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早安雨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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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三月,宽河平原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更早地迎来它的春季。当那些被沙土的枯黄所掩埋的土壤上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冲破冥顽时,也便宣告了又一场寒冬的离去。摊开手掌,感受着已经不为冷气所扰乱的皮下温度,才始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充满了那时的遗憾和此刻的遗憾的时代。当没有人再在乎远去的冬天、而是一齐向着吐出些盎然的欣喜与希望的“散久良”望去时,执着于过去,也就显得不再有任何意义。

    “严肃批评!学术等级评定委员会主席受贿案将面临史上最严校内处理!”

    那是三月份的《博物》期刊,以往惯例会有的全彩欧拉公式、布朗运动和双螺旋结构并没有出现在封皮上,取而代之的是黑色正体的文字。这样堂而皇之的曝光,与其说是一次面向公众的批评和检讨,倒不如说更像是嘲讽,只是留下些供并不在意它们的、纯乎为了每月一次的学术报告而拿过他的读者们唏嘘或埋怨的话题而已,这才让它的受众们始觉:原来作为顾客的自己并不是明主,他们仍然还是会受到那些藏在字里行间中伪装无形的力量的引导。那种力量,就像一个蔓延到一个已然有了自身架构的社会全身的癌细胞,在看不见的地方化作了第四权,而那是轻而易举就可以为传媒消费品的生产者们所操纵的力量。

    “第一个四年已经过去,我们显然已经经受住了迪娅科威什风暴的剧烈冲击;但是,我的公民们,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是:灾难还远远没有过去。倘若我们将我们仍然保留着聪慧的耳朵贴近地面来聆听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的脉搏,我们就会知晓那仍然流淌在血液里的余毒——这种毒素正在我们的土地上积攒……”

    “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这也是一个继往开来的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相信我们已然取得的胜利,憧憬我们将要获得的光明,我们需要坚持我们在这潮汐涌动的自由市场上所填筑的基石,那就像是在连夜的暴雨后的废墟上架起的新都——而在接下来四年,我们将兑现我们一切关于就业、收入和消费水平的承诺;我们将填海造陆,将运载着浮坦希利亚合众国人民的诺亚方舟停靠在新大陆的海港中,我们将在这片全新的天地中开拓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段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尤其地关注政治上的事情,其时正值四年一度的总统大选。算起来,在野的企业联合党行动得最早,头年就推选出了自己的党内候选人进行舆论造势;南州、海州和蛮州最大的地方财阀代表脱离了政党的路线,独立投资聘请团队承包了一切的选举活动;而国家联合党却似乎很坐得住,直到现在也仍然只是专注于帝力孚日宫的政务,方才的讲演可算是现任国家元首对连选连任的首度表态了。

    只要他成功连任,接下来的四年,一切还将继续。

    说真的,这种事情,越是思考便越会沉迷其中。当你真正地开始关注那些眼前看不到也实际上对主观的你而言不存在的东西时,你便会开始怀疑你身边真实存在的东西的真实性。食饭是政治,饮水是政治;睁眼是政治,闭眼是政治;呼吸是政治,死亡也是政治——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

    若是相信了,连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里都会散发出这样的气息。

    我望向窗外,在这微寒的天气里仍然还是没有等到那棵老树开花。即便是知晓了那京都中漫天绯红的散华只不过盛开七日即败,遍地凋零的伤感比之当初如雪如云的欣喜仍过犹不及,也会期盼并感恩只拥有这样一次机会在这冷漠的世界里看到一次毫无保留的盛开,就像是扎根在心底后汲取了血液而生得繁茂。只要坐在这病房里,稍许落寞时,便不由得会想象那样的场景。

    “いつも春に、あの冬の桜が咲く、愛(かな)し。”

    “吱呀——”

    淡淡的清香味弥散在空气里,那是新泡的柠檬会有的味道。“来。”将大包小包提携进了屋内放下,池田便拿起那摆在茶几上的玻璃水壶斟了两杯。将下嘴唇贴着杯沿饮一口,饱满的柠肉释放出的酸味与明黄色的皮释放出的苦味混合在一起,很能抚慰人会因为缺少了津液而干燥的口舌与咽喉。才将歇息了片刻的池田又开始打理那些从医院搬回来的行李,从走出病房开始她便没有停过;而我却只能望着眼前的这个在我面前娇小如花的女人悉数地做完了这一切——注销登记,缴费,搬运着两大包行李,必要时还会来回跑两趟搀扶着我这个病号。我以为她原本会一通电话找来我们的朋友们,但是她却始终没有这么做,甚至,阻止——

    “你一个人太费劲了,我叫佐竹、还有椎名他们来就好了。”

    “——晴晖!”

    她望着我,僵硬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些笑意,不知为何有些失却了血色的苍白。

    “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对吗?剩下的让我来吧,我们两个人就可以了。”

    也是从那时起,一直只以为女人为母则强的你,是否也会开始明白同样如此的妻子?有时总是让我和我们惊讶的是,女人都是也总是坚强的,否则就不会在连她们自己也不确定究竟属不属于她们的世界里被称作女人。

    我湿润了眼眶。

    这间楼层也许不过只是一百来平米,里面的陈设都体现着用心。我全然无法知晓在我住院的那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但现在无可置疑的是,我回到了一个家里,而这个家里还有一个被称作妻子的女人和一个被称作丈夫的男人。

    ——不知怎的,我的确会有这样的隔阂感。这没有沾染过我努力的一切,来得太过轻松、简单、不敢相信、令我惴惴不安。

    或许我一直都有愧于她吧。

    “我把那笔钱分了几分存到几家银行里。总是觉得不放心,就找了这样一个中规中矩的地方。”

    我坐在那还很宽敞的阳台上,纱布包紧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搭在躺椅上。从这里朝外面望去,临着这片小区的公园里还没有太多人,而这里本身也是靠近着一片新划出来的园区。这样的地方全然不会像我们一直所熟知的城市: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体量超越了拥挤的市区几倍的超级市场,咖啡馆、餐厅、房产中介和书店早已占领这里廉价的商铺,新修建的极体面的写字楼还在招商引租,一切的一切唯独缺少的是人——生活的人,生产的人。

    清净得宜人。

    “这里的房价真的便宜得有些吓人,也许还是我之前一直没有看过第三环线以外的房子吧。”

    一边说着,池田拿着崭新的小口子剪刀去采摘阳台的花盆里一束一束长得茂盛的罗勒的叶子。一把一把的青翠被她白皙的手的虎口握住,向外窜出头的叶子不住地吐出启发人心窍的芬芳。

    “本来是觉得会方便以后的工作,但谁知道你遇到了这样的意外,只能来这里静养一段时间了。”

    这么说着,她忽然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转过头来望着我,仔细地察觉着我的表情。

    “怎么了?”

    “……”

    我忽然意识到了她的意思,挠了挠头,微笑着,“……没事的,因祸得福嘛。”

    池田却笑得淡然而感伤,看着那一截一截只剩下短茬的绿色苗条,有些自顾自地说道:

    “这边的城郊,经常就会有些骑着车运了花花草草的农民来卖。我总是没那些情调,也不喜欢去打理什么娇气的东西,就干脆买了这些香草回来,起码最后还是落到自己肚子里的。”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放下了手中的那把剪刀。

    “别在这儿待太久了。虽然已经开春了,但倒春寒还没过呢。”

    池田走进了客厅。

    我朝那外面望去,看不见太阳的天空蔚蓝着,棉絮团般的云零碎地洒开了在那里。伸手去摸着它们,好像仅仅是指尖和云翳重合时便会感到那柔软的冰凉;一小段时间后的它们被拨开,柔光荡漾到脸上,些许回暖。生活会这样真实地包裹着你,在这个并不具有太多人的地方;倘若冷清真实地存在于此刻的生命里,也便意味着不会有那些令我疲惫和厌恶的东西。

    那么,不要离开了罢。我这样想着,也这样眷恋着。打碎了的罗勒混着淡奶油和水牛乳酪制成的青酱,光洁的白瓷盘里装了顺着一个方向盘起来的意大利面,两片嫩罗勒叶码在顶端。一叉子下去,金属和陶瓷之间的摩擦声略微地刺耳,包裹在口腔里牙齿的咀嚼研磨像锁在房间里的鼓鸣。惬意而懒散的生活,忘记了曾经的自己和自己的未来,就那样如沉浸在清水中的般不作思考,一晃便又过去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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