周妈心里一沉,却见明晰已被揽在了张梁笙怀里,那是年少时极亲之人,而如今,年少时的一切都已成岁月的尘埃,他竟是她从前留有的最后的亲人。

    脑子嗡了一声,仿佛来势凶猛的潮水一下子冲垮了河堤,在触及张梁笙胸前衣衫时,明晰终是百感交集,脚下虚浮,一下子倒在了张梁笙的怀里,潸然泪下,满眼泪痕,哭得叫人心里直生悲怆之感。

    他来的那样迟,明晰这方一哭,周妈定了定眼才惊觉铺了素毡的地面出现了几双男士鞋,最熟悉的莫过于姑爷黑亮而坚硬的军靴,生生地停在了张梁笙的身后,寸步再没动了。

    惨白而压抑的灵堂内,赵钧默就那样凝身伫立在离明晰几步之遥的地方,目光落在了明晰死死扣着张梁笙手臂的素白手背上,那样的紧,就像是在抓着唯一的浮木,仅剩的东西。

    而那件东西,不是他。

    心中忽地掠过一丝伤感和悲凉,心一下下地沉了下去,在郑副官、秘书与冯鸣的眼里,他惯来冷漠如水的神情竟崩裂了出了裂缝,拳不禁捏紧,与那日失神开枪的难以遏制的怒意不同,此时此刻,冷飕飕地风与一世的烛香味蒙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像是豁然明了了甚么,又似终于心凉接受了甚么,终是半晌,深深阖上了眼,复又缓缓睁开,在低垂眼眸时,对上伏在明晰脚边晚晚诡异而淡冷的鸳鸯眼,丝丝绽出了几许漠然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讽刺。

    他已赶得那样急,却还是来晚了一步,但或许这先机早就在老早前他便没有了。怎么走到这步田地,怎么会如此……

    恍惚间,赵延盛踉踉跄跄踱步到了赵钧默跟前,倔强而少年老成的面上都是泪痕,也不知道稀里哗啦地在哭甚么,只是嚅嗫着,攫住赵钧默的衣角,断断续续带着哭意地说:“……妈妈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她要一只猫,她只要一只猫……”

    一个连人都算不得的畜生。

    他何尝不明白,在她的心里,他们早已连畜生都及不上了。

    白色的奠幡随微风飘荡,透露出那样浓得化不开的悲凉,而那一点点天气的凉意就那样一直侵入道心底至深的地方,反复地刺得他心口某处翻来覆去地疼。

    随安,随安,明随安……

    他喉咙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几个字,然,许久都未能等到她探出头瞧他,她凄厉声嘶力竭的哭声在他的耳畔回荡,而他却未盼望到她像往日那样,娇嗔薄怒地在他脖颈上狠狠咬了口,死搂着他抱怨道:“赵钧默,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你不知道我已经数了好几个时辰的箭了,在这样下去,可要万箭穿心了。”

    他太忙了,新婚时有一段时日,电报信函一封接着一封,公务永远堆得比人高,他经常回不去见她,而她时常等他,有时她数炸药,有时她数剑,数羊,兴致好时,还会做些女儿娇态的样子,拔着花瓣玩,她有她的凉薄独立,也有她的娇俏性子,可如今,他再寻不到了。

    来前,赵钧默想过无数的画面,他想他可以示弱,她一定很痛,她那样至情至性的人怎么承受得了,他想可以不要什么男子气概,什么牢子面子尊严,他想好好和她说,我们再不要斗气了,再不要像两个困兽一样不伤到彼此要害不罢休,改过去的都过去,什么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从此再不要斗了,再不要说任何伤人的话了,可好,好不好?

    然,他连问出口的机会都无,已瞧见了所有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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